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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

2021-03-01施亮池

大理文化 2021年1期

施亮池

村里有一群人,我称其“晒聊族”,顾名思义,就是靠墙根、排排坐石凳边晒太阳边闲聊之人,多为老者,尤老太太居多。

我们村里,老头们喜欢咂着旱烟,到附近老协打麻将,或遛鸟,习长话短说,不大热衷闲言碎语。“晒聊族”渐剩老太太。

她们通常集于村口,或村中,一切热闹宽敞明亮地儿。面前若走过赶集的、下田的、走街串巷的小贩……倘逢遇,一机灵劲儿,她们的眼花似全好,“走过那人是谁呀?”“他(她)要去做什么?”非逮问一清二楚才作罢。

我多从其旁经过,问候一句:“晒太阳呢啊?天儿好了。”

“嗯,可不!”或者“去哪边啊?”

“嗯,干点儿活儿。”

我发现一有趣现象:村人打照面儿,启口,总两句亘古不变,“去哪儿?”“饭吃了吗?”或明瞅见他上街买菜,还问句:“去买菜啊?”那人只得答:“嗯,去买菜,刚回嘞。”

天光清热,村口柳树下又聚群“晒聊族”。盛夏,柳叶已从早春的嫩青化成深绿,如墨般暗沉,这绿意,有一股直捣人的诡异气儿。老柳树皮苍松,轮廓虽未减三分,仍亭亭如盖,然老态龙钟依稀可见。

树荫下,几人窃窃私语,又是风言风雨,家长里短。裹一圈的黑色头布下藏不住双白鬓角,肤色黑黄,暗沉有斑,嘴角皱缩,咳嗽一声,面容浮出一刀刀深深浅浅的皱纹,凝定住,一笑,又密密挤一堆儿,落齿漏风。夏日里蝉音悠绵,还有渺渺可闻的田野蛙声。风一吹,柳枝轻颤,阳光从叶缝间闪耀碎光,抚她们脸上,舒展开。她们忙闭眼,手中紧逮拐杖置石凳,双肘齐搭膝盖,身子向前傾,厚厚棉袄觅不出半毫驼背,双脚轻抖,头也跟住微摇,唇边吐出似猫咪的呜呜打鼾声。

半晌,斜挎式小音响内倏忽蹦出白族调,一淹困倦与稀稀疏疏的说话声。有人唱念有词,轻轻复述,解疑释惑。间或搓稻绳,以捆扎农作物;揉大香,可赶集摆售,可作庙会祈福;打浆糊,叠元宝,作法事、祭祀仪式之用……

她们兀自倚靠墙根,拄着拐杖,双眼定定地望着远方,那种凄凉与辛酸,可能没人知道,也许自个儿才懂。在那里可第一时间望见村里来了谁:会不会是离家多年的子女回家省亲;会不会是出嫁几载的女儿回娘家看望自己……

她或许很唠叨。你下田劳作时,提前煮好饭,等你回家,尽管味道或淡或咸,不似当年;喂鸡喂猪,了却后顾之忧;烧水打扫,你回家时,能喝口热茶,住所清幽;娃儿们还小,哭闹不停,她会变戏法,像你小时候那般,一下不哭,糖很甜。

后来,你带着沉沉满满的一箱行装,匆匆上路。在你飞得最高的时候,挣脱了一直牵着你的那根线。断了线——却放任了一只风筝的神游天地。

她笑了,也哭了。

她还是习惯到村头走走,闻闻你早已消失的气息;她还是在夏水汤汤的季节里,斜倚门旁,听听你穿着小雨鞋,在雨中踏踏而来的欢笑声;她还是喜欢不时拿出你心爱的儿时玩具,细细端详,当成宝贝,用布小心包裹,藏起来。她拨弄手指,一指指数着几载未归家了。

“叮叮叮”电话响了,听筒中传来你将回家一趟的声音。

她把听筒压在胸口,暗自窃喜一阵儿。

“别着急回家,在外边好好发展,家里挺好,别太牵记。”她的银发却狂喜得变白了些,如皎洁月光。

少时,家里只有手推车。

祖祖辈辈扎根故乡土地,耕耘着土地对我们的馈赠。每至农忙时节,通往村子与田野的土路,忙碌的都是手推车,它兴盛一时,充盈泥土味与稻花香。炎炎夏日,农人汗涔涔,地里的庄稼长得可真好。

