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
2021-02-28叶波渡
叶波渡
唐尼指着前方说:“看那个戴棒球帽的——”乔尼看过去,和电子邮件里的男人一模一样。那个人也在看他们。此时,他们距离玻璃门30米左右。
当电动轮椅距离玻璃门10米的时候,那人抬起手臂摇了摇。唐尼也挥动胳膊摇了摇。那人快步从玻璃墙靠边的地方走到中间的出口处。
等他们的轮椅一驶过玻璃门,男人用英语说:“哈罗,请问你们是来自俄亥俄州的唐尼和乔尼吗?”得到了唐尼和乔尼肯定的答复。
男人说:“你们好!唐尼、乔尼,我是旅行公司为你们安排的导游萨德森·阿诺德。”说着俯下一米八五的身子,伸出大手掌和唐尼握手,又和乔尼握手。此时,乔尼才有从云端落到地上的感觉。
走在唐尼和乔尼后面的机场行李处工作人员用当地语和萨德森交代了几句,把行李箱的杆子交到萨德森先生手里,用英语和他们道别。随后,萨德森拖着行李箱在前,他们在后,向机场外走去。
下台阶的时候遇到了麻烦——轮椅的宽度超过了残疾人专用车道。唐尼和乔尼说没事,他们能自己走下去。他们挪动屁股,调转身体,再脚落地站起来。唐尼微微后仰,乔尼仰的角度大些,他们像一根顶端分开的树杈,准确地说更像字母“x”。这个“x”一半拉住另一半的裤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慢慢晃下来,萨德森在旁亦步亦趋,随时准备上前扶一把。
上、下台阶的人,从机场大厅出来的人,还有在广场上要进机场大厅的人,都停住了脚步,像看一场表演。
他们终于走完36级台阶,晃进萨德森开到台阶下的尼桑挂斗车。萨德森把轮椅和行李箱搬到车上,汽车开出斯沃尔维尔机场。
此时,天是灰蓝的,灰白的云堆积着,太阳在西边成了一个柠檬,远处的山也是灰蓝色的。乔尼觉得,现在看到的和在飞机上看到的斯沃尔维尔相比,眼镜片上像贴了一张灰色贴膜。公路上几乎没有车,导航塔像仪仗队一路相迎。
车开到市中心广场,在一座教堂外面和一个纪念当地人的雕像周围转了转,又去港口。港口一边是拔地而起陡峭的山,一边是清澈、透明、平缓、湛蓝的海,海雕以行云流水的姿态滑翔、舞蹈,不带走一丝尘埃。山脚下匍匐着一幢幢红色的小木屋和晾晒鱼干的人字形木架。码头上漂浮着桅杆林立的船。这一切,组成一幅色彩明艳的油画,一个安静出尘的童話仙境。
萨德森问要不要租游艇巡游,唐尼和乔尼都说不要。他们沉默不语地看着眼前的景色,乔尼觉得脑子里被放空了。
到萨德森家时,屋前的路灯已亮起。乔尼看了看手表,才四点钟。
萨德森家是一幢精致小巧的现代两层小别墅。阿诺德太太来开门,她是一个双下巴的高大丰腴的女人,虽然听不懂她说什么,乔尼能感受到她的热情,她让他想到养老院里的汤普森太太,她们俩的身材、声音、语气乃至拳头抱在胸前表示惊叹的动作都非常相似。汤普森太太常常烤一些蛋挞、蛋糕分给老人们,谁应该剪头发了,谁应该去清洗窗帘了,诸如此类的事,她都会替你操心。
阿诺德太太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楼下的房间。萨德森把旅行箱放到写字台上。唐尼和乔尼摇晃到卫生间。唐尼要上马桶。唐尼坐在马桶上,乔尼虚坐在他身上,两手扶着唐尼的肩,不让全身的重量都压到唐尼身上。在养老院他们的房间里,马桶旁备有一把特制的椅子。
