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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群山之巅眺望人间故乡

2021-02-28谢宝光

文学港 2021年8期

谢宝光

往京九铁路的赣南潭口段以东去十余里,是一脉乌溜溜的山群,群山之巅有一个废弃的钨矿。在丘陵起伏不息的故乡南康,这里是方圆三十里内,我所能抵达的最高点。

除夕的下午,我坐在矿洞附近的一块岩石上,和两个陈年旧友不着边际地聊天,两只浊眼盯着远处山下灰蒙蒙的村庄出神。鱼鳞般的屋顶在群山以西的平原地带点点散落,我分不清哪一片是我家的,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自己是否还能回到那片屋顶下继续生活。十年来,那栋不起眼地立在赣江源头沿岸的红房子,一年中真正属于我的时间,只有可怜的几天。

点支香烟站在山巅,朋友白忽然感慨,家马的(方言),我们眨眼三十多岁啦。

我说是啊。

朋友又感慨,没人知道我们其实是披着光鲜外衣归来的失败者。

我说是啊。

然后我们相互打量了一番,山顶的风呼呼吹来,撩开三个人的衣角一探究竟,除了肚皮有些微微凸起,谁也不比谁混得人样,大家伙心态顿时就平衡了。便继续吐着烟,面朝山下久违的故乡,没心没肺地傻笑。

从小到大,听过了太多荣归故里的大红事迹,我从来一点也不感冒,甚至觉得,到外面的世界旷日持久地路跶一大圈,两手空空地回来也不赖。老态龙钟时,搬个竹椅坐在老屋后院的菜地边,就着一把老茶壶,看日头在天上划出一道亘古不变的弧线,看当年手植的棕榈树筋骨粗壮地散播阴凉,数着它修长而锋利的叶片,然后闭目默默回想自己失败的一生——这样极致、画面感十足的还乡,想想都醉人。

才三十出头,我们离一败涂地的老朽之年还早着呢。

我和白是同村人,年龄差一岁,两家相距不到一里地,神奇的是,幼时在村子里四处疯魔乱窜偷鸡摸狗的十余载,我们竟然没打过一次照面,也不晓得有对方的存在。十四岁那年,我和他碰巧从村口同乘我叔的三轮车到县城的南康中学报到,他穿了一件花格子短袖衬衫,一路颠晃得刺眼,嘴巴还不消停,当着几个小女生的面变着花样说笑,浮夸得要命,天知道我后来怎么会和这样一号人物混成同穿一条裤子的老友。

他考了两次大学,两次志愿都是我在潭口镇上的网吧帮他填报的。第一次,我说得了,有嘛噶(什么)好挑剔的,就填这个学校吧?他说好。第二年,在同一个网吧,我坐在电脑前点开他的分数后,回头瞟了他一眼,说,你这个分……要不,还填去年这个学校吧?他也说好。就这样,鼠标轻轻一点,把他四年的前程敲定了。

他本可像我一样,免于让这一幕重复发生的。当然,就算高考失利的悲剧重演,也没有在他脸上呈现一丝颓丧的迹象。

说起来,我们那时都有点愣头青,对命运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我比他更癫狂些,高二时就对高考丧失了兴趣,课也不听了,一门心思想写东西。二00七年,高考结束的当晚,我一个人跑到学校操场,一把火把一大摞数学课本和试卷烧了。十七岁的我以这场酣畅淋漓的火为背景起誓,此生要与所有运算公式为敌,过一种先验的没法推算的人生。

凭借早年打下的底子,和一丝丝的侥幸,那年,我以高出录取线仅两分的成绩进入了本省一所三本院校的人文艺术系。

白因为复读,比我晚一年上大学。我打趣他,还不快叫学长?他说滚一边去,没有经历复读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任何时候,他都能找到安慰自己的办法。

人生的头二十年,我们的履历白纸一张:后十年,各有各的纵情涂鸦。那几年,在各自的大学里,我们都玩命地折腾,我和同学创立文学社,编杂志、办诗歌展,他则当上了校英语社团的社长,又在好友的多部微电影里跑起龙套,过了几番戏瘾。他演过一个哑巴的角色,不到十秒镜头,台词仅四字——阿巴阿巴。他把“阿巴阿巴”演出了劲道。“阿巴阿巴”也成了我后来不时挑逗他的梗,他未及反应,我已抱着肚子前仰后合了。

今天,我成为一个小男孩的父亲快九年了,他还未婚,也无女朋友;我在外省的一家單位落脚六年了,他还在兜兜转转,没有寻到一处牢靠的根据地。他是天生的乐天派,痴迷于斗天斗地,三两年换一个行当埋头耕作,对我的安稳没有半点艳羡,对目前一败涂地的自己也不妄加指责。他总是用天然的从娘胎里就蓄满的热情浇灌人世的每一刻,他认为负债二十余万的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听他吹过牛并见证过他反复变换赛道赤脚狂奔的人,都会认同我的观点——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将他击垮。

复述白的履历是要费一些笔墨的。

2012年大学毕业后,药剂学专业出身的他先在医药行业摸索了几年,北京、新疆、东北、云南地环绕中国版图跑了一大圈,事业水涨船高之际,受了富二代的高中同学怂恿,从北京回到家乡南康,磨刀霍霍经营淘宝,卖起了家具。一年下来,家具没卖出几件,同学的公司宣告破产,他没了退路,干脆转入平面设计行业,从零起步学习各种软件,不到半年就混成一个小有水平的设计师,赣州、佛山两地各待了一阵,后来被我蛊惑到了杭州。几番面试、实习受挫后,终于进了吉利集团旗下一家西班牙品牌的服装公司,负责衣饰的图案设计。两年后,这家公司因为经营不善重组,遣散了大部分员工,他也是其一。

谁知道,这天起,他的职场之路就彻底终结了。他决定不再替别人卖命,立志要做自己生活的导演,向竖子也能高歌的网络时代讨一杯羹。是的,他又灵感附体般地切换了赛道,而且此路更为崎岖、狂野,充满了未知的变数。

