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恩格斯论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
2021-02-28任帅军
任帅军 肖 巍
(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一、 在争论中还原马克思恩格斯对工人阶级、无产阶级的论述
目前国内外在解读马克思恩格斯对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影响时,存在以下问题:一是混同使用工人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概念,遮蔽了马克思恩格斯在具体语境中使用这两个概念的不同意义;二是没有意识到相对于同时代思想家,马克思恩格斯提出从工人阶级上升到无产阶级的革命性意义;三是针对资本主义新变化出现了工人阶级蜕化论、无产阶级衰退说,没有看到马克思恩格斯探索无产阶级革命具体道路的开放性。只有在还原中准确把握马克思恩格斯对工人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相关论述,才能在“回到马克思”中回答上述争议。
1. 甄别关于工人阶级、无产阶级的若干争论
“混同说”之所以把工人阶级等同于无产阶级,是因为混淆了阶级划分与阶级立场。C.白蒂尔海姆区分了社会阶级及其阶级立场(1)C.白蒂尔海姆:《无产阶级专政社会各阶级和无产阶级意识形态》,《每月评论》1971年11月。,从而看到处于相同社会阶级却具有不同阶级立场的情况。相对于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阶级而言,工人阶级和无产阶级都被归入被统治阶级。可是,前者却不一定具有后者解放自己乃至全人类的阶级立场。K.普朗迪和R.M.布莱克伯恩就在同一企业调研中发现,对待工会行动,蓝领工人支持社会团结的左翼阶级立场,而白领工人则采取反对政治斗争的保守阶级立场。(2)K.普朗迪、R.M.布莱克伯恩等:《概念与尺度团结的范例》,《社会学杂志》1974年第8期。马克思恩格斯早在19世纪上半叶考察工人状况时就揭示了这一问题。旧工人阶级在工场手工业时期就存在,他们靠纺纱织布耕地为生,“但是,他们至少不是无产者”(3)②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9、390页。;而资本主义现代大工业发展中出现的新工人阶级社会地位却要低一等,因为他们已经沦为机器的一部分。“但是,正因为如此,工业革命也就促使他们去思考,促使他们去争取人应有的地位。”②
马克思恩格斯已经在新工人阶级身上看到了其上升为无产阶级的历史必然性。这使他们超越了同时代思想家对工人运动的影响。作为曾经的青年黑格尔派密友,卢格与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法哲学方面志同道合(4)姚远:《卢格与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两种书写》,《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11月21日。,但是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改变了卢格的共产主义立场,使两人从此分道扬镳。蒲鲁东是当时法国工人运动的一面旗帜,他对巴黎公社成立的影响要大于马克思恩格斯。然而,巴黎公社作为无产阶级专政的一次尝试昙花一现,成为“蒲鲁东社会主义学派的坟墓”。(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34页。蒲鲁东看不到,在没有彻底消灭阶级对立的情况下,无产阶级不可能实行专政;并且马克思恩格斯所设想的无产阶级专政不是一种“简单地掌握现成的国家机器”(6)中央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巴黎公社》,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362页。的国家形式,而是通过无产阶级消灭国家来实现解放。
资本主义社会虽然制造了新工人阶级,却不会必然制造出无产阶级。无产阶级并不是资本主义的工业逻辑制造出来的,而是反映了以私有财产关系为中介的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进行政治统治的权力关系;工人阶级只反映了资本家支配工人劳动的权力关系。在工人阶级身上或许没有自觉的政治呼声,但是在无产阶级身上却存在自觉的革命行动。