唐尼完事后,他们摇晃到浴缸边。萨德森已经放好热水。他们脱掉夹克衫,互相拉扯掉对方的羊毛衫和T恤衫,露出连在一起像猪身一样的肚子,从胸部分开的两个上半身。他们剥下有四个裤腿腰身特别宽大的长裤和短裤,露出四条相对于身体有些细弱的腿。萨德森虽然已经在电子邮件上见过他们的照片,心里早有准备,还是不免有不舒服感,他努力不转移目光。在萨德森的帮助下,他们小心翼翼坐进浴缸。萨德森掩上门出去了。
乔尼看到唐尼捏住鼻子,便也捏住鼻子往后仰去,浴缸的水涨上来,正好淹没他们的头。耳朵里响着“嗡嗡”的声音。在他再也憋不住气的时候,他感到唐尼在抬肚子,于是他双手撑住浴缸,坐起上半身。唐尼摇摇脑袋,把水甩到他脸上。
他们一个为对方抹洗头膏,一个为对方抹沐浴露,又互相用海绵条揉搓。
乔尼觉得身上每一下得到的揉搓是自己的手发出的。他的两条大腿夹住唐尼的臀部,揉搓唐尼的私处,也是他的私处。温热的水使它有撒尿的冲动。
他听到胃里滚过一阵“咕噜噜”的声音。那是唐尼发出的。也许是因为他们共同吃进去的食物最后都从唐尼那一边身体里拉出来,每次总是唐尼先感到饥饿。
晚餐有烟熏三文鱼、奶油鳕鱼片汤、煎扇贝、霸王蟹、蔬菜和甜点。唐尼和乔尼侧着身子坐在桌边。乔尼左手切下三文鱼,唐尼右手叉起来送进乔尼嘴里,再叉一块送进自己嘴里,然后都端起自己面前的葡萄酒,感谢阿诺德太太准备的美味晚餐。萨德森说这些是太太今天早上去菜场买的,海鲜在这里并不贵。
旅行社安排导游时,唐尼和乔尼之所以选择住阿诺德家,是因为夫妇俩可以提供一般民宿没有的服务,还有就是萨德森会说英语,他退休前是中学语言学教员。
萨德森说:“你们到底哪个是唐尼,哪个是乔尼,我到现在还没搞明白。”
唐尼说:“我是唐尼,我们站起来你就明白了。”他放下右手拿着的叉子,左手拍拍乔尼的肩,他们两个站起来。
萨德森说:“看清楚了,肚子大部分长在唐尼身上了。”他用方言和妻子说着。
“我太太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如果你们觉得冒犯可以不回答。”唐尼说想问什么。萨德森问:“当初为什么不做分离手术?”
唐尼说:“因为我们两个的消化道、直肠、生殖器是共用的,给了一个,就意味着另一个就得见上帝,而我们的爸、妈不忍心失去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萨德森把这话翻译给太太听,太太双手捧着,轻轻念了一声。
萨德森又问道:“既然你们的消化系统是共用的,那么是不是一个人吃饭就能养活两个人?”
唐尼说:“不知道,我们从出生起就是两个人一起吃饭的。”
“我们习惯两个人共同品尝食物的美味。”乔尼说。
“你们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吗?意见不统一的时候你们怎么办?”
“有,当然有。有时候沖突很激烈,我们就互相说服、协商、妥协。”唐尼咽下一块三文鱼,说,“就拿这一次来斯沃尔维尔吧。因为行动不便,我们从来不旅行。现在,我们的私人医生说,我们不会活太长久。我们想作一次一生中唯一的旅行。我想去夏威夷海滩晒太阳,而他想去阿尔卑斯山滑雪,我们讨论了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后来就折中,到一个既有山又有海,顺带还能看极光的地方——哦,不知道这里能不能看到极光?”