出入原野,我们常抢着接过父辈的手推车,时拉时推,左颠右荡,稍不留意,又驶进小沟;家里的哥哥姐姐尤爱撑车把,示意弟弟妹妹朝车内坐好,一路清朗笑语相送;父亲无言,只是更喜欢当车夫,为家遮风挡雨,载我们安全抵达终点。

若逮雨天,在泥泞穿行,异常滑溜,人车俱疲。深深浅浅的车辙宛似平行铁轨绵延不绝,一道道混乱不堪的脚印在雨后晴光的照耀下渐次板结成块,几近立体。

刚收割好的水稻惹人痒,是那种身临其境的痒。装一整车,垒好,扎绳,父亲掌着手推车撑杆,小孩在后奋力推行。我们的瘦小身躯恰是好处,着力点刚刚好,便于前行,而区于大人高壮,不致将手推车向下压,虽有力却不巧。起初,我们常使初生牛犊之力,一鼓作气,不料,早早偃旗息鼓。

手推车可谓将平衡术演绎至极致。如保持平衡,须两头持平。行车途中,最讨厌父亲有时将撑杆略抬几分,以致身后的我们只得更佝偻下去。而今思之,先前他不一直这样佝偻而行?

汗出如浆,总算到家,或在宽敞大院挂块大布,忙用脱粒机脱粒;或去马路,由南来北往的汽车碾压成谷。

后来的我们长大了,也强壮了,手推车已被拖拉机替代。

“吧嗒吧嗒”,隐约中低沉粗犷的轰鸣声远远近近透过空气不疾不徐传来,是那般明晰。村里众多拖拉机轰鸣声中,我略略一闻,便知父亲驾着拖拉机回来了。这种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早已沉沉嵌在记忆深处。

小型手摇式拖拉机分为车头与车厢两部分,可拆卸。在农村,并不鲜见,可耕地,亦能拉东西,在诸多农业生产生活中作用不容忽视。小巧、灵活的特点,更加适合我们这儿的山地耕种环境。

农事一起,它从一而终参与。父亲如往常走近车头,手持摇把,准确贴合住启动机眼,缓缓摇动,动作从慢变快,几圈过后,熟悉的轰鸣声响彻耳畔,漾出缕缕白烟曼妙浮苍穹。手摇拖拉机是门技术活,柴油机反转后,容易带摇把一起转动,弄不好会打断胳膊和门牙。

行驶之际,在平地与上坡,其行驶方向与转动方向一致。然走下坡,情况则相反,譬如左转向,须按右手边的转向装置,往右,亦是。

前几年,父亲患上号称“不死的癌症”的类风湿,导致关节肿胀、疼痛、晨僵、变形。天一变冷,骨头疼痛,张握受限,难使力启动拖拉机。医生曾提醒,“少接触生冷水!”然以农业为主的众多农村家庭,不触冷水,绝非易事,甚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明知会完全丧失劳动力,却依旧背道而驰,因为这就是生活。

后来,农业生活呈现片断式、憩息式。平日耕种、浇地、施肥等小农事不再动辄开拖拉机,取而代之是一种小型三轮电动车。车厢内可放锄头、喷雾器、背篓等,生产生活稍有减负,较原先出行轻捷。尤为可贵的是,除较大农事外,女性独挡一面了。

现在,村里人陆续购进汽车,拖拉机与汽车的一席之地愈发稀罕。村中道路狭窄,空地稀少,尤其赶上洗卖春蒜,更是寸步难行。生活渐渐光鲜背后,免不了停车难的窘境。

如今,不变的,仍是父辈一如既往耕耘着故乡土地。

早些年,村东头,一位约莫六十多岁的老头常年来此。一头稀疏凌乱的头发,高颧骨,皱纹遍铺的老脸阔而圆,干燥皮肤透着沧桑,紧闭的嘴唇青裂,他肩膀很阔,走路厚重坦然。老头常穿蓝色涤卡衣,深褐色裤脚开了缝,尽管推着的老牌自行车在巷弄哐哐做响,可老手艺一直没落下,在灯火阑珊处如萤火般微微闪烁,叫人顿觉亲切。

