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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孔阳“自然物的美在于它与人的关系”命题的意义
——兼论“无人美学的自然美论”

2021-02-28张玉能乐中保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美学美的人类

张玉能 乐中保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 武汉 430079;华东政法大学 文伯书院,上海 201620)

蒋孔阳先生(1923~1999)是中国当代美学的名家大家。他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第一次美学大讨论中崭露头角,在新时期他成为实践美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促使实践美学成为中国当代美学的主导流派,并把实践美学引导到新阶段,成为新实践美学的奠基人。2018年5月14日,蒋孔阳当选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评选的首批“上海社科大师”。他的主要代表作有:《德国古典美学》(1980)、《美和美的创造》(1981)、《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1986)、《美学新论》(1991)、译著《近代美学史评述》([英]李斯托威尔著,1980)、主编《西方美学通史》(七卷本,1999)等。专著《德国古典美学》获上海哲学社会科学优秀著作一等奖,《美和美的创造》获上海社联特等奖、1991年上海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美学新论》获上海市社科一等奖、全国教委社科优秀著作一等奖。蒋孔阳的《美学新论》提出了“自然物的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的命题。尽管这一命题主要是针对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一次美学大讨论中的客观派的观点理论而发,然而至今对于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仍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一、 “自然物的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的含义

蒋孔阳先生在他的集大成著作《美学新论》中,提出了“自然物的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的命题。(1)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三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45页。他从自然与自然美的区别、自然和自然美的历史发展过程、作为审美主体的人、自然美的生成等方面论证了这个命题。

蒋孔阳先生主张“自然美离不开人,是人类劳动实践的创造”这一观点,不过,他也认为“自然美不依赖人,不是人类劳动实践的创造”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使我们注意到自然美不同于社会美和艺术美,自然美之所以为自然美,在于它离不开自然,离不开自然本身的自然属性。”(2)③ 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三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43、244~247页。当然,蒋孔阳主张:自然美是自然物的自然属性与人类的社会属性的统一,是自然的感性形式与社会的生活——思想内容的统一。然而,在这一统一之中,他更看重人是主动的积极因素,因此他主要倾向于“自然美离不开人,是人类劳动实践的创造”的观点,为此,他阐述了他的理由。

第一,探讨自然美应当区别自然与自然美。自然界和自然物作为一种客观的物质存在,不仅早在人类以前就存在,而且人类本身也是自然的产物。可是自然物的美与自然美就不同了。自然的美是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产生出来的。在人还没有与自然发生关系以前,自然是自在的,因而是无法说明它自己的美的。只有自然和人发生了一定的关系,自然对人才有美的价值。蒋孔阳具体分析了蔡仪先生引证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二章中关于金银的一段话,(3)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二章关于金银的论述是这样的:金银不只是消极意义上的剩余的、即没有也可以过得去的东西,而且它们的美学属性使它们成为满足奢侈、装饰、华丽、炫耀等需要的天然材料,总之,成为剩余和财富的积极形式。它们可以说表现为从地下世界发掘出来的天然的光芒,银反射出一切光线的自然的混合,金则专门反射出最强的色彩红色。而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针对蔡仪先生的意见进行了具体分析。蔡仪说:“按照马克思原话的意思,所谓金银的审美属性,很明显地就是指作为自然矿物的‘天然的光芒’色彩。”(《美学论丛》,第1期第29页)针对蔡仪先生的这种理解和解释,蒋孔阳先生指出:蔡仪同志混淆了自然与自然美,混淆了金银的光芒与金银的审美属性。一方面,“不论是‘美学属性’或‘审美属性’,都应当有一个主体。自然的光芒既然是自然光线的反映,它与审美主体并不具有必然的联系。仅仅有自然的光芒就能说是美吗?我们能从自然的光芒中分析出光线的色素,但能从自然的光芒中分析出美的属性吗?”而且,有光芒的东西,不只金银,但不能说有光芒的东西都是美的。同样是有光芒的东西,在这一种情况下是美的,在另一种情况下却是丑的。例如火,是有光芒的东西,在一般情况下都说是美的,但是,发生火灾的时候,尼禄放火烧罗马、希特勒放火烧国会大厦的时候,就不能说是美的。另一方面,根据马克思的原文“这些物,即金和银,一从地底下出来,就是一切人类劳动的直接化身”(《资本论》,第1卷第111页)来理解,金银当其还埋在地下,只是作为自然物而存在的时候,它只是金银,再不是其他。“当它成为货币,具有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当它成为装饰品,具有了审美的形式;这时它都已经和人发生了关系,都是人类劳动实践的结果。”马克思说:“随着贮藏的直接形式,发展着它的审美形式,即金银作为奢侈品的占有。”(《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1卷第247页)金银本身不会“贮藏”,也不会“发展”,因此,金银的“审美的形式”,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起来的。事实上,金银作为自然物的存在,并不比铜铁晚,但金银的审美形式,却要比铜铁出现得晚得多。这里的原因,当然不在金银本身,而在人类社会。这里的分析应该是确凿的,有说服力的。蔡仪先生的自然美论确实是混淆了自然与自然美。蒋孔阳先生还进一步用国外的科普读物关于宝石“经过切削和磨光之后,它们才发闪光,像内部燃着火似的”,以及中国古代关于“和氏璧”还处于璞的纯粹自然状态的时候,不仅一般人不能发现它的美,就是专门治玉的玉人也不能发现它的美,从而让献和氏璧璞玉的和氏被楚厉王刖足的例子来说明,自然物“必须经过人的劳动、加工,它的美才能充分地表现出来,从而为人们所公认”。③