乔尼微笑着注视唐尼,心想:我们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不,至少在生命的前40年,他们相爱相杀。家里有他们童年时期的照片,既有他们捧住对方脸蛋亲吻的,喂食给对方的,也有互相挥拳相向的。那时他们还是两个大脑袋大眼睛的金发儿童。他有许多唐尼对他好的记忆,也有唐尼伤害他的记忆。他清楚地记得,一次因为他告诉妈妈唐尼喝了爸爸的白兰地,暴怒的唐尼揍他,掐住他的脖子,他以为会被掐死,唐尼却突然松了手,大哭起来。这样的冲突数不胜数。小时候,他喜欢静静地坐下来看书、听音乐、画画,唐尼喜欢到外面玩。唐尼比他强壮,大多数时候他总是身不由己跟着唐尼。即使待在屋里,唐尼也总一刻不停地捣鼓些什么,无法安静下来。到他们长大了点,唐尼会冲路过的漂亮女子吹口哨,让他觉得十分难堪。当他在睡梦中被唐尼惊醒,那种愤怒更是无以复加。他们已经经历了11次总统大选,每次他们支持的候选人都不一样。唐尼对社会新闻和政治事件非常关注,狂热地拥护共和党。而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激情,他觉得世上万物没有纯粹的好,也没有纯粹的坏,所有的政党,其实都是为上层人物服务的。他觉得做一个善良、平和的人,远比在非黑即白非白即黑的阵营中站队重要。唐尼见不得乔尼把票投给他不喜欢的候选人。
当然,和以前的唐尼相比,他已经让人觉得舒服多了。
萨德森说:“斯沃尔维尔这个季节的极光指数只有3,如果你们11月份来,那就保证能看到极光。愿上天给你们好运。”
结束晚餐,外面已经灯火璀璨,街道上人多起来了,远处的海面被月光和星光映照着,银白而清冷。
萨德森说可以带他们去街上转转,说因为有很多游客,斯沃尔维尔有不少酒吧和咖啡厅,夜生活是挪威北部的城镇中最丰富的。他们说不必了,因为年龄和肥胖,唐尼也变得很宅。
他们和阿诺德夫妇一起看电视,聊天。暖气开得很足,挪威泡法的红茶口味也不错。八点多,萨德森夫妇祝他们能看到极光,上楼睡觉去了。
他们也到自己的房间。他们无法并排仰卧,只能脸对脸侧身睡。唐尼很快睡熟,鼾声如电锯锯木。乔尼戴上耳机,用养老院里带来的挡光布挡住台灯光,看一本历史书。每天,只有看一会儿书,他才能入眠。这是一本讲俄国历史的书,讲末代沙皇一家在十月革命里的遭遇。
当他半边身子麻得难以忍受时,便撑起身体,翻身爬到唐尼身上,又从一边睡下,唐尼中断鼾声,懵懵懂懂地配合他转身。
看完一个章节,乔尼放下书,他觉得自己又拓宽了对人的认识。
他的目光落在唐尼松弛的脸上。如今唐尼有了令人尊敬的皱纹和白发,也有点能听取别人的理由了。但他本质上仍然是粗砺的,自己不愉快了就非把这种情绪发泄到别人身上,认为错的总是别人。上个月,乔尼在手机里下单了一款午餐肉而不是唐尼要的巴西牛肉,唐尼破口大骂,整个人震颤得像一条随时会扑上来咬一口的腹蛇,而这在乔尼眼里,根本是不值得一提的事。唐尼时时处处都要给自己设立一个竞争对手,自己占上风,便天下太平,落下风,便说酸溜溜的话。他虽然不至于处处算计别人从中占点小便宜,但也不是大方的人,与人交往都经过心中的天平秤精确称量。乔尼曾经那么痛恨他,想要摆脱他,这真令人绝望。
后来,乔尼从书上和现实中见识了那么多人,也就理解他接受他了。唐尼不过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没有很好,也没很坏。何况,唐尼的精明也让乔尼得到了实惠。连体人的命运决定他们的利益休戚与共。
窗外,黑丝绒般的夜空星光闪耀,却没有想象中的极光。
第二天早上,萨德森开车送他们去码头。本来,今天萨德森要开车送他们去雷诺,在那里过一晚,据说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村庄,但是为了能看到极光,他们和旅行社商量后,改变了计划。特罗姆瑟,这个挪威最北的城市,10月初看极光的指数达到5或者6。
萨德森为他们办好一切手续,把他们送到房间。他把行李箱放到卫生间和床之间的走廊上,铺开被子,打来热水,泡了两杯咖啡。简易桌上放了早上阿诺德太太烤的一盒华夫饼干和一盒蛋糕。
他们送萨德森到走廊尽头。萨德森弯下腰和唐尼和乔尼握手,“再见,祝你们在特罗姆瑟看到极光,祝你们永远健康、快乐。”浑厚的嗓音里带着真诚。
