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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所罗门之歌》中的迁徙叙事

2021-03-03王辰晨

外国语文研究 2021年6期

内容摘要:一战后的“大迁徙”和民权运动后的非裔南方回迁是美国非裔通过空间移动获得社会流动性的实践。在《所罗门之歌》中,托妮·莫里森運用两次迁徙的历史语境编制小说情节,其文本细节映射出同化政治与文化民族主义话语对非裔社区的影响,并揭示了民族主义话语的局限性。本文从流动性的政治视角聚焦《所罗门之歌》中非裔社区在两次迁徙中的变迁。民权运动中“南方故土”的话语建构作为对抗北方同化政治的策略,维系处于分崩离析危险中的非裔社区。然而,“南方故土”话语也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怀旧倾向,具有种族沙文主义的偏见。小说借此展开对民族主义话语的批判,探寻美国非裔“走向何处”的道路。

关键词:《所罗门之歌》;迁徙;黑人社区;南方故土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美国非裔女性作家的日常生活书写研究(1964-2000)”(19CWW02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辰晨,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从事美国非裔文学研究。

Title: The African American Migration Narrative in Song of Solomon

Abstract: The Great Migration after WWI and the return migration to the South are practice to win the freedom of social mobility by spatial mobility. Song of Solomon by Toni Morrison presents the influence of Assimilation and cultural nationalism 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African American community.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African American commun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bility. In the process of the urbanization along with the Great Migration, the narrative of the South as home helps to shape the discourse to resist against the assimilation in the Northern landscape and unite the African American community. However, the discourse of the South as home provides a sense of nostalgia with racial chauvinism, for which the novel targets to offer a possible solution to the question “where do we go from here” by Dr. Martin Luther King, Jr. in the end of the Civil Rights Movement.

Key words: Song of Solomon; migration; African American community; the South as home

Author: Wang Chenchen is lecturer 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Her interest research is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chenchen2019@hust.edu.cn

迁徙对美国非裔历史的形塑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发生在1910年至1960年的大迁徙(The Great Migration)是促使美国非裔现代性产生的重要条件。这次美国历史上最大数量的人口流动事件深刻影响了美国非裔社区的结构,为美国非裔现代民权运动提供了有利条件。对饱受强制性流动折磨的美国非裔来说,大迁徙也是他们对种族空间秩序发起挑战、享受流动自由的体验。来到“自由”北方的非裔尽管摆脱了南方制度性的种族隔离,却依然面对住房契约及其他非律法制约意义上的隔离策略,这一流动形成新的文化和政治形式,改变了美国非裔群体的阶层构成,传播了植根于南方的非裔传统文化,对黑人社区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民权运动后,南方非裔移民的回迁是非裔第一次实现流动自由的实践,这场迁徙进一步改变了南北不同种族的比例构成,为民权运动后的南方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

作为美国非裔文学的母题之一,从保罗·劳伦斯·邓巴(Paul Laurence Dunbar)的诗集开始,迁徙在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等美国非裔现当代作家的作品中频繁出现。1995年,格里芬(Farah Jasmine Griffin)在专著《谁让你们流动:美国非裔的迁徙叙事》(“Who Set You Flowin”? The African-American Migration Narrative)中定义了美国非裔文学中的迁徙叙事,指出迁徙叙事的关键词,即向北的流动,城市遭遇的细节描写,对城市化负面影响的抵抗以及北部、西部或南部发展的局限或可能性的展望(3)。随着学界对流动性的日渐关注,2009年,“种族与移动”学术研讨会在阿拉巴马大学召开,著名美国非裔批评家豪斯顿·贝克(Houston A. Baker)为会议论文集《种族与移动》(Race and Displacement)撰写序言,以理查德·赖特的迁徙叙事为例,指出流动对美国非裔种族建构的意义。托妮·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以大迁徙为前文本,讲述了20世纪初到六十年代居住在密歇根州一个小城镇上的南方非裔移民的日常生活。格里芬将其与赖特、鲍德温等作家的迁徙书写进行比较,认为其特殊之处在于将非裔的经济作为流动性的表征,凸显了南方土地对黑人“男性气质”建构的重要性。本文继续从流动性的政治视角出发,将视野投向失去土地的非裔随大迁徙而来的城市化进程,探究非裔社区在大迁徙中的变迁,进而结合小说发表的历史语境分析民权运动后南方回迁的情节编制,考察小说对后民权运动时期“我们走向何处”的思考及提供的或然路径。