第二,自然和自然美,都不是永恒不变的,它们都有一个历史发展的过程。自然美不单纯是一个能不能欣赏和认识的问题,它本身就是人类发展的历史产物。经过了漫长的历史发展,自然界才成为人类的审美对象。一方面,蒋孔阳引用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和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经典论述,来说明:“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对立的,人们同它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它的关系一样”(《德意志意识形态》),“通过这种创造,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创造物和他的现实性。因此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生活的对象化”(《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只有这种人的生活对象化了的自然,人才能够“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因此,自然界只有在与人发生了审美关系,自然成为人的自我确证、自我反映和自我观照,自然才成为人的审美对象。并且他引述了考古学家和艺术史家所说的大量事实来证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一论断的正确性。比如,法国18世纪的博物学家布封就说:没有经过人类劳动开发过的自然,还只是“生野的自然”,还不是人类审美的对象,还谈不上美。他还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关于樱桃树和樱桃的美的实例来证明:人对樱桃树的栽培离不开一定的社会历史时期,樱桃树的美就更加不能够离开一定的社会历史时期。他进一步引用马克思的《资本论》关于动植物“极大多数会指示出过去劳动的痕迹”的论说,证明“事实上,整个大千世界的一草一木,一朵浪花,一块石头,都会有人类‘劳动的痕迹’,因而无不处在和人的关系之中。因此离开了人类的劳动实践,离开了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就没有自然的美”。另一方面,蒋孔阳指明了美虽然是客观的,但却不是具体的物质存在。他以樱桃为例说:“樱桃我们看得见,摸得到,还可以吃到肚子里去。但樱桃的美呢?既摸不着,也吃不到,只能作为观赏的对象。因此,樱桃的美不存在于樱桃本身,而只存在于樱桃与人的关系上。”(4)②③ 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三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47~251、251、252~253页。这些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论述,考古学家和艺术史家的实例以及动植物的历史变化,都毫无疑问地证实了自然美不在自然界和自然物本身的自然属性,而在于自然与人的审美关系。

第三,从作为主体的人来看,人也不是形而上学的、永恒不变的。能够欣赏自然美的人,不仅是在劳动实践中产生和形成起来的,而且也是在劳动实践过程中发展和变化的。马克思曾经一再论证了这一点。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有一大段话充分论证了,人的能够感受音乐的耳朵以及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等等感受美的能力,都不是凭空掉下来的,“都是人类在长期的劳动实践的过程中,在与自然不断地交往中,不断地丰富自己的本质力量,然后才产生和发展起来的。人的本质力量达到多大的程度,他的审美感受能力也达到多大的程度”。②然后,他用唐代大诗人和散文家柳宗元写《永州八记》的实例来说明:柳州的风景作为自然现象来说,应该说早已就存在了,但它的美的鉴赏,却待柳宗元的《永州八记》等作品,然后才为世人所普遍知道。这就是柳宗元在《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中所说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道理。他还用懂音乐的人会对贝多芬的交响乐如醉如狂、如痴如梦,而不懂音乐的人却一无所动的例子,来说明人的文化修养、艺术修养、性格和情趣,也就是人的本质力量和感觉能力对于自然美的发现和欣赏是有重要作用的,而人的本质力量却是在劳动实践的过程中产生和形成、发展和变化的。他又以《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与唐代诗人白居易对西湖的不同的对待方式及其所写顺口溜与《钱塘湖春行》诗的天壤之别,来进一步证明:“由于各人的本质力量的高低大小不同,他们的感受不仅有量的差别,而还有质的差别。”他又以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所分析的《巴黎的秘密》里的玛丽花在皈依基督教前后对大自然的态度转变,即“教士已经成功地把玛丽花对于大自然美的纯真的喜爱变成了宗教崇拜。对于她,自然已经被贬为适合神意的、基督教化的自然,被贬为造物。晶莹清澈的太空已经被黜为静止的永恒的暗淡无光的象征”,来说明:“即使对同一个人来说,也会因为这个人不同的境遇,以及他的思想感情和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变化,也将会产生出完全不同的审美效果”。这些就有力地证明了,“我们欣赏自然美,并不是单有自然就够了,它需要有主体,有人。那么,像柳宗元、白居易那样具有高度审美能力的人……从整个人类的历史来看,他们的审美欣赏能力,却是人类长期实践的产物”。他的结论就是:“当人还处于自然状态的时候,他虽然和自然天天生活在一起,但他并不欣赏自然的美。只有当人类通过劳动实践,发展和丰富了自己的本质力量,离开自然,从自然状态的人变成有文化教养的人,这时,他再回到自然,他才能发现和欣赏自然的美。因此,自然美是人类劳动实践的产物,也就很明显了。”③这样,蒋孔阳就以严谨的证据反复、充分证明了,自然美是产生于人对自然的审美关系中的。