“再见,萨德森先生。”唐尼说。
“再见,祝你和你太太幸福。”乔尼说。
萨德森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了。
乔尼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这个善良的人了。昨晚,他们聊到法国大罢工、斯诺登事件、《小丑》……他在养老院里也有几个还聊得来的人,却没有能聊这些话题的朋友,其实他更想聊这些,而不是生活琐事。他透过船舷玻璃,看到萨德森已经走下登船廊桥。
他们回到房间。
从窗口望出去,岸上全是苍翠的群山和五彩斑斓的房子,岸边泊满了白色的帆船。白色的海鸟盘旋、跟随、飞过,冷不防一个猛子扎到水中,叼起一条鱼飞走了。
房间里只有一台电视,他们选择了球赛节目。在家里,他们常常戴上耳机,各看各的节目。
这是两支挪威球队,无论哪一队进球,唐尼都会叫:“漂亮!”在家里看球赛,他只为自己喜欢的球队和球星叫好,别的球队和球员进球,他就拍桌、骂人,年轻时还会一拳打在乔尼身上。乔尼觉得看个球何必这样激动,谁赢谁输有什么关系?他看球赛,纯粹欣赏球技。
渐渐地,窗外只剩下连绵的山。有时太阳被云朵挡住,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使得山或明或暗。有时,山谷里会有零星散落的村庄和教堂,犹如童话世界。有时两岸峭壁绝崖,山峰如刀刃,崖壁上有很多横的竖的像一册册书脊一样的褶皱。有时,一道道瀑布犹如白色纱巾直垂下来。
他们随马戏团演出时,也乘过轮船,见到过一些美丽的风景,但都没有这里的安静、澄澈。如果一生中只有一次旅行的机会,来这里值了。
球赛结束后,他们去底舱的健身房。一个在健身的人帮助把哑铃放到他们各自手上。他们举了一会儿哑铃,合作做直立杠铃、龙门架三头下压,又轮流做站姿提踵、深蹲。
回到房间,他们用毛巾擦了身子。这时,已到吃饭时间。他们下到位于七层的餐厅。
他们去了意大利餐厅,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没有下轮椅,就直接坐在桌子靠走廊的一头。这个时间就餐的人大多已经走了,偌大的餐厅连他们只有五桌客人。唐尼点了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边吃边朝窗外看奇峻多姿的群山。餐厅里有别的客人的说话声,嗡嗡的,像苍蝇挥之不去。
一个小男孩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看一眼他们,尖叫一声,向一张桌子跌跌撞撞地跑去,扑进妈妈的怀里。乔尼和唐尼目光交汇,目光里却没有一点意义。他们对周围人的反应早就习以为常了。
一只白色的海鸥落在离他们三张桌对出的窗台上。它收拢翅膀,自以为是地踱着步,犹如一个地主巡视他的领地,小黑眼珠里透着骄傲的光。乔尼真想把它捧在手上摸一摸。远处的悬崖上,一只麋鹿站在嶙峋的岩石上发呆,也许在估算值不值得往前走。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海岸边的乱石堆里,几只小海豹爬上蹿下做游戏。
侍应生端来他们点的菜。付小费的时候乔尼偶一侧脸,看到离他们五张桌的地方,有一个被一片杂乱的金色长发遮住了大部分的背影。那张桌靠着餐厅的墙壁,所以那个女人面对的是一大片米色墙板。
餐厅里突然发出被压抑但仍听得清的赞叹声,乔尼向远处望去,看到远处几乎九十度垂直的悬崖,崖顶上,一块巨大的像桌面一样的石头横空出世。“布道石!”他说。旅行前,他查过沿途的资料。
船用了快二十分钟来到布道石下方。仰望上面,一条条一块块悬崖像要压下来。布道石最外面的一部分突出在悬崖上,犹如在半空横插了一把刀。他感到一种让人敬畏、膜拜的神秘力量。他看到唐尼半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他听到上面传下来的游人的喊声,又听到游船上也有人在响应。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布道石才完全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乔尼扭回脖子,看到那个背影仍是一动不动地面壁而坐。
