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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

2021-03-01彭愫英

大理文化 2021年1期
关键词:火塘后山男主人

六库城没有雪,冬天里只有零星的雨,小寒过后,有关雪的消息从四面八方涌来,令听雨的心凭空增添牵挂。

一个夜晚,小城下雨,“滴答,滴答”,清冷的声音滑入夜色,恍惚有人隔着门扉抚琴。

“你在听雪么?听雪的感受怎样?”

“有点清寂,有点落寞。”

回音遥远,引人共鸣。远方听雪的感受,令静夜里拥有一个火塘的欲望空前强烈,心愿在火塘边温一壶酒,与三两知己对酌。

穿越时空,抚摸过往,我在听一场雪。

有一年冬天,我在富和山的盐马古道采风,突遇降雪,森林里怪笑声声,风狂怒地撕扯树,“格格”,树木磨着牙,东倒西歪。雪粒随风飞,落在发梢,挂在眉毛上。风啸声吓人,粗鲁地推搡人。我紧跟着向导脚步,惶惶奔突在原始森林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恐树被风锯断后倒下来砸在头顶上。雪一粒一粒地下,轻灵地飞舞,妙曼地抚慰困在森林里的人。慢慢地,雪纷纷扬扬,不声不响盖住森林里的怪笑,森林里滚动着另一种吓人的声音,就像老人沉闷的咳喘声。我戴上羽绒服的帽子,拉链拉到下巴处,雪粒毫不客气地扑到脸上,我不时拿手拂去脸面上的雪。眼前蒙蒙一片白,身后的脚印歪歪扭扭。

雪落手心,那是怎样的温柔?我忍不住伸出手,一粒又一粒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手上,这粒雪花来不及融化,那粒雪花落了下来,不一会我的手心便有了一捧雪。这是雪啊!我没有感到冷,握着一捧雪往前走,心里漫溢与雪邂逅的幸福。

向导脚步生风,不断催促我跟上。

这么大的雪!我应该拍摄下来,带回六库城让亲友们看看。

我拉开摄影包拉链,想拿出相机,抓拍雪花飞舞的森林世界,手指僵硬红如萝卜头,握过雪的手掌红得像一块烙铁,僵冷得拿不住相机。只一念间,向导已离我一丈远,他着急地大声吆喝道:“不要命了么?天黑以前不赶到后山,我俩就永远别想着走出这森林了。”我拉上摄影包拉链,急慌慌中只拉上了一半,小跑着追赶前面的人。

“叽嘎,叽嘎”,踩在雪地上,声音时有时无。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急急走路的喘息声落在森林的喧响里,就像小石子落入深潭没有一点回应,哈出的热气成了冷露。我搓了搓麻木的双手,扫去眉毛上和摄影包上的雪,不时把手藏入羽绒服衣兜里取暖。三脚架由向导背着,他要我把摄影包也给他,我摇摇头拒绝了。摄影包横挎在我胸前,无论多艰难的路,我就像呵护婴儿般爱护着相机,相机真实地记载盐马古道沿途风光、人文及民俗,对于我这个行走在路上的文字人来说,相机犹如战士手中的枪,岂能轻易离开。

路上,我们碰到几位彝人,急慌慌地往家赶,谁也不停下脚步,互相打着招呼,大声叮嘱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到家。“家”,这个词在风雪天气的原始森林里变得异常珍贵,陌生人之间的叮嘱显得异常温暖。我的老家在富和山脚下的西营村,紧挨着营盘街,年老的双亲守着一树红艳的紫藤花盼望着儿女早日回家过年,殊不知他们的女儿在大雪天气里,在富和山的原始森林里奔命。六库城离富和山二百多公里,属于我的那个小家遥遥不可及。头脑里不容许想啥,下意识地走,快点走。“家”,在富和山上,是恶劣天气里人与人之间关爱的代名词,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赶紧走,走到后山去。后山的一户彝族人家,那是我们要奔往的“家”。