2019年夏天,和我在杭州的大街上畅谈了一夜理想之后,他独自驾驶一辆二手车,风萧萧兮地启程西藏。临行前,开了一个名为“星星向西”的抖音号,指望着通过旅行自媒体火一把。为降低路途风险,他在成都跟了一个车队,走川藏线,一车泥浆到的拉萨。在广场上掏出五十元纸币和布达拉宫同框后,再轰响油门一路向西,到过最远的地方,是阿里无人区。苍莽群山间,一览无余的天路上,不知哪冒出的一群藏羚羊白花花闪现,截断了他的去路。

西藏尚不够远,他飞菲律宾、飞泰国、飞日本,将五光十色的旅途剪辑成一个个散发着魅惑气息的作品。

想起早些年,白受我影響,跨界写过几篇散文,习过分行诗,也曾在那位大学好友感染下,导演过一部叫《8090》的青春短片。记得里面有个镜头,一伙行将毕业的阳刚之士,围着深夜大排档的塑料桌,就着烤串,唾沫四溅地勾画各自的明天,豪言壮语此起彼伏,酒瓶子碰得叮当响——我奇怪,并非技术出身的他,是如何无师自通地学会调度那些混乱的镜头,又将它们剪辑成片。短片里的女主角,是他一度心仪却没敢表白的女同学,毕业之前,他熬了几个通宵独立磨出一个剧本,在自己全程操持的影像中,与女同学完成了一次虚拟的爱情短跑。

他想给短片添点文化香精,于是在旁白里引用了我当年胡诌的一句诗:“低杆一拉,黑八落入网袋,而占桌为王的白球——像一个失魂落魄的英雄。”二0一一年,我刚毕业的头几个月,没有分文收入,寄居在他的大学宿舍里,和他屁股贴屁股地同睡一张小床。两个人经常摸着夜色,翻墙到大学后面的台球厅里切磋技艺,大好时光被我们一杆一杆地捅进网袋。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意识到这点后,第二年春天意外荣升为父亲的我,果断离开那座收入低廉的城市,剃了蓄养多年的山羊须,壮士出征般,只身奔赴陌生的杭州。最开始落脚于一家莆田系医院,整个夏天的傍晚,我都雕塑似的杵在运河边,迷惘地看铁壳子沙船在水上移来移去,忧心着明日何去何从,以及背后那对母子的日常生计。这时候,白发来一支与《8090》的风格完全不搭的预告片,镜头里的他呼哧大喘气,神色萎靡,右手举着一把玩具枪,肘关节一拐,枪口指向了自己,接着嘭的一声,脑袋炸裂,血浆四溅——虽然这特效一毛的成色都不到,但初看的一瞬,我出神许久的心脏确实被针刺似的惊了一下。

上帝也描绘不清他那堪称诡谲的脑回路。

白是那种常年由着性子涂鸦白日梦的人。梦想能否照进现实另说,至少他敢于日日梦蝶,物我相忘。他的药剂学专业学得如何我不清楚,反正,英语、日语、剪辑、设计、摄影、策划等等不务正业的活计是没少注入心血。他曾经开过一个微信公众号来记录他的白日梦,名叫“凌晨三点半”。这会儿,全世界99.9%的人都在睡梦中遨游了,他还一盏灯似的亮着,滋滋燃烧。

一个人的骨头是不会轻易生锈的。

身世浮沉十年之后,我还能透过白的片语只言,听到他身体里春笋一样拔节的脆响。

据我所知,白没有读过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也没有向“垮掉的一派”取过经——这就很难解释,他身上居然有那么七八分承袭了凯鲁亚克笔下安迪的精神品相。

凯鲁亚克说:“我能感到有某种神圣的光芒从他对未来充满激情的憧憬中迸发出来。”

凯鲁亚克继续写道:“……我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我一生都喜欢跟在令我感兴趣的人身后,那些有点疯狂的人,疯狂地生活,疯狂地表达,疯狂地渴望被救赎,同时渴望一切,不知疲倦,不落俗套。他们不停地燃烧、燃烧,就像惊人的能连射的黄色烟火筒迸发,如蜘蛛穿过星际,在天空中央你会看见蓝色的中心光点砰地爆裂,所有人都不禁惊呼。”

感谢凯鲁亚克,你让我对白的叙述省力多了。对我来说,白就像连射的烟火筒,总是变着花样绽放着自己,爆裂着生活的平镜,也照亮着彼处死水一潭的我。荒诞的点正是,十七岁那句先验人生的誓言在我身上日渐式微,却年复一年地被我的好朋友努力践行着。我发现,哪怕用极简的句子概述他跳来荡去的经历,也免不了一阵气喘吁吁。

从西藏回来半年后,为了填补四处旅行的亏空,白将他的二手车卖了。那是一辆患有心肌梗塞的高龄敞篷高尔夫,十二万低价经车商介绍购得,开了半年才发现篷是破的,一到雨天水流如注,顺着车子的各种管道向脏器侵蚀,终于把变速箱浇坏了。掏了七千冤枉钱替车子作了心脏置换手术,破篷子没法修,外面粘上胶布,里头用抹布挡一挡,凑合着在高原跑了两个月,一路费心捌饬的抖音号还是门可罗雀,没多大起色。

他有些郁闷,却还不至于消极地自我否定。一觉醒来,他又赛道突变,玩起了摄影,还掏腰包拜师,学起了三维设计,试图挤进艺术的窄门里去。那段时间常在朋友圈看他晒出的作品,好听点评价,是有种野路子出身的不羁。说得难听点,这都是些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嘛。我想,连我一个常年醉心文艺的人都说看不懂他的东西,他指定要半夜醒来偷着乐,然后得意洋洋地自我辩护:“艺术嘛,看不懂才高级。”