小男孩又过来了,用探究又戒备的目光打量他们。乔尼拿起桌上一支插在柱形玻璃瓶里的玫瑰花,在鼻子前闻了闻,举起来,一个亮相动作,随后令人眼花缭乱地转起玫瑰花来,好像乔尼的中指第一个关节是马达,那支玫瑰花是风扇叶子。他左手划过胸前做了一个飞吻动作,放下左手,右手上的玫瑰花竟然不见了。他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四处张望。小男孩也跟着四处看。他把目光收回来,玫瑰花竟然又奇迹般的在他的左手中指上风扇叶似的转。
小男孩发出一声惊叹。
这时,一男一女走到面前,男的拍着小男孩的脑袋说着什么话,又对乔尼说了句什么,他猜是表示感谢。
也许是饱食使人迟钝,眼前如诗如画的风景已经不再让乔尼兴奋,他闭上眼睛,眼前却出现另一幅清晰的画面——
44年前的复活节前一天早晨,家人们都在为去教堂做复活节前洗礼穿衣打扮,他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早上起来,他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去教堂,任凭家里人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唐尼已经穿上了为过节特制的上衣,却无法穿裤子,他们的裤子是连在一起的,乔尼不穿,唐尼也无法穿。当然,乔尼不去教堂,唐尼也去不成。唐尼在他脑袋四周挥舞拳头,叫嚣:“你个孬种!懦夫!人家把你甩了,你就做人不来了吗?你要一辈子待在家里不见人吗?”乔尼恼羞成怒,尖叫着:“谁被甩了?我才不会爱上谁,又怎么会被甩?我不像你,人家女孩子和你说几句话,你都会以为对你有意思,晚上在梦里叫人家‘甜心’‘宝贝’。”愤怒使乔尼做出暴露别人隐私的行为。乔尼那算是爱吗?没错,他在外地演出时会给她寄观众送他的礼物。她是教会组织的帮助他和唐尼学习语言的志愿者小组成员之一,她比他们大几岁,那时已经是中学生。他们12岁跟马戏团去各地演出,志愿者小组也就解散了。但每次他们演出淡季在家休息时,她都会来看他们,借给他们她学过的语文、历史、地理、社会学的课本,那些书只有他看,唐尼是不看的。她是他唯一能谈内心想法的人。有一天,一个小伙子到家里来,叫他别再给她寄礼物,他不应该骚扰她,他不配。他因此不想出现在教堂里,成为众人嘴里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物。唐尼说:“你不去,说明人家说对了,如果不是,何必为人家的误解改变自己?”他觉得有道理,硬着头皮去了,强撑着和村子里的人们,包括她和她的未婚夫打招呼。
现在想来,那有什么必要逃避?但那时,就以为是无法面对的事。
一直到他们离开,那个金发背影都没有动一动,更没有回头看看。
他们回房间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后,窗外的天空露出微醺的酡红,海面变得灰蓝,岸边的山崖染上了一层金色。唐尼说:“是傍晚了吗?我们去看看夕阳。”
甲板上不少人拿著手机拍照。远处山海相接的地方,太阳犹如半个鸭蛋黄,山以上的天空呈现出红、金、灰、紫几种颜色,而大部分天空是灰蓝色,被阳光照到的山峰变成紫金色,海面蓝得更为沉郁,而有些区域的波光愈加金得耀眼,好像流动的霓虹灯。
他们也和众人一样,各自用手机拍照。船上没有互联网,只有内部网,照片要等上岸后才能发。他们都有自己的推特账号,他的账号基本只用来看别人的推文。唐尼爱看别人的推文,也爱发推文,内容都很生活化,吃了什么菜,睡了一个好觉,也就是养老院里的邻居们捧场点赞。可以想见,上岸后,他一定会在网络上大肆发这些照片。
唐尼指着一处水面说:“看!那是什么?”
乔尼顺着唐尼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一只麋鹿,它上半身浮在灰蓝的水中,侧着脑袋,睁着大而秀气的眼睛,像在沉思什么。它是失足跌下悬崖的吗?抑或是投水自尽?乔尼一直认为低等动物没有大脑和思维,是不会有烦恼和忧郁的,他有时候会对自己说,像动物一样活着,像动物一样活着!