雪团团下,森林里的喧响平和了起来,就像一位暴跳如雷的老人,尽情发泄后,火气渐渐变小。我们已到了安全地带,不用担心四周的树木是否砸下来,不由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我的腳步不由慢下来,腾出眼睛看森林里的雪景,没有悠然吃草的羊群和打闹的马儿,处在皑皑白雪里的工棚显得孤清。雪雾裹挟脚步,四周的景色朦胧。向导脸色严峻,与我并行,急促地说:“再快一些好么?”我加快脚步跟上他,只差点飞跑了起来,留在地上的脚印变成了雪窝子。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向导突然说“到了”,但见一坡雪地里,三两户人家,炊烟顽强地升起在雪幕里,显出一丝生气。碧罗雪山就像巨人,立在后山背后。院坝中的树变成雪树,电视接收锅盖变成雪雕的作品,屋顶的瓦变成白色的线条,柴垛上盖着雪被,目光所及,皆是雪的世界。两只火红的公鸡傻站在雪地里,疑惑地看着落雪,一只花母鸡啄地上的雪,不知道在寻觅什么。雪地上放着一个盆,两匹马站在雪里,悠然吃马料,另一匹马吃着废弃的桌子上落着的雪。野放的羊群回来了,挨挨挤挤在女主人身边争食盐。火塘里的火熊熊燃,有一只羊把头伸入门里取暖。坐在火塘边喝着热茶,我打量羊头,恍惚做梦。

天空就像漏底的面口袋,雪越发下大了起来。男主人到县城办事,告诉妻子已在返回家的路上。女主人抬来半撮箕洋芋,倒在火炭上,让我们烤洋芋先垫垫肚子。洋芋烧得半生不熟,向导拿起一小块木片,刮去烧糊的皮,递给我,我摇摇头,他不再客气,大口吃了起来。烤洋芋香味钻入鼻孔,看到向导津津有味地吃着,我肚子里的馋虫抗议了起来,真有点饿了。我拿起一个洋芋,学着他的样子,拿小木片刮洋芋。洋芋入口,绵软而香,有点淡淡的甜。

“彝山的洋芋真好吃。”我剥着洋芋皮,由衷赞道。

“就是。彝山洋芋好吃,在兰坪县众所公认。”向导回应。

雪粒不时挤进门窗,有的就像飞蛾扑火般扑入火塘里,有的落在手背上。看着落在手背上的雪,我心生怜惜,不敢动手,唯恐惊扰了雪魂,希望雪能在手背上停留得长久一些,可是雪化得很快,在我的手背上留下一点水渍。我呆呆地看着水渍迅速干掉,心里难受起来,起身出门,迎着雪花向外走去。院坝里的鸡、马、羊,不知道何时被女主人关到何处去了。雪漫过院坝,亲吻房子的梁柱,让梁柱披上雪披。屋门前落着一层雪,散乱的脚步往返堂屋和厨房间,饭菜的香味弥散在雪花曼舞里。

“融入雪的世界里。”欲望促使我冒雪往院门外走去。碧罗雪山躲在雪帘深处,雪雾蒙蒙中看不清楚远处的景色。近处,木板房犹如雪被里露出的眼睛,篱笆墙埋入雪里,露出一点影子,没埋住的被雪涂抹成白色的了。木桩带着雪帽,就像雪地上散乱着一枚又一枚棋子。看到带着雪帽的木桩,我心念一动,联想起人生里的一盘残棋,耳畔响着“落子静候”的诗句,心里热辣辣地涌起暖流。

站在一个木桩前,任由雪花挂在眼睫毛上,钻入脖领里,我没有掸去雪。脸冰冷,钻入脖领里的雪化成水,凉凉地亲吻肌肤,亲近雪的感觉微妙。不用逃命似奔走,远离森林狰狞的表情,耳畔少了风的怪啸,在我眼里,漫天飞舞的雪是天地间最可爱的精灵,落在大地上,不失纯真,即便化成水渍消失,也没有遗留一点杂质,魂灵高洁,情怀无限。我伸出手,让雪落入手心,闭上眼睛听雪。世界离我遥远,没有声音纷扰,只有寂静的雪,还有内心波涌的情愫。静享天地演奏的天籁之音,这份快乐和幸福,与夜阑人静时,慵懒在茶的清香里,半闭着眼听班得瑞的轻音乐《初雪》《雪之梦》,感受不一样。小城里听雪,通过旋律感受雪的魅力,充满臆想;融在雪的世界里听雪,真切感受雪,触摸雪的灵魂,眼目洁净,心似莲花开。