他一来,先将老牌自行车立好,取下家什儿。他爱坐在那棵大柳树下的石阶,正当盛夏,清晨落了场小雨,地面有些湿,大柳树分外翠绿。老头照例先燃小火堆,孩子们看到后奔走相告,习惯从家小心翼翼拖着玉米粒儿,胆小如鼠又馋劲十足,路上落些碎粒,塑料袋有眼窟窿。我们争先恐后让老头接过手中塑料袋或提篮,明亮眼神闪着可爱,透着天真。

老头统统把收来的玉米粒灌入黑乎乎的铁质圆滚筒。左手耷拉滚筒末端的手柄,一直转动,宽厚而布满老茧的右手托着长长烟斗,嘴中吐出晕开的烟圈儿,好不悠闲。深邃慈祥的目光时常瞄瞄烟斗,大拇指忽而捣捣碎烟片,时抬时落。一撅一撅的嘴角露出双酒窝,憨态可掬,与树梢滴落地上砸碎的水滴一样,都是让人喜欢的样子。夏日阳光似乎起了困意,一种含含糊糊的困意。

差不多时候,他突然起身,掸去衣上烟屑儿。招呼我们躲身后:“爷爷本事强着嘞,瞧好喽,看我七十二变。”说罢,慢条斯理拾起地上摆好的撬棍,右脚踩铁滚筒,呈半弓状。“砰——”声音很大,他真的变出一颗颗硕大饱满的爆米花,我们欢呼雀跃,像过年。此刻,太阳悬于头顶,老头满头是汗,心里生花,那个盛夏,知了陪伴着老头与我们。几个夏天过去,孩子们都已长大,老头不见了,再未来过,与爆米花的美味一起消散。

這是很长一个梦,老头或许从未出现,我只是不愿醒来。村东头那阵阵熟悉的清脆单车铃声,那棵老柳树下平滑的石阶,那悠长而回味无穷的砰砰声,还有回不去的盛夏与少年。

村中广场栽了一株垂柳,隔我家小卖铺仅三丈余,每日,我往返小卖铺与新家,与之照面不知几回。

我走过去细细触摸苍劲树皮,呈褶皱状,散落大小各异的裂痕,有些已枯死,似战战兢兢,若风一过,结局自已注定;斑驳的黑褐色倏忽泛出斑斑点点的鹅黄色小块,无规则,像草,亦不像,极好看。

柳树向西,有一堵小围墙,很长时间,村中一颇有学问的老叟将它作为文艺刊墙。早期,书满一墙粉笔字,尤像行楷体,字小不密,观之,不挤眼,我们尚小,也懂不得几字;后来,每回订阅报刊送到,他细心裁剪几章,提桶打好的浆糊敷墙,小心贴报,排版简洁明快,村人至前品阅;再后来,老头停刊,耄耋之年,身体已然吃不消,无人接手,而今墙上残留些许,一番落败之态。风过,报纸簌簌作响,是渐渐撕裂开的声音,间或有柳叶的清脆声。

老刊墙伫立在那儿,迎日月星辰,风疏雨骤,无人再观。对了,隔墙后,是一口老井,也瑟缩在角落无人问津,荒草终作伴,偶有几滴引泉流入,打破一方死寂。

柳树南边,是一圈低矮墙栏,不全封死,中部留几孔。孩提时代,我们在此捉迷藏,作堡垒阻击“来犯之敌”。墙栏内栽满篁竹,还有一排白蜡树,我们折枝当“金箍棒”,尽得巅峰,偶取树叶,含唇,轻轻吹,奏一段“不着调”。隔不远还有长石板,斜着,呈下坡,权当滑梯,裤子经不起折腾,纷纷遍体鳞伤。

彼时,隐隐约约的鸟鸣声层层叠叠。更南处,电线上稀稀几只一动不动;枯枝败叶间渺渺藏几声;高飞而远翥者,冷不丁吼吼;广袤荒野内,觅食无果的,唧唧喳喳;临近人群,诚惶诚恐的畏惧者,鸣声亦柔细。

