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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在我”:中古正统建构与文学演进

2021-02-28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晋书正统中华书局

王 伟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在中国文化中,“正统”最初源自对血统的确认,以血缘为依据建立家族的清晰统系并确定各族员的等级关系,进而构建出古代中国特有的昭穆文化与谱牒文化,在此语境中正统亦即“正宗”。随时推移,家国一体,宗法家族的传承体系对国家政权的继承体系予以渗透(1)汪文学《正统论——发现东方智慧》认为,中国古代“在人伦关系上重血统,将此种血缘统系观念通过各种心理途径,渗透到其他思想活动中,于是在政治权力上建立政统,在文化思想上建立道统,在文学艺术上建立文统,甚至在音乐上讲乐统”(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8页)。可见正统观念对中国古代政治、思想、文学、艺术等领域皆具深远影响。,正统遂渐由礼制规定展衍为政治观念。在中国古代,正统建构既关系天下稳定,也攸关每一个王朝和帝王的执政合理性,因而,其在政治文本、思想文本和文学文本中均有呈现(2)此在《大戴礼记》、董仲舒《春秋繁露》等思想文本和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所选入的政治文本中多有体现。。就历代正统建构的模式而言,概有内继性与外继性两种类型(3)雷家骥认为,外继性的正统之争“往往是在同时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政权时产生”,而当在一个政权内部,“所争者常为内继的正统”,由于“内继理论所涉及的因素较少,常以宗法为本,故而争者不及外继般剧烈而显著”(参见氏著《中古史学观念史》第五章“秦汉正统论的发展及其与史学的关系”。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第165页)。本文以外继性正统争夺为研究对象。。内继性的正统建构常表现为皇权在父子、兄弟等血缘家庭内部的传承关系上,外继性则在分裂时期最为明显。王朝稳固之时,其承继关系与空间秩序常清晰不紊,而至天下分争之际,正统归属则颇可疑。“何谓可疑之际?周秦之际也,汉魏之际也,东晋、后魏之际也,朱梁、后唐之际也。”(4)欧阳修:《原正统论》,见《欧阳文忠公集》卷七,上海涵芬楼影印元刊本。与其他阶段相比,十六国南北朝各政权对抗时间久长,政权更迭频繁,且与华夷、南北等问题相糅合,故此一时期的正统之争在国史上尤为激烈,对文化及文学发展的影响亦特深巨。其实,正统争夺对于文学创作的影响一直都存在。如魏晋之际,何晏《景福殿赋》就有鲜明的正统争夺意味。晋初立国,左思因主张晋承魏统而在《三都赋》中表现出抑吴蜀而申魏都的鲜明倾向(5)左思在赋中,谈论到魏都之兴时,云其“嘉祥徽显而豫作,是以兆朕振古,萌柢畴昔,藏气谶纬,閟象竹帛。迥时世而渊默,应期运而光赫。暨圣武之龙飞,肇受命而光宅”,极言魏之代汉,系天命之转移。“日不双丽,世不两帝。天经地纬,理有大归”,完全视魏为三国时的唯一正统。而写及蜀、吴时则云:“摧惟庸蜀与鸲鹊同窠,句吴与蛙黾同穴。一自以为禽鸟,一自以为鱼鳖。”贬抑之情显而易见。李善对此注曰:“思作赋时,吴蜀已平,见前贤文之是非,故作斯赋,以辨众惑。”据此可知,左思创制该赋,实受前人感召,并知在其之前,南北文化正统之争就已存在,离其最近的就是三国名士各为其主撰文论说彼此是非,其具代表性的是何晏《景福殿赋》。何晏《景福殿赋》借描绘许昌城景福殿的雄壮宏丽,来颂扬曹魏政权之隆盛和政治格局之恢宏,结尾处云“彼吴蜀之湮灭,故可翘足而待之”,似乎覆灭蜀、吴,不过弹指间事,傲慢之气溢于言表。左思《三都赋》则更陷入一种“认为汉代大一统帝国规模即将复现的浪漫执迷之中”,“其不仅充斥着类似《子虚》《上林》《长杨》诸赋的帝国自豪,更蕴含着对于天汉雄风极为痴狂的向往之情。在三都论述中,充斥着对中原的赞许,而对成都与建业极尽贬抑之能事”(王文进《三分归晋前后的文化宣言——从左思〈三都赋〉谈南北文化之争》,文见氏著《南朝山水与长城想象》,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十六国南北朝时期,文士不仅在文学褒贬中潜含正统争论,而且文学创作本身也成为各路君主正统形象建构的重要场域或载体。对此,已有研究多从文化融合视域关注文化争议和文学发展(6)此方面研究成果如曹道衡《南北文风之融合和唐代〈文选〉之兴盛》(《文学遗产》1999年第1期)、唐长孺《论南朝文学的北传》(见《唐长孺文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李浩《大唐之音 和而不同——以唐代三大地域文学风貌为重心的考察》(《文学遗产》2005年第4期)、康震《文化整合视野中的诗史进程——论隋代诗歌的文化史意义》(《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李定广《“徐魏之争”:南北朝文学理念的碰撞与传衍》(《学术月刊》2016年第9期)等论著,多从文化融合角度谈论文学发展与演进。另,唐长孺《读〈抱朴子〉推论南北学风的异同》一文虽着眼于南北冲突,但其主要论及永嘉乱后,东晋政权内部侨姓文人与吴地文人在书法、语言、哀哭、居丧等方面的差异,而对十六国北朝与南朝的正统对抗与文化冲突亦未见有较多措笔。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一书则着眼于明末清初的世局变化,与江南士大夫精神思想、文学艺术风气的变迁,是近年此类研究的代表性著作,但其着眼于明清之际,与中古无涉。因此,就已有成果而言,从正统冲突这一视域研究中古文学发展的成果目前还较缺乏。,而对南北双方因正统之争而产生的文化冲突及其对文学的影响较少留意。由此,本文拟以正统之争为论述语境,对十六国君主的文学形象建构、南北文学对立和隋唐文学融合等问题进行新的思考和探究。