天黑魆魆,屋里的灯光透射到院坝,亮光所到之处,雪如鹅毛飞舞。女主人招呼我们吃饭,说男主人他们的车被卡在草坝子,一路铲雪一路走,一时半会到不了家。这顿饭,尽管有彝族人家杀了野放的土鸡,坨坨肉香味扑鼻,但我们吃得没滋没味,对雪夜归家人的牵挂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堂屋门半开,雪粒大大方方扑了进来,火塘里不是落入雪。楼顶灯泡亮着,在雪的肆虐和夜的黑暗里,犹如林海灯塔,呼唤并温暖着陷在林海中的归家人。没心情看电视节目,也没心情在手机上记载此行的感受。火塘夜话,三个人东一句西一句说着不搭边界的话题,眼光不时瞟向院坝,希望光照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来。火塘边,罗锅里热着饭菜。女主人心神不宁,不时到院外张望,有时她掏出手机,又强忍住,没拨打。

长夜漫漫,听雪茫茫,不知不觉,我在火塘边睡着了。女主人摇醒我,我迷迷糊糊问,回来了么?快了,已接近后山。她催我上楼睡觉。向导要留在火塘边,陪着女主人等归家人。女主人说什么也不肯,说你们赶了一天山路够辛苦了,我一个人守着火塘就可以了。向导不好违背女主人的好意,到厨房旁边的客房休息去了。

被窝就像冰窟窿,我把三床被子盖在身上,也抗不住冷,睡意冷醒了。我索性拉亮灯,半躺着写日记。“嘘——,嘘——”,窗外不时传来声响。听雪的情趣荡然无存,心被担忧填满,字里行间游荡不安,我不时搓手,将麻木的双手放在嘴边哈气,断断续续写下去。

祈愿雪能停下来,院门一声响,楼下响起女主人惊喜交集的问话和男主人疲惫不堪的回答声。可是每次竖起耳朵听动静,我都失望深深,夜空里只有雪源源不断落下,原始森林的喧响沉闷,野兽的吼声有气无力。我合上笔记本,躺在被窝里听雪,一地流淌孤清,落寞深深里,不知不觉滑入梦乡。

晨起,天光一片白,雪还在下,比起昨夜的鹅毛大雪,清晨的雪下得矜持,姿态优雅。房顶上看不出瓦的线条,只有一片白,树成了雾凇,煞是好看。电视接收锅盖犹如一堆隆起的雪,木板房几乎埋入雪里。堂屋里的火熊熊燃着,“咕噜噜”,男主人坐在火塘边,披着黑色披毡,拿着水烟筒安静地吸烟。向导在对面喝着茶。我激动地问男主人,何时到家?答,天亮时。怎么不去睡一会?答,在火塘边睡了一小会。男主人眼睛布满血丝,满脸疲惫。我不再言语,心想,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后山的景致该是怎样?心念处,脚步行,踏着淹没鞋面的雪,开了院门往外走。

碧罗雪山在一夜间白了头,雪线顺着山脉走势两头延伸。山的皱褶落满了雪,就像涂抹不均的粉底,一头往山谷抹去。树枝撑住厚厚的雪块,森林被大雪覆盖。我想找到昨晚站立在身侧的木桩,无处寻觅,一夜大雪,把木桩覆盖。近处的木板房,就像顽皮的孩子,躲藏在雪里,隐隐约约露出一角衣襟。远处,高高低低皆是雪的世界,视野里除了白色,还是白色。森林寂寂,没有犹如棋子的木桩,大地上的棋盘不成形,意念里的残棋不存在。

仰看碧罗雪山,海拔近四千多米的山上,雪不知下到何种程度。雪野里刮过的啸声,有多少个碧罗雪山鸟道上的孤魂野鬼在哭泣。沉淀在尘埃里的历史故事,令我动容,于行走里触摸滇西的脉息。