第四,从自然美的生成来看,人对自然的审美关系如何生成自然美。蒋孔阳先生从几个方面论证了这个问题。其一,劳动首先是为了生活和生存,人和自然的关系首先是人以自身的活动引起自然的物质的变化,以满足人的物质生活的需要,是实用的关系。但随着实用的关系,跟着也就产生了审美关系。蒋孔阳说:“自然界的万物反映到人们的认识领域里,可以从实用方面来和人发生关系,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也可以从审美方面来和人发生关系,作为人的艺术对象。这实用的方面和审美的方面,像两朵同时开在一棵树上的花,它们都是人类劳动实践过程中的产物。原始人用的石斧,既是实用的,同时也是审美的;原始人的装饰,既是审美的,同时又是实用的。因此,美与善(用),在人类历史的最初阶段,几乎是分不开的。”所以,原始人不会把自然风景单纯当作审美的对象来欣赏。原始人看到北极光,一定不会当作自然美来欣赏,只会当作神灵来崇拜;中国人看到彗星掠过天空,他们就不欣赏彗星所发出的天然的光芒的美,而是当作某种吉凶的征兆来判断。“只有当人类的劳动向前发展,劳动有了剩余,人类开始从自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开始在自然面前展开人的本质力量,展开人的自由的个性,这时,人才离开实用的观点,用审美的观点来看待自然,专门欣赏自然的美。”实际上,中外文学艺术的历史都证明了:最早有条件发现自然美的,不是那些忙于功名富贵的官僚政客,不是那些被庸俗的利益所缠绕的小市民,也不是那些被束缚在泥土上喘不过气来的劳动人民,“而是一些基本上解除了生活的压迫、可以从事精神劳动的诗人、画家和具有较高文化修养的知识分子。这些人,具有比较独立的自我意识,能够以自由的态度对待自然,因而能够在自然中找到回响,在自然中寄托他们在社会中受到压抑和禁锢的个性和本质力量。于是,就是他们,最初发现了自然的美。”(5)② 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三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55~256、256~257页。这样就从人对现实的关系在人类的劳动实践过程中由实用关系到审美关系的发展和生成,论证了自然美是产生于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之中的自然物的审美属性。其二,现代工业的发展在某些地方破坏了原始的古朴的自然美,但是,现代工业也同时创造了新的自然美。的确,现代工业的发展,不论在中西都曾经破坏了某些地方的古朴的美,甚至破坏了地球的生态平衡,遭到了大自然的无情、惨烈的报复,但是,现代工业也创造了新的自然美。蒋孔阳先生列举了他自己亲身感受到的神户的灯海,电视中介绍的北极光、九寨沟等等,“如果没有现代工业文明,没有现代的交通工具,我们是不可能发现的”。还有冰川考察队所看见的冰川瀑布、海底考察队所看见的海底奇景、宇宙飞行员所拍摄回来的那环绕着绿色光圈的地球景象等等,这些极美的自然美,都是现代工业在日新月异地创造出来的。不仅这样,随着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不断变化,自然美也在不断地变化和发展。原来的荒山变成了果园,原来光秃的自然会变成绚丽多姿的自然。公路所通过的地方,有些自然美会遭到破坏,但是,如果好好加以整理和修建,把原来的溪流和瀑布,原来的树木和石头,重新加以布置和美化,也可以创造出比原来更美的自然美来。一些游览胜地,也都是原来的自然美与现代化建设相互交织的产品。现在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指导下,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精准生态文明思想的指导下,随着全国精准扶贫攻坚战和新农村建设的展开,原来的一些穷山恶水也变成了旅游景点。因此,蒋孔阳指出:“从全局来看,从整个人类劳动发展的历史过程来看,人类的劳动,始终在不断地扩大自然美的范围。”②其三,自然美既然是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通过人类的劳动实践产生和形成起来的,那么,自然本身的性质和特点,特别是作为审美对象的自然物本身的质料、它的内在结构形式和外部形状的面貌,就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构成自然美的物质基础所必不可少的条件。蒋孔阳用黄山的美不同于庐山的美、西湖的美不同于太湖的美、大海的美不同于小溪的美、桃花的美不同于梅花的美,来说明“各种自然物具有各种不同的自然属性,因而它们就和人构成不同的审美关系,构成不同的自然美。离开了自然本身的物质材料,自然美也就不再存在”。他引述了美国美学家桑塔耶纳的话来反驳了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所谓“有了直觉就有了美,与自然的物质材料无关”的“直觉说”。桑塔耶纳说:“如果巴特农神庙不是用大理石造成的,如果皇帝的金冠不是用金子造成的,如果星星不是一团团火,那么,它们将是一些平淡而无味的东西。”(6)② 蒋孔阳:《美学新论》,《蒋孔阳全集》第三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57~258、258页。蒋孔阳先生就这样全面、辩证地论证了自然美的生成和特性。他说:“自然美一方面离不开人,从它的产生和发展来看,是人类劳动实践过程中的产物;但另方面,我们人类又不能离开自然任意地创造自然美,任意地用主观的情趣来解释自然美,或者单纯用社会性来解释自然美。我们应当把自然物的自然属性与人的社会属性统一起来,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来探讨自然美。”②这样蒋孔阳的自然美论就既克服了主观派的主观唯心主义的自然美论,也克服了客观派的机械唯物主义的自然美论。这就是蒋孔阳的“自然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命题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自然美观点理论。