然而无产阶级革命并没有首先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取得胜利,无产阶级也没有随着这些国家的发展而壮大起来,西方社会(7)A.埃马奴尔认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没有工人阶级,只有“工人贵族”。他看到由于国际劳动分工所造成的特权现象,但没有看到这一分工并未在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建立起利益一致的关系;F.鲍恩和M.A.布尔涅认为技术发展改变了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这是因为技术进步导致无产阶级职业地位的下降,却没有改变整个社会的体制机制和意识形态;在马尔库塞看来,消费社会通过控制工人阶级的需求,使无产阶级陷入“革命革不起来的反常时期”。这是因为马尔库塞没有从无产阶级这个高度来看待革命事业,导致他过分低估了工人阶级的反抗能力。参见H.韦伯尔:《工业社会中无产阶级的革命性在衰退吗?——评A.埃马奴尔、F.鲍恩、M.A.布尔涅、H.马尔库塞的“工人阶级蜕化论”》,《哲学译丛》1979年第4期。就出现了工人阶级被同化和无产阶级革命性衰退等声音。这些观点虽然看到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客观形势对工人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现实影响,却没有看到这种影响到底具有何种意义还要取决于革命者自身。无产阶级是在整个资本主义体系既有框架内确证自身被统治地位的,这就决定了它必然会具有的历史使命。
2. 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洞见
马克思恩格斯分别在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的历史条件、上升途径和现实指导三个层面作了开拓性探索。第一,马克思恩格斯立足工业资本主义的历史背景考察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第二,工人阶级在成为无产阶级之前会先沦为无产者,之后又存在一个极其艰难的转变过程。在工人阶级上升之后,其历史使命是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把握整个现代社会的历史发展进程。第三,马克思恩格斯把无产阶级理论运用到对工人运动的现实指导当中。面对19世纪末英国工人阶级斗争陷入低潮的情况,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这是因为工人还没有真正建立无产阶级革命政党而受资产阶级控制所导致的。工人没有被具有鲜明阶级立场的无产阶级政党组织起来,“工人运动就不可能是政治性的”(8)关勋夏:《试析十九世纪末期英国工人运动衰落的原因》,《史学月刊》1992年第6期。,也不可能具有解放自己进而解放全人类的世界历史意义。恩格斯在1881年反思这段历史时就指出:“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对组织成一个整体的不列颠工人阶级进行哪怕是一天的抵抗。”(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286页。
从马克思恩格斯终其一生投入到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来看,他们并没有对工人阶级丧失信心,而是努力打通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的诸多环节。因此,考察工人阶级如何上升为无产阶级的问题必须回到马克思恩格斯及其所处时代的历史语境当中寻找答案。
二、 马克思恩格斯立足工业资本主义考察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的条件
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早在14~15世纪的地中海沿岸就萌芽了。从16世纪开始,西欧各国陆续通过资产阶级革命扫清资本主义现代大工业发展的路障。现代大工业存在的条件也是工人存在的条件。恩格斯直接从工人的实际生活观察中探究工人生活贫困的原因,形成了《英国状况·十八世纪》、《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等理论思考。受恩格斯的影响,马克思通过介入政治经济学对工人的社会状况进行了初步的理论分析,集中体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等早期著作当中。马克思恩格斯立足资本主义工业发展的时代背景,探寻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的可能条件与关键要素。
1. 时代的铺垫与历史的抉择