他不是文人,不善矫情,对花鸟虫鱼、旧俗古建之类提不起兴致,镜头更多对准一些时尚潮流之物,也对准把脑袋套进黑帽子里故作神秘的自己:设计上也无一丝传统踪迹可寻,最开始,他四处拜读一些前沿设计师的先锋作品,悄摸搜刮来一些钟意的色块,然后在半夜汹涌的灵感裹挟下,像暴发户那样拆拆建建,七拼八凑,雕饰出一种炫目的不知所云的既视感。真的,你很难用一个词,或某个具象的句子,张嘴说出那些个图案究竟是什么,又为何要鼓捣成这样。

比如他曾设计过一款类似克莱因瓶的半抽象图案,多色曲线并置,头尾循环缠绕,迸射出一种仓皇的激速感。上面还配上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式——E=mc^2,完全不知所指。能沿着理论途径获得解读的作品也有,比如那幅似画非画的图案,上面是两只相互紧握的手,一黑一白,从和谐的掌心出发,往手腕延伸的部分基因突变似的成了手枪枪管:紧握的这一刻,两只手的食指同时向对方扣动了扳机——这幅底色血红的作品,若硬要无事生非地解读一下,也许可以指向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

至于他是否真是踩着隐喻现实的高跷来指挥这幅图的创作,我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更多我所见的,是斑驳又虚空的色块,是充满机械感又让入迷糊不已的另类构图。

好吧,他管这个叫未来主义。

“你啊你啊,怎么说你好呢?”他常用这个句式嘲笑我的守成,观念落伍,只知念死书,不闻时代风雨声:还冷不防抖一些云里雾里的时尚包袱以凸显他的弄潮儿姿态,弄得我每次都要抓着后脑勺,一脸无辜地反问,×××谁啊?××又是哪国的牌子?他故作惊诧地瞪大了眼,长吁一声,这你都不知道?

被他捉弄的次数多了,我也开始炫技反击,搬出一套阴森森的文史哲的东西吓唬他。见他一脸愣怔,我说怎么,没听过吗?这也是常识呀。在文艺知识储备上,他知道拼不过我,便知趣地绕开,目光往街头一扫,随机逮住一个路人甲,拉长了腔调,模仿周星驰的语气说:“诶,你看那个人,像不像一条狗?”(《大话西游》台词)。

说完我们一阵哈哈大笑,然后又忽地闭嘴,盯着彼此瞳孔里那个陌生又可悲的自己,心坎上再次滚过一遍那句经典台词。

近些年越发觉得他身上挥发着一种周星驰式的无厘头气质,有时连样貌也直觉神似,特别是笑起来那种四仰八叉的癫狂状。有一年国庆和他驾车去苏州,为省点油钱,路上顺道带了两个去同里古镇游玩的女生。原本干巴巴的车厢里,气氛顿时潮润起来,他一边摸着方向盘,一边使出当年跑龙套时积攒的表演才华,口若悬河,配上独创的肢体语言,把后座上的两个女生逗得前仰后合,门牙都要笑飞了。她们打趣说:“嘿,同志,请问你是星爷附体吗?”

确实,和早年跑龙套的周星驰一样,他也每天做着咸鱼翻身的梦。一个梦醒了,换一个接着做。他可不甘心在别人的电影里跑一辈子龙套。

他以咸鱼的鳞片为原材料炮制成的一件件梦想外衣,让号称安贫乐道的我,一时有些目眩。

在神州版图上流浪八年后的二0二0年五月,白终于还是决定回去了,回到起点,回到有“中国家具之都”称号的故乡南康。这一次,他决定将他在表演、设计、摄影、导演、策划等等一系列方面的才华拧成一股钩绳,坐在网络经济的涛涛江河边静心垂钓,向全世界兜售故乡的家具。

那天在杭州,白临走的前夜,我刻意煽情,说:“代我守护故乡。”他白了我一眼,丢下一句:“要守护,自己死回来。”

在外多年,他发型变了、口音变了,他的变并非被动受了什么感染,而是刻意营造的。头顶扎一束嬉皮士波浪烫,一夜乱梦后,脑袋通常没个人样,起身照镜,活像肩上扛着一棵春柳:还有,一条明明不善翻卷的南方舌头,非要用力挤出一口盗版“京腔”——作为隔三差五便要联络一番的老友,我的耳朵真是想捂也捂不上。

有一次,我们共同的好友昌看了他的抖音直播,说:“听他卷起舌头卖家具,我就想笑。真是积习不改!”

不说假话,作为凡夫俗子的我,使尽全力,也没法喜欢他身上的种种浮夸,以及那副风风火火貌似投身艺术家行列的前卫装扮。有一年,我和昌一拍即合,在我们三人的微信群里,以“打响方言保卫战”的名义,将他当年在北方染上的“不良”口音好生奚落了一番。结果如你所见,我们费尽口舌,还是败给了他的冥顽不化。

事后见他阴着脸、满腹委屈的样子,我就宽慰他:

“重点不是‘批判’你背叛故乡,主要嘛,是你这京片子学得不地道,没入‘味儿’。”

其实这哪里扯得上背叛故乡?我和昌不过是闲得发慌,借题乱盖帽子罢了。不过,我确实有一层更深也更刺骨的意思因为某种顾虑,隐而未发。法国哲学家福柯说过的,话语即权力。我套改一下,发音即权力。北京什么地方?我有个搞写作的朋友年轻时曾在故宫墙根子下待过几年,对京片子耳濡目染,回到南方老家后,有次在村里和人闲聊,他故意扯着舌头抖了几句京腔,乡人们看他的眼神都是仰着的,咕噜噜直冒光。

白早年苦练英语、日语,后来又是频繁飞日本,又是到美国驻上海大使馆办旅行签证(没办下来),他还说哪天清了负债,攒够了钱跑到东京的大学进修设计,起码混一张戳着日文钢印的文凭。都三十几的人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折腾?从种种行为往深层的心理动机上推导,是不难得出结论的。只是出于知根知底的默契,我实在没必要当面拆穿。再说,都是凡胎肉身,谁还能没有虚荣的一面?