一、大迁徙与美国非裔城市化

《所罗门之歌》以黑人保险销售者史密斯先生的飞行故事为开端。史密斯先生的飞翔源于南方非裔社区广为流传的“黑人会飞”的神话故事,奴隶们不堪忍受被奴役的命运,他们长出翅膀飞回非洲。小说在此处也提及位于非医生街的非裔社区的形成过程,“后来,别的黑人也搬来(非医生街)住了,当邮政业务成了他们传递信息的普遍手段时,来自路易斯安那、弗吉尼亚、阿拉巴马和佐治亚的邮件开始寄给医生街带门牌号码住宅里的居民”(莫里森,《所罗门之歌》 3)。这两处文本细节勾连出大迁徙的历史碎片。1916年至1970年间,600多万美国非裔逃离了实行种族隔离制度“吉姆·克劳”法案的南方,到北部及西部寻找新的工作机会,寻求更加公正的种族环境,这一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不可磨灭地塑造了美国非裔的地理和人口结构,对北方城市的现代化进程产生造成了重要影响。城市化的推进加速了北方城市的阶级分化,20世纪四十年代芝加哥南部地区非裔社区的阶层分布呈现出金字塔状的非正常状态,贫民窟人口比重庞大。其他北方城市的非裔人口也呈现出类似的非正常比重(转引自Gregory, Diaspora 114)。莫里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现象,并在《所罗门之歌》中聚焦于南方非裔移民在北方的日常生活,讲述隐匿在显性的种族主义之下的阶层分化及随之而来的非裔社区的分崩离析。

20世纪二十年代,北方的城市化和工业化已经进入高速发展的状态,其资本主义模式也不同于以分散的资本集团为主、高度依赖土地、自由劳动力欠缺的南方模式,在南方多从事农业的非裔不得不迅速适应北方的体制环境。麦肯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原本是南方农民,在父亲被白人种族主义者打死、农庄被掠走的悲惨境遇中被迫向北方逃亡,之后凭借经商头脑经营房产跻身中产阶层。麦肯一家的驾车兜风活动以强烈的表演色彩强调了中产阶层的身份。麦肯“到桑内店上班也靠步行,只有在周日出游时才把车开出来”(40)。他兜风的路线也是精心制定过的,可以最大程度地让城里的黑人和白人都看到自己的豪华汽车,“麦肯·戴德的‘别卡特轿车沿着非医生街缓缓行驶,穿过城里的简陋、贫困地区(后来被称作血库,因为哪里的人血流的太随便了),越过闹市区的侧街,驶向富裕的白人居住区”(40)。“全家在周日下午乘车出游已经成为一种习俗惯例,是麦肯赏心悦目的一项十分重要的活动。对他来讲,这是一种使他当真是一个飞黄腾达的人物的自满自足的方式。”20世纪三十年代正值汽车工业发展的黄金时期,麦肯的出行模仿了当时的汽车广告,意图呈现出当时人们对富裕中产生活的想象。他精心设计的兜风路线连接非医生街、贫民窟和白人社区,试图向城里不同肤色、不同阶层的人群显示自己的奢华生活。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认为汽车的实际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一种公路交通和运输的工具这层初始意义,而具有更含蓄的社会意义。在现代生活中,汽车不是“物”,而是消费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关系、技术体系的代表化身或替代物。①全家人的刻意打扮和端正的坐姿,以及缓慢的行使速度,都旨在表现自己的中产阶层身份,证明自己有着与白人主流社会认同的富裕生活。