乔尼回过神来再看天空,冷色调的深靓蓝已经吞吃掉好几成暖色调,连海面闪烁的金光也变暗了。然而看看手表,才三点半。
他们回房间。
电梯门正要合上时,又打开了。一个三十多岁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的女子走进来,尽管她眼圈四周画了烟熏妆,仍难以掩盖哭过的红肿。她脑门上的头发像跳舞草一样垂下,脸部更加扑朔迷离。她看到他们,一愣,马上背过身去按按键。乔尼从女人背部参差不齐的长发和肩膀的弧度认出,她就是意大利餐厅那个对周围无动于衷的女子。
唐尼对女子说:“小姐,八层,请帮忙按八层。”
女子像聋子一样没反应。
当唐尼伸手去碰按键时,女子大步后退,退到角落里,用大容量单肩包挡住胸前。电梯到六楼时门开了,女人走出去了。
唐尼“哼”了一声,耸耸肩。
唐尼改变了想法,说:“我们还是去打牌吧。”打牌是最近几年他们喜爱的娱乐活动之一。棋牌室人不多,有几个亚洲人大呼小叫,声音激情迸发。
唐尼和乔尼对打“记忆匹配卡”。乔尼老是输。他在想金发女人红肿的眼睛。
想哭的感受他并不陌生。在他29岁那年,从知道妈妈得了不治之症到去世后的半年里,他常常哭——看到妈妈喜欢的花开了哭,翻出旧衣服哭,闻到熟悉的味道哭……以致无法去各地演出。
唐尼骂他:“又像个女人似的哭,哭有用吗?”可他还是想哭,要不是会影响唐尼,也许他真随妈妈而去了。而唐尼,妈妈下葬那天大哭一场,很快就吃得下睡得好了。
“你在想什么?”唐尼问,乔尼说:“去吃饭吧,我不想打了。”
船上还有一个自助餐厅和两个主题餐厅。乔尼还是选择了意大利餐厅。
他们进去的时候,餐厅里还没有别的客人。乔尼按着电动轮椅按键,一直开到中午金发女人坐过的位置。唐尼说:“坐这么里边干什么?”乔尼说:“我想安静点。”乔尼面朝外面坐,看到整个餐厅。唐尼说:“你让我看墙壁?”乔尼说:“我有点特殊需要。”唐尼说:“什么特殊需要?”乔尼没回答。
餐厅里人渐渐多起来,又渐渐少起来。
他们吃完饭,正打算离开,金发女人出现了。她看到他们,收住脚步,环视了一遍餐厅。餐厅里空荡荡的。金发女人径直走到与他们遥遥相对的另一个角落。
从乔尼的位置看过去,可以看见她一半的脸。她靠着椅背坐着,眼睛正视着前方想着心事。侍应生放下食物,她用叉子一根一根挑起面送到嘴边,一寸一寸吃到嘴里。
唐尼扭过头朝乔尼看的方向看了一会儿,说:“你的特殊需要就是看那女人?”
乔尼说:“你不觉得她很怪吗?”
唐尼说:“是很怪,在电梯里——要是从前,我非骂她几句不行。看她干什么?又不漂亮。”
過了一会儿,唐尼忍不住又说:“年轻时也没见你对女人感兴趣,老了老了,怎么犯起花痴了?”他又回头看看,摇了摇头。
女人终于挑完了盘中的面,现在对付起牛排来了。虽然乔尼看不到盘中的情形,但从她下的刀数看,牛排已经切得很碎,而她还在切,带着一股狠劲,好像每切一下都能得到莫大的享受。
乔尼回忆破坏东西时的快感。把本子撕碎,纸团揉得不能再皱,打碎瓶子,在雪白的衣服上乱画,抓自己的头发,把指甲剥得出血……越是狠、痛、深,越过瘾。他人生中有好几个这样的阶段,最严重的是父母商量让他们去马戏团演出挣钱的那个阶段。那时他们11岁。他甚至想从桥上跳下去,摸一摸电插头。唐尼是个没心没肺、自我感觉很好的人,什么麻烦事,都不能让他迟于十点钟睡着。也幸亏有唐尼的存在,他度过了那个阶段。
游轮上有几个夜间演出活动,收费的和不收费的。他们去不收费的游轮顶层的演艺大厅。大厅呈扇形,从门口到舞台逐级下沉,顶上有许多固定的和旋转的灯。他们在侍应生的引导下,把轮椅停在前d区和后d区之间较宽敞的走廊上。
开始,只有他们附近的人回头朝他们看,指指点点。渐渐地,这种注意像一种传染病往前面和右边的区域传染。他们坦然面对这些目光。