一、 十六国胡主“雅好文学”与正统制造

西晋永嘉乱后,中原失鹿,胡汉竞逐,十六国君主“俱僭大号,各建正朔,或称王爵”(7)王钦若:《册府元龟》卷二一九《僭伪部·总序》,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621页。。然文武之道,各随其时,几乎所有进入中原的胡主都意识到,惟有在文化身份上获得华夏民族认同,方能“擅中华之称”。但与此同时,由于胡汉矛盾激化,“夷夏之别”亦由先秦两汉时的文野分际逐渐转向种姓之辨,排异性词汇如“胡种”“戎裔”等常充斥于时文,如江统《徙戎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8)房玄龄:《晋书》卷五十六《江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531~1532页。并主张将内迁诸族悉数遣返本域。江统此文成于元康九年(299),当时胡汉关系已对立如斯,永嘉乱后成水火之势自不难想见。之后,刘琨在胡人大举南进中原的背景下,于《与石勒书》中云“自古以来,诚无戎人而为帝王者”(9)房玄龄:《晋书》卷一百四《石勒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15页。又见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一百〇八《全晋文》,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082页。,而石勒在给王浚的进表中亦谓胡人自古为名臣名宦者多有之,然为“帝王则未之有也”(10)房玄龄:《晋书》卷一百四《石勒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21页。,可见“戎胡不王”是当时胡汉两界普遍流行的政治观念。故胡主欲在中原建政树统,种族之别是必先克服的障碍,而“制造祖先”以改变文化血统则成为其破解此难题的重要手段。据史记载,十六国胡主常通过对族群记忆与祖先记忆的重新建构,带动族群边界移动,以实现对本民族族群身份的重新塑造,进而调适“中国人”的成分与性质以淡化华夷界限。具体到操作层面便是“假中国之礼乐文章而冒其族姓”(11)王夫之著,舒士彦整理:《读通鉴论》卷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15页。,即攀附中华圣贤为祖,对己族塞外历史予以刻意遮蔽或“选择性遗忘”,从而“制造”出华夏正统的身份,使“当下通过历史关系的调整变得具体并获得意义”(12)阿莱达·阿斯曼著,潘璐译:《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00页。。兹以刘雄的身份构造为例以释证之。《金石录》卷二〇《伪汉司徒刘雄碑》云:“公讳雄,字元英,高皇帝之胄,孝宣帝玄孙,值王莽篡窃,远遁边朔,为外国所推,遂号单于,累叶相承,家云中。”(13)赵明诚撰,金文明校证:《金石录校证》,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5年,第374页。刘雄乃刘渊弟,其墓志所体现出的血缘谱系,反映了前赵君臣建立正统的努力。刘渊是十六国时较早树立王旗者,进入中原后,他将两汉汉匈间的舅甥关系这一历史资源转化为自己的政治资源,起事初称自己为“冒顿之后”,后又曰“吾又汉氏之甥,约为兄弟,兄亡弟绍,不亦可乎?”(14)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一《刘元海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649页。称王后,他远祀汉高祖及其以下三祖五宗,且近尊蜀汉刘禅,把汉匈两族最高贵的政治血统巧妙嫁接,为其政权建构起充分的历史基础。此种“制造祖先”的做法在其他胡主处亦屡见不鲜,部分胡主甚至将祖先建构的触角延伸至华夏先祖。如后秦开国君主姚苌之父姚弋仲云其为“有虞氏之苗裔”(15)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六《姚弋仲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959页。。大夏国主赫连勃勃则云其为“大禹之后”(16)房玄龄:《晋书》卷一三〇《赫连勃勃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205页。。鲜卑拓跋氏则自称黄帝之后(17)魏收:《魏书》卷一《序纪》,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页。。此类异质同构型的记载于《晋书·载记》中颇为常见,其结构化的情节是:一个远古华夏的英雄或其子孙,因各种原因远徙边地,后成为本地土著的统治者和开化者,而本土民众也就自然成为他的后裔。通过记忆回溯和文人学者的不断称颂赞咏,胡主在政权内部反复论说自己的合法性与正统性,“并以前瞻的方式让自己变得不朽”(18)刘跃进:《有关唐前文献研究的几个理论问题》,见刘跃进、程苏东主编:《早期文本的生成与传播》,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8页。同文又见《深圳大学学报》(哲社版)2016年第6期。。这类祖先制造模式的频频使用,充分表现出胡主在文化谱系中将自己族源与华夏文化进行嫁接的努力和为自己政权寻求合理性法统、文化依据的热情。

和中原历代君主一样,胡主不仅利用华夏原有的符号系统如祥瑞、图谶、德运,甚至还利用天文星占和史书编撰来论证自身的正统地位(19)胡鸿:《能夏则大与渐慕胡风——政治体视角下的华夏与华夏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10页。本文此部分的思考与论述受胡鸿先生著作启迪,谨此致意。。据《晋书·载记》载,十六国君主们从怀孕、出生、外表都具有一系列异于常人的表现。如刘聪母张氏梦日入怀而诞刘聪(20)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二《刘聪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657页。。苻坚母苟氏游漳水,梦与神交,因而有孕(21)房玄龄:《晋书》卷一百十三《符坚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883页。。这种模式化书写,显然是对华夏经典塑造历代圣王之方式的模仿,如梦日受孕事,就颇近《史记》对汉武帝的出生描述。又记刘聪孕十五个月而诞,苻坚孕十二个月,刘渊孕十三个月,而孕期超长似为古代圣王的特征,如“二十月黄帝生”“十四月生帝尧”(22)虞世南:《北堂书钞》卷一《诞载三》,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年,第117页。。从身体特征看,胡主们的记载亦多奇异。如姚苌“身长八尺五寸,臂垂过膝,人望而畏之”(23)房玄龄:《晋书》卷一百十六《姚苌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971页。,慕容垂“身长七尺七寸,手垂过膝”,石虎亦身长七尺五寸(24)李昉:《太平御览》卷三百八十六“健”条,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786页。,而华夏圣贤中也多伟岸之人,如尧长十尺(25)沈约:《宋书》卷二十七《符瑞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61、763、764、764页。,禹长九尺九寸,汤九尺,周文王八尺二寸。总之,十六国君主的身体塑造,基本遵循了《史记》《汉书》等经典对古之圣贤和受命天子的书写标准,将原属华夏圣贤的身体符号予以复制。这既满足了胡主们的自我期待,也左右着读者的阅读认知,从而创造出社会化的崇拜趋向,充满着浓郁的政治意义。另外,通过沿用华夏历史叙事模式,让人在阅读十六国北朝历史时,不自觉中将其代入到秦汉魏晋华夏帝国的正统谱系中(26)胡鸿:《能夏则大与渐慕胡风——政治体视角下的华夏与华夏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40页。,从而在叙事模式或框架中不露声色地植入正统建构的意图。