二、 关于“无人美学的自然美论”

尽管如上所述蒋孔阳先生已经比较充分、反复、辩证地论证了实践美学和新实践美学的自然美论,但是,时至今日,“自然美只在于自然本身的自然属性”仍然有许多人坚持,而且有所变本加厉,大有颠覆“自然物的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的命题之势。这就需要我们进一步来看看这种“无人美学的自然美论”。尽管李泽厚先生在90岁高龄时又一次指出中国当代美学中的生态美学、身体美学、生命美学、超越美学等等美学流派是“无人美学”的观点,有一些偏激,没有充分看到这些美学流派在新时期、新世纪的变化与发展,也有一点以偏概全的倾向,可是,像蔡仪先生的客观派美学确实是一种“无人美学”,尤其是他的“自然美只在于自然本身的自然属性”的论断实质上就是一种“无人美学的自然美论”。现在仍然坚持这种“无人美学的自然美论”应该是值得反思的倾向。

2006年是蔡仪先生诞辰一百周年。2006年10月19日,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深圳大学文学院、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科学报》社联合主办的蔡仪学术思想研讨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召开。我们也与大多数与会者一样,希望具备历史的眼光,从它所产生的特定环境、历史语境出发来进行思考、评判,对蔡仪美学的历史价值及评价给予实事求是的结论。根据师雅惠《蔡仪学术思想研讨会综述》的报道:中国社科院哲学所叶子铭研究员认为, 20世纪40年代,蔡仪专心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建立了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体系即他的《新美学》。这是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里程碑式的著作。在中国近代美学史上,真正研究马克思主义、成体系的,只有蔡仪一家。上海社科院马驰研究员认为,蔡仪的《新美学》,是中国知识界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方法系统地讨论美学体系的第一本学术专著,比起30年代周扬发表的《我们需要新的美学》来,无论是体系的创建,还是具体的问题的阐释上都大大向前迈进了一步。中国艺术研究院李心峰研究员认为,蔡仪《新艺术论》和《新美学》的诞生,标志着作为一种学科形态的、具有严谨的概念范畴体系和理论逻辑体系并遵循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和方法的美学在中国的形成。蔡仪的美学是诞生于20世纪的、现代的美学,是20世纪中国特殊土壤中形成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具有科学性、规范性、原创性、论辩性、一贯性等一系列鲜明特点。《社会科学报》总编许明研究员对蔡仪美学的历史贡献做了一个全面的评述,指出:蔡仪美学在中国需要新理性、新知识的时代,为国人点亮了一盏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灯火;他的《新艺术论》,引领了中国艺术发展中现实主义的潮流;对“美的规律”的探讨,引发了对审美活动的科学主义思考;对“美的观念”的重视、“形象思维”的探讨,是对艺术思维的研究的基础;对自然美的高度重视,使人和自然的和谐关系得到了理论支撑;对社会美、人格美的重视,强调美的人民性理想,凸显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出发点。(7)师雅惠:《蔡仪学术思想研讨会综述》,《文艺报》2006年12月30日。这些评价我们基本上赞同。但是,对于蔡仪美学的当代意义的某些说法,我们认为是值得商榷的。据报道称:蔡仪美学强调美的客观存在性,肯定自然美就存在于客观自然事物,这与当代生态美学在理论立场上有相通之处。四川大学冯宪光教授指出,蔡仪唯物主义的美学观,不仅表现在认为美的本质、根源是客观的,而且整个美学体系的基本出发点是唯物主义。蔡仪的《新美学》,对美的事实作了唯物主义的概括,超越了19世纪以来美是艺术美的理解,提出了美是现实美的线索。现实美的事实性存在,使蔡仪美学具有了客观基础。美不仅仅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人类在利用自然的同时也在破坏、污染着自然。21世纪的生态危机,便是人化自然对原始本真自然、自然美的破坏的结果。把美定义为人的对象化,在事实上、理论上都存在着问题。当代生态美学的突起,正是对传统人本主义美学的警示。自然本身的存在,是人类幸福和对美的追求的必然条件,其客观存在不能更改。因此,从当代人与自然的基本关系以及美学的发展态势来看,蔡仪的美学,特别是他的自然美论,应成为当代生态美学建设发展的重要理论资源。山东师大李衍柱教授也认为,蔡仪美学重视自然美,对当代生态美学的研究有重要参考价值。(8)师雅惠:《蔡仪学术思想研讨会综述》,《文艺报》2006年12月30日。胡俊的《蔡仪美学思想的当代学术价值和意义》也指出:蔡仪美学思想以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为哲学基础和研究方法,建构了马克思主义的新美学理论体系,奠定了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基础,推动了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化的发展。目前蔡仪美学思想对于中国当代美学界的发展仍然能够提供有学术价值的研究思路、研究方法、研究路径和研究内容。蔡仪美学思想在当下是可以焕发新生命的,蔡仪美学思想的延续和拓展可以对接和启发当代美学的发展乃至未来美学的发展:一方面,蔡仪的唯物认识论美学可以通往科学主义的认知美学;另一方面,蔡仪的自然美论是可以和西方当代的环境美学、生态美学等自然美学进行对话。(9)胡俊:《蔡仪美学思想的当代学术价值和意义》,《中外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卷。