恩格斯通过现实的考察指出,现代工人生活在以“蒸汽力和机器”(10)②③④⑤⑥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6、368、93、368、370、157页。推动生产力大发展的生产关系当中。英国作为当时典型的资本主义工业国,既通过“蒸汽力和机器”成全了英国资本家,又催生出了大量生活贫困的工人。这些工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出卖劳动力。这种工业发展模式造就了这样一种制度:“这个制度使文明社会越来越分裂,一方面是一小撮路特希尔德们和万德比尔特们,他们是全部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的所有者,另一方面是广大的雇佣工人,他们除了自己的劳动力之外一无所有。”②对“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的所有”使资本家作为一个阶级享有对作为对立面阶级即工人的劳动进行支配的权力。现代工人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被压迫阶级,就诞生于机器大工业在分工上对人与人之间劳动关系的改写当中。这就是工业资本主义兴起的时代背景。
工人在机器大工业所带来的自由竞争社会中被推向了万丈深渊。一方面,在激烈的竞争中,资本主义生产必须扩张,否则就无法消化资本过剩和失业工人过剩所带来的经济危机;另一方面,资本过剩建立在无偿占有工人在劳动中创造剩余价值的基础之上,这直接导致了工人的贫困生活,而失业工人过剩则是一无所有的工人在市场上出卖劳动力时自由竞争的恶果。这就决定了工人不能简单地争取更多的权益,要想彻底改变悲惨命运就要全面推翻这种资本主义生产框架本身,这是工人所面临的历史任务。这样就能理解,为什么恩格斯说“现代英国工人阶级的贫困和穷苦却具有全国性意义,甚至具有世界历史意义”。③工人的历史使命是被工业资本主义逻辑划定的,也是消灭生活贫困不得不面对的历史选择。
青年恩格斯对英国工人运动的实际考察不仅从实证分析上对青年马克思产生深刻影响,而且促使他与沉浸在思辨唯心主义当中不能自拔的青年黑格尔派主将布·鲍威尔等人展开论战。青年马克思恩格斯放弃了对纯粹思辨理论的探讨,转而关注现实生活中实际的物质利益问题。这种转向又使得他们与工人运动相结合,在参加工人的集会中深入了解工人的真实处境。他们很快就意识到,科学技术发展和工人斗争都未能有效改善工人阶级的恶劣处境,工人阶级斗争的目的只能用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框架所造成的对立状况来解释,“应当到资本主义制度本身中去寻找”。④作为工厂主的资本家在这种制度安排下“不但自己不感到有任何解放的需要,而且还全力反对工人阶级的自我解放,工人阶级就应当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变革”。⑤这就是青年马克思恩格斯与工人运动结合的原因,其目的是使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把工人的自我解放运动提升到阶级革命的高度。
2. 上升的可能条件与关键因素
异化劳动创造了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的可能性。面对资本主义大工业在早期发展中所造成的工人极端贫困的处境,马克思从异化劳动视角剖析了工人对劳动的依附及其造成的异化现象。在资本主义大工业之前也有贫困问题,但工业革命却使工人的贫困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并且导致贫富悬殊的两级分化。在马克思看来,工人贫困是与异化劳动相互缠绕在一起的。工人在劳动中与劳动产品的分离直接导致异化劳动的产生,“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⑥工人非但不能享有劳动产品,为了生存还要用微薄工资购买所生产出来的劳动产品,忍受二次剥削。这就为工人反抗现行经济运行及其制度框架制造了一种可能性。
然而,异化劳动非但不会使工人团结在一起,还会激化工人阵营的分裂,加剧工人之间的相互竞争。因为工人要想得到工作,不仅会在异化劳动中服从有组织的剥削,还会利用各种竞争优势(11)这种情况最典型的是:在同工同酬上,女工和童工会利用身体弱势条件主动要求降低劳动报酬,达到排斥男工和其他女工、童工的目的。这种以低成本来增加自己竞争优势的做法,不仅会在劳动中损伤身体,还往往会达到反人道主义的残酷地步。参见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对这一现象的实证描述和分析。《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431~432页。排斥其他工人,否则他就没有工作,活不下去了。
虽然在矛盾激化的时候工人也会反抗,这种反抗也会成为资本主义危机产生的重要原因,但是危机也不会使工人自动上升为无产阶级。因为危机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必然产物。资本主义一定会在其自身之内采取各种措施,化解、缓和、消灭危机的爆发。受到一系列改良措施的影响,资本主义非但没有灭亡,资本主义社会还在各个领域通过改善工人条件,竭力同化工人阶级。这就是滋生工人阶级“终结论”或“消亡说”的重要背景。这种杂音之所以不正确,是因为它只局限于资本主义发展的现象,而忽视了工人自身的革命主动性,甚至有意否定工人斗争的革命意志和决心。马克思恩格斯不仅看到,危机会在客观上迫使工人阶级超越对立状态,朝着具有普遍革命意识的无产阶级过渡,而且认为工人阶级要想上升为无产阶级,必须是由工人自己来发动的!