在“制造祖先”和“身体复制”外,“载记”还言十六国胡主“多有文学”(27)赵翼撰,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64~165页。,这种以文学为途径塑造出的文德形象也成为正统建构的有效手段。如《晋书·刘元海载记》云前赵国主刘渊自幼好学,曾以上党崔游为师,学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等华夏经典,对《春秋左氏法》《孙武兵法》尤为喜好,以致能“略皆诵之”,而“《史》、《汉》、诸子,无不综览”(28)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一《刘元海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645、2652~2653页。。刘渊从祖父刘宣 “朴钝少言,好学修洁。师事乐安孙炎,沈精积思,不舍昼夜。好《毛诗》《左氏传》。炎每叹之曰:‘宣若遇汉武,当踰于金日也。’”而当其读到《汉书》“萧何传”“邓禹传”时,则反复咏赞之。刘渊子刘和“好学夙成,习《毛诗》《左氏春秋》《郑氏易》”。刘和弟刘聪“幼而聪悟”,及长至十四,能“究通经史,兼综百家之言,《孙吴兵法》靡不诵之”。据《晋书》本传载,其不仅擅长书法,“工草隶”,还“善属文”,曾撰“述怀诗百余篇,赋颂五十余篇”(29)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二《刘聪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657页。,放眼十六国,其作品数量也当居前茅。刘渊族子刘曜读书广博,虽“不精思章句”,但对文学与书法亦别有天赋,“善属文,工草隶”(30)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二《刘曜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683页。。可见前赵数代国主及皇室成员多熟稔儒典,善诗能文,其气象几可肩随汉魏皇室。前燕开国之主慕容皝一族虽进入中原稍晚,但却颇具后发优势,其不仅自身“雅好文籍”,还设帐授徒,“勤于讲授,学徒甚盛”,人数多时竟至千余人以上。另外,他还“亲造《太上章》以代《急就》”,并自编教材,“著《典诫》十五篇以教胄子”(31)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九《慕容皝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826页。,颇具圣贤先师之遗风。受其熏染,其子慕容儁亦“博观图书,有文武干略”(32)房玄龄:《晋书》卷一百十《慕容儁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831页。。后燕第二代国主慕容宝亦颇“敦崇儒学”,砥砺自修之余,“工谈论,善属文”(33)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二十四《慕容宝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93页。。后秦国主姚兴兄姚襄“好学博通,雅善谈论”(34)房玄龄:《晋书》卷一百十六《姚弋仲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962页。,姚兴长子姚泓身为一代胡主,却无剽悍之气,不仅博学,且善谈论,“尤好诗咏”,“尚书王尚、黄门郎段章、尚书郎富允文以儒术侍讲,胡义周、夏侯稚以文章游集”(35)房玄龄:《晋书》卷一百十九《姚泓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07页。,与侍臣儒术、文学并进,相得甚欢。建元二十年(384年)七月,前秦大将吕光提兵收复西域,入龟兹后,犒飨将士,“赋诗言志”,因见龟兹王宫壮丽,遂命参军京兆段业著《龟兹宫赋》以讥之。及后,段业因吕光未能扬清激浊,而“作表志诗《九叹》《七讽》十六篇以讽焉。光览而悦之”(36)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二二《吕光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59页。。淝水战后,前秦覆灭,吕光自立,为后凉开国之主,其残存文章现有《讨平西域三十六国上疏》《下书讨乞伏乾归》《遗杨轨书》等,文辞颇壮。而其属下段业后亦为北凉开国之主,段业早年为杜进帐下记室,从征塞表,记室“凡掌文墨章表启奏,吊贺之礼则题署也。记室主书仪,凡有表章杂记之书,长创其章”(《北堂书钞》卷六十九)。由此经历看,段业善文学、长于辞章并非虚言。成汉国主李雄第四子李期,“聪慧好学,弱冠能属文,轻财好施,虚心招纳”(37)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二一《李期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42页。,与中原贵胄公子并无二致。南凉国主秃发傉檀子秃发归年十三,曾撰《高昌殿赋》,“援笔即成,影不移漏”(38)李昉:《太平御览》卷六〇二“文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537页。,文思敏捷,令其父秃发傉檀览而异之,将之比为曹子建。前秦苻坚“博学多才艺”,其弟苻融聪辩明慧,常下笔成章,耳闻则诵,过目不忘,时人拟之王粲,“尝著《浮图赋》,壮丽清赡,世咸珍之”,其升高必赋,临丧不诔,直令“朱彤、赵整等推其妙速”(39)房玄龄:《晋书》卷一百十四《苻融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934页。,就算置于中原才士间,亦无愧色。苻坚子苻丕“少而聪慧好学,博综经史”(40)房玄龄:《晋书》卷一百十五《苻丕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941页。,苻坚从兄子苻朗耽翫经籍,每谈虚与玄,不觉日之将夕;登涉山水,不知老之将至。及临刑,志色自若,并赋诗曰:“四大起何因?聚散无穷已。既过一生中,又入一死理。……旷此百年期,远同嵇叔子。命也归自天,委化任冥纪。”(41)房玄龄:《晋书》卷一百十四《符朗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936~2937页。后又著《苻子》数十篇流传于世,颇得老庄之趣。

上述史料所塑造的皆是温文尔雅、崇儒尚文的胡主形象。我们如将其置于真实的历史语境中予以考察,则又不难见出史料互见处常充满矛盾。一方面,在《晋书》“纪传”部分中十六国君主多为凶狠残暴、粗鄙嗜杀之人,而在“载记”等部分则又看到他们礼敬文士、“雅好文学”的身影。如吕光本“不乐读书,唯好鹰马”(42)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二十二《吕光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53页。,但由上述引文可知,吕光收复西域后,主持多次文学活动,表明其内心欲表现出“有文学”的一面。而由其作诗《九叹》《七讽》十六篇以讽的行为看,他又具有解读诗歌“表志”“讽喻”等功能的能力。而由“览而悦之”的动作来看,他已然被塑造出华夏式贤明君主的形象。南凉秃发氏进入华夏腹地时,其族尚“被发左祍,无冠冕之仪,迁徙不常,无城邑之制”(43)② 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二十六《秃发利鹿孤载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145、3151页。,就连族名“秃发”也是来自北凉沮渠国史中的贬义、侮辱性书写,《晋书》“记传”中多以“骁勇善骑射”“勇果英毅”等词汇记其武勇,而在“载记”中,却写其君臣谈吐儒雅。秃发傉檀与姚兴凉州主薄对谈时引用《诗》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来表达对故友的怀念,与姚兴会面时,他又能“论六国纵横之规,三家战争之略,远言天命废兴,近陈人事成败,机变无穷,辞致清辩。宗出而叹曰:‘命世大才,经纶明教者,不必华宗夏士。拨烦理乱,澄气济世者,亦未必《八索》、《九丘》。《五经》之外,冠冕之表,复自有人。’”②此所谓“六国”“三家”之事,正可概括秃发傉檀引经据典的范围,其对《诗》《春秋》等诗书之熟悉,则颇可见其华化之深。此类事例,《晋书》中所载不少,其中不难见出史料拼凑以求润饰的撰述目的。

这些颇具政治意味的书写大多是受到政治激励与操纵的文化生产过程。众所周知,特定的政治主体或政权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利用政治权力对历史书写与文学生产进行干扰和影响,因而我们又可凭借文学话语与政治形态话语之间的关系,对胡主们雅重文学之形象的具体建构过程予以探讨,而文献源流的辨析无疑为我们窥其端倪提供了重要切入口。刘知几《史通·外篇》载,公师彧于汉赵刘聪时曾领左国史,撰《高祖本纪》及功臣传二十人,和苞于前汉末帝刘曜时曾著《汉赵记》十篇(44)⑥⑦⑧⑨ 刘知几撰,浦起龙通释:《史通》卷一二《古今正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26、325~326、326、327、318页。。后赵石勒称王后,佐明楷、程机等著《上党国记》,与此同时,中大夫傅彪亦撰《大将军起居注》、参军石泰撰《大单于志》(45)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五《石勒载记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35~2736、2741页。。这些国史多记本朝或前朝事,后散见群书,然皆可为十六国曾有国史之确证。国史是一个政权自身形象建构的生动文本,而对君主形象之润饰又是其题中要义。大夏赫连勃勃攻陷长安后,曾慕名诏京兆韦祖思觐见,然韦祖思慑于赫连氏之残暴威名而恭惧过礼,竟致勃勃大怒,曰:“我今未死,汝犹不以我为帝王,吾死之后,汝辈弄笔,当置吾何地!”(46)房玄龄:《晋书》卷一百三十《赫连勃勃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209页。遂杀之。由赫连勃勃的暴行,可以看出他对自己身死之后形象的在意和对于当时弄笔者的忌惮。此类事例还有许多,如“凌修谮其讪谤先帝,(刘)聪怒而诛之”⑥,“前秦史官,初有赵渊、车敬、梁熙、韦谭相继著述,苻坚尝取而观之,见苟太后幸李威事,怒而焚灭其本。后著述郎董谊追录旧语,十不一存”⑦。虽然十六国国史被毁者甚众,但通过散见及残留的文本,仍不难见出南进中原的十六国君主们希冀通过篡改国史而力图净化和重构自我形象的努力和用心。至北魏,崔鸿访寻当时残存的十六国国史,并考核众家,辨其同异,除烦补阙,错综纲纪,且在体例上“易其国书曰录,主纪曰传,都谓之《十六国春秋》”⑧。后崔鸿《十六国春秋》又为贞观后期新撰之《晋书》多所取资,房玄龄主持修撰的《晋书》“采正典与杂说十余部,兼引伪史十六国书”⑨。刘知几“掌知国史,前尾二十余年”(47)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163页。,于武周长安二年(702年)撰《史通》,时去贞观新修《晋书》未远,故所言当可采信。依其言,可见出十六国《国史》《十六国春秋》《晋书》间存在着明晰、完整的文献因袭链条。换言之,《十六国春秋》《晋书》在撰述和史料采用上均受到十六国国史的影响。《十六国春秋》和《晋书》对胡主多虚美隐恶之辞,这与其说是出自唐代史官或北魏崔鸿之手,不如说是十六国史官和国主苦心孤诣、联手润色的结果(48)唐长孺《魏晋杂胡考》中认为,《晋书》“刘元海载记”出于《十六国春秋》,而《十六国春秋》的根据大致出于和苞《赵记》之类,那是前赵史官颂扬其君主的著作,自然完全按照刘曜自己所述记下来,是为了粉饰,大都是靠不住的(文见氏著《魏晋南北朝论丛》,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第401页)。该说可为十六国胡主借史润饰自身形象的旁证。。如《晋书·石勒载记下》云,石勒雅好文学,即使戎马倥偬,也常使儒生读史而听之,其曾听侍从读《汉书》至郦食其劝立六国处,大惊曰:“此法当失,何得遂成天下!”至留候谏,乃曰:“赖有此耳。”其“天资英达如此”。相似记载又复见于《世说新语·识鉴篇》:

石勒不知书,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刻印将授之,大惊曰:“此法当失,云何得遂有天下?”至留候谏,乃曰:“赖有此耳!”(49)② 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卷中之上“识鉴”,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64~465、464~465页。

刘孝标对该条注引邓粲《晋纪》曰:

勒手不能书,目不识字,每于军中令人诵读,听之皆解其意②。

石勒属羯胡部落,早年为田客与奴隶,其在华夏经典文化方面的素养几乎是空白,甚至连其名字“石勒”都是起兵之后牧率汲桑为其所取,故《世说新语》云其“不知书”,应具较大真实性。因刘义庆(南朝宋)、刘孝标(南朝梁)、邓粲(东晋)三人均宦江左,故秉笔直书可能性较大。在《世说新语》正文、注文和引文中所展现的石勒基本是一粗鄙武夫的形象,而《晋书》“载记”则径直将“石勒不知书”删除,而以“勒雅好文学”易之。又针对“不知书”这一负面特点予以婉曲回护,以“虽在军旅”来对其听书而非读书之行为予以解释,最后落脚于“天资英达”,表彰之意甚明。这种出自不同政权、表述差异明显的文本记载,显示出中古钞本时代文本具有一定的流动性,而其流动的动力一是编撰者及其所代表政权对历史人物、事件认知态度之差异的体现,另是不同群体之阅读期待所使然,而这二者均与十六国时期的正统之争具有紧密联系。事实上,原始文本在流传和被阐释的过程中,被刻意遮蔽,而形成新的次生文本,“后世学者甚至会将‘误读’与‘讹传’的次生文本,直接等同于‘原始文本’,其目的是在保持文本‘完整性’基础上,更进一步‘虚饰’或‘扩充’,以使文本更趋‘圆满’和‘系统’”(50)孙少华:《先唐文学文本的“完整性”与“碎片化”——兼论文学文本的“不可靠性”问题》,《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同文又见孙少华、徐建委编著:《从文献到文本——先唐经典文本的抄撰与流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55页。。而从另方面来看,刘渊、苻坚、姚泓等胡主文学素养及相关文化活动被特意强调,表明政治意识对早期文学文本的形成与构造具有鲜明的选择性和影响力。政治力量通过文本制造,为政权寻求合理性的解释,从而使社会成员对其合法性逐渐产生信仰,至此,文学文本构建政权合法性的目的才算达到。综合而论,十六国胡主借助文学文本,向时人或后世表达其对汉文化的尊崇和虚心接受,塑造其文德之君的形象,编织“正统在我”的合法性证明,此举吻合华夏民族的心理期待,并符合经典叙事的话语逻辑,故易获得华夏民族的认同,从而奠定其执政的合法性,并在政权内部产生强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最终使文学文本派生出具有普遍性的社会整合功能。

总之,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语境下,对胡主们“好文学”之特点的强调和塑造,与祖先建构、天示祥瑞、身体复制一样,皆为正统建构的工具。文学作为政治意识形态的一种,不仅在其创作中受到具体政治意识的影响与支配,而且又通过文学生产,强固或生产出新的意识形态观念(正统)(51)周宪:《超越文学:文学的文化哲学思考》,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269页。,并据此彰显政权的合法性,也影响民众的思想认知,最终对正统争夺起到重要作用。

二、 南北朝各方“引善自向”与文学的相互定义

十六国政局瞬息万变,其间并未能产生一个长治久安的政权,所以五胡诸国虽在民族血缘上攀论正统,但仍无法逆转东晋为正统的社会认识,甚至连部分北方少数民族也承认东晋为正统,并向其称臣(如前燕鲜卑慕容氏)。这种状况直到北魏统一中原始得以改变。公元439年,北魏结束了十六国以来的纷乱政局,“自葱岭已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欢附”(52)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卷三“城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12页。。此后,正统争夺遂主要集中在南北政权之间。在正统观念上,北魏除了沿袭十六国原有的“血统正统论”,还进一步展衍出“空间正统论”和“文化正统论”思想。“空间正统论”主要是仿效“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的天体运行规律(53)孟子著,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影印《十三经注疏》阮元校刻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014页。,确立以中原为中心的地理正统观念。如高闾曾言:“臣闻居尊据极,允应明命者,莫不以中原为正统,神州为帝宅。”(54)魏收:《魏书》卷一百八《礼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44页。拥有中原,自然也就先验性地拥有了正统地位。因此,北魏孝文帝即位后迁都洛阳,依“以前代之旧都所在为正,而其余皆为伪”之标准(55)梁启超:《论正统》,见《饮冰室合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1页。,自诩“握帝王之统”。这种做法不仅是北魏君臣对华夏文化认同感的体现,而且也是诉诸于地域本位,以占据周、秦、汉之盛世古都为依托,企图借此拥有华夏正统,进而为征服全国提供政治依据(56)少族民族政权在中原腹地的长安或者洛阳定都,并不由孝文帝开端。早在十六国时,几个较为强盛且极具雄心的政权如前赵、前秦、后秦等政权就已在此定都了。符洪临终建议苻坚定都长安时云:“关中周汉旧都形胜之国,吾亡后,便可鼓行而西。”(《十六国春秋辑补》卷三十一《前秦录一·符洪》)而后苻坚登基后至龙门而顾谓群臣曰:“美哉!山河之固,娄敬有言,关中四塞之国,真不虚也。”(《十六国春秋辑补》卷三十一《前秦录一·苻坚》)似乎只有站在周、秦、汉旧都的长安,方才得以拥有踌躇满志的思古权力。。与此相对,远遁江左、播迁东南的东晋南朝,则每每被视为“不闻华土”“僭立江表”的僭伪政权。