夏天,小孩放学匆匆写完作业。天光未暗,大伙聚在村中广场,男孩打羽毛球,女生拉根橡皮筋,踢踏踢踏跳起来。倘不小心用力,羽毛球高高跃入柳枝,不肯下来,我们只得暂停,奔回家,撑一长棍,捅捅瞧。倘够不着,还得请柳树下、长石凳上纳凉的大人帮取。未久,星光满天,月色朦胧,清风自在古井外,柳叶细细裁风来。还有萤火虫,像是可以触及的星空,和着老太太的各种老故事,蝉音悠绵,渺渺可闻的田野蛙声,恍恍惚惚,我们一夜长大,花香果熟……

有时梦到以前,睁眼都没了。

已很久没养过鸭子。从集市购回五六只小旱鸭,踪影俱无的猪圈又充盈生命的气息。

看着这群毛茸茸的小家伙发出短促的叽叽嘎嘎声,并冗长重复下去,不觉刺耳,反似风铃清脆晃动。是的,它们可爱极了,不时若无其事探头瞅瞅,闲庭信步,像步履蹒跚的老太,双蹼则稍朝身体内侧靠,与“内八步”不无相似,屁股一撅一撅,浅褐色尾羽稀稀疏疏,颇似一袭蓑衣垂下丝丝如硬如软的细条,摇曳着。

这群小鸭子绝多数披一身褐色,少许黄褐相间,有大有小,却相差无几,略略有别。地上重铺了一圈碎刨花,它们蹲住,站立,可能正在适应新环境。我站定圈门口,被它们深深吸引,尤对黄褐相间而黄色俱多的小鸭子,更欣喜不行。当然,其间还有几只小鸡,可比起小鸭子体格更大了些,我的目光没稍作停留,总觉小鸡少了些许纯真呆萌。

我再近前,鸭群胆小,悉数后退,不四散奔逃,却密密麻麻扎堆儿。我缓慢回步,它们警惕性渐减,空隙一一张大,黯淡无光的瞳孔依旧很大。之后,许是互相混了个脸熟,也就见怪不怪喽。

我常去菜园薅几把青菜剁碎了,拌点儿麦麸子、稻糠之类,或把剩饭剩菜倒进食槽,有时择菜做饭,也把烂的虫蛀菜叶丢给它们,削完的水果皮也可以。望着食槽里眼花缭乱的菜品,它们仿佛应接不暇,宛似小汤匙的扁扁长嘴微颤,不是啄食,更像吸食。吃太快,恐被噎着,笔直擎脖,微晃,试图吞咽,只瞧一小块凸物由脖颈上部渐次滑落下端,直至空空如也,我急忙提水过来,倒进旁处小圆槽,它们心照不宣倏地垂首浸水,猛然吃水,也不知一口吃得多少,兀自一吃再吃。原先澄澈清水搅动,漾起七颠八倒的水花,很快浑浊不堪。

过些时日,我打开猪圈门,让小鸭出屋溜溜,它们还小,先不放在家门外,在小院溜达挺好的。天光尤烈,我索性扭开自来水龙头,哗哗水流潺潺泻下,砸在地上,落进槽内。它们太喜欢洗澡了,四处张望,耷拉脑袋,呼扇着似与身躯极为不搭的小翅膀奔到水滩,羽声噗噗。先大口吃水,吃毕,携曼妙身姿在水中跃动,头倏地向下,脖子随之抽动,循那轨迹甩出或上或下的抛物线,直至荡遍全身,宛似一条长鞭挥出,从一而终地游走。羽毛湿了,虽未湿透,却凉爽得清透肌肤,着实惬意,再徐徐散开,不动声色,令人捉摸不透。