《共产党宣言》就特别强调了教育因素使“工人彻底超越了相互竞争的状态,达到无产阶级革命所要求的普遍性”。(12)张双利:《论〈共产党宣言〉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5期。马克思恩格斯所指出的教育因素,一方面来自于资产阶级本身。资产阶级反对封建专制的斗争同时也促进了无产阶级的发展。工人在参与资产阶级领导的政治运动中,不仅援助了资产阶级,而且在资产阶级政治革命中争取自身权益,从而借助于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转化。也就是说,“资产阶级自己就把自己的教育因素即反对自身的武器给予了无产阶级”。(13)④⑤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1页。教育因素的第二个方面来自于对资本逻辑辩护的超越。“工业的进步把统治阶级的整批成员抛到无产阶级队伍里去,或者至少也使他们的生活条件受到威胁。他们也给无产阶级带来了大量的教育因素”。④工人被工业资本组织起来,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沦为工业资本自我增值的牺牲品。但是,国民经济学家们却为资本的这种逻辑进行正当性辩护,完全忽视了工人物质生活条件的贫困。而工人的受教育恰恰需要从对这种物质生活条件的认识中获得。第三个方面就是以马克思恩格斯为代表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对生活贫困工人的思想教育。他们出生在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却看到了资本主义自我否定的发展逻辑,进而转向能够掌握未来的阶级。“正像过去贵族中有一部分人转到资产阶级方面一样,现在资产阶级中也有一部分人,特别是已经提高到能从理论上认识整个历史运动的一部分资产阶级思想家,转到无产阶级方面来了。”⑤这部分人把自己的思想与时代的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指导工人运动中成为工人阶级上升到无产阶级最为重要的思想环节和教育因素。
三、 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的途径
马克思恩格斯已经从工业资本主义兴起的时代背景中敏锐洞察到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的必然趋势。那么,他们又是如何揭示出这一上升的历史过程?只有对其中的上升环节有所把握,才能提炼出无产阶级坚定的阶级立场,呈现无产阶级通过解放自身实现全人类解放的普遍性高度。
1. 自然人、工人、无产者、无产阶级
伴随着前资本主义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型的是自然人向工人的身份转变。工人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框架下沦为无产者,成为过渡到无产阶级的中间环节,最终无产阶级在革命中以“自己的面目”建构新世界。这一系列转变反映了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具体历史发展进程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内在地揭示了资本主义自我否定的客观发展规律。
第一,自然人成为工人,必然要经历商品化阶段。自由竞争的商业社会使自然人自由地出卖劳动力,成全了人与人之间自由买卖的关系,使自然人通过出卖劳动力顺利地成为工人。其结果是资本主义社会使自然人商品化,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通过商品的中介形式来实现的。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亚当·斯密从分工角度(14)刘绍唐、李雅君:《试论亚当·斯密的社会商品经济理论》,《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理解这一社会关系的实质。黑格尔则认为商品使人摆脱了传统的血缘、宗法和等级关系,可以使人在商品面前建立起独立人格。可他却没有看到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平等只具有抽象意义,其实质是商品拜物教(15)夏林:《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与商品拜物教的呈现》,《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的统治。这些理论家只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商品化世界中的形式,而没有像马克思恩格斯那样看到商品形式背后的实质内容是工人被赤裸裸地剥削和压榨,是被商品自由买卖所掩盖的资本家支配工人劳动的经济关系。“工人对劳动的关系,生产出资本家——或者不管人们给劳动的主宰起个什么别的名字——对这个劳动的关系。”(16)④⑤⑧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6、262、390、261页。