演出开始了,先是群舞,男女演员的动作都性感火辣。再是唱歌、舞蹈、器乐表演,表演都具有较高的专业水准。接着是一个叫“人体大提琴”的节目,几个女演员躺在男演员大腿上,让男演员摸身体各部位,女演员做出各种露骨的动作。这就好玩了,有些人不屑地移开目光,有些人想看又不好意思看,有些人毫无顾忌直勾勾地看,生怕错过了一秒钟。乔尼像看前面的表演一样看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从来对这些事无感,男人和女人对他来说都一样。
他感到身上的一部分兴奋了。这不是他的原因,是唐尼。唐尼最近一次这样的兴奋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还以为,它现在只有撒尿的功能。从前,在他们年轻时,很多次,白天或是夜里,它会突然兴奋起来,那常常是唐尼在看画报、电视里的性感女郎的时候,或者身边有一个对他们热情的女子。管那部分的器官在唐尼身上。
正式节目间隙,主持人用富有鼓动性的语言和观众互动,邀请观众上台表演。有人上去表演脱口秀,又有人上去唱歌、跳舞,一些人跳得僵手僵脚,显然平时并不跳舞。脱离平常生活的环境,让人进入醉醺状态,毫无怯色,尽情释放自己。
唐尼说:“我们也去露一露脸吧。”他们把轮椅驶到舞台下,告诉侍应生要表演节目。侍应生和主持入耳语了几句。
主持人用夸张的语言介绍他们,说他们是“来自美利坚合众国最有名的马戏团演员”“全球著名连体人表演艺术家”。大厅里响起了掌声、叫好声、飞吻声。观众们饶有兴趣地看他们摇上舞台。主持人用英语问他们“从哪里来”“这次旅行去了哪些地方”诸如此类问题。
他们向主持人要了一块餐巾,一个苹果,一个打火机,一张钞票。他们开始表演,唐尼为乔尼打理领结,调皮地取下乔尼的眼镜,手在空中划了几下,眼镜不见了,唐尼无奈地耸耸肩,乔尼作出很抓狂的样子。唐尼拍拍手,竟然从乔尼的夹克口袋里拿出一副眼镜。观众们哈哈大笑,鼓起掌来。在马戏团,他们学会了一些节目。
道具拿来了,他们表演起马戏团时的拿手节目。两个人长得如此像,像两只肚子碰肚子的企鹅,一个人和自己的影子,即使不表演什么,也已经是人们一生中都难得一见的景象,加上表演,更加让人激动。观众席上不断有人叫侍应生递小费上去。
乔尼突然看到坐在后a区角落的金发女子。他的目光有了固定落脚点。她一直是左手抱着右手,专注而冷漠地看着他们。忽然,一个念头在乔尼头脑划过——
表演结束了。按照他们从前在马戏团里表演的习惯,要向观众鞠躬并献飞吻。当唐尼要侧身鞠躬的时候,乔尼却没有要侧身的意思。他对向他们走来的主持人说:“先生,能借你的话筒用几分钟吗?”
主持人说:“哇,太好了,咱们的乔尼先生还要表演绝活。”
乔尼接过话筒,目光看向点缀着许多圆形小灯泡的天花板,凝视的时间超过了大家所能容许的时间。唐尼有些紧张,他觉得乔尼今晚被陌生的环境冲昏了头脑,预感到有脱离轨道失控的危险。
乔尼的目光落在后a区角落,再移向观众席中间。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亲爱的先生们,女士们,小伙子们,姑娘们,很荣幸主持人给我们上台表演的机会,又给我说话的机会。你看清楚了,我叫乔尼,旁边的这位是我的哥哥唐尼。我们俩的人生好像跟‘买1送1’活动特别有缘。64年前,我的父母想生一个孩子,结果用生一个孩子的原料生了两个孩子,这是1/800万的概率呀!”
一阵愉快的笑声传遍大厅。
“如你所见,我和唐尼有1.2英尺的身体是相连的,当然64年前,我们相连的还只有不到2英寸。我们的出生让我们的父母很伤心,他们想掰开我们这两块面包,可是不行,由于原材料不足,好幾样身体器官是共用的,如果硬掰开来,有一个人将会因为没有器官而死去。你们从长相上不难看出,这些器官都在唐尼身上,我是‘买1送1’中的‘送1’。对不起啊,唐尼,如果没有我,你就是一个独立、完整,可以过正常生活的人。”
唐尼歪了一下头,摊开双手,说:“也不能确定啊,也许是我抢走了属于你的器官呢?”
