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株秧苗说起
2021-02-28林新娟
林新娟
明天去田里移秧!
父亲一声令下,弟弟七岁,我九岁,双双下地。七月一日那天,我们一头钻进辰星,出村庄往北,穿过两公里羊肠小道,一脚踩在垄里的烂泥田里。
垄里,U字形山凹,山高树密,幽深安静,我家的田几近凹底。凹右侧有一山涧,溪水潺潺。田地高于山涧五十厘米,一丘丘,一层层排出大山。小憩时,我与弟弟常在山涧里翻卵石,捉螃蟹、摸青蛳、捕虾米。
家有五亩水田,年年栽种双季稻。靠父母之力劳作,交公粮、卖余粮,养活家人,补贴家用。移栽秧苗,夏季双抢的第一步。那些清晨,蝌蚪、泥鳅、黄鳝在潜水梦回,听到声响,它们身子一闪,留下一团浑水与我。一只只或大或小,或红或褐色的蜘蛛,有的在网上酣睡,有的在水里凌波微步。
鲜嫩的秧苗一畦畦种在水田里,俯视如一匹崭新的布料,用妈妈的话说,有种想裁剪穿上身的冲动。妈妈身上白色衬衣的右袖臂烊化,打着一块浅黄色的补丁,随着手臂的挥动,那片黄色淌成水的模样。
清晨田里的水很凉,日头下田里的水很烫,腾腾的热浪里,释放着猪栏粪的臭味。父亲说秧苗纤细,拔要小心。我照办,紧紧抓住一棵秧苗的根部,食指掐进泥里,一捞,一抖,秧苗完好无损地起身。有时手没抓稳没抓对位,啪一下一棵秧苗就断了根,手一松枝叶散满水面。
秧苗的根部,稻种的壳毛绒绒地生长着,它的尖锐将我的右食指刺出无数细密的黑洞。烂污泥沾满我的指缝,田水泡皱泡白我双手双脚的肌肤。我的右手掌磨起无数水泡,透亮,似玉米珠子,牢牢长在每个手指的第二、三关节处。改用左手拔秧,水泡依然长起。手掌一伸一张,疼痛一起一伏,泪水无声坠落。
七月的午后,老天时常来一场太阳雨。那日我戴着斗笠,披着塑料皮,滴着一头的汗水面朝黄土背朝天。隐隐感觉右脚踝有痛感,继而钻心地痛,拔出泥腿子,一条粗壮的带着花斑的虫子在吸我的血。我的妈呀!仿佛遭遇世界末日,中邪似地狂踢狂甩右脚,泪水直下,秧苗东倒西歪,它却纹丝不动。父亲急急地从远处跑来:不怕不怕,一巴掌蚂蟥就掉。离我近些的母亲几个健步跨过来:没事没事,秧须一刷,蚂蟥就掉。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心,只管惊慌哭喊。
感恩我的母亲,用秧须轻轻一刷,蚂蟥就软弱无力地缩落。被母亲拯救的我,站在田里泪眼朦胧久久,不知道是继续干活,还是速速逃离,仿佛脚下的每一寸空间都布满吸血鬼。后一日,母亲的左脚背被蚂蟥叮咬,母亲抬起脚拍下巴掌,缩成球的蚂蟥咚一下掉进水里。母亲俯身,若无其事。
比吸血鬼更恐怖的,是蛇。那个傍晚,我给父母亲送秧苗,走在铺满马兰头和杂草的田埂上,彤红的夕阳镶在墨绿色的山头,几朵野百合在石崖头摇曳,几只红蜻蜓在头顶飞翔,几只蚂蚱在前方跳跃……猛然间,一条三尺长的青蛇从水田里射过来。我慌!我怕!我避之不及!蛇冰凉的身体,贴着我的右脚背闪电般滑过……除了哭喊,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母亲抚着我的肩,告诉我蛇只是路过,彼此不伤害,就是最好的結局。
劳作累了,乏了,我与弟弟习惯蹲在田埂上,看蝌蚪们或聚凹成窝,或拖着尾巴东游西荡。田埂是泥鳅和黄鳝的家,弟弟喜欢俯下身子找寻,发现泥洞就伸手开挖,慢慢缓缓地抠出一杯杯的土,猛然间,一条泥鳅或一条黄鳝就闪电般射了出来。泥鳅身子一闪就跃到尺把外,抬眼翘须瞪我,我也瞪它,双手合掌去掬,它又一道闪电射去,留下我立于天地间惆怅。黄鳝又长又粗壮,一尺长的甚多,那日我刚要俯身,它便像蛇一样扭动腰身速游开去,我惊叫,泪模糊。当天梦里情景再现,次日母亲问我半夜为何哭喊,竟是那黄鳝搅了我的清梦,从此不敢再碰它。