关于蔡仪先生的“无人美学的自然美论”的不足,蒋孔阳先生已经做了全面的分析和论述,如前所述,毋庸赘述。蔡仪先生的亲炙弟子杜书瀛先生的一段论述可以进一步反思蔡仪先生的“无人美学的自然美论”。我们在此全文引证如下:“我认为审美的秘密可能隐藏在主体客体之间的某种关系之中、隐藏在它们之间的某种意义关系之中。审美活动属于价值活动,审美现象是一种价值现象。当进行审美活动时,既有主体的对象化,也有对象的主体化。具体说,在审美活动中也像在一切价值活动中一样,一方面主体对客体进行改造、创造、突进,使对象打上人的印记,成为人化的对象,即赋予对象以人的,即人文的社会—文化的意义;另一方面,客体又向主体渗透、转化,使主体成为了对象化的主体,成为对象化的人。这样,审美价值也就诞生了。审美价值就是在人类的客观历史实践中所产生和形成的客体对主体的意义,即事物对人的意义。美(审美价值)同一般价值一样,虽离不开客体却又不在客体。它不是客体自身的属性。譬如,月亮的美就不是月亮自身固有的属性;倘若月亮的美在于月亮自身,那么月亮的美(正价值)就是永世不变、无处不在的,但是为什么月亮在美洲印第安人那里曾经是丑陋东西的化身呢?太阳亦如是,我国神话中所说的‘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的太阳,显然不是美(正价值)的形象。那么,美(审美价值)完全在于主体?也不是。假如没有对象与之相关,主体自身,也无美(审美价值)可言。对于与月亮和太阳绝缘的主体来说,无所谓美丑。主体自身生不出美(审美价值)来。因此,美(审美价值)离不开客体又不在客体,离不开主体又不在主体,它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之中。月亮的美或丑,太阳的美或丑,是它们在人类的客观物质实践过程中所产生、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对于人所具有的意义,即人文的社会—文化的意义。显然,这是一种价值形态。而且,美(审美价值)也和其他价值形态一样,虽是一种意义,却不是主观的、任意的,而是由人类的感性物质实践活动规定了的,具有客观性。譬如,在人类的长期实践中,逐渐确立和形成了太阳作为光明和热能源泉对于人的意义,由此又逐渐演变成太阳形象对于人的特殊价值——审美价值,这种价值是客观的,不因人(个别的人)而异的。夏天的中午,烈日炎炎,当一个人被困在摄氏40多度的戈壁滩上时,太阳对于他来说绝非美的形象,但他这时认为太阳不美,并不能否定太阳对于人类所具有的审美价值。美(审美价值)也和其他价值形态一样,不是物质实体,却又须以某种物质实体或形式作为价值载体,而对于美(审美价值)来说,形式尤其重要,虽然美(审美价值)并不就是纯形式、并不等同于纯形式,但我们仍然可以说,没有形式就没有美(审美价值)。美(审美价值)也和其他价值形态一样,总是与人的目的、需要、理想、兴趣紧密相联,而且美(审美价值)尤甚,具有更强烈的倾向性。最后,美(审美价值)也随人类实践的发展变化而发展变化。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美(审美价值)。美与丑、崇高与卑下、悲与喜,都可以相互转化。凡是有人存在、有人生活的地方,也就应该有美(广义的),应该有审美价值。我还对崇高型、优美型、悲剧型、喜剧型等不同的审美价值类型及其生产规律进行了考察。我认为把审美活动看作是一种价值活动、把美看作是一种价值现象,在今天或许更契合审美活动实际和美(审美现象)的本来样态,更能搔到审美问题的‘痒处’;以此为视角和途径,或许可以拨开以往的某些美学迷雾,澄清以往的某些美学误区。”(10)李世涛、杜书瀛:《蔡仪先生的美学理论与人生态度》,《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第18卷第1期,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其他的我们就不再啰嗦了。

三、 “自然物的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命题的现实意义