第二,工人沦为无产者。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劳动造成了人的普遍异化,在现实生活中又通过极端的贫富分化表现出来。贫富分化的直接表达形式是工人在绝对贫困中沦为无产者,而资本主义体系就是依靠支配和排斥绝大多数无产者才得以运转的。这就导致无产者的反抗。无产者的身份之所以会彻底激活资本主义体系中被压迫、被剥削的社会反抗力量,是因为无产者“直接被无法再回避的、无法再掩饰的、绝对不可抗拒的贫困”④逼向了死地。马克思不仅指出了无产者的来源,还对无产者进行了甄别。工场手工业时期的旧工人阶级不是无产者。他们主要是纺织工人,通过家庭纺纱和自主耕种过着惬意的生活。而之后的新工人只能通过出卖劳动力成为机器运转的一个组成部分,完全靠工资生活。“他们确实也不算是人,而只是一部替一直主宰着历史的少数贵族做工的机器。”⑤被剥夺了作为人的最后一点残余,促使这些转化为无产者的工人思考争取他们作为人应有的地位,这就掀起了工人的斗争。
第三,工人的三重斗争。工人被异化为机器,必然会产生对机器的憎恨,所以工人首先会发起反抗生产工具的斗争。工人很快就意识到对机器的破坏并不能改变自身的处境。因为在资本主义的工商业社会之下所展开的是资本家对工人劳动的支配,是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权利关系,而不是资产阶级理论家所向往的那种自由而平等的抽象关系。工人要想改变不对等的劳动地位,改善恶劣的劳动条件,就要展开争取权利的斗争。所以,工人的第二重斗争就是在劳动中意识到实际权利之间的失衡之后所展开的争取权利的斗争。最后就是已经上升为无产阶级的工人反抗整个资本主义体系的斗争。随着工人对资本主义劳动分工体系贡献的不断增加,必然会带来对资本主义私有制所决定的整个资本主义体系的斗争,也就是对资本主义框架本身的全面改写。这是工人斗争的最终走向。
第四,在阶级划分上讨论工人斗争有别于具有明确阶级立场的无产阶级革命。英国学者莱什发展了马克思从生产劳动出发提出的阶级斗争理论。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劳动中,工人与无产阶级虽然都是“具有相同阶级划分的阶级,其阶级立场并不一样”。(17)S.M.莱什:《生产劳动、阶级划分与阶级立场》,《哲学译丛》1979年第4期。两者都属于被压迫、被剥削的社会底层阶级,但是很显然,工人却不具备在无产阶级消灭私有财产的同时消灭自己的鲜明革命立场。因为工业无产阶级即工人阶级(18)无产阶级除了包括工业无产阶级,还包括依靠土地也不能养活自己的农业无产阶级,以及从资产阶级中分化出来而具有无产阶级立场的中间阶级,这个中间阶级是无产阶级在革命中需要争取的社会力量。的对立面是购买劳动力的资本家阶级,其对立范围只存在于买卖关系当中;而无产阶级的对立面是支配私有财产(财富)的资产阶级(有产阶级),其对立范围却存在于整个资本主义私有制当中。这就决定了,“无产阶级执行着雇佣劳动由于为别人生产财富、为自己生产贫困而给自己做出的判决,同样,它也执行着私有财产由于产生无产阶级而给自己做出的判决”。⑧无产阶级不仅受到雇佣劳动的支配,更受到私有财产的支配。这种双重支配决定了无产阶级不是像工人那样在斗争中反抗个别资本家,而是旨在消灭整个资本主义私有制。这是它鲜明的阶级立场。
2. 上升的三个环节和三个改变
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不仅仅是身份的转变,以及阶级立场的明确,还存在着极为复杂的上升环节。马克思恩格斯正是基于对这些环节的把握,才能在无产阶级革命实践当中有效指导工人运动,促使工人阶级向能够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无产阶级转型。
第一,斗争环节。资本家绝不会自愿取消对工人的劳动剥削,资产阶级也同样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工人所具有的无产阶级立场是在阶级斗争中逐步获得的。这里面所展开的斗争不是资产阶级革命中先行社会革命(工业革命)再行推翻封建专制的政治革命的历史过程,而是先行推翻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的政治革命再行变革社会关系的社会革命。这是因为,在资本主义现代大工业刚兴起之时,国家还只是为了社会而存在的上层建筑。可是在此之后,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关系就发生了转变。市民社会无法解决人的异化问题和贫困现象,导致自身无法维系,政治国家就开始对市民社会进行统摄和引领。这样的历史境遇使得无产阶级必须先通过暴力革命消灭资产阶级国家机器,才能进一步对社会关系进行改写。
第二,思想环节。工人在斗争中需要教育介入才能避免分裂和对立。教育是为了培养工人的无产阶级意识,使其在斗争中具有无产阶级的主体意识和阶级立场。这是无产阶级能够联合起来的前提。建立在资本主义私有制基础之上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绝不会把工人当作社会的主体和国家的主人,造成工人主体意识的缺失(19)笔者曾专门从意识形态视域探讨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缺失主体意识,企图用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否定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历史发展中所具有的主体地位。参见任帅军:《〈神圣家族〉意识形态探究》,《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通过来自资产阶级社会三个方面的教育,尤其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对思辨唯心主义展开批判时,对体现无产阶级思想和利益的意识形态(即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确证,使他们的思想成为工人上升为无产阶级的理论武器。工人一旦被“批判的武器”所掌握,就会让“思想的闪电”“彻底击中这块朴素的人民园地”(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页。,从而使工人具有无产阶级的主体意识和阶级立场,进而自觉地实现“武器的批判”所具有的改变世界的现实力量。