弟弟最欢喜追黄鳝,它躲闪到哪他就追到哪,却很少拿得住,父亲常常扔了秧苗助弟弟一臂之力。当黄鳝钻进泥里一动不动,他们就双双耐心等待浑水澄清,找准泥土微微拱起的准确位置,两对大小巴掌合下去,抽出时黄鳝的头尾正露在父亲的掌外。走上田埂,把一根顶部打结的马兰头穿过它的鳃,丢进簸箕,高声告诉母亲晚上多了一道菜。“抓了几条,够一海碗不?”一埂之隔的老乡们搭讪,快意与朗笑,随风而至。
母亲做黄鳝,剁成小段红烧,添加生姜、蒜瓣、紫苏,香喷喷,亮泽泽。用父亲的话说,吃上一截鳝段,身上的疲乏就缓解一层。我只管听着,却不愿再见盘中物,仿佛斜一眼,它们便会游到我面前似的。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在田间地头捉泥鳅黄鳝青蛙出售,是许多农人的副业。从自己村捉到周边村庄,从周边村庄捉到远处村庄,他们晚间天黑骑着自行车出发,再后来骑着摩托车穿村,夜间头戴矿灯,腰别电瓶,肩背碳铵袋进山,乌漆巴黑的夜里穿田,翻山,又越岭,危险无处不在。
我有一位堂哥,一个夏夜在四十里外的山里捕捉,返程时摩托车翻车至数米深的坑下,第二天同伴们回头找,蓝色的摩托车压着他的双腿,身子扑在水田里,嘴巴合着一洼浅浅的田坑水,再也起不来。捆绑在摩托车后碳铵袋里的青蛙,在明亮的阳光下焦躁地叫着。家中年迈的母亲,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儿子,哭天喊地。
移秧种田,最累的是腰。上半身总是扑着,腰实在支撑不住,我便用左手撑在左膝盖上,日积一日,左肘部出现一大块淤青,直到暑假结束才慢慢淡化。我常在直起腰身歇口气时喊上一声腰疼,母亲总说——小人儿无腰,青蛙无头颈!我无语,紧盯拖着尾巴的幼蛙看一眼,又看一眼。
割稻,最苦的是双臂。裸露的手臂被稻叶割出一道道伤痕,太阳一晒,汗水一渍,火辣辣地疼。那沉甸甸的稻穗,割下几株堆放时,一不小心毛绒绒的稻谷会碰触到眼睛,涩痛得眼泪水直流。手中的镰刀,从右手换到左手,水泡继续从右手长到左手,长了破,破了长。父亲和母亲踩着打稻机在后面拍屁股,我与弟弟又不甘落后,只得埋头向前。
除了头顶或红或黑的盘旋的蜻蜒,稻田里最多的是蜘蛛。蜘蛛的种类很多,有黑白相间的长体形的;有身子小小的白得透明的;最常见的是那种淡黄色长体形的,屁股上带着一个大它身子两倍的大袋子。它一边孕育孩子一边旅行,在稻秆上爬,在干得发白的田地里爬,在开裂的沟壑里爬。那日在一株稻秆的根部,一只蜘蛛的袋子破了,一只只白得透明的小蜘蛛,不紧不慢地在乌黑的土地里散开去……
农民种田,也讲究艺术。父亲用两截一尺多长的木棍,一根数十米长的尼龙绳,在田地间一拉,就形成一把无限长的“尺子”。父母亲沿着这把“尺子”后退,把一片棱棱角角的田地,种成一片整齐的秧土。乡邻们见了,总是啧啧称赞,然后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做上一把特殊的“尺子”,种出一片整齐划一的庄稼。每每割稻时,我的目光穿过一丛丛稻秆,相遇一排排笔直的“一”。
那些年我的暑假从一株秧苗说起,直到“双抢”全面结束,但我们的空闲并未到来。收回家的早稻,每日太阳出山时,父母亲就一担一担地挑到晒场上去。父母亲把稻子哗一下倒出箩筐,我用谷耙一次次地耙开,一次次地翻晒,直到面前一片金黄,直到颗粒归仓!此时,我的暑假戛然而止。
如今每至暑假,我定然想起曾经田地里的事,想起父亲让我姐弟俩早早下地干活的初衷。遗憾的是,最终我们不是农人,是时代让我们走出了田地。所有的遗憾都是成全!所幸的是,我们可以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