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概念整合视角看《桥头眺望》中埃迪的悲剧命运
2021-03-01高德芳
高德芳, 方 颖
(1.扬州职业大学, 江苏 扬州 225009; 2.扬州大学, 江苏 扬州 225000)
《桥头眺望》是美国戏剧家阿瑟·米勒创作的著名悲剧[1]。讲述纽约布鲁克林区的工人埃迪身陷不伦之恋,最终悲惨死去的故事。埃迪原是勤奋工作的码头工人,与妻子省吃俭用,共同抚养妻子的侄女凯瑟琳,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然而,随着凯瑟琳长大,埃迪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他阻挠凯瑟琳参加任何社交活动,不允许她与男生交往,不让她外出求职。起初,埃迪对这种欲望是压制的,尽管他内心深处充斥着理智与感情的冲突,理性告诉他不能堕落为感情上的不伦者。但是,当妻子的两个意大利老乡马可和鲁道夫兄弟偷渡到纽约,入住在埃迪家中时,凯瑟琳很快爱上了与其年龄相仿的鲁道夫,这遭到了埃迪强烈的阻扰,情况由此急转直下。
在《桥头眺望》中,米勒探讨了“人性之恶”这个主题。埃迪为有能力给妻子和凯瑟琳提供舒适生活而引以为荣,也为有能力收容马可和鲁道夫而沾沾自喜,但他很快发现,这两个年轻人威胁到他在家中的权威地位,尤其是凯瑟琳和鲁道夫相恋,促使他深藏在内心的不伦恋情转化为对两兄弟的仇恨。埃迪无法遏制内心的嫉妒烈火,与家人矛盾日渐尖锐,进而演化为告密和仇杀,最终埃迪不仅未能夺回凯瑟琳,反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笔者尝试从认知语言学的概念整合理论对《桥头眺望》进行文本解析,描述和分析埃迪悲剧的起因、发展、灾难与惩罚。
1 概念整合理论
概念整合理论是Fauconnier和Turner在心理空间理论的基础上提出的[2]。心理空间是人们建立语言理解的心理表征结构,是“人们在进行思考、交谈时为了达到局部理解和行动的目的而构建的小概念包”。概念整合理论涉及四个心智空间,包括: 类属空间、输入空间I、输入空间II、合成空间,及其包含的层创结构(如图1)。
图1 概念整合模型四空间映射模式[3]
上图模型中的类属空间是两个输入空间建立跨域映射的基础,反映两个输入空间共有的抽象结构和图式,可同时向输入空间投射,进而激活两个输入空间中对应成分的跨域映射(用实线表示)。在输入空间1和输入空间2进行选择性投射时,只有有助于推理的概念获得投射至合成空间(图中输入空间虚线连接的点),而无关联的概念则被忽略。在合成空间中,层创结构(图中的方框)既包含了源自两个输入空间的概念(方框中虚线连接的点),也包括非输入空间的概念。作为整体,层创结构是两个输入空间均不具备的概念结构。在概念隐喻中,源域和目标域之间仅仅发生映射,并不会产生层创结构;而概念整合中,层创结构在两个输入空间向合成空间投射的基础上产生,其生成的结构有别于任何一个输入空间的结构,是一种全新推理结果。正因为概念整合网络能将分散的概念结构压缩成整合空间中易于理解的场景,它越来越多地被用于阐释文学作品的深层含义及主旨方面。目前,尚未有运用概念整合的理论视角分析戏剧人物的悲剧性的研究性成果。本研究基于此理论,比较埃迪与希腊悲剧人物的异同,阐释埃迪如何被情所困、为情而死,揭示该悲剧潜在的心理、人性与社会的动因。
2 输入空间I——希腊悲剧的核心要素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建立了悲剧理论体系,其核心要素包括“致命的激情”“剧情突转或冲突”“灾难与报应”“顿悟”“净化”,有时还会有“希腊歌队”[4]。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性的人物,之所以陷入厄运, 并非由于为非作恶, 而是由于他犯了伦理错误。这种过失来自内心深处难以克制的欲望,人物为情所困,不惜挑战伦理纲常,如同飞蛾扑火,这是希腊悲剧的第一要素。
第二个要素“剧情突转或冲突”是指“力与力”或“力与德”的较量。“力与力”的冲突表现在剧情中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上,“力与德”的冲突着眼于人在伦理视域下所犯下的“奸、恶、毒、酷”。总之,“剧情突转或冲突”是人的意志和命运的冲突,人试图去摆脱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命运,然而命运就像一张罗网,人越是挣扎,它收得越紧。