这个命题仍然具有现实意义。我们应该继承和发扬蒋孔阳的“自然物的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的命题,在百花齐放的学术讨论中,推进中国当代美学的繁荣发展。

首先,蒋孔阳的“自然物的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这个命题凸显了“审美关系”,使美学脱离了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中国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先生就主张:美学是一种关系学。他在《艺术的创作与欣赏》中说:“美学的对象到底是什么?在某种意义上,把美学说成是一种关系学可以不?比如美与美感的关系,如果离开美感,光说美是客观的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就很难把它讲得令人信服。”(11)全国高等院校美学研究会、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合编:《美学讲演录》,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286页。蒋孔阳先生在《美学研究的对象、范围和任务》中就更加明确地指出:“美学研究的根本问题是什么呢?我们说,这就是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他给美学下了一个定义:“美学是以艺术作为中心,并主要通过艺术来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以及在这一关系中所产生和形成的审美意识的一门科学。”(12)蒋孔阳:《美学艺术论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1、39页。西方哲学和美学盛行主客二分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因而就形成了比较简单化和绝对化的“美在主观”“美在客观”“美在自然”“美在人心”等对立的观点。实际上,“美在关系中”。法国启蒙主义哲学家、美学家狄德罗就已经看到了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弊病,提出了“美在关系”这一比较辩证的唯物主义美学观点理论。不过,他还没有找到人类实践的根基,仍然在认识论范围之内思考主客观问题,因此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蒋孔阳从哲学的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价值论等方面比较全面地分析美学问题和自然美问题,因此,就可以合理地说明自然美等美学问题。而且,中国传统美学思想本来就有“天人合一”的朴素辩证思维方式,蒋孔阳继承和发扬了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天人合一”的朴素辩证思维,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发扬光大,从而把美学研究对象定位于审美关系这个根本上,并且从这个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上来研究自然美,于是就水到渠成地提出了“自然物的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命题。在今天研究美学和自然美,理当进一步发扬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打破主客二分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才能真正既唯物又辩证地解决美学的千古之谜。