南方非裔移民被迫卷入北方资本主义工业体系,麦肯这样的中产阶层并不能以其经济上的成功获得主体身份。一个下班后回家的傍晚,麦肯沿着惯常的路线步行回家,他经过自己的房产,这些房产在夕阳下像窥视他的“鬼影”,“似乎要联合起来把他驱逐出去”,“他感到又累又烦,沿着十五号路走着,他经过了他的另一处房产,抬头一看,只见房子的剪影溶融在颤抖的黄昏暮霭之中。他的房产东一处西一处地在他四处伸展开来,犹如一个个蹲伏着的鬼影,戴着风帽,露出眼睛。他不喜欢在这种光线中注视自己的房产。白天这些房子能够让人放心地看得一清二楚,可现在似乎一点都不属于他,事实上,他感到似乎这些房子彼此之间结成联盟,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一个既无财产又无土地的流浪汉”(34)。麦肯意识到房产不是被他占有的财物,而是庞大的白人资本主义权力体系的一环,是白人控制少数族裔的手段。作为非裔的麦肯在白人的同化政治中并不能凭借财富、生活方式等成为与白人平等的一员,只能在这一社会秩序的挟裹之下接受邊缘化的位置,是被凝视的他者。他的恐惧和孤独来源于对边缘位置的清醒认识和无法改变的种族主义现实。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认为,城市漫步在城市规划表征的空间秩序里为人们的空间实践提供了可能性和限制性,人们通过改变既定的行程实现对权力的抵制(《日常生活实践》 177)。麦肯的漫步勾画出大迁徙后的种族关系复杂的北方社会,但始终仍处在北方种族社会的边缘,作为他者去接受严苛的种族制度的凝视。

大迁徙开始后,移民潮加剧了北方的工作市场竞争,打乱了原有的城镇生活秩序。北方社会形成了一种全景式监狱的模式,用白人社会惯常的中产阶级公民准则规训南方非裔移民,麦肯的出行正是接受规训的表征。在兜风的途中,麦肯与妻女谈及社区居住人的身份时提到“好黑人”的概念。在这一标准中,经营房产、勤劳守法的麦肯是“好黑人”,派拉特这样的居住在贫民窟、贩卖私酒、增添社会不安定因素的南方移民则是不受北方社会欢迎的。然而,大多数的南方非裔移民并不具备相应的文化水平和专业技能,在移民北方之后很难找到专业技术型的高收入工作,只能靠出卖廉价劳动力勉强维生。而麦肯等跻身中产阶层的非裔利用职业选择、生活方式等方法强化自己的公民身份,以此隔离自己和南方贫困移民的生活空间(Griffin, “Who Set You Flowin”? 102)。黑人民权组织城市联盟(Urban League)在对南方黑人移民的教化上使用了一套宣传话语,意图帮助移民尽快适应北方城市生活,“我是一位美国公民[……]我愿意为社区带来新的生活秩序[……]我将避免在户外穿着脏污的帽子,家居服和拖鞋”(Crew, Field to Factory 44)。麦肯也以此标准训诫居住在贫民窟、生活方式随意的妹妹派拉特:“不要像个妓女一样”,谴责派拉特未婚生育的行为。通过“好黑人”的评价标准、“非医生街”和“城南”贫民窟的划分、麦肯和租户的矛盾等文本细节,小说指向了大迁徙之后非裔不同阶层之间的巨大差异,这些差异造成了非裔社区的分裂,也为此后民权运动和权力运动的不同走向埋下伏笔。

二、南方故土与传统:想象的共同体

大迁徙把黑人音乐、发型等文化传统传播到了北方,使非裔文化真正融入美国多元文化中去,也重新定义了非裔社区。南方传统是南方非裔移民区别于其他群体的意识形态基础,回忆或使用“南方传统”成为他们在对抗北方城市规训的一种方式。在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看来,“在一个所有其他事物都在运动和转变,没有任何事物具有确定性的世界中,人们都在寻找可以确定地永久地属于它的组织”(Hobsbawn, The Age of Extremes 283)。麦肯、派拉特和奶娃等南方移民及其后裔们以南方经验或想象建构出一方天地,对抗北方强大的同化政治话语。