第三个要素“惨败与报应”是指悲剧人物必然要走向毁灭,为自己未能节制的有悖道德伦理的欲望付出沉重的代价。虽然拼命反抗, 但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命运的掌控。第四个要素“顿悟”是指人物由不知到知的转变,常常以血的代价换取自己的幡然醒悟。
第五个要素“歌队”是古希腊悲剧的主要叙事形式之一,“是整出戏最完整意义上的‘参与者’”。现代戏剧中,“歌队”通常由剧中人物承担,他们参与剧中情节,对幕后发生的某一事件进行讲述,或做出评论,或揭露某一事实。有时,他们可跳出剧外,如同 “旁观者”,而观众作为偷听者和偷窥者,得以知晓剧情和真相。这种变形的“歌队”属于“代言叙述”,真正的叙事者——剧作家本人始终保持沉默,而借剧中某一人物进行叙述。这样一个“代言叙事者”既存在于叙事话语中,也参与故事情节,是“故事内叙述者”,能成功左右读者和观众的视角和判断。
第六个要素“净化”是指悲剧具有净化读者心灵的功效。怜悯是读者或观众在道德上对悲剧人物遭受厄运的同情,恐惧则是对自己避免受到同样厄运的一种警诫。剧作家正是借此来警示读者要节制和消除那些由罪恶欲望所点燃的危险、激烈的情绪。悲剧的道德教育作用寓于其中,净化由此而得到生发和实现。
3 输入空间II——埃迪的悲剧命运
就人性中的“致命激情”而言,埃迪表现在对凯瑟琳的占有欲上,他不允许任何男人靠近她,反对她穿裙子出门,嫌她的裙子太短,看不惯她的新发型和走路“扭来扭去”的样子,甚至阻止她趴在窗台上和邻居男孩打招呼。请看下面例句:
例1. Eddie: Near the Navy Yard plenty can happen in a block and a half. And a plumbin’ company! That’s one step over the water front. They’re practically longshoremen.(埃迪认为凯瑟琳一旦外出工作,必定路过港口,路边的水管工都是码头男工,对于女孩子是不安全的。)
例2. You can’t take any job. Why didn’t you ask me before you take a job?(埃迪见凯瑟琳执意要外出工作,他气愤无比,其命令语气溢于言表。)
由上可见,埃迪心怀不轨,刻意把外部社会描述得危机四伏,即使他的非法欲望与社会伦理发生冲突,遭到各方阻扰,他仍恣意妄为,毫无收敛。
鲁道夫与凯瑟琳的相恋是埃迪命运的突转和矛盾冲突激化的开始。他施展长辈的权威,反复规劝她不要和身无分文的鲁道夫厮混在一起,应走向外部世界,找到更适合她的男人,如下文例4所示,其耐心劝诱的语气和之前反复规劝凯瑟琳不要外出形成了反差。
例3. Eddie: Catherine? I mean you might meet some fellas, and you get a different idea, y’know? I mean you could always come back to him, you’re still only kids, the both of yiz. What’s the hurry? Maybe you’ll get around a little bit, you grow up a little more, maybe you’ll see different in a couple of months. I mean you be surprised, it don’t have to be him.
埃迪见劝诱无效,又开始告诫凯瑟琳,鲁道夫属于非法移民,随时会被移民局逮捕,跟他在一起生活没有保障。他竭力诋毁情敌,斥责鲁道夫大手大脚买唱片、鞋子和衣服,只顾贪图享受,从不考虑挣钱的艰难,没有责任感。埃迪对凯瑟琳软硬兼施,力图将其置于掌控之中,可惜因凯瑟琳爱上鲁道夫,埃迪的阻扰无济于事。鲁道夫的哥哥马可是一名硬汉,他处处保护弟弟,让埃迪的欲望受到很大抑制,冲突在所难免。埃迪无法管束他的欲望,也无法迫使凯瑟琳离开鲁道夫。他陷入极度的痛苦中,完全被嫉妒和仇恨所控制。当人的欲望失去约束,常常不惜以毁灭他人来达到目的。他对鲁道夫的话语充满了挑衅,火药味十足,但是他忽略了一点:自己远不是马可的对手。埃迪在试图惩罚鲁道夫的过程中也多次遭到凯瑟琳和妻子的反对,妻子早就看出埃迪的心思,只是一直心照不宣。
埃迪仍然一意孤行,为了阻拦鲁道夫抢走凯瑟琳,埃迪打电话向移民局告密,造成鲁道夫和马可被警察逮捕。埃迪为此彻底地被他的社区和家庭孤立,正如他朋友警告他:“你会失去所有朋友,即使理解你的人也会反对你,即使与你有同感的也会吐弃你。”凯瑟琳为此义愤填膺地谴责他道:“告密的老鼠!应该在阴沟里呆着……只配呆在垃圾堆里!”马可在被逮捕过程中,当着众人的面往埃迪脸上吐唾沫:“我诅咒那个家伙!”为了不让鲁道夫被遣返回国,同时也是因为爱情,凯瑟琳决定与鲁道夫闪婚,两兄弟随后被律师保释出狱。