其次,蒋孔阳的“自然物的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这个命题抓住了“以人为本”这个人文科学的中心。自然美的问题是美学中的关键问题之一,关涉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这个问题在20世纪由于生态危机的加重而被凸显出来。因此,正确解决生态美学与自然、自然美的关系就显得特别重要。尤其是在中国新时期生态美学的兴起,产生了生态美学到底以什么为中心的问题。至今仍然有人认为,马克思的“自然的人化”思想在美学中的运用就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应该坚决反对。但是,生态美学兴起之初那种以自然为中心的生态美学理论在现实中又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于是就出现了“整体论”的观点,要以“人和自然的整体”为中心。“整体论”当然比起那种“自然中心论”是大大前进了,但是把这种“整体论”与“无人美学的自然美论”联系起来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实际上,“无人美学的自然美论”就是不要与人发生关系和审美关系的“自然美”,是一种只有自然界本身的“自然美”,也就是要回到没有人的状态去的“自然美”。

如前所述,那种无人的“自然美”是不存在的,也是无意义的。自然美,作为一种审美价值,只能是对人而言的,是产生、存在、发展于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之中的。因此,硬要说蔡仪先生的“无人美学的自然美论”是生态美学的重要资源,那是无法成立和无法讲得通的。当然,那种把人凌驾于自然之上、征服自然、主宰自然的“人类中心主义”是绝对错误的,在现实中也是完全行不通的,而且也必然要遭到自然界的无情、惨重的报复。但是,我们研究生态美学,讲究生态文明,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无人美学的自然美论”?那就没有意义了。实际上,生态美学和生态文明的研究和追求,说到底还是为了人,为了人更好地生存与发展,为了人合规律性地生存与发展。正如康德的“批判哲学”所研究的结论那样:人是目的,人不是手段。也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割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1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16页。因此,人类的科学研究,尽管要坚决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但是,仍然是应该“以人类为中心”,否则就是无意义的,对人来说就是“无”。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曾经说过:“天文学以地球为中心的观点是褊狭的,被排除是合理的。但是,我们的研究再深入下去,这种观点就越来越有合理性。太阳等等服务于地球(黑格尔《自然哲学》第157页)。(整个巨大的太阳只是为小的行星而存在。)对于我们来说,除了以地球为中心的物理学、化学、生物学、气象学等等,不可能有别的,而这些科学并不因为说它们是只适用于地球的并且因而只是相对的就损失了什么。如果人们把这一点看得很严重并且要求一种无中心的科学,那就会使一切科学停顿下来。”(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九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6页。由此可以推断,生态美学也应该是以地球为中心的科学,而在地球上,人就是一个中心。离开了人类,地球就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地球上的一切科学研究理应为人类服务,以人为目的,“以人为本”,为人类的生存与发展服务。要知道,近现代以来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和生态危机的产生,并不是“自然的人化”的结果,而是资本主义现代化、工业化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征服自然、主宰自然、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异化劳动”的恶果;或者说是资本主义现代化、工业化歪曲了“自然的人化”,而错误地、片面地理解了“自然的人化”,而有意忽视了“人的自然化”的结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们也没有能够很好地理解马克思主义的“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的“双向对象化”的辩证思想,反而重蹈资本主义现代化、工业化的覆辙,走了“人类中心主义”的错误道路。而现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明确提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美丽中国”等生态文明的观点理论,正是为了“以人为本”“以人民为中心”,让全体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组成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得到更好的生存和发展。因此,中国特色当代生态美学,也应该以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以人为本”“以人民为中心”,促进中国人民以及全世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更美好的生存和发展。

再次,蒋孔阳的“自然物的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这个命题反思批判了西方科学主义的认知美学和生态美学。众所周知,西方哲学和美学在20世纪曾经发展成为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两大思潮,而且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科学主义思潮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冲击力量,冲击着人本主义思潮。实质上,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美学、文论恰好就是批判黑格尔美学的理性主义和“自上而下”的倾向而产生出来的。从叔本华、尼采开始的西方现代主义美学与文论的全部发展,同哲学相似,可以概括为人本主义的与科学主义的两大思潮的流变更迭。然而,现代人本主义美学、文论的基本特点是非理性主义或反理性主义的,这无疑是对黑格尔以理性主义为特征的传统人本主义美学的反动。另一方面,现代科学主义美学、文论无论是审美经验的描述,还是语言和逻辑的分析,都是建立在实证主义和主观经验主义基础上的,都是从具体特殊的审美经验或事实出发来进行理论推演和一般概括的,这是从另一侧面对黑格尔的思辨美学的反动。李斯托威尔曾对“近代科学美学的创立者”费希纳开创的实验美学评价道:“这是一种‘从下而上’(‘von Unten’)的方法,从特殊到一般的方法。他用这一方法来代替旧的形而上学的方法,即‘从上而下’(‘von Oben’)的哲学方法。” 这一评价完全适用于现代科学主义的美学、文论思潮,而科学主义美学“从下而上”的方法,正是对黑格尔“从上而下”的“形而上学”美学方法的革命。而且,严格说来,这不仅是方法的变革,而且也是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的巨大变革。西方现代主义美学、文论正是从这两个方面反对黑格尔为代表的传统美学,发展出人本主义与科学主义两大思潮来的。科学主义思潮的美学和文论的主要特点在于:第一,反对形而上的思辨,注重形而下的实证和科学化;第二,着力于审美形式的研究,强调形式的本体性质,执着于形式的结构和功能分析;第三,对于与审美形式密切相关的语言、符号、形式结构、文本进行了大量研究。总之,西方现代主义美学、文论是资本主义世界高度物质技术文明与极度精神文化危机这一两极分化的社会状况在哲学、美学上的反映。(15)张玉能主编:《西方文论教程》(第二版),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57、261页。

