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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葬花吟》中概念隐喻的认知解读

2021-03-02隋晓蕾曾德万

龙岩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葬花黛玉本体

隋晓蕾,曾德万

(泉州师范学院 福建泉州 362000)

一、《葬花吟》的概念隐喻及其功能

西方学界从哲学、逻辑学、语言学等科学领域对隐喻做了大量的研究和探索。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提出了经典隐喻观,他对诗歌语言的隐喻进行了阐释分析[1]。亚里士多德的隐喻观是从修辞学的角度进行的研究,将隐喻设定在词汇层面,虽然涉及隐喻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但是没有提到隐喻是根本性认知现象的本质问题。Lakoff & Johnon 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提出了概念隐喻理论的观点,其目的是要解决“隐喻不是语言问题而是思维问题 ”这一命题,使隐喻研究突破了语言词汇本身而转向认知领域框架,并创造性地提出一些新术语,反映了该理论在方法论上的创新[2]。 Lakoff & Johnon指出隐喻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思维和行动所依据的普通概念系统在本质上基本是隐喻性质的。我们的概念系统大部分是隐喻,我们每天所经历的一切都充满了隐喻[3]。概念隐喻理论的提出标志着隐喻研究从最初的传统修辞学转向了认知领域,加速了人们了解语言、思维及现实世界关系的过程。胡壮麟先生用图1对语言、隐喻和认知三者的关系[4]做了直观简要的说明。

图1 语言、隐喻和认知的关系

隐喻在人们用语言思考所感知的世界时,能从原本不相关的不同事物、概念以及语言表达中发现相似点,建立起想像极为丰富的联系,也就是说隐喻在本质上是一种概念。

Lakoff & Johnon将概念隐喻界定为一种认知机制,它包括源域、目标域以及映射、意象图式及理想认知模式;是指以约定俗成的方式,把结构相对简单、容易理解的源域映射到结构复杂、比较难理解的目标域上。Lakoff指出在映射过程中“理想化认知模式(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ICM)”也会从源域映射到目标域,而且在对目标域进行推理的过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Lakoff & Johnon将概念隐喻分为三类:结构隐喻(structural metaphor)、本体隐喻(ontological metaphor)、方位隐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5]。

概念隐喻理论可以为文本分析提供一个认知领域的框架。《红楼梦》作为古典小说创作的巅峰,超越国界,传世不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其中的诗词堪称该部作品的精华,正所谓“无诗不《红楼》”,在《红楼梦》中没有什么能比诗歌更能体现其作为文化现象的价值尺度[6]。而《葬花吟》是黛玉慨叹自己身世遭遇的哀音,是黛玉悲剧性命运的真实写照[7]。

本文运用Lakoff & Johnon概念隐喻理论框架,从结构隐喻、本体隐喻、方位隐喻三个方面对《葬花吟》进行解读。结构隐喻中时间隐喻和植物(花)隐喻的运用凸显了黛玉哀伤、凄苦、绝望的心情。本体隐喻中的拟人一类则让《葬花吟》词句的描写更加生动,增加了文本的诗性色彩,突出了女性语言表达的特点。方位隐喻的运用将黛玉由惜春惜花的哀伤联想到自己的悲剧结局,描写得恰到好处,引人同情。

隐喻理解是一个复杂的思维过程,也增加了诗词解读的复杂性。比如在“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句中除了有“时间是资源”这一结构隐喻外,还包含“人生是旅行”这一结构隐喻。另外,隐喻理解具有主观性,因个体差异会存在不同之处,但是在理解的过程中,文化语境能帮助我们比较顺畅地理解诗词所表达的意义。

二、《葬花吟》结构隐喻解读

结构隐喻指以一种概念的结构来建构另一种概念,将谈论一种概念的词语用来谈论另一种概念。用源域(source domain)中具体的、熟悉的概念去映射目标域(target domain)中抽象的、不熟悉的概念。结构隐喻是以我们经验中的系统性关联为基础的。

Lakoff & Turner指导人们分析隐喻在诗歌中的作用[8]。他们以Emily Dickinson 的一首诗为例进行分析说明,指出隐喻常常是在我们生活中引不起注意的普通现象。比如:

He’s gone.他走了。

He’s passed on.他先走了。

He’s left us.他离我们而去了。

这些说法都是约定俗成的,但它们都是隐喻,隐喻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还经常用到以下几个结构隐喻:

BIRTH IS ARRIVAL.诞生是抵达。

LIFE IS BEING PRESENT HERE.生命就在眼前。

DEATH IS DEPARTURE.死亡是离去。

这些隐喻可以说是上一级范畴“人生是旅途(LIFE IS JOURNEY)”这个结构隐喻的衍生品。源域是“旅途”,目标域是“人生”,将“旅途”有“有起点与终点”的结构特征映射到目标域“人生”,对“人生”进行概念化,而这个概念化的过程是基于我们的生活体验。其理据为旅途有始有终,而人生就像旅途一样,从出生到终老。旅途中会涉山跋水,障碍重重,人生也一样,要不断解决各种困难,在旅途中克服障碍到达目的地;人生也是在解决问题后实现理想中的目标。“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影射了黛玉的人生美好愿望,那就是和宝玉的爱情有着落,但随着时间流逝,却“花落人亡”,遇到了人生中过不去的坎。桃花凋零没人在乎,正如黛玉在伤心却没人来关心,映射了她寄人篱下的境遇。黛玉在生活中遇到很多不顺心的事儿,最终郁郁而死。

时间隐喻是《葬花吟》中非常明显的结构隐喻。时间是资源(TIME IS A RESOURCE),这个结构隐喻从文化层面讲是以我们对物质资源的体验感受为基础的。物质资源通常是指原材料或者燃料,两者都为某些目的服务。物质资源可以被量化,并且有一定价值,随着目标的实现而逐步消耗,所以推出:

物质资源是一种物质→ 时间是物质→时间是资源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表明时间作为一种资源,随着日子一天一天流逝,资源被耗尽,花会凋零败谢,人会“红颜老死”。

人是植物(PEOPLE ARE PLANTS),这一结构隐喻可以说是《葬花吟》的点睛之笔。在文学作品中,女人常常被植物化。黛玉与桃花有缘,她偏爱桃花,于是产生了下面的隐喻:

女人是花→ 黛玉是女人→ 黛玉是花

在这个隐喻中,“(桃)花”是源域,目标域是黛玉。如表1所示:

表1 黛玉是花的隐喻分析

隐喻作为人类思维的一种认知方式及语言表达方式,在阐释文学作品(尤其是诗词)中具有重要的作用。理解基本概念隐喻不仅仅是文字游戏,它在本质上是概念性的,有必要理解和思考诸如生命、死亡和时间这类的概念[8]。隐喻使用者通过隐喻把对熟悉的事物所持态度和对应的情感因素转移到表征事物上,这样就使隐喻成为隐性评价手段[9]。目标域黛玉被物化为人们熟悉的桃花,强调了“可供欣赏”“会由盛而衰”“有凋零的时候”等属性,却隐含了黛玉作为“女人”的一些属性,能够反映女子当时的社会地位。

三、《葬花吟》本体隐喻解读

本体隐喻是指以实体和物质来理解经验,使得我们可以挑选出部分经验,并将其看作一个统一种类中离散的实体或者物质,进而去指称、归类、分组以及量化它们,通过这种方式进行推理。本体隐喻可以用于各种目的。本体隐喻可以成为我们理解事件、行为、活动及状态的一个途径。活动被概念化为物质,事件、行为被概念化为物体,状态被概念化为容器[3]。比如:

THE MIND IS A MACHINE.头脑是机器。

We are still trying to grind out the solution to this equation.我们要想尽办法把方程式琢磨出来。

My mind just isn’t operating today.我今天大脑不好使。

I’m a little rusty today.我脑子今天有点生锈。

上面这个机器隐喻的例子让我们把大脑想象成为有开关、有效率水平、有能量来源的一个东西。

容器隐喻是本体隐喻中比较典型的一种。在《葬花吟》中,这类隐喻也有迹可寻。“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这两句中的“香巢”“梁”都可视作实体的容器,有形状,有边界,“香巢”里的人、“梁间”的燕子都是容器所容纳的物品。容器存在的意义就是容纳东西,当没有东西存在于容器之内时,容器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所以这两句,黛玉怜惜落花而抱怨燕子无情归去,实则另有所指:大概在春天,宝玉黛玉的婚事已经基本定了,即“香巢已垒成”,但是到了秋天却有变故了,宝玉被迫离家出走,就像梁间的燕子无情地飞走了,黛玉预感到了她和宝玉爱情的悲惨结局。