埃迪认为马可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了他,毁了他的声誉,要求马可当着全体街坊邻居的面向他道歉。为了捍卫自己的脸面,埃迪掏出刀子与马可决斗,马可本来并没带武器,可能只想教训一下埃迪。两人由言语的互相指责,很快发展为肢体冲突,在打斗中,埃迪拔出一把匕首,向马可刺去,却被马可反转刀锋,刺进了埃迪的胸膛。
奄奄一息时,埃迪幡然醒悟,一生的执著刹那间化为泡影,真正最后陪在他身边的,还是糟糠之妻,于是他使出最后的气力,悲凉地大呼妻子的名字,“My B.(Beatrice,对妻子的爱称)!”埃迪死前的举动显示了对妻子的负疚,顿悟到内心欲望的虚妄。
4 概念整合——埃迪重蹈希腊悲剧的覆辙
该剧之所以能使用概念整合的分析框架(见图2),是因为埃迪与希腊悲情人物有着相似的类属空间:悲剧起因、悲剧发展、灾难与惩罚、人物醒悟、歌队挽歌、读者怜悯。输入空间I可概括为:致命激情、矛盾冲突、惨败与报应、死前顿悟、歌队挽歌、灵魂净化。输入空间II为:埃迪的不伦之恋、由欲望造成的矛盾冲突、埃迪付出了声誉和生命的代价、埃迪死前顿悟、阿尔法利律师歌队式的预言、读者灵魂受到了洗礼。两个输入空间经过部分投射,合成了一个动态化的概念空间。
图2 埃迪命运的概念整合模型
埃迪像中了邪似的,被不可抗拒的欲望与邪念所毁灭,他本是一个“好人”,支持妻子抚养凯瑟琳,鼓励妻子收留偷渡过来的马可和鲁道夫,规劝家人不可泄露兄弟两人的身份。但当他的情欲膨胀到极点时,即使是“常理”也不能阻挡,不可逃脱的命运是希腊悲剧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余秋雨在论述人物悲剧时说:“悲剧人物之所以成为悲剧人物,原因在于他们身上的缺点和片面性是无法克服的。”[5]埃迪的厄运由他的“不伦欲望”引起,他对侄女的暗恋有悖人伦,是自身伦理价值观念上的缺陷。
对于埃迪来说,永久霸占凯瑟琳是他的目标,任何抢夺凯瑟琳的人都必须被驱逐在外。当发现鲁道夫和凯瑟琳恋情升温时,他暴跳如雷,加速了对情敌的打击。剧情因此朝不利于他的方向转变,矛盾冲突不断,马可处处保护着弟弟,凯瑟琳也偏向鲁道夫,埃迪孤立无援。他首先想借助法律的手段惩罚情敌,在对律师阿尔法利的诉求中,埃迪对鲁道夫恨之入骨。在被告之没有任何法律条文能遂其心愿时,埃迪深深陷入了痛苦的情感漩涡,这是过度欲望对他的惩罚。起初他只是害怕凯瑟琳外出时被其他男士勾引,但随着情敌的出现,埃迪变得越加嫉妒、愤怒、害怕、无助。当埃迪的心思被妻子看穿时,他乱了方寸。当埃迪得知,凯瑟琳要把鲁道夫留在身边时,他陷入了极度的恼火和恐惧状态中。当他看见凯瑟琳为鲁道夫冲泡咖啡时,他的脸胀满了忧愁和嫉妒。当他意识到凯瑟琳打算和鲁道夫结合时,他充满了悲伤与绝望。埃迪的悲剧性表现在,他深知迷恋侄女有悖人伦,但仍然一意孤行。
米勒在剧中刻画埃迪时,是透过戏剧中律师阿尔法利的视角讲述悲剧的萌芽、酝酿与爆发。阿尔法利既是剧中人物,又是剧情的叙述者,整个悲剧的见证者,以观察者的态度对剧中情节做出介绍、预告或是议论,他的角色类似于古希腊戏剧中的“歌队”。他拥有预言的能力,眼看着埃迪走入命运的圈套,却无法改变其人生方向。阿尔法利一直试图将埃迪拉回到正常的轨道,他一直告诫埃迪,对凯瑟琳的爱不能“过度”,否则会导致灾难。可惜埃迪丧失理性,不能自拔。
合成空间反映出埃迪受制于自己的欲望,为欲望而战、为欲望而死、死前忏悔的悲情过程。层创结构有别于任何一个输入空间,是经过概念整合形成的新的语义关系。埃迪的命运启示读者,如果恣情纵欲,欲望就会膨胀。欲望像沸腾的溶液烧灼着人们的灵魂,像汹涌澎湃的波浪冲击着人们的心智,使人们丧失理性,酿成悲剧。
5 结语
本文运用概念整合理论视角,分析戏剧《桥头眺望》中埃迪命运的悲剧性。埃迪与希腊悲情人物在致命激情、矛盾冲突、惨败与报应、死前顿悟、歌队挽歌、灵魂净化等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即悲剧的成因与人的情欲有相当的关联性。人皆有七情六欲,阿瑟·米勒通过剧本告诉人们,人的欲望必须受制于社会的法律和伦理才是理性的,理性的欲望通过人的努力得以满足,这种满足感就是幸福感。然而,脱离法律伦理束缚的欲望是非理性的,如果人们的心智对此不加节制,不依法依规强化自律,必将遭遇各种劫难。 埃迪居住于贫民区附近,原本为人善良,由于内因上缺失社会伦理和法律意识,陷入不伦之恋,又不接受律师的劝诫,结果,鲁道夫到来的外因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该剧旨警示读者:要以埃迪悲剧为鉴,不要为情所困、一意孤行,由此获得认知的启迪,灵魂的净化与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