写作时,我就很难抵御来自虚荣的侵扰,总觉得自己正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即将赶赴与谁的约会似的。我尝试摆脱,终究无力。

话说回来,话语的权力其实更多来自受众的普遍奴役心态。要消解它也容易,你只需戴上耳机,加大音乐的分贝就行了。

还有,要相信时间,它迟早会赏赐我们两对通透又慈悲的耳目。

那次论战过去多年后,我有了新的一层理解,那就是,作为两个同样背井离乡的漂泊者,我和昌实在没有资格扯起保卫故乡语言的旗帜对他人大加讨伐。如果说,致使方言的流失是一项罪过,那么真正该被讨伐的人,应该是身为人父多年而从未传授儿子一句客家方言的我自己。

我的儿子十岁了,耳聪目明,相貌堂堂,就是未能发一字乡音。他没有语言的故乡。两岁时,他便随我到杭州,五岁时户口也迁了过去。他喜欢玩沙子泥巴,却方圆十里都寻不到一块可以尽情释放野性的土壤。

如今,他与我早年生活的南康老家已经切断了法律乃至母语上的关系。二0二一年的春天来了,青蛙们一如往年,在老家屋后的池塘里孵出万千子民;我的儿子兴奋地并拢双掌,俯身往水面一掬,几只蝌蚪当即活泼泼滑入他的小掌心,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像父辈当年一样,在方言的池塘里捕获一只语文课本里没有的“蛤爬鲶子”。

脱离了祖輩的母语,他甚至连杭州本土的吴语圈也一步迈进不了,因为周围无不是和他一样齿音方正,被四海八荒的民间语系抛弃了的孩子。

这些年,他的爷爷只有操着一口蹩脚的南康普通话才能与孙子说得上话。我爸当了一辈子乡村语文教师,桃李天下的他至今闯不过普通话这道关,无论如何努力,执拗的舌头就是不听他指挥。

祖孙俩的亲密互动,将永远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语言鸿沟。

依我现在的经验,贺知章的“乡音未改鬓毛衰”实在是一个不可企及的神话。在外省蹉跎不过十载,我的方言词汇量就已衰落到了初中生水平,有时走在乡下,一句地道的土骂滑过耳边,听来竟有种向人问好的爽肤感。记得奶奶在世时,和她说话,我必得俯身贴耳,一边听,一边在脑中快速用书面句子加以换算,许多冷僻的字音常常是绞尽脑汁也不得要领。奶奶于二0一二年的春天过世,她再也不说话了,她带走了一部子孙们尚未来得及继承的方言活字典。

后来读到一些遗老般游走于方言的文字,我虽在心里嫌弃它表达上的土,但反过来又会羡慕作者还能被第一母语的故乡收留。

用规范的现代汉语写作、用标准的普通话思维,是我今生作为一个异乡人无法摆脱的宿命。

从这点来看,我和一口“京腔”的白,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卵一样!”流浪异乡的这些年,只有和作为发小的白飙出这句土骂的一刻,我才能收割一片比文思泉涌还明媚的快乐。

回到文章开头的除夕下午,我和两个朋友在故乡的山上说话、叙旧,头顶的日头一晃就西斜了。这会儿,四方的爆竹此起彼伏一通乱炸,家家的年夜饭也快上桌了。我们几个老土著却在山中迷失了方向。

一小时前,我们原本已驱车下山,往家的方向回赶。到了一个三岔口时,我身上不知涌上一股什么劲儿,方向盘一扭,往一条偏僻的杂树掩映的小路钻了进去。我知道这条路与家呈相反的方向,也清楚如果再这么任性地往前开下去,年夜饭就要错过了,可没办法,我的双手双脚忽然都不听我指挥了。

在异乡老老实实忙碌了一年,回到故乡,好像就该由着性子放纵一回。

此刻,吉姆尼越野车在我手里成了脫缰的野马,我的两个好朋友岁月静好般地稳坐着,也没有要帮我拉一把缰绳的意思。

那就轰响油门往大山深处开去,管它大年三十,酉时戌刻,管它林间小道通往罗马还是仙界。

白在后座提醒我油不多了,悠着点开。我说区区一座山能吃多少油。他倒是没说看着点路,以免将他新买的车颠坏了,或一个走神栽入悬崖,大家伙都得完蛋。他就算不说,我现在也不敢随意糟践了。因为这辆车,我们之前闹过一次阵仗不小的不愉快,乃至连带着将二人多年积攒的恩恩怨怨都顺势掏了出来,推心置腹地论战了一整晚。

白是个资深车迷。我也是,但没他段位高。这几年,因为车,我和白之间的话题就没停过。我想,能被车马一类的东西勾得五迷三道的男人,不管年纪多大,都是未成年。因此,要捣毁一个男人一本正经的假象,让他瞬间蜕化为男孩,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送他一匹马,或者一辆越野——这是我个人的经验之谈。

两个月前的一天,白从老家南康千里赴杭州,只为选一辆座驾。我陪他到城北的二手车市场转了两天。第二天上午,一进门就撞见一辆铃木吉姆尼——血统纯正的日本进口小型越野车,他心仪多年了,见它的第一眼,整个人的魂就被勾住了,那恋人重逢般的缠绵状,十头牛都拉不开。

不瞒你,我骨子里的野性也被这辆改装过的小车瞬间激发。提车回来的当晚,我肾上腺素急速上扬,难掩兴奋地驾驶着,还特意到郊区寻了一块坑坑洼洼、杂草丛生的荒地试试性能,坐垫上的两个屁股被大坑小洞颠得七上八下,也弄得深夜里的这片荒草地一阵颤栗不安。也许是得意过头了,一条在草丛后面埋伏已久的沟渠决定给我们一点教训,在车子通过的一瞬间,它张嘴就咬住了两个先通过的前轮,导致左后轮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撬到了半空。整个车子随之向沟里歪倒,顿时没了脾气。

我尝试猛踩油门,车子一阵嘶吼,黑烟直冒。往前轮垫石块再试了几次,也不见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我们也没了脾气。原以为得在野外过夜了,没想到电话向车商求救,对方随口一个“换挡切换四驱按钮试试”的小点拨,就让我们轻松摆脱了困境。

然而,真正的困境才刚刚开始。

白心疼他新买的车遭劫,从车窗外火气滔滔地凶了我一句,说下来,不要你开了。我被这句话(主要是话中的语气)瞬间勾起了往日一些极不愉快的记忆,暴脾气一点就炸,我说好,不开了,以后再也不开了。推开车门,拉下一张冷脸,我头也不回地甩手就走,没走十步就被他从后面急忙喊住了。他喊我的语气明显比前一句冷却了许多,也放低了姿态。他的喊近乎于恳求。不用说,一定是“再也不”这三个字吓到了他。他曾经被我用同样的三个字吓过,他知道这三个字从我口中冒出来的后果。他不愿不堪的往事在今夜的荒野中重演。

他说,我们谈谈吧?