与地理中心论并行的还有“文化正统论”。陈寅恪认为,北朝时期的胡汉分别,文化远比血统、地域等因素重要(57)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200页。。北魏入主中原后,在文化建设上不断加强去夷即夏的努力。孝文帝自幼就雅好读书,常手不释卷。“五经之义,览之便讲。学不师受,探其精奥。史传百家,无不该涉。善谈老庄,尤精释义。才藻富赡,好为文章。诗赋铭颂,任兴而作”。太和十年后诏册,多马上口授,文不加逗,“自余文章,百有余篇”(58)魏收:《魏书》卷七《高祖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7页。。《隋书·经籍四》记“《后魏孝文帝集》三十九卷”(59)魏徵:《隋书》卷三十五《经籍四》,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079页。。其在位期间,还多次以华夏正统继承人的身份频繁参与祭祖、祭天、祭圣等活动。通过一系列举措,旨在“以仪式感和庄严感,来彰显帝国与文化的威权与正统”(60)柯马丁著,刘倩译:《秦始皇的石刻——早期中国的文本与仪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02页。,进而强化北魏在华夏文化与历史链条中的正宗身份。此外,北朝君臣还致力于不断削弱甚至消解东晋之正统性(61)在这方面,魏收的做法可谓釜底抽薪。《魏书》卷九十六《司马睿传》云:“僭晋司马睿,字景文,晋将牛金子也。初晋宣帝生大将军、琅琊武王伷,伷生冗从仆射,琅琊恭王觐。觐妃谯国夏侯氏,字铜环,与金奸通,遂生睿,因冒姓司马,仍为觐子。由是自言河内温人。”在魏收的记载中,司马睿是王妃与武将通奸所生。从血统来看,自然不具备继承晋统之合法性。类似的记载亦见于《宋书》卷二十七《符瑞志上》。在《宋书》中,或是受到谶语的启发,沈约将司马懿杀牛金与牛金私通夏侯氏而生元帝相关联,《魏书》在此可能受到沈约的影响。沈约和魏收在史书中特别采用此则材料用意虽有不同,沈约意在为刘宋立国寻求合理解释,而魏收则着眼于否定整个东晋法统,而为北魏正统张本,但本质上都处于正统争夺的浓厚阴影之下。,南北正统争夺和文化冲突遂呈现出异常激烈的态势。

如南北使臣互聘就更多以折服对方为目的,以维护己方正统。陈庆之使北时曾云“正朔相承,当在江左。秦朝玉玺,当在梁朝”,杨元慎反讥道:“江左假息,僻居一隅。地多湿蛰,攒育虫蚁,疆土瘴疠,蛙黾共穴,人鸟同群。……礼乐所不沾,宪章弗能革。”(62)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卷二“城东”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84~85页。南方的荒蛮,在杨元慎看来似乎就是化外之地,从而以地理中心论的角度突显北方乃正朔所在之优越性。北魏时,南齐刘缵奉命出使北魏,谓:“此山去燕然远近?”意北魏乃北狄边裔,不当入处中原,北魏主客令李安世反唇回曰:“亦由石头之于番禺耳”(63)魏收:《魏书》卷五十三《李孝伯传附李安世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175页。,则斥南齐为蛮夷。可见当时在北方政权的正统观中,已不再把“秦皇玉玺”视为正统判断的依据,而将“定鼎嵩洛”作为正统判定的标准。他们的言辞既是政治宣言和立场宣示,也是正统文化观念的呈现,彼此皆以自己的正统标准来贬抑对方,隐藏着浓厚的政治动机,并投射着各自的政治利益,故司马光云“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64)司马光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六十九“文帝黄初二年”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2186页。。这种彼此定义的歧视性称谓,正是地理中心论背景下南北正统之争的显现(65)据郝润华统计,《晋书》及南朝《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四史中,称北人为“索虏”者共140次,其中仅《宋书》《南齐书》就达136次,而《魏书》《隋书》中,呼南人为“岛夷”者也有18次,可见当时正统之争的激烈。见其著《六朝史籍与史学》,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33页。。受此影响,南北双方对己皆充满心理优势和正统自信,对彼则充满警惕和敏感。这不仅反映在官修史书与政治外交场合,也大量存在于民间和社会大众的文化观念中,并与华夷、南北等固有观念相糅合,从而使南北朝时期的正统对抗与争夺显得复杂而多元。如公元450年,北魏与刘宋于彭城对峙,阵前互派李孝伯和张畅对谈。《宋书·张畅传》载:“畅随宜应答,吐属如流,音韵详雅,风仪华润,孝伯及左右人并相视叹息”(66)沈约:《宋书》卷五十九《张畅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605页。,而《魏书·李孝伯传》云:“孝伯风容闲雅,应答如流,畅及左右相嗟叹”(67)魏收:《魏书》卷五十三《李孝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172页。。双方属辞惊人相似,都认为己方取得了外交胜利,赢得了对手尊敬,并建立起绝对优势。这种历史记载的互文性(68)刘跃进将文献的互文性,界定为同一事件、同一故事,在不同时期、不同文体之间的详略不同。并认为这种情况在秦汉以来的文献中司空见惯。详见氏著《有关唐前文献研究的几个理论问题》,《深圳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同文又见刘跃进、程苏东主编:《早期文本的生成与传播》,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表明随着政治、文化权力的介入,存世文献已在相当程度上被遮蔽或篡改了。《洛阳伽蓝记》卷一云,十六国以迄北朝之史书“皆非实录,莫不推过于人,引善自向”(69)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卷二“城东”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1页。。“推过于人,引善自向”正是各政权在文化上互相诋毁以构建有利于己之文化形象的惯常手法。

此风所扇,文学创作与交往遂再次成为争显优势、建构正统的重要场域。首先,文学的传播与接受体现了征服与征服者的历史。江淹《横吹赋》在叙述《横吹曲》的传播时云,“韵起西国,响流东都,浮江绕泗,历楚传吴”(70)江淹撰,胡之骥注,李长路、赵威点校:《江文通集汇注》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63页。。《横吹曲》流行于北朝,其以箫鼓奏者为鼓吹,多用于朝会。以鼓角奏之,则为横吹,多用于军中,为北朝军乐的组成部分。江淹在赋中大致勾勒出该曲自北入南的流传路线。其实南朝文人大量拟作《横吹曲》,如《出塞》《入塞》等战争题材的诗,始于齐梁,如“(永元三年)始内《横吹》五部于殿内,昼夜奏之”(71)李延寿:《南史》卷五《废帝东昏侯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50页。。《鼓吹》《羌胡伎》《横角鼓吹》等曲多源于北境,其辞亦多以胡语写就。传入南朝,虽以异国情调带动起新的流行趋势,但“歌辞虏音,不可晓解”(72)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一《横吹曲辞题解》,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09页。,故为合乐奏唱,在未有新辞的情况下,翻译旧辞以就声口之需便成为权宜之策。然在南北对立的背景下,南人对于北人曲辞的翻译与接受必先经过心理和情感的认同,从而使歌辞烙下文化冲突和正统之争的印记。如《折杨柳歌》云:“远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73)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五《横吹曲辞五》,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70页。这里提到“虏家儿”,应非北方少数民族的原话,因为在南北对立的政治语境中“虏”更多包含着南人对北方胡人的蔑视(74)曹道衡:《关于北朝乐府民歌》,见《中古文学史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44页。。这首北歌在南传过程中,当经翻译而流行,并从翻译词汇的择取透射出南方对北方的文化藐视。而从深层看,这些诗歌的重要性不在于其来自北方,而在于其是关于北方的。它们之所以流行,概因其符合梁人对北方和北方人的想象,“虏儿”虽不解“汉儿歌”,但在阅读与传唱中“汉儿”却能理解“虏儿歌”,一种文化优越感顿然而生。《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云:“伧歌以一句为一解。”(75)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76页。此处的“伧”,乃“中州人也”(76)释惠琳:《一切经音义》卷三十七,台湾:大通书局,1985年,第804页。,亦属南人对中州人的歧视性称谓,而与此相对之“中国”,则指江南的南朝政权。南朝在音乐与民歌上对北朝的歧视,“以其时正统在江南也”(77)孙楷第:《梁鼓角横吹曲用北歌解》,见《沧州集》,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486页。,其实根本原因不是正统在南朝,而是翻译或掌控文化权力者在南朝,其主观认为正统在己。由于文学“不是直接触动社会历史,而是在话语模型的建构、解构或转换中象征性地搅动世界”(78)王一川:《修辞论美学》,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09页。,因此,我们与其将这种情况理解为某个人或者群体的特定政治立场,还不如将其视为受当时流行的正统观念影响而日渐形成的一种大众化的社会观念和态度,据此不难见出南北朝时民歌传播与接受的过程中充斥着浓郁的正统争夺气息。