科学主义思潮在改革开放新时期严重影响了中国的美学和文论研究。尤其是到了新世纪,科学主义思潮兴起了认知美学和生态美学,它们都主要强调对认知和生态进行科学实证的研究,而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尽管它们都有一些可取之处,但是,它们完全忽视美学与人类社会、生活的关系,把美学问题完全与人类社会、生活疏离开来进行研究,因此,被李泽厚先生称为“无人的美学”。比如,认知美学或者神经认知美学就是要脱离人类的社会实践和社会生活来研究“美何以可能”。经过研究,认知美学或者神经认知美学就得出结论:美是由于人类神经系统中的一种“认知模块”把美赋予了万事万物,与人无关。(16)张玉能、张弓:《认知美学的迷途》,《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还有一种生态美学则主张“自然全美”的与人无关的观点理论。刘悦迪的《通过自然问题实现美学进展》指出: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被忽视的蔡仪自然美论,在40年代主张的“所谓自然美是不参与人力的纯自然产生的事物的美”,非常接近于当代自然美学中“肯定美学”一派之“自然全美”的主张。“肯定美学”的核心,是认定“全部自然皆美”,因而在整体上具有一种试图否定艺术、否定自然内存在的人化因素的倾向,这是一种激进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美学思路。根据艾伦·卡尔松的理解,“就本质而言,一切自然物在审美上都是有价值的”。“就本质而言”的限定意味着,持肯定美学观的美学家们,并没有肯定现在所面对的自然全都是美的,而是认为,自然在其本来的意义上都是美的。如果我们现在觉察到自然的“非美”性质,那么这并非自然所本有,而恰恰乃“人为”所致。“肯定美学”的推论可以总结为:只要是对于自然的适宜或正确的审美鉴赏就是值得肯定的,除非这种鉴赏是不适宜或不正确的。当然,这种极端的“自然全美”观有待商榷,其背后所隐藏的“科学主义化”视角更值得怀疑。艾伦·卡尔松就把科学作为所谓“环境范式”的知识来源。其实,面对自然的审美未必一定借助于自然知识,“自然情感”本身亦占据了重要位置;绝对的唯自然论者则往往高蹈于另一极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传统的“自然审美范式”倒可以成为与西方审美相对而出的另一种范式,特别是庄子所强调的“自然均平之理”的“天均”说、“与天为徒”和“与物为春”的平等观都具有非凡的价值。中国传统文化当中的“自然”始终是一种“人文化的自然”,而非所谓“未被触动”的自然。可见,当代中国美学既有同传统的裂变与转变之显在的一面,更有承继和变通之隐在的另一面。(17)刘悦迪:《通过自然问题实现美学进展》,《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12月13日。蒋孔阳的“自然物的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这个命题恰恰可以纠正西方现代美学的科学主义偏向,从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来研究自然美,就可以全面地理解自然美的本质、生成、审美特征,从而促进中国当代美学研究的全面、健康发展。

总而言之,蒋孔阳的“自然物的美不在于自然物本身,而在于它与人的关系”这个命题,不仅可以引导我们正确评价中国第一次美学大讨论中的“无人美学的自然美论”,而且也可以使我们纠正西方现代主义美学中的科学主义思潮的某些偏向,还可以让我们全面地认识和推进新时期、新世纪逐步兴起的生态美学等美学流派的健全发展,同时又给中国当代美学的繁荣发展提供了反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我们应该继承和发扬蒋孔阳这个命题,为全面、健全地繁荣和发展中国特色当代美学而不断努力奋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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