……好,谈谈。

我理智地刹住了怒气冲冲的双脚。

此刻,如果有第三者目睹这一幕,一定觉得这两个七尺壮汉像两个孩子。这世上只有孩子,会将伙伴情急之下说出的气话当作真话,会将气恼后的甩手告别误认作永远的诀别。

可是,从他喊住我,而我又会心地停住脚步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再像孩子了。作为两个都经历过一些人世磨难洗礼的成年人,我们太知道在一段波澜不惊的友情中,一句气话所带来的震荡有时真不亚于一场地震。此刻,我们正默契十足地力避这场地震的发生。

一辆越野车,旁边立着两个野性未脱的男人,他们在午夜寂静的荒野中久久逗留,一句一句地商讨出路。

我们要商讨的当然绝不仅仅是当下。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相信就算写过《等待戈多》的贝克特,也未必追得上我们峰回路转的谈话。从一件小事出发,我们嘴里汩汩涌出的句子一路曲线飞扬,在各种往事、现实以及梦境的障碍物之间穿针引线,直奔人生哲学的方向而去。

作为人类的一份子,作为两个对人世尚怀美好期许的青年,在摆脱了琐事话题的干扰之后,必然要不可免俗地聊到爱情。

白今年三十二岁,在他漫长的与女性交往的历史中,唯一一段可勉强称为爱情的关系已经天亡一年多了。其实据我一个旁观者的冷静观察,它本就尚未开始,也就不必怀揣中途散场的遗憾。白的看法与我相左,他坚定地认为自己被爱情的春雨滋润过,那是他活到这么大的头一次。他强调那不仅是爱情,更是他人生的一堂大课,教会和改变了他很多。

说到改变这点,我是信的。打少时起,一向抠抠搜搜的他,自从恋爱后,我们每次到杭州著名的垃圾街吃宵夜,他都是抢着买单,再不给我一次表现大方的机会。于是就想,背后那个女生是有多大魅力,连他性格的基因都能篡改。

出于老友必须的体恤精神,我没有贸然地扮演那位皇帝新衣中的小孩,而是真挚地表达了我的祝福。我说不管怎样,你经历了,真诚地付出了,没有遗憾。至于其他,那是天命,天命谁都敌不过。再等等吧,等等,真正属于你的女孩,也许就在路的下个拐角了。

也说到了对方的职业。这是他主动提的,他说他从来不介意,一点都不!爱情是超越一切世俗之上的,包括年龄、职业、种族、肤色,乃至性别。他说多年前被《胭脂扣》这部电影打动的地方就是这点,张国荣,梅艳芳,啊,两个不羁的灵魂都已从遍布偏见的尘世浮游而去,成为浩浩苍穹中两颗耀眼的星点。

听到这里,我才真正打心底里相信——爱情曾经莅临过他辽阔的精神家园,并且,仍将再一次眷顾。

那夜,在无人的荒野中,他自我剖析着身上的种种浮夸风,他用刀子一样的口吻将自己肢解得体无完肤,他赤裸着灵魂。我也赤裸着。夜晚就该用于赤裸。

“你当我是浮夸吧/夸张只因我很怕/似木头似石头的话/得到注意吗?”此刻,陈奕迅沙哑的歌声回响在异乡漆蓝的夜空,撩拨着我们肋骨背后那颗阴森森的从不见光的心脏。

我用尽悲悯的目光看着他,也看着我自己。我对白说:“我要写下这个夜晚。”

曾经无数次讨伐白的满身浮色,可是今天你瞧瞧吧,瞧瞧我手里的这支笔——它费尽墨水,却一点也没有使我的品相显得柔暗和谦逊一分。

若真如自己所宣扬的那样志于安贫乐道,不事名利,那这连篇累牍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肯定看出来了,在浪迹他乡、渴望被人看见的逐梦路上,我和白方式迥异,但殊途同归。

春天快马加鞭地到来了,它像一头无形的巨兽,往大地疯狂地撒播着颜料,白了李、粉了桃、黄了油菜、绿了千枝万叶,也使我从一介文士瞬间堕落为只会一路嗷嗷乱叫的匹夫。什么诗词、什么歌赋,统统抛在了脑后。此刻,穿行于故乡的山林间,我只有失语般地嗷嗷叫。

没人会指摘大地的浮夸。山川大地妖娆起来,人类只有在一边惭愧的份。

惭愧使我们一车人在春色浸泡的故乡丘陵间越陷越深。

去年末,那个在异乡被一次促膝深谈改造过的夜晚,构成了我和白此刻翻越故乡群山时彼此迁就的默契。白不说话,车内另一个朋友黎也不说话,任我沿着神秘的山脊线一路瞎开。他们给予了这个昨夜刚刚返乡的驾驶者以最大限度排释乡愁的自由。

往岔路开出一个小时后才意识到,我既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更低估了故乡在山河地貌上的魔幻能力。比如方才还稳稳定居在视线中的一座山麓小村,转眼便被丰茂的植被擦洗得一干二净,继而呈现给我们一派原始的葱茏。