想起点笔成水的典故,居住在碧罗雪山上的龙王太子与凡人到丽江求学,回家时路过富和山,走在森林里,凡人口渴难耐,龙王太子拿出一只笔往地上点,笔点过的地方出来一股清甜甘冽的水,接满一碗又出来一碗,水不会枯竭,但不超过一碗。凡人解了渴。两人走到丰收店,在碧罗雪山下岔路口分手,龙王太子上了碧罗雪山,雪山峰巅有九十九个龙潭,那是他的行宫。点笔成水的地方离后山不远,我的眼光往丰收店方向望去,雪雾茫茫,只见近处的雾凇,看不清楚远处的风景。

龙王太子今安在?

山川万物有灵性,有时入眼,令善感的我伤怀。人在路上,拥有一碗水的情谊,令追梦的情怀犹如书写棋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搁置在生活里,使得远方的召唤遥遥不可及。拿起棋子,正要落棋,却被人为阻隔,棋盘被毁。无处落子,捏着棋子的手指在风中发呆。爱恨都很艰难,冥冥中有定数。 “若要做好自己,以善心处于顺境,以静心安于逆境。”禅理开启心智,领悟生命的真谛,惟愿修行能够达到淡然无为的境界。

雪地刺目,眼球生疼。我闭上眼,关闭了听雪的心扉。

回到火塘边,男主人一脸严峻,对我说,富和山通向外界的路被雪封住了,山上的彝族寨子之间寸步难行,你们到不了弥勒坝。后山到营盘之间,有一条小路勉强走得通。看天空下雪的情形,一两天之内不会停,今天如果不抓紧时间走,待再下一天雪,后山通往营盘的小路也就无法通行了。走与不走,由我决定。

走。我坚定地说。

向导颔首同意。

正巧女主人也要赶往州府参加人代会,听到我们决意要走,促使她下了走出富和山去开会的决心。我们匆匆吃过早饭,在男主人带路下,一行四人踏入雪地里,往山下走去。雪埋到膝盖,一步一拔。夜里十点钟,当我一身泥水敲开老家大门时,一屋灯光温暖,阿妈心疼地抹眼泪。

从富和山的后山到营盘街,三个小时左右的路程,我们走了十多个小时……

远方寂寂,没有呼应我的听雪经历和感受。

“滴答,滴答”,时钟不知疲倦地走动。不知何时,六库城的雨停了。

编辑手记:

去年8月,莫景春的散文集《被风吹过的村庄》荣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本期选发了其中的一篇文章《那飘忽的童年》。作者写童年用了“飘忽”两个字来定义,带着童年的悠远和模糊之感,也带着童年的懵懂和未知。文章用了4个小节来书写,萤火虫、童谣、憧憬的火车、早起的牵牛花,这些事物以一名少年的视角组合在一起,呈现出来一幅完整和谐的少数民族山乡图景,这里的“日子就像一条欢快的小溪”,人、植物、动物一切生命都散发着亮晶晶的光,跳动着土地生命的节奏韵律。作者的文字自然不做作,抒情真诚不矫情,带着悠悠香气,读来如沐春风,怡然自得。施亮池的《村庄》则更多关注当下,他在村庄里生活,在村庄里行走,他在看,在思考,因而,他的叙述带着一种沉下来、静下来的韵味和底色,这样的文字气场和文章所要思考的主题是一致的:乡村日渐衰老和沉寂,且这个衰落的过程是无声无息的,哪怕身处其间,也会有一种莫名的没落之感。和城市的热闹繁华相比,还有多少人堅守,还有多少人愿意回去。

读彭愫英的《听雪》,刚开始内心是很揪紧的,耳边似乎能听到富和山原始森林里狂风的怒吼,脚踩在雪地上“叽噶叽噶”的声音,如作者所言,“家”在彼时彼地,并不是只指后山的那一户彝族人家,也是恶劣天气里人与人之间关爱的代名词。全文,人与人之间语言交流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彼此间坚定的信任和对生活的信念是毋庸置疑的。在这寒风料峭的1月,读这篇文章,让人不由地对作者的行走充满敬意,也能从中汲取力量,在新的一年里向着生命的家和内心的家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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