“虽然我是多长出来的,但我的父母一样爱我,他们不忍心让我失去生命,选择让我们公平地共有身体和生命。他们不为自己会有的艰难处境考虑,完全是出于爱。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不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我爱你唐尼,你是我生命中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人。虽然我和你一样,都恨过对方,但是我最爱的人还是你。上帝让我们连在一起,只有上帝才能让我们分开。”
唐尼拥抱了乔尼。
乔尼的目光转向观众,“亲爱的观众们,告诉你们,我们两个长得让人难以区分,却有完全不同的性格和爱好。唐尼擅长处理事务,做菜,修水龙头,修马桶,和人讨价还价,他走到哪里,都能马上和那里的人熟起来,得到别人的帮助。小时候,他可是闲不住的家伙,老往外面跑,而我,喜欢宅在家里。他的数字记忆力很好,三年前见过的熟人的汽车号码都能记住。不过,这家伙不善和文字打交道,一看到文字就说‘头痛’。买了新家电,得让我琢磨说明书,修电脑、签合同,都是我的事。有一回,他要买一只股票,结果,两年后,股票退市,钱都打了水漂。那以后,家里的钱全都由我掌管。我们是一个完美的互补组合。唐尼,我现在唯一忍受不了的是你的鼾声。你知道,我不喜欢戴耳机。”
唐尼说:“你不知道吗?你的鼾声也不轻哦。不过我不戴耳机也能睡得着。”
“你们看,好事总是落在他那边。”
大厅里又响起一阵笑声。
“在我生命的前三十年,我的生活可以用三个词概括:羡慕、怨恨、担忧。羡慕,羡慕别的孩子能跑能跳,能到外面去,能玩各种游戏,能去上学,能和女孩子谈恋爱。这些别人看来普普通通的事都是我羡慕的。我怨恨老天爷,为什么给我们安排这样的命运。我担忧,担忧出去被人嘲笑、捉弄、伤害,担忧父母离世后,我们怎么活下去。”
“但是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我突然发现我的这些想法统统是多余的。看看那些虫子吧,会被我们一脚踩死,同样是生命,凭什么它们就要被踩死?我们活得比地球上绝大多数动物都长久,这就应该有满足感。”
“我想说的是,朋友,在意越多,烦恼就会越多,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反倒一点麻烦都没有。和我在一起的这个人——唐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过去的64年,我见证他每一天都是开心的。上帝给了他会思考的大脑,却没有给他产生恶劣情绪的大脑,他真是个幸运的家伙。我们每个人在这世上也只有那么几十年,何必让自己活得不痛快呢?不要自作多情,以为有人会在意你的表现,人人都有各自要做的事,他们对别人的好奇心不会保持太久。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有一颗善心。所以我们大可以自然、放松地生活。我们越自信、阳光、开朗,越受人欢迎。这就是所谓的气场吧?女士们,先生们,今晚,我之所以浪费大家看演出的时间,是想告诉大家,不要作茧自缚,自寻烦恼,像一株玉米,或者一只小虫,简单而快乐地生活吧。”
乔尼把话筒还给主持人。两个人在掌声中,像两只绑在一起的气球,摇下舞台。
侍应生在大厅门口说,外面有极光。观众们纷纷起身,向外面走去。
当乔尼和唐尼摇到屋顶时,人们已经平静下来。此时,雾气弥漫,雾虹横跨,比它们更耀眼的,是星空和极光。从一个地方发出的极光旋转着、放射着、拉伸着、横扫着、晕染着,像潮水,似彩带,如波光,赛焰火,绿色统治,紫色、红色、蓝色、黄色、灰色、乳白色小股流窜,时淡时浓,变幻莫测的天空变成了一个现代化光影技术控制的大舞台。
不,舞台哪有它的宏大和神秘?
乔尼和唐尼静静地看着。乔尼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他想,宇宙中的一切一定是由一个说一不二、任性又自有章法的造物主操纵着吧,他随心所欲安排世间万物,看似不合理中又有他的合理性,就像这地球的最北端,造物主给了它寒冷和漫长的冬季,也给了它神奇的极光。他第一次真正与命运和解了。
乔尼用目光四处搜索一个人影,但是一直没搜索到。他想,她一定也看到了这神奇的极光吧?欧洲人说,看到极光的人会幸福,但愿那孩子会幸福。
原载于《姚江》2020年冬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