要知道,在秦统天下以前,这里可一直是虫媒猖獗、瘴疠横行的蛮荒之地,文明先行的北方人将原始人聚集的险恶南方,笼统地称作“百越”。

想起《山海经》里曾记载过一种人面长臂、黑身有毛的“赣巨人”,就一度生活在赣南的高山峻岭间。这东西到底是人是兽,抑或鬼魅,至今没人说得清。晋时著名的方术士郭璞先生给《山海经》做批注时,对其做过一番颇具魔幻色彩的描述:“长丈许,脚跟反向,健走、披发、好笑,雌者能做汁,洒中人即病。”还强调“南康郡深山中皆有此物也”,听起来有些疹人,让人怀疑眼下丛林间会不会猛地冒出一个。

不过郭先生是山西闻喜人,距南康数千里之遥,他本人又是搞方术的行业能手,因此,所述究竟是其耳闻亲见,又或是出于职业习惯的想象杜撰,还真得打个问号。毕竟,“雌者能做汁”之说,听起来就有点中医药方的表述风格。

当然,不管“赣巨人”究竟状若幾何,作为当时赣南山林里数量最巨、体型最硕的统治者,它的存在与地位还是被秦汉之后源源不断从中原迁徙而来的客家人及其后世接受了,被视作赣人的先祖。

对外以客家人骄傲自居的我们身上,也许就流淌着赣巨人与中原人混合的血液。

因为对赣巨人的联想,我们此行山间,莫名有了点寻根问祖的意思。

山脊本无路,因为一溜草木被人伐尽,露出土黄的肉色,也就渐渐成了路。先前运载风车的大型挂车从中轧出两条宽而深的辙,我们循着干燥的辙痕蛇行开去,没多久抵达了一个开阔的山顶平台。方才隔着几座山,远观时如钟表指针轻摆的风车,此刻突然被拉近为一个呼呼巨响的庞然大物,直立在我们头顶。三根又粗又壮、至少十五米长的风叶转动不息,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我们的耳膜。

不知何时起,这座常年没人光顾的穷山上建起了风力发电厂。几十个大型风车占领了各个山尖,不舍昼夜地翻搅着一穷二白的天空。

拍了视频发群里,身在吉州的昌立马激动地冒泡,问这是哪儿,他不知道我们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家还有这么个新奇的所在。我也第一次到这里,打开高德地图,上面白乎乎一片,没标注一个地名。为给他解疑答惑,我便假装导游瞎编一通,说从你家出了门往东,穿过铁路甬道再往东,进了山再往东,总之往东就对了,往东爬到山顶后面的山顶,你就能看到我们啦。

是的,我们的家在西边,年夜饭也在西边。可是我们往东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再走一步就是悬崖幽谷。远处,莽莽苍苍的山一座叠一座,和远古的赣巨人时期一样海啸般地向东方涌去。

东边是断崖,从西边原路返回又不甘心,越野车识趣地一扭身子,带领我们往南边的一条狭小的土路昂首探去。路布匹似的往山下一寸寸斜倾,凭直觉应该接通着山下的年夜饭。不知开了多久,两边的植被从松树过渡到了青竹,竹林最深处裹着一处瓦顶泥身的房子,房子很孤独,里面住着的一对老年夫妇也很孤独。老人都已年过七旬,深居简出,在灶间听到鲜闻的马达声,立马丢下火钳,晃晃悠悠迎了出来。

此山虽纵深魔幻,好在并未隔绝语言。老汉佝偻身子站在院子里,稀奇除夕傍晚竟有大山外的客来,他接下我递去的一支烟,听懂了我的问好,便问我们打哪儿来,我们则反问如何回到那儿去。这儿跟那儿之间,漫漫山路的起承转合,我们一下子哪里听得明白,但不妨碍我们假装听懂了似的报以礼貌的微笑。老人又请我们到屋内喝茶,我们客套地婉拒了,却又没急着走,四下好奇地张望着。于是仍随夫妇俩入得灶房坐定,抿上一口茶,酽的。打量着四壁之间的陈设,还是上世纪的老味道。墙上,相框里的一家人早已框外鸟兽散。

老人笑说,子女们在东西南北各地打拼,买了房,也安了家,但自己不愿随他们到外头去,要守着山,守着这片林。自祖辈至今,他们已经守了数百年了。还有后半句,老人不说我们也知道,他们无疑是最后一代守山人了,往后这漫山竹林再无人看守,这一幢破屋也将彻底空了。

老人掀开桌上的罩笼,递来三双筷子,说尝尝。这是他们中午便做好的年夜饭,腊肠、扣肉、鱼脯、荷包胙……与山外我们自家的风格并无二致。只是,菜都已凉透,鱼汤凝结成块,且满桌碗碟的丰盛程度似乎也与屋里的清冷有所违和。老人看穿我们的疑惑,说子女媳孙们中午来过了,吃了饭便匆匆下山,各自回家了。老人说,一众子女都是在他们背上长大的,一天天,一年年,背着下山干活,再背回来,可这转眼,就再无人可背了。

老人的背佝偻得厉害,老人的背再也直不起来了。

路过这里的时间,也是佝偻的。

临走前,我往空空的厅堂里瞥了一眼,神台前两支红烛的火苗寂寞摇曳,它们很快就将熄灭了。

老实说,我和白这一代人与老人来去匆匆的子嗣们并无二致,都是翅膀硬了就头也不回地往外飞,留下家中渐衰的父母,以及渐荒的良田。近年常和朋友感叹,我们算是最后一代农耕人了,子女以降基本都在城中生、城中长,哪里还识得插秧割稻、放牛钓蛙的酸苦与野趣?哪里还识得节气与大地的关系?

出门的时日一久,连我都恍惚了。恍惚当年,自己也曾作为孱弱的一员,跻身那无数佝偻的乡人中。

在当下农村,青年一代的仓皇外逃,是无可阻挡的大潮。就像当年北方烽火蔽天时,百万中原人车轱辘浩浩汤汤举家南徙一样,所为不过是安身立命的一方沃土。想想,人潮的涌向从当年向今日的演变,真是匪夷所思——千百年来人人若鹜趋之,甚至不惜流血断头也要争得半亩片块的土地,今天,竟如何成了多数人唯恐逃之不及的梦魇?