南北文人集会时的诗文唱答也是文化对抗、凸显正统的重要场合。《魏书·祖莹传》曾载,王肃自南入北后,官拜尚书令,曾于尚书省内作《悲平城》一诗,云:“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甚为彭城王元勰(孝文帝第六子)称美,遂使其再咏一首,语曰:“王公吟咏情性,声律殊佳,可更为诵《悲彭城》诗。”王肃听闻不喜,而对曰:“何意《悲平城》为《悲彭城》也?”元勰遂面有惭色,时祖莹在座,及时救场道:“所有《悲彭城》,王公自未见耳。”王肃云:“可为诵之。”莹应声云:“悲彭城!楚歌四面起。尸积石梁亭,血流睢水里。”肃甚嗟赏之。元勰大悦,退谓祖莹云:“郎定是神口,今日若不得卿,几为吴子所屈。”(79)魏收:《魏书》卷八十二《祖莹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99页。在这则故事中,一场诗歌创作与吟咏活动中暗含着紧张、激烈的文化冲突。“平城”与“彭城”在双方诗作中均以极具主观色彩的政治景观存在,这种政治景观通常“提供一种方法,使某些阶层的人通过想象与自然的关系表示自己及其所处的世界,并强调和传达自己与他人相对于外部自然的社会角色”(80)丹尼斯·E·科斯格罗夫:《社会形构与象征性风景》,伦敦:伦敦出版社,1984年,第15页。对于自然风景的书写与社会权力的理论,另可参安·简森·亚当斯《“欧洲大沼泽”中的竞争共同体:身份认同与17世纪荷兰的风景画》、安·伯明翰《系统、秩序及抽象:1795年前后英国风景画的政治》,上述二文俱见于W·J·T·米切尔编,杨丽、万信琼译:《风景与权力》(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因而在正统争夺中具有深刻的象征含义。披览史料,可知王肃于魏文帝太和十七年入魏后,常年宦居洛阳,并未到过平城。所以,对于其和由南入北的大多数诗人而言,边塞仍多出于想象,边塞诗仍是对遥远边地的形象构筑,对其地苦寒予以状写,正是“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的文学想象的产物(81)刘勰著,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卷六《神思第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365页。,仍存有对“文化他者”进行建构并借此达到强化自我文化身份的目的。王肃诗句“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具有明显的主观倾向。平城乃元魏故都,王肃以“晦雪”“荒松”等荒寒意象形容之,皇室出身的元勰自然对此颇为敏感,故产生“为吴子所屈”的紧张与焦虑。元勰口误,“完全可以把(出现的)误读判断为观念和理念从一情境向另一情境进行历史转移的一部分”(82)萨义德:《文化间的理论旅行》,见谢少波等译:《萨义德自选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48页。。祖莹世居北方,亦警觉王诗可能存在的文化歧视,遂借元勰口误,将诗中地点从平城南移至彭城,在纸上重演对对方的屠杀(尸积、血流),算是对王肃的报复。彼此对对方故土和记忆的伤害,显示出浓郁的文化对抗意识。

另外,据《洛阳伽蓝记》载,“肃在江南之日,聘谢氏之女为妻,及至京师,复尚公主。其后谢氏入道为尼,亦来奔肃。见肃尚主,谢作五言诗以赠之。其诗曰:‘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公主代肃答谢云:‘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83)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卷三“城南”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04页。文中北魏(陈留)公主于诗歌应答如流,反应之敏捷、承接之巧妙、回复之妥帖都显示出北魏洛阳时期贵族妇女于文学上的造诣深厚。王肃系江东望族琅琊王氏之后,其妻谢氏亦江南盛族,族内子弟诗文书艺高标一时,家族女性之文学技艺亦高于普通女性。该事件本身并无可多议,但作者杨衒之隐藏在其中的文化态度却颇可玩味。陈留公主与谢氏女子相比不落下风,杨衒之于此一则表彰北地女子才秀特出,另则说明以洛阳为核心的北朝在文学和文化上优于或至少等高于以建康为中心的南朝。以北魏为本位的文化心态,使《洛阳伽蓝记》一方面借文字以达到抑制南朝文化之目的,而另一方面,又积极维护并夸饰北人成绩,以彰显、提升北朝的文化品位,褒贬损益之间,正统在我的心理隐然可见。《洛阳伽蓝记》是北朝文学的杰构,但书中“杨衒之也完全纠缠于血缘论、空间论、文化论等错综复杂的历史情感之中,极其强烈的历史意识与政治对立的客观形势,使得他执迷于北魏正统主义,进而对南方文化采取极端不友善的排拒心理”(84)王文进:《北魏文士对南朝文化的两种态度——以〈洛阳伽蓝记〉与〈水经注〉为中心的考察》,见《南朝山水与长城想象》,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30页。。杨衒之的态度在当时应非个案,而是北朝知识分子中的普遍心理和社会认知。同时代郦道元《水经注》透过对河川地理的热爱、山水风俗的咏叹,呈现出与《洛阳伽蓝记》激进、对立之正统观完全不同的样态。它将正统争论融汇到自然山水的美学世界,从而在无形中开拓了空间视野与文化格局。

使臣作为国君之代表,“识变从宜,不辱君命”(85)颜之推著,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卷四《涉务》,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381~382页。,维护国体之正统乃其职责所在,然文化作为一种软实力,常以文学为载体予以展现。故每有使臣到访,常举国关注,“郢中上客,云聚魏都。邺下公卿,风驰江浦”(86)严可均:《全齐文》卷七《与齐尚书仆射杨遵彦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49页。。使臣以政治使命为重,然一旦文学交流有损于正统建构,则文学亦会因此成为定义彼此的工具。“梁常侍徐陵聘于齐,时魏收文学北朝之秀,收录其文集以遗陵,令传之江左。陵还,济江而沉之,从者以问,陵曰:‘吾为魏公藏拙’”(87)见刘餗撰、程毅中点校:《隋唐嘉话》卷下,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5页。有学者认为这则材料出于唐代小说家言,但在情理上又符合当时风气。如唐长孺先生认为,“刘小说家言,不尽可信,但却反映了庾信、徐陵对北方文人的褒贬为当时北人所重视,也为后人所津津乐道”。周一良先生也认为,“这些可能是带有夸张性的故事传说,然而反映当时的倾向是可以肯定的”。钱钟书先生亦认为,“(此)亦征南风之竞而北风斯下矣”,也承认该事件所投射出来的,相对于北朝文学而言,南朝文学的优越感。另可参李定广:《“徐魏之争”:南北文学理念的碰撞与传衍》,见《学术月刊》2016年第9期。。“传之江左”的前提当然是得到江左的承认,徐陵虽在外交场合对魏收文集予以接受,但其一旦返回南方,则立即表现出对魏收文集之文学价值的否定,这其中固然与两人诗美标准之差异性体认有关,但更与徐陵代表的南方文化自身所充斥的文化优越感有关。