几只摊在地上,不时扭头,目光所极之处,若长扁嘴可达,就忙不更迭挠着湿羽,梳理几分,已而,似干未干的雏羽不知觉被揉成一撮撮;几只踉跄而来,挺直身躯,扑腾着,掸掉一身泥沙和水雾,很是憨态可掬;有的半只脚直立,微阖眼眸,腾出另一脚蹼弹着、搔着痒痒。伙伴们齐沐浴在阳光之下,享受片刻闲适,却总有些不安分的家伙分外调皮。只瞧一只黄褐相间的小鸭逐蝇嬉戏,乐此不疲。其始把躯体缓缓下压,长扁嘴犹如推土机铲斗整装待发,几乎紧贴地面,目光如炬,将猎物一一锁定,成竹在胸般悠悠凑近,忽而猛地一个箭步穿出,必十拿九稳。倘使逢遇高处之蝇,只得隐隐发力,噌地朝上窜跃,又扑了个空。还别说,小鸭的敏捷反应挺出人意料的,疾步而至,随苍蝇的起伏而迅速做出反应,将其游刃有余劲儿凸显得淋漓尽致。

天晚些,我将小鸭子赶回猪圈。夜愈来愈深,打手电筒瞧瞧。黎明醒来之前,它们只会紧挨,保持沉默的团结。

一连下了好几天雨,雨势愈加瓢泼,从淅淅沥沥倏然化作骤雨狂泻,似一雨入秋。周遭的青山碧野间氤氲着一层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很重很深,叫人目光无法穿破,柔柔绵绵,如温婉可人的豆蔻女子明眸善睐,使人牵记不已,痴痴呆呆凝望着,念着,不说话,亦是一种表达。

初晨,小雨,入街买早点,稀豆粉摊铺不复出现,只得把事先买好的花卷揣兜,沿街迎雨径直向南到凌云阁,吃碗烫饵丝,开始一天的日常生活。诚然,吃惯早点,倘断一日,总觉缺些什么,算生活的一种仪式吧。

落雨时节,湿漉漉的小径大道被冲刷洁净,或缓或急般滑入溪流,决绝地往低处涨涌,终融入剑湖之水,下肥了鱼群,倘使再过几日,恐临湖之田亦被殃及。

家里柴烧水停了三天,缘是雨定。粗的、细的、急的、缓的——雨不弱于初,决不停歇。七八个水壶早变轻变空,雨若再狂些,似把它们惊得倒地。晌午,天阴凉,云雾迷蒙。我赶忙双手握斧劈柴,将短细柴木垒成一小堆儿,中间留小缝儿,易生火。这种近乎原始而纯粹的燒水方式用打火机有些不搭,换成火柴更有韵味,像艺术品般轻擦,小火倏地燃亮,在一片白气世界,分外璀璨。

火轻舔柴禾,稍有一抹暖意微微袭人,映得我面色泛红。打水入桶,置火烤架,细心添柴,火星子噼啪乍响,火苗耸耸向上窜,火势很猛。昔日,我总把火弄熄,虽加柴不绝,局势却在意料之中。原来,不计长短柴禾,遍塞空心水桶,慢慢地,底部烧空,无料可燃,长柴木又如鹤立鸡群,令弱火望而却步,最终燃灭。后来,我先投短柴,火燎其身,继而一跃而起,火光冲天,再不灭了。

烟熏笼罩,生活处处弥漫生命气息。我享受开水溢出之际,那样蓬勃、不屈的涌动,白气熏蒸,朦朦胧胧,嵌入眼内,闻一闻,还有淡淡的清凉味,一呼一吸,整个人像棵树渐渐舒展。

转眼七月,村里又到烤烟季节,雨中,犹闻拖拉机声此起彼伏,远远近近轰隆不歇,有一种异于晴日的湿闷感。古时雨里劳作,人身披蓑衣,头盖斗笠,高挽裤腿,赤脚入田;今人则穿塑料雨衣,脚踏雨靴,草帽一戴,躬耕于田。雨声里,农歌盘桓在原野四围,是雨歌,是农歌,也是赞歌,没有忧伤,没有抱怨,一番勤劳,将命运交予天地。摘烟叶、扎烟叶、烤烟叶、拣烟叶,一轮接一轮,延续近两三月。