派拉特的南方回忆以蒙太奇式的画面拼贴建构起林肯天堂,“我们后来迷了路,嘴里谈着黑暗。你们以为黑暗只是一种颜色,不是那么回事[……]夜里的黑暗也是这么回事,有时也可以像彩虹一样,丰富多彩呢。是的,我们迷了路,而当时刮着风,我们的爸爸就在我们面前,他回来了,我俩是吓坏了的两个孩子。麦肯不断对我说,我们害怕的东西不是真的”(50)。这是一段美国非裔受到种族主义迫害的历史,故事逻辑并不清晰,充满神秘色彩。奶娃不停追问事件的具体位置、日期,他认为派拉特讲述的故事并不完整,因为派拉特使用的地点、时间都不是日历或时钟规定的时间,而是模糊的、以暴力事件未标记的年份,如“他们在街上枪杀爱尔兰人的那一年”(52),地点在奶娃的追问下是“门图尔县林肯农庄的一道栏杆上”(51)。老麦肯死亡的起因、结果等重要事实都没有出现在她的故事中,她也无意于详细讲述事实的全部,“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告诉你们的情况:时间、地点和经过”(51)。而父亲死亡的场景却被派拉特重复多次,并与其他关乎死亡的记忆交织在了一起,用蒙太奇式的叙述方式多次回放“用了整整三分钟的时间从站的直直的姿势到把脸碰到地面上[……]硬挺挺地死了[……]”(50)“你知道,我们的爸爸死了。他们开枪打他,把他打到空中五英尺高。他当时坐在围墙上等他们,而他们偷偷摸摸地从后边走来朝他开枪,把他打到空中有五英尺高”(50)。派拉特随口讲出林肯天堂的记忆,并掺杂了幽灵、魔法等非裔民间传说,令奶娃等人难以分辨故事的结果。这种含糊不清、指涉不明的语言在美国非裔女性批评家梅尔·亨德森看来,是美国非裔女性文学语言的特点,是黑人女性在社会、历史、文化中的多重定位构成的复杂主体相应呈现的多样性话语。语言的“含糊不清”即语言是私人的、封闭的、无指涉的单个话语。②乔伊斯·霍普·司各特(Joice Hope Scott)指出,莫里森在《所罗门之歌》中巧妙地使用美国非裔民间故事和俗语实现对白人话语的颠覆,杂语的使用使跨种族和种族内部的差异对话成为可能,挑战了白人社会的话语秩序和黑人中产阶级的物质至上主义价值理念(“Song of Solomon and Tar Baby” 28)。派拉特含糊不清的言语除了描述父亲被害的事实,还混杂了幽灵鬼魂等南方民间传说和黑人巫术的呈现。派拉特记忆中非裔民间传说和巫术的故事等被边缘化的言语形成了对主流话语模式的挑战。

派拉特的歌声是非裔传统文化中口头叙事的重要表达形式,她的歌声讲述了“黑人会飞”的民间传说,救赎了沉溺于物质的麦肯。她以唱代言的叙述方式、神秘的魔法都是对传统非裔文化的继承,是南方故土记忆的一部分(Eaton, Womanism, Literature and the Transformation 35)。麦肯在一天的工作后改变行程,使听到派拉特的歌声、路过派拉特的房子成为可能。派拉特的歌声给予麦肯重要启迪,是他正视自己种族身份的重要催化因素。在一心掌握财产、与派拉特断绝往来多年后,麦肯改道走向派拉特的街区,倾听派拉特的布鲁斯乐曲,“(麦肯)在窗口附近,躲在暗处,感到白天的烦躁从身上消失了,自然而然地陶醉在烛光中妇女歌唱的美感之中”(37)。麦肯偏离了既定路线,使派拉特的家变成其步行路线的一部分,可以视为麦肯把黑人传统文化纳入自己空间实践的隐喻。麦肯的行走把家宅、办公室和派拉特的私酒屋从客观的物理场所转换成了具有权力关系意义的空间。城市规划、建筑设计是权力关系生产的空间表征,人的行走使场所转化成空间,步行者把地上行走的点连接起来就形成了自己的实践,可以超越原有的建筑设计的规定,把自己从城市規划、建筑设计隐含的权力关系中解放出来。这一过程意味着漫步者可以通过自己的空间实践反作用于原有的权力关系,从而借助自身的能动性抵制甚至颠覆原有的权力关系(赛托,《日常生活实践》 177)。麦肯改变回家的路线,转向派拉特的私酒屋,重新感受非裔的传统文化,从中汲取新的生命力,他对传统民谣的欣赏之情是他重新认识并承认传统文化的重要性的表现,也是他正视自己的种族身份的体现。他继而恢复了作为人的情感和理智,不再是白天被金钱异化的的机器。