对此,魏收亦未善罢甘休。《隋书·薛道衡传》云:“陈使傅縡聘齐,以道衡兼主客郎接对之。縡赠诗五十韵,道衡和之,南北称美。魏收曰:‘傅縡所谓以蚓投鱼耳’。”(88)魏徵:《隋书》卷五十七《薛道衡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406页。

徐陵对魏收的做法,魏收又施于傅縡,甚至将其赠诗讥为“以蚓投鱼”,借贬低对方以建构自我文化优势之动机甚明。由于历史文献本身富有浓郁的地域政治色彩,故如从正统争夺视角看,《隋书》所记魏收、薛道衡等事迹之角度与语气无疑是站在北人立场上的,并有以北方文化为正统的自觉立场。而刘餗乃彭城人,其所记徐陵事则带有自矜意味,潜意识中充满南方文化的自豪感和以南方为本位的文化意识。

事实上,一个政权为了稳固其统治,总将其正统观等核心利益用观念予以表达,并赋予其思想或者文学的普遍性形式。在南北朝政权彼此并存、相互对立的政治情境中,每个政权均服从于各自的正统建构,围绕各自利益,遂呈现出激烈的正统争夺,而其投射在文学创作中,就使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充满浓郁的政治化色彩,并呈现出“向善自引、推过于人”的创作特征。

三、 隋唐之际正统追尊与文学融合

公元589年,隋灭陈而一统天下,现实政治中的外继性正统对抗遂暂告结束,但隋唐政权究竟以梁陈、西魏北周、东魏北齐何者为政治统绪,成为摆在隋唐君臣面前的重大政治问题。对此,官方与知识思想界的认识似并不一致。早在隋灭陈后不久,杨坚就与群臣“议正朔服色事”,并自觉继承了北周的正统秩序。之后,李唐代隋而起,依五德转移说推导,“奉隋帝为酅公,行隋正朔,车旗服色,一依旧章,仍立周后介国公,共为二王后”(89)王溥:《唐会要》卷二四“二王三恪”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539页。,李渊奉周、隋子孙为二王后,乃唐代正式承认北朝法统的标志。天宝八载七月,“封后魏孝文十代孙元伯明为韩国公,以备三恪”(90)杜佑撰,王文锦点校:《通典》卷七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029页。,玄宗诏封元魏后人为韩国公,意味唐室将其所继承的北朝法统已由隋、周上溯至北魏了。毕竟对于李唐而言,否定北朝,就意味着否定祖先,同时也意味着否定自我。

需要强调的是,隋唐正统论,除轩轾南北外,还有东西统系的取舍问题。北魏永熙三年(534年),孝武帝西奔长安,北魏遂裂为东魏与西魏,双方均以正统自居。如东魏自称以木德承魏水德,“北齐木德,正朔服色,皆如后魏”(91)杜佑撰,王文锦点校:《通典》卷五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546页。,成书于北齐的《魏书》更是取尊东抑西的立场。“《魏书》直以东魏孝静帝为正而西魏为伪,故不为立纪,仅附见《孝静纪》中,无非助齐抑周之意”(92)王鸣盛撰,黄曙辉点校:《十七史商榷》卷六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8页。。所以,周隋禅代的背景下,《魏书》推尊东魏、北齐的政治立场自然会被否定。隋开皇间,文帝敕魏澹、颜之推、辛德源重修《魏书》,新撰《魏书》以西魏为正统,其思想立场后为李延寿《北史》所取资。

综合来看,隋唐的北朝正统论,其立场是尊北抑南、尊西抑东,并基本遵循北魏——西魏——北周——隋——唐的秩序展开。开皇九年(589年),隋文帝灭陈,国家一统,“江汉英灵、燕赵奇俊,并该天网之中,俱为大国之宝”(93)李延寿:《北史》卷八十三《文苑传序》,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82页。。政治与地理版图虽已一体,但文学与美学上的对立仍在持续,故消弭南北文化差异、淡化华夷观念更为统治者所重。然数百年对立所致的文化隔阂却难在短期弥平,其必以惯性影响特定时段的文学、文化演进。

《隋书·文学传序》云:“暨永明、天监之际,太和、天保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于时作者,济阳江淹、吴郡沈约、乐安任昉、济阴温子升、河间邢子才、巨鹿魏伯起等,并学穷书圃,思极人文,缛彩郁于云霞,逸响振于金石。……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矣。”(94)④ 魏徵:《隋书》卷七十六《文学传序》,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729~1730、1730页。就时段而言,魏徵对南北朝文学的观察主要聚焦在北魏太和元年至北齐天保二十三年这八十余年间,并体现出如下特点:首先,其论北方文学,着重以太和(北魏孝文帝年号,477~499年)至天保(北齐宣帝高洋年号,550~559年)为限。其以北魏——东魏——北齐的历时性叙述路线,表明魏徵对文学的观察与其对正统归属的考量基本一致,都是在东魏——北齐的视角下展开的。而对南方文学的评断,则以永明(齐武帝年号,483~493年)至天监(梁武帝年号,502~519年)为限。从时间看,南方文学的断限基本为北方文学涵括,即其对南北文学的评价是以北方文学为背景和坐标的,是在北方(北齐)话语体系中展开的。这或与其出身有一定关系。魏徵乃魏收族弟,《北史·魏长贤传》载:“魏长贤,(魏)收之族叔也。……子徵。”(95)李延寿:《北史》卷五十六《魏长贤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39~2043页。魏徵出生时,魏收虽已辞世,但《隋书·文学传序》以东魏——北齐为叙述视角,并对该段文学充满褒赞,仍可见出魏徵对魏收观点具有一定程度的继承。

其次,魏徵对待南北文学表面虽似公正折中,实则暗含正统之争下的文学优劣判断。其论述建立在一系列二元对立的观念上:内容(词义)/形式(宫商)、阳刚(贞刚)/阴柔(清绮)、理性(理胜)/感性(文过)、实用(时用)/抒情(咏歌)。这种二分观念,本身就有对立的意味。魏徵在《隋书·文学传序》中对南朝文学的表彰截止到梁武帝天监年间,之后他对宫体诗予以抨击,云其“词尚轻险”④“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96)魏徵:《隋书》卷三十五《经籍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090页。,从而给宫体诗以“亡国之音”的政治评价。与此同时,魏徵还利用其“受诏总加撰定,多所损益,移动存简正”的身份,对初唐所撰的其他史书予以干预。如姚思廉在《梁书·武帝本纪》中将梁武帝一生一分为二,言其早年英武果决而晚年昏聩荒颓,进而对其早年多加颂赞,晚年则委过于朱异之徒。魏徵在《梁书》“总论”中对此则完全持有不同看法,认为萧梁亡国,完全肈于梁武帝“慕名好事,崇尚浮华”,对梁武帝予以不留余地的批评,显示出其对南朝文风文化的否定态度。至于陈后主,魏徵更加直接地斥责其“复扇淫侈之风”的过失,并推演出“亡国之主多有才艺”的论点。受此影响,李延寿《北史》在备陈北朝文学盛况的同时,对南朝文学多予批评,其在《南史》中于文学亦轻描淡写,草草述言,再次重蹈初唐史家重北轻南的叙述立场。由此,“才艺之主”与“亡国之君”之间的联系愈加牢固。与此同时,魏徵《隋书·文学传序》、李延寿《北史·文苑传》、李百药《北齐书·文苑传》、令狐德棻《北周书·庾信王褒传》皆对北朝文学多有盛夸,如认为北地文学“声实俱茂,词意典正,有永嘉之遗烈焉”(97)李延寿:《北史》卷八十三《文苑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79页。,与南方文学“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98)令狐德棻:《周书》卷四十一《庾信王褒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744页。的特点形成鲜明对照。这些北方史家“对南方文学颇加指责,而独厚北方文学”(99)牟润孙:《唐初南北学人论学之异趣及其影响》,见《注史斋丛稿》,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363~414页。另,曾守正《唐修正史史官地域性与文学思想》一文中,曾将初唐所有史家的出身背景做了统计整理,认为唐初修前代史的史官有31人,其中有列传者23人,而其中南方人士仅占三成。史家出身地域必然对其修史时采取的角度与观点产生影响。文见《淡江大学学报》2000年第6期。,以往论者多从儒家角度辨识其意义,其实当中亦蕴含文化正统争斗中取胜一方的眼光。陈后主国破被缚后,杨坚曾叱曰:“此败岂不由酒,将作诗功夫,何如思安时事?”(100)李延寿:《南史》卷十《陈本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10页。将诗、酒一起视作其致败的根由。在政权交替过程中,文学多与道德捆绑,成为政治的祭品,尤其是在南北分裂动荡的局面下,北方政权在政治、军事上的胜利必然引起对南方文化的强制性收编。