土地,不再是青年人心中安身立命的所在。甚至,它不再让人感到安全,而是被描画成了他们生存的反面。城市,才是他们心中的泱泱沃土。

就算大学毕业后一直待在南康老家的朋友黎,谋生的方略也不是和土地打交道。他的职业是货车司机,每天载着满满当当的家具在厂家与物流站之间来回奔波,搬运、卸货一人承包,跑得勤快些,半月所得就可抵过在田里躬耕一年。他老家的房子建在龙华镇的一座山岭上,孤零零的,空了十余年了,因地处偏僻,也租不出去。他说就算有厂家求租也不给,不稀罕那点租金。房子虽空着,好歹锁在自己手里,有了空暇随时能回去看看,瞻仰一下原封不動的过去,好像一家人从未走散,过世多年的父亲也仍睡在那间旧屋里。

这次春节回来,听初中同学阿龙说,当地乡政府为盘活荒地没少伤筋动脑,春忙时甚至派出工作人员“冒充”农民,每日下地耕作。为了倒逼赋闲的农人返耕,政府还搞起了心理战术,办法就是放出回收田地的风,自家不种的田,政府统一接管处置,每户每年发放租金。乡人们可不傻,这土地如今虽谈不上多金贵,可一旦被收走了,哪天想再要回来,就不是一纸契约终了那么简单的事了。这么一轮战术下来,这原本荒了枯了的地,没多久,就点点星星地冒出了油油青蓝。

回光返照般,炫目的,小块,青蓝。

我爸电话喊我赶紧回家吃年夜饭了。

他问我在哪儿,我不知此处何处,就笼统地说在家东边的山里,至于这山叫什么,我至今没搞清。

山寂寂无名,也许有名,只是不为外人道也。这些年在外面胡乱走了一道,到过不少偏山僻地,发现一个规律,那就是,不管一个地方多么的荒蛮,人迹罕至,大凡茫茫历史中的某一刻走过一个粗衣瘦马、爱写点小诗的名士,也许多半能成就一个像模像样的地名。

南康东北部有座山,叫鸡笼山,名字土得掉渣。公元1094年,苏轼南谪惠州,一叶轻舟溯赣江摇晃而上,某日从南康码头上了岸,想起当年同朝为官的同事田辟就在此地,风尘仆仆便去寻访,路过鸡笼山脚下的驿亭,歇歇脚喝盏茶的工夫,舞文弄墨的习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顺口就给它改了个独秀峰的雅名,之后还留下一首《访田辟不遇》的诗。

苏轼几次到了田辟家门口,老同事都避而不见,悄悄从后门溜走,入山云游了。气得苏轼在诗里把田辟比作梧桐,而把自己高抬为凤凰,

“凤凰来到梧桐树,怎奈梧桐避凤凰”,依我多年读苏轼诗文的粗浅观感,他老人家虽一生把乐天达观演绎到了极致,绝无可能堕落到自恋狂的程度,且这诗写得实在口水,多半是后世某位好事者的伪作。不过,因了苏先生的名气,这诗与独秀峰的大名就一直被当地乡人口口传颂至今。

我想,当年苏轼寻访田辟时要是稍稍改个道,绕行我的路线,眼前这座山的无名史也许就能改写了。

我想说的是,没有什么东西生来甘于无名的命运,哪怕穷山恶水,也渴望被打开,被改造。

我没能力做那个替故乡打开山门的人。这些年,对于南康,我写得少,做得更少。我天天挂在嘴边的所谓乡愁也近乎于可耻的意淫。

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文学动机,当年我其实是有意将自己放逐到遥远的省外,以便和故乡真正地拉开空间与心理上的距离,以塑造一个满腹愁绪、神色凄然的流浪者形象,每日用以自我感染、沉溺,好催生所谓的文学灵感。虽说有资可见的不少前辈一生从未离开过故乡,也未曾被艺术视若弃婴,比如德国哲学家康德、葡萄牙诗人佩索阿,他们一个住在哥尼斯堡,一个住在里斯本,清汤寡水活过一生,从未踏出家乡的城池半步,却依然向人类贡献了诸多熠熠闪光的文本与思想。

自知比不了天才,更无法以天才的履历为蓝本去照猫画虎地谋求艺术果实。逃得远远的,兴许尚可弥补天赋与才华的局限,求得文艺道路的一线生机——我的可悲可叹可笑,或见于此。

目前的现实是,我这些年的文学境况并未因对故乡的逃离而得到理想中的嬗变,因为种种原因,每年的文字产出极低,有几年甚至可耻地交了白卷。即便是在报刊上见了天日的部分,也不能令我得到丝毫的快慰,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没有由来的自我厌恶中。就像每天晨起目睹盥洗室镜中的自己,除了胡须可观见长,别的概无一处变化。可以说,在写作上,我对于重复的唾弃,一点不亚于一位无可救药的偏执狂。好在近日读天才达利的自传时,关于深陷偏执的困惑,我获得了一种极为正向意义的矫正,即,在日常现实之外的种种无需承担后果的创造领域,偏执与癫狂,简直是一副先天的良方。

顺便说一句,达利自传中字字渗透出的自命不凡,让我这名终日吊挂在悲剧意识下的凡俗肉身,连仰视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对我来说,纸上的写作只是一种假象,我的秘而不宣且极端私人化的野心是通过一生的不懈努力,把自己锤炼为一个披着失败者光芒终极还乡的艺术形象。耗尽一生才情,以证明自己与故乡的草木绝无二致——就我而言,这是比做一个名垂青史的作家更加艰险、悲壮且伟大的事业。

截至今日,我在这条自我发配的道路上已经孤独行进了整整十年。

十年来,我爸不断在为我的私密事业添砖加瓦。他采用的方式既简洁,又单一,就是冷不防发个信息告诉身在他乡的我,故乡的谁谁谁又“驾鹤西去”了——不是我的修辞,我爸使用的词,的的确确是“驾鹤西去”。我爸是小学高级语文老师,他的儿子又是个极端较真的汉语工作者,用词自然不能草率。不过这个词每次所指代的对象,除了具备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就算曾经认识,乃至少时收过对方的红包,现在也忘得一干二净了。除了记性奇差这个致命缺陷,最主要的是,打少小起,我就对村里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姓名、辈分、称呼等等感到一团乱麻,以至于主动丧失了进一步厘清的兴趣。