麦肯和派拉特的南方回忆有着明显的怀旧痕迹,麦肯的南方想象尤其具有“思乡症”的症状,他想象中的南方是可以帮他摆脱北方规训、重获精神自由的乌托邦。在麦肯的回忆里,南方是林肯天堂的丰饶和父亲做的美食。“我们还有一个四英亩的水池,连着一条小河,里面净是鱼[……]我们有一个四间房大小的猪圈。谷仓是一百四十英尺长,四十英尺宽,上面是四坡屋顶。山里到处都是鹿和野火鸡。谁要是没吃过爸爸做的野火鸡,就不算吃过东西。他在火上快快地燎一下,把火鸡的周身全烧黑,这样就封住了,就把油汁封在鸡里了。然后他再用炙叉慢慢烤上二十四小时[……]”(57)吃饭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人体的生物机制,同时也能使人类和环境的关系具体化,并因此成了空间-时间范围内的基本参照物之一(贾尔,《日常生活实践:居住与烹饪》 259)。烤火鸡的美味与现实里北方精致午餐的寡淡凸显了麦肯对南方故乡的思念。格里芬认为林肯天堂的描写凸显了土地在非裔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大迁徙带来的最大挑战就是失去土地,而失去土地的移民在北方不论处于何种处境都失去了家的归属感(Griffin, “Who Set You Flowin”? 40)。“对于20世纪的非裔美国社区来说,抹去南方记忆的孤立的个人主义会毁掉人的精神与道德身份”。坚持非裔传统文化就意味着美国非裔精神的解放和自由,是美国非裔精神之“家”的所在(Emerson, “Cultural Naturalism” 212)。南方非裔移民的回忆及布鲁斯音乐等南方传统文化在北方的传播都是非裔试图在北方社会重建黑人社区的努力,他们用个体经验建构出的南方故土想象来对抗北方同化政治、对抗北方城市的规训。

三、重返南方:无法回去的故乡

20世纪七十年代,民权运动的努力消除了南方的种族隔离制度,私人资本从北方制造业中分离出来投入了南方的现代工商业发展,加之联邦政府在南方民用基础设施的投资,南方地区的现代城市建设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在故土情怀的加持下,非裔移民开始了“重返南方”的逆迁徙(return migration),他们离开北部工业城市,回到乔治亚、密西西比等南方腹地。在这一历史语境下,莫里森为奶娃设置了回南方寻金的结局,以奶娃的视角呈现了年轻一代非裔移民逆迁徙的体验。

六十年代后期,随着黑人权力的声势渐长,民族主义话语在非裔社区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在民族主义话语中,南方是黑人的天堂,是祖先生活过的地方,是种族身份根源之所在。③“回南方去”的逆迁徙还建立在寻找更好的工作机会和宽裕自由的生活条件的现实推动力之上。奶娃到达沙理玛后很快有了“家”的归属感,找到了自己血脉的渊源,对黑肤色产生了强烈的种族认同。他想不明白,黑人干嘛要离开南方。凡是他到的地方,看不到一张白人的面孔,而黑人们也总是一个个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寡言少语”(291)。另一方面,奶娃摆脱了被物异化的生活,“两毛五分钱买两双短袜,三毛钱一双旧鞋,一块九毛八分一件衬衫,还有应该让托米兄弟听一听,他理发刮脸只用了五毛钱”(303)。南方的商品是具体的、具有实用功能的物,不是象征身份、个性等的抽象的符号。奶娃不再被物异化,他驾驶着廉价汽车开往目的地,汽车作为代步工具的实用价值得以凸显,他从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然而,不受消费主义控制的背后隐含的是南方资本主义商业文明发展落后、消费文化无力形成的现实。奶娃购买的二手汽车价格低廉但故障不断,而在广漠的南方乡野甚至找不到一家维修店,这一细微情节指向了南方乡村经济落后的现状。奶娃的归属感很快就被现实打破,汽车的维修过程中涉及的人际交往关系颠覆了奶娃习惯的金钱至上观念,其矛盾本质是南北不同的经济体制导致的价值观念冲突。奶娃奉行的是资本主义市场通行的商业准则,“要是他们找不到一条皮带,就马上告诉我。我就可以另买一辆汽车好回家”(310)。而南部乡村非裔社区奉行的是前现代互助合作的情感毗连的人际关系。奶娃奉行的消费观导致了当地黑人的反感,他在购买汽车皮带的时候被挑衅,继而在斗殴中深感挫败,开始质疑父亲麦肯和姑妈派拉特回忆中的由“布鲁斯音乐、柔和的南方语调、殷勤好客的南方人”构成的故乡。“他已经想到,这块地方,这个沙理玛,就要成为他的家了。他的老家。他的家人都来自这里,他的祖父和祖母来自这里[……]可是在这里,在他的老家,人们不了解他,不喜欢他,还他妈的几乎杀了他。这些人可真是世界上最卑鄙的该绞的黑鬼”(303)。根据鲍曼的观点,当人们在做怀旧之梦时,“回归”的通常并非过去本身,不是过去实际发生的事情,不是真实的过去(《怀旧的乌托邦》 16)。民族主义和民族主义者通过回归及借助民族主义的符号和神话编造一种反现代的历史神话。实际上,六十年代后回到南方的非裔并不完全认同民族主义话语中的“南方家乡”。一方面他们认同南方是美国非裔精神根源,同时也不得不面对南方地区落后的经济状况带来的不便。回南方的北方移民指出了回乡的优劣:“从孩子们的教育背景来考虑,这里(南方)并不适合他们。南方小城市没有那么多适合年轻人的工作机会……相对来说亚特兰大或者南卡的哥伦比亚更适合他们一些……但是对我来说,我觉得自己回家了”(Smothers, “Souths New Blacks” B1)。