第三,组织环节。由被机器主导的组织性与无产阶级的组织性具有不同的社会意涵。工人是被捆绑在机器上的奴隶,其所获得的组织性来自于机器。工人原本就是处于分离和竞争的状态,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盘散沙,是被机器组织起来的劳动力。无产阶级的高度组织性不可能在工人这里直接存在。马克思恩格斯与工人运动相结合的直接目的就是把工人组织起来,使工人斗争上升到无产阶级革命的高度。工人在此之前虽然被资产阶级组织起来反对封建专制统治,却并未因为被组织起来而改变了被统治的命运。当工人要在资本主义框架下彻底改变自身的既定命运而有意识地自我组织起来的时候,就使这种组织性提升到了无产阶级革命的高度。马克思恩格斯在1847年创建了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党——共产主义者同盟,就是为了使工人上升为能够担当历史转型任务的无产阶级。
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给整个资本主义体系带来了三个方面的革命性改变。
首先是由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引发的革命。工人上升为具有主体意识和阶级立场的无产阶级,就会引发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对抗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革命。这场革命既体现为马克思恩格斯与国民经济学以及各种唯心主义历史观的斗争,又体现在他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创建和科学化论证上。正是意识形态斗争既反映又推动着时代的变迁,马克思才说,“如果从观念上来考察,那么一定的意识形式的解体足以使整个时代覆灭”。(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0页。
其次是由无产阶级的贫困生活引发的革命。工人在劳动分工体系中创造的财富是社会性的财富,但是这些社会性财富却无法返回和成全社会,造成了工人的贫困。工人只有转变成与财富对立的无产阶级,才能在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的革命中消灭以雇佣劳动方式对自己的出卖,消灭作为私有财产对立面的无产者的自己。无产阶级在消灭私有制后不会成为新的统治阶级,因为“无产阶级在获得胜利时,无论如何决不会因此成为社会的绝对方面,因为它只有消灭自己本身和自己的对立面才能获得胜利”(22)②③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1、262、262页。。
最后是由无产阶级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变革引发的革命。这是无产阶级革命中最根本的内容。工人只是工业技术(机器)与私有财产(资本)合谋下的社会牺牲品。只有当工人上升为无产阶级的时候,他才能在这一牺牲中明白自己的悲惨命运,明确自己改写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必然使命。所以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不消灭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决定的社会生活条件就无法解放自己。“如果无产阶级不消灭它本身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解放自己。如果它不消灭集中表现在它本身处境中的现代社会的一切非人性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消灭它本身的生活条件。”②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无产阶级革命日趋成熟,因此马克思指出“无产阶级的目标和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在它自己的生活状况和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整个组织中明显地、无可更改地预示出来了”。③
四、 马克思恩格斯在无产阶级身上看到了未来
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无产阶级既是代表未来的力量,又是通向未来的力量。(23)笔者曾从未来视角对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进行探析,参见任帅军:《重提无产阶级的未来性》,《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2月31月。无产阶级革命不仅是对资本主义自我否定式发展的深刻把握,更以超越资本主义整体框架的方式把握着未来。只有着眼于未来考察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才能明白马克思恩格斯在概念的高度把握无产阶级所具有的时代超越性和思想开放性。