雨,仍旧下得冷烈。

不见曦月的日子,连黄昏都分不清楚。白里来,白里去,若没有雨声欢愉,人怕是会闷得昏昏欲睡。终于,夜黑透,白色在目光中遍寻不获。举一把小伞,饭后散散步,渺不可闻的小雨点稀稀落落,沾衣欲湿,欲拥吻你,不,应是大地上的一切万物生灵。鞋底踩了积水,鞋面残有湿泥,横穿过绿油油的稻田旁错落的水泥小径,蛙声落落大方,万物回声。

躺入床,土腥味儿仿佛捎雨入屋。闭眼闻之,画面慢慢浮现。优雅闲适的小提琴手挽裤腿,赤脚站在小河。清澈微凉的流水划过鹅卵石,轻抚脚踝,时不时传来鸟声更显幽静。轻细的风一扫屋内的潮凉与静谧。

连绵不绝的雨依旧不歇,令人从最初喜雨时的闻之霏霏到如今的渐生烦闷。碧空如洗时,仲夏热人发懵,我们的心里是矛盾的:霪雨霏霏,企盼天晴;晴空万里,又念雨之可爱。

这里的土地四季更迭,采收一季,忙种下一物。刚抽掉蒜苔,栽好烟苗,未及挖完大蒜,春蒜又得浇了。村里人的确很苦,得幸水源充足,然一些偏远山区只能挑水浇灌作物,我们算得幸运。夏季,村人普遍晚上八点以后才吃饭,甚者更晚。天早黑透,有些尚在田间就着手电筒弱光浇春蒜,半张脸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闪闪烁烁,另外半张隐没在浓墨般的黑暗。

我生长乡村,对庄稼人心情深有体会。开春时节,满怀信心撒下希望的种子,呵护土地,望着种子慢慢发芽、成长。待灌溉、施肥、除杂……好不容易结果、收割、锄根,耕耘的疲惫渐离脑后,收获季节应是喜悦的。可天灾、人祸、市场等不可控因素,无法预料,辛苦一年,可能徒劳一场空。又至除夕,想想唯有安慰自己明年继续努力。关于这个问题,或许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一书写得更为透彻:“永远把艰辛的劳动看做是生命的必要,即使没有收获的指望,也心平气静地继续耕种。”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各行各业的劳动者们。

曾在朋友茶室谈到一个问题:80后可能是最后一代真正意义上的农民。“90后”“00后”的我们,年少读书不认真,父母说:“不好好学习,以后只能回家种田。”如今,父母喜忧参半——孩子去了陌生的繁华城市,无人愿待乡村,谁还知晓家有几亩地,在哪儿?乡村渐成孤独的集散地,空巢老人、留守儿童愈来愈多。

后来,乡下父母被子女接入城市,匆匆数日,他们便待不住。三两居室或许是他所能接触的整个世界。出门不认路,举头不识人。眼前世界故意从她身旁撇过,不带一丝声响。她开始怀念邻里街坊,房前屋后的乐趣。随处瞥见熟悉的草木、村庄、老路、星河。她愈想愈激动,更坚定回乡念头。

诚然,乡村是庄稼人的朝朝暮暮和炊烟袅袅,更是每个人的生活、劳作与喜怒哀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护一方故土。生死于斯的人们,他们的情感和灵魂,对家乡共同的感悟与热爱,组成一个地方的精神底色。

长期快节奏生活方式叫众多城市上班族倍感压抑,愈向往乡村,更多知其表面。在他们看来,乡村是恬静与安逸的理想地,是寻得与世无争的桃花源,是阳春白雪,是诗和远方。理想化背后,其实暴露着混沌芜杂的乡土气和捉襟见肘的生存线,内心不由得感到亲近,却又涌起早已见惯的嫌隙,或许还夹杂落拓与失望。

你所向往的乡村生活并非惬意洒脱,那儿更需勤劳。这绝非“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般冲动与随心。

我喜欢乡村,对生长于斯的故土,有挥之不去的情愫。那儿洒脱、自由、无拘无束,几不舍离。有一天,听到朋友袒露心声,我不由得反思。她向往城市生活,非厌乡村,很朴实的想法——那儿有更好的教育与医疗条件。

一半是陌生的繁华,一半是熟悉的乡井,有时真不知如何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