逆迁徙是民权运动后美国非裔进一步享受流动自由的实践。回乡意味着南方非裔社区在精神与地理上的的双重重建,地理意义上的回南逆迁徙是否能恢复过去南方乡村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南方非裔社区赖以维系的传统是否能够在黑人城市化的现代进程中继续存在。民权运动领袖小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提出著名的“我们去往何处:混乱还是共同体”作为民权运动的结点和新的努力方向,“回乡”似乎回答了这一问题,但未必能够从实质上延续美国非裔传统并发展非裔社区。正如波伊姆(Svetlana Boym)所言,怀旧病是一种“损失-替代”情感,也是某个人自己幻想的浪漫。这种流行病是“身处生活与历史加速剧变的时代中的人们的一种防御机制”,而这种“防御机制”的实质,在于“承诺重建今天诸多有影响的意识形态一位主张的理想家园,引诱我们放弃批判思考,而代之以情感团结”。她还警告,“怀旧病的危险性在于它往往将想象的家园与实际的家园混为一谈”(转引自鲍曼,《怀旧的乌托邦》 5)。尽管时代不同,这一阐释仍可以为半个世纪前的黑人民权运动和非裔的南方情结标上注解。

结语

美国非裔通过迁徙来对抗种族空间秩序获得社会流动性。非裔传统在这一过程中参与了民族主义话语的建构,形塑着非裔社区的基础。作为民族主义者,莫里森对“回到南方”和非裔传统的思考贯穿创作生涯。她告诫过黑人抹去南方记忆的孤立的个人主义会毁掉人的精神与道德身份,也通过人物的具身体验提出了民权运动后非裔社区发展所面临的新问题。与其他同时期的非裔小说相比,《所罗门之歌》体现出了显著的文化民族主义倾向性,并在参与民族主义话语建构的同时反思了其局限性并进行修正。

注释【Notes】

① 列斐伏尔关于消费受控制社會的表现时使用了“次体系”(sub-systems)的术语,学者刘怀玉在阐释中使用了鲍德里亚的“普遍符码”进行解释,汽车作为一个次体系的存在是列斐伏尔观察现代日常生活的一个最佳角度。参见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337。

②See Mae Gwendolyn Henderson, “Speaking in Tongues: Diolaogics, Dialectics, and the Black Woman Writers Literary Tradition,” Changing Our Own Words: Essays on Criticism, Theory, and Writing by Black Women, ed. Cheryl A. Wall (New Brunswick: Rutgers UP, 1989): 16-38. 同时参考史丽玲,空间叙事与国族认同(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5):67。

③See John Cromarte and Carol B Stack, “Reinterpretation of Black Return and Nonreturn Migration to the South 1975-1980,” Geographic Review 3 (1989): 279-370.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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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张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