1. “两条线索”奏响的“变奏曲”
马克思恩格斯通过“两条线索”即工人阶级和无产阶级、“一个主题”即实现人的解放,考察资本主义发展初期展现的劳动支配关系,以及在发展中暴露的不可调和的内在矛盾。他们在探究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背后的物质动因时,揭示了资本主义自我否定式发展的历史规律。
在第一条线索中,工人阶级的斗争始终是在资本限定工人的语境下展开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用雇佣劳动这种形式建立了资本家与工人之间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在这种生产劳动中所展开的人对人的权力关系的实质是,资本家作为生产资料的所有者无偿占有工人的劳动产品。所以,工人阶级斗争的核心始终围绕着生产劳动展开。在第二条线索中,无产阶级革命是在无产阶级限定资本逻辑的语境中展开的。此时的无产阶级已经意识到,资本主义社会中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统治是被资产阶级政治革命所终结了的统治,是被人与人之间在法律和政治上的平等关系所中介了的支配。而这种所谓的“平等”只不过是商品经济在政治领域的表达,是资本逻辑在政治领域的延伸。因此,无产阶级很清楚自己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在政治领域当中反抗它的经济统治关系,改变内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当中的政治权力关系,进而改变整个资本主义私有制框架。这就清晰地揭示了工人阶级上升到无产阶级的目的是实现从资本限定工人到无产阶级限定资本逻辑的转变。
不管是工人阶级的斗争,还是无产阶级革命,都旨在打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经济统治。只不过两者在消灭支配其存在的对立面上有不同形式的差异,但其本质都是要消灭以“物”(资本)的形式所展开的人对人的支配和统治,最终实现人的解放。所以,工人阶级斗争与无产阶级革命共同敲响了资本主义自我否定式发展的“变奏曲”。
当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之后,工人阶级斗争就成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当然组成部分。然而,工人阶级可以在其主导的斗争范围内取得一定程度的胜利,无产阶级革命却并不一定会顺利获胜。马克思恩格斯虽然坚信无产阶级在革命中终将实现全人类的解放,但是他们也没有明确说过无产阶级革命就马上会取得胜利。这是因为,无产阶级革命获胜的物质条件是社会生产力的高度发达;主体条件是工人上升为无产阶级;路径条件是先行推翻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的政治革命,再行以国家为主导对社会关系变革的社会革命。然而在马克思恩格斯所生活的那个年代,资本主义自我否定式发展的逻辑虽然以周期性经济危机的形式呈现出来,但是资本主义在应对危机的同时不断进行自我调整,不仅有效缓和了阶级矛盾,还朝着垄断资本主义方向发展。无产阶级革命倒是首先在虽然不具备物质条件,却积累起了足够矛盾的俄国爆发,使社会主义从革命理论变成了国家类型。马克思在19世纪80年代就提出“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5页。理论预见到了这个问题,使他对如何理解无产阶级革命呈现出不拘泥于固定模式的历史开放性。
马克思强调在不同历史条件下探索无产阶级革命的具体道路,对诞生于旧中国的中国共产党通过民族解放运动实现社会主义产生了深刻影响。在还没有取得民族独立的旧中国,无产阶级的力量已经开始壮大。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就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无产阶级相结合的历史性产物。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先后在这片承受过深重灾难的土地上完成,使新中国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气。然而,“党的最高理想和最终目标是实现共产主义”。(25)《中国共产党章程》,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页。中国共产党并没有像资产阶级执政党那样成为新的统治阶级,而是将反帝反封建的最低纲领与实现共产主义的最高纲领相统一,不仅实现了无产阶级领导下的以建立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为使命的政治革命,而且在实现无产阶级革命与中华民族解放的内在一致中,通过制定“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深化推进社会革命,使社会主义在新的制度文明类型中熠熠生辉。这是在无产阶级的领导下,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全新超越。