隋唐一统后,南北对立从原本政治、地域的分裂转化为文化隔阂,南人所一力推行的“南文/北武”逐渐被“南文/北质”的二元结构所代换。文/质这对概念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具有悠久历史。一方面,“质”为“文”的基础,而另一方面,“文”也具有其自身意义与价值。为了破解南人对于“文”的垄断,北人将“质”置放于更为有利的背景中去诠释。在南北朝时,南人出于政治需要,将北方塑造成蛮荒、自然的边地,以强调北人之鄙野。然“自然”是一个意涵模糊、富有张力的概念。从消极层面看,“自然”是粗疏、荒蛮的;从积极方面看,“自然”又是质朴、天然、不事铅华的。在初唐,胜利的北人接受了“自然”的界定,但着力消解其“荒蛮”的一面,强调其“质朴”的一面。随着“自然”涵义的迁移,虽然继续把南人置于“文”的地位,文/质的二元对立却产生了新的意义。在“质”映照下的“文”,已不再具有积极的意义,甚至带有过度雕琢和修饰的贬义。初唐君臣将南北朝正统之争背景下相互否定的历史再次重演,通过对“质”之价值的肯定与崇敬,对“文”之意义的弱化,其实质仍是树立北朝隋唐正统论的观念(101)有关文质与正统的关系,可另参读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

在创作上,“质”是北朝文学作品最重要的特质,其最先在叙事文体中得到体现,尤以碑版诸作表现最为明显。温子升《韩陵山寺碑》被庾信誉为“(北朝)唯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102)张鷟撰,赵守俨点校:《朝野佥载》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40页。,可见北朝文学须具有自己的特色才能与南朝文学“共语”。到卢思道、薛道衡时,他们已在部分诗赋中形成了有别于南朝一味绮靡的美学个性与风格,其作品中不仅有精巧的艳歌绮语,也有刚劲质朴、慷慨激昂的新声。从他们的诗中不难发现南朝诗歌中对仗、炼字、声律等成果已被北朝优秀作家掌握并融汇于新篇中,且继续发展出以悲壮为情感内蕴的文学新风格。这反映出北朝新的审美标准正在确立,北朝文学也在渐次走向成熟,从而肇启南北文学融合之先声。

质实而言,南北两种异质文学的激烈碰撞,只能通过对传统的梳理,建构彼此皆能接受的文学源流与传统,方能真正完成文学融合。如前揭所述十六国胡主通过对记忆和传统的梳理来完成华夏身份的建构一样。对南北朝文学而言,彼此都认可并接纳且时间距离最近的文学传统便是建安文学。在北朝文学“尚质”传统的影响下,卢思道、薛道衡等在创作中多展现出豪壮悲凉的特点,其所蕴含的生命精神的回归正契合建安文学特质。遗憾的是,他们对此并无理论阐发,进而难以带动一时的创作风尚转向。于南方文人而言,对北朝文学的疏忽并不妨碍其理论思考的深入。刘勰指出南朝文学具有“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的缺陷(103)⑤ 刘勰著,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卷二“明诗第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65、65页。,类似的反思性话语在钟嵘《诗品序》、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中也有体现,但这都只是一种理论上的自我圆满,要具有可操作性,同样需要在创作中寻求可供参照的对象。由于对北朝文学的轻视,故南朝理论家将文学出路的探求转向了对文学历史传统的梳理。刘勰《文心雕龙》表现出对“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之建安文学的极大认同⑤。钟嵘《诗品序》借“建安风力”阐发自己的诗美理想时主张“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104)钟嵘著,王叔岷笺证:《钟嵘诗品笺证稿》,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2页。。所谓“风力”多指基于人生悲剧性体验而激发出来的生命精神,它虽悲而壮,但正与刘勰反复强调的“慷慨”相通。“丹彩”是南朝文学之长,钟嵘提出在“丹彩”之上“干之以风力”,就是借建安文学中所蕴含的内在的生命精神来充实南朝文学的柔靡。当然,南朝文学批评对建安文学的高度评价并不意味着他们在理论上意识到南北文学融合的必要,而只是表明他们已认识到南朝文学对建安文学的继承是片面的,从而呼唤被遗忘的生命精神的回归。

入唐以后,齐梁诗风仍盛行一时,陈子昂为革除时弊而高扬“汉魏风骨”。在《修竹篇序》中他畅言“文章道弊五百年矣”,究其原因,则在于“汉魏风骨,晋宋莫传”。所谓 “汉魏风骨”,其内涵即为“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105)陈子昂撰,徐鹏点校:《陈子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6页。。在这里,陈子昂将文学的“质”从外在的道或内容转向了内在的情思,并提出了具体的规范标准,还把“文”从单纯形式的追求复归到“抒情”“言志”的道路上来,进而把“文”与“质”的对立转化为“风骨”和“兴寄”的融通,更加接近于文学的本质,从而实现了李世民、魏徵、令狐德棻等政治家和孔颖达、刘知几、王通等思想家对南北文学“文质彬彬”的期待,最终在政治一统的背景下,以文学方式消弭了南北文学长期以来的对立与隔阂,为唐代文学高峰的到来扫平了道路。

四、 结 语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中古文学发展受多种因素的制约,但各政权关于政治正统地位的建构与争夺对文学发展方向与内在演进所产生的影响最为深巨。正统争夺既对文学交流与发展予以阻隔,又在特定的环境中对其予以促进与推动。而另一方面,“文学作为意识形态,它不但被社会文化中现存的意识形态所决定,它同时又在生产着意识形态,塑造甚至改变着意识形态”(106)周宪:《超越文学:文学的文化哲学思考》,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269页。,因此文学创作也主动参与到正统建构的过程中去,为其提供争夺场域和形象建构的手段,形态各异,却都服务于“推过及人,引善自向”的目标。二者相互推动,互相涵育,不仅促进了十六国至南北朝文学与文化发展的多样性呈现,也为隋及唐初南北文化与文学的真正融合提供契机和可能性。唐代文学创作高峰,就是各种文化与文学元素在正统斗争背景下经过“百川东到海”式的激荡而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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