拟人化的隐喻在诗词中是一种常见的表达方式。自然物被拟人化的隐喻也许是最明显的本体隐喻。拟人化的本体隐喻都选取人不同方面,但它们都是本体隐喻的衍生,帮助我们根据人的各个方面理解世界万物,而且是以我们自身动机、目标、行动和特点加以理解[3]。陈望道指出拟人是比拟的一类,即将物拟作人[10]。吴礼权提出拟人是将物之情状移植于人而达到物我情趣之往复回流,进而彰显表达者在特定的情境下传达物我同一的情感状态,使语言更生动、形象,从而使交流者产生思想共鸣[11]。“落絮轻沾扑绣帘”中的“扑”将落絮视为有生命的人,生动的描绘了晚春时节飞扬的柳絮沾到绣帘上的情景,表达了黛玉惜春的伤感之情。在“杜鹃无语正黄昏”“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语花自羞”“梁间燕子太无情”几句中,“杜鹃”“鸟”“花”“燕子”被赋予人类的特征:会说话、会唱歌、会害羞、有情感(无情)。这几个拟人句更是表达了黛玉悲伤无助的情感,她日夜悲啼,悲叹“花魂与鸟魂总难留”,幻想着能“生双翼”随宝玉而去,道出了她对爱情的执着与专一。“冷雨敲窗被未温”句中的一个“敲”字赋予冷雨以人扣门的动作。这里的雨实指春雨,原本春雨是淅淅沥沥、缠绵悱恻的,是具有浪漫色彩的,但黛玉却将春雨视为冷雨,不免流露出她内心的“冷”:寄人篱下让她感受到孤独的“冷”;与宝玉的爱情让她感到无助、满是伤痛的“冷”;贾府的人际生活让她感到世态炎凉的“冷”。一个“冷雨”敲出了她凄冷的内心世界。可以看出拟人的运用让诗词增添了形象性、生动性,语言的灵性跃然纸上,使读者深受感染,创作者的目的达到了。

四、《葬花吟》方位隐喻解读

方位隐喻是指人们把具体的方位概念投射在社会地位、情绪、数量以及身体状况等抽象概念上,是组织一个互相关联的概念的完整系统,而不通过另一种概念来构建。这一类隐喻大多数都与空间方位有关,例如,上下、里外、前后、上去下来、深浅、中央外围。比如:HAPPY IS UP(高兴为上),“HAPPY”被概念化为“UP”以后,就有了以下的英语表达“I’m feeling up today”(我今天很高兴)。这种方向并非是任意的,而是以自然和文化经验为基础的[3]。方位隐喻及相对应的语言并非是任意、偶然的,而是有真实的物质、文化、社会基础的。比如下弯的姿势与沮丧、悲哀相关;直立姿势与活力、快乐共存;人死的时候,身体是完全躺倒的。大量的语言事实证明人类大多数隐喻是参照方位概念建成的[2]。“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痴笑,他年葬侬知是谁?”“便是红颜老死时”“花落人亡两不知”中的“死、丧、老死、人亡”则表达了黛玉对自己命运、爱情结局的预示。这里体现了我们日常生活中以身体为基础的经验: 健康、生命为上,疾病、死亡为下;病重会迫使身体躺下,死的时候身体完全躺倒。

汉语中强者为上,弱者为下;占主动地位、实力强者为上,处于弱势地位、能力差的为下。《葬花吟》整体上看,黛玉寄人篱下、大部分时间不快乐,消极颓伤,反映了她是一名多愁善感的脆弱女子。方位隐喻所反映出的黛玉这种消极颓伤的情绪符合她所处的时代、环境和地位所形成的性格特点,大家同情她的遭遇。

五、结语

运用概念隐喻理论分析《葬花吟》中隐喻的表达方式以及这些隐喻表达所体现的黛玉的人物性格特点,为诗词赏析提供了一个认知语言学理论框架,也可以检验该理论的语种适用范围。近些年,跨学科及多学科交叉研究的发展趋势使隐喻成为话语分析的一个新视角。隐喻研究未来会与计算科学、神经科学联系得更为紧密,另外隐喻对传统文化的社会意义进行认知隐喻的解读,也将帮助人们从一个新的视角对文化有更全新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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