2. 无产阶级及其时代超越性
马克思恩格斯是着眼未来考察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因此就看到了工人阶级上升为无产阶级的历史必然性和时代超越性。他们看到了工人阶级的斗争是看到了当下,看到了无产阶级革命是看到了未来。因为无产阶级既属于马克思恩格斯身处其中的那个时代,又超越了工业资本主义正在兴盛的历史阶段。无产阶级不仅作为资本主义社会日益壮大的阶级力量,代表着未来社会的全新发展方向;而且自身在概念上就具有一种超越资本主义的逻辑力量,相信通过自己的解放可以实现一切被压迫者的解放,最终实现全人类的解放。所以,马克思恩格斯在无产阶级身上看到了未来。
无产阶级代表着未来社会的发展方向,马克思恩格斯在无产阶级身上寄予了对资本主义历史局限性的超越。
第一,无产阶级断定的是资本主义走向自我否定式发展的逻辑本身。工人阶级的斗争还是在资本主义整体框架中进行的,而无产阶级革命则超出了这个框架本身,对它的未来发展做出了一种否定式的判断。在资本主义社会,“斗争现在已经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即被剥削被压迫阶级(无产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永远摆脱剥削、压迫和阶级斗争,就不再能使自己从剥削它压迫它的阶级(资产阶级)下解放出来”(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页。,这就决定了无产阶级必须通过实现政治解放的阶级斗争形式来实现自身的解放。另外,当生产过剩和工人贫困之间的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经济危机,导致日趋尖锐的社会矛盾以政治斗争的形式表现出来。于是,资产阶级不得不借助国家机器有目的、有组织地缓和阶级冲突,使得“赤裸的压迫”被“虚饰的剥削”(27)徐伟轩、吴海江:《恩格斯晚年对资本主义变化的认识及其时代意义》,《马克思主义研究》2020年第4期。所取代。资本主义的国家干预加强了对无产阶级的社会控制,使资本主义的自我否定式发展更加隐蔽。这就更加需要无产阶级以革命的自觉性完成自身的历史使命。
第二,无产阶级给出了自己对未来命运和现代世界发展趋势的根本判断。资产阶级越是采取隐蔽的剥削手段,就越是暴露出它自身否定式发展的必然逻辑,否则早就“采用作为它早期阶段的特征的那些小的哄骗和欺诈手段”(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6页。了。由此可知,面对资产阶级同化无产阶级的阴谋,无产阶级从来就没有在革命中妥协过。无产阶级通过革命所要实现的绝不仅仅是工人阶级对自身权益的正当诉求,而是对资本主义整体框架的历史性改写。因此,无产阶级绝不会从对抗走向合作,而是要在革命中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随着私有财产关系的消灭,无产阶级也会因为自己的对立面——私有财产的消灭而自行消灭。但是,工人阶级却在这一解放过程中挣脱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束缚,从私有财产关系下人对人的劳动支配关系中解放出来,不仅通过革命提升了生活需求,而且实现了自己作为人的解放。在资本主义之后的更高发展阶段,“工人”将不再作为谋生职业的称谓,而是作为实现个性的称谓而存在。工人为了实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更加重视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在生产力高度发达的未来社会,工人创造的财富也能变成满足其他人需要的社会资源,人们将不会为了满足基本生存需求而苦苦挣扎。这就是无产阶级给自己下的定义。
第三,无产阶级在概念的高度上具有时代的超越性和思想的开放性。首先,无产阶级是在概念的高度之上统摄整个现代社会的发展逻辑。无产阶级与其所处的时代之间具有双重内涵的关联。无产阶级既是对工业资本主义兴起的时代背景的直接回应,又同时在自身的革命中超越资本主义这个特定的时代。所以,马克思恩格斯既在资本主义时代提出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又通过无产阶级革命把握资本主义的未来发展趋势。无产阶级的概念高度就在于,它是对资本的逻辑得以展开之后带来的现代社会内在矛盾运动规律及其发展方向的深刻把握和科学揭示。因此,无产阶级立足于它那个时代而能够超越它那个时代。其次,无产阶级是在概念的高度之上为思想与时代的互动预留了开放性空间。无产阶级与之后的思想家对时代的把握之间也具有双重内涵的关系。无产阶级既通过对自身所处时代的回应启发着后来的思想家,这些思想家又可以在新的时代之中根据新的现实要求不断发展无产阶级学说。只要在现实生活中还存在着被雇佣劳动和私有财产双重异化的人挣扎在贫困线上,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革命学说就具有现实生命力。这也进一步印证了恩格斯在《共产主义原理》中从概念高度对无产阶级进行科学把握的深刻性:“完全没有财产的阶级,他们为了换得维持生存所必需的生活资料,不得不把自己的劳动出卖给资产者。这个阶级叫做无产者阶级或无产阶级。”(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77~6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