稍长后读《红楼梦》,数量多且杂的人物谱系同样让我感到难堪,每次读翻不了几十页便缴械投降。之后,每逢人家张牙舞爪地谈论红楼,我都识趣地龟缩到一边,没脸插话。

对我来说,这故乡的人物谱便如一个无形的黑洞,让我既进不去,又逃不脱。由此带来的恶果是,每次春节回家,我爸和我妈向我乌压压谈起村中的人世变故或琐碎不堪的“奇闻异事”时,我都不禁抓耳挠腮,一脸错愕地打断他们的讲话,反问×××是谁,谁又把谁的儿子打伤了,还有岗上老猴的儿子不是早就进去了吗,怎么又犯事了?我爸说那是老二,现在说的是老三。所以问题是,老猴究竟有几个儿子?向上追溯起来,我和老猴诸位儿子的曾祖父是同一人,彼此间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少时往来,乃至一块偷鸡摸狗的事也不少。如今不要说印象,我竟连谁是谁也分不清了。这一连串的错愕与尴尬,除了证明我早已连人带魂一块被逐出了族谱,成了真正的外乡人之外,概无他解。

这样的病症长此发展下去,我很怀疑,将来的某一日,我是否还能辨识回乡的路,叩响自家的门。

影响不啻于将来,还有当下显露的种种不便。比如在乡下散步时,遇到几张半生不熟,或貌似熟悉却不知称谓的乡亲的脸,我常常会假装没看見地绕着走,以免酿成不必要的尴尬。

也有绕不开的时候,比如那天正要出门,而这大门又被我妈和一个她素来要好的邻居妇女挡住了。她们一左一右,坐在院门边嗑瓜子聊闲天。我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常常见她们扛着锄头或担着两个尿桶结伴到田里干活,一路上压着嗓子聊些不清不楚的天,说到关键处,敞开银齿却没声响地笑。大人的世界实在诡异,但我丝毫不关心,不过问,也不探究那女人究竟是谁,怎么称呼。祸根就是这么埋下的。她们从田里聊到家里,聊了二十多年,聊到我的个子蹿到一米七六,聊到我今天出门时不礼貌地向她打个招呼简直有愧于自己所受的十多年教育。

我的招呼是这样打的——“嬷嬷,好久不见,新年好哇!”

我妈听闻咧嘴一笑,赶忙纠正我,说:“什么嬷嬷,要叫嫂子!”

一道晴天霹雳划过我三十一岁高龄的心脏,我不仅尴尬,还很困惑,如此,那个我该称其为哥哥的人又是谁?

有了以上前提,现在我可以列举我爸短信里那些“驾鹤西去”的亲人名单,以及他们于我精神的隐秘影响了。那些我所挚爱的已不在人间的亲人,他们分别是我的爷爷、二姑、奶奶、二姑父、五奶奶、外婆、外公、堂叔、姨奶、舅爷和小爷爷。这些亲人中,除了爷爷和奶奶,我没有参加任何一位的葬礼。如果我爸不发短信告知我,我甚至觉得他们仍在故乡葱茏的山川大地上活着,活得像我小时候所感知的那样热热闹闹,年岁晴好。

十年来,我爸一次次用这个词捅破着我关于故乡一厢情愿的假想。并且,他还向我揭示了一个残忍的事实:我在故乡庞大的亲人网正无可遏制地一年年萎缩,一天天向着一个无限小的圆点坍塌,直至最后的消亡。他甚至让我觉得,自己的长大是一种罪过,正因为我的长大、结婚、生子,无形中挤兑着我的那些亲人长辈向着人世序列的末端被动后撤,以致悄然滑向深渊。

我极度不愿想,但又无法不因此想到,即便上帝赐世上最好的命数于我亲爱的爸爸,此刻,距离他所使用的那个词,也不会为期太遥远了。

如果那一天终将无法阻挡地到来,谁来接替他成为那个发短信告知我的人?

春节一过,我的儿子满了九周岁,红包与礼物纷纷到来,让他十分快活。他不会知道,他亲爱的爸爸也在一日日被他不知不觉地往人世的下游推动着。

儿子每长大一寸,他的爸爸与爷爷便相应地与深渊近了一尺。

可以预见的是,我的终极还乡的伟大事业,定将陷入无一长亲见证的悲凉之境。

没记错的话,黎的爸爸走了该有八年了吧?据我早年多次到他家做客时的印象,他的爸爸,可以挤进世上最淳朴与慈祥的父亲行列。

初中同学孟强的爸爸查出肺癌晚期三年了,每一日都在化疗、疼痛、恶心、无眠的死亡线上苦苦挣扎。许是上帝垂怜,三年前,医生预言的归期一再延后,竟偷得人世三年的光阴。孟强说这简直是个奇迹,三年来,父亲每一秒的自主呼吸都是奇迹。现在的他,紧紧攥住每一次能够亲口喊出爸爸的机会,一有空便侍奉左右。家中日日亏空,他心一横,与妻子同时辞了南康三中的教职工作,跑到赣州市里待遇更好的私立学校谋了职位。昔日好友们只知他爸爸病了,却不知那病叫癌,他瞒过了所有人,独自抵挡着死神对其卧榻上父亲的一再催促。

年前一周,白的爸爸因紧挨心脏的血管瘤进了省城大医院的手术室,我在心里祈祷他手术一切顺利。术后,白与母亲二人在ICU门外守了两天两夜,守到父亲第三日黎明的重生,心里憋了两天的那口气才终于放心地一股泄出。除夕回乡与白相见,问到他爸爸的病是如何发现的,他十分无语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每天都在神游?一周前的电话里不是和你说过了吗,鼻血!鼻血!可以用脸盆接的那种鼻血,从鼻孔里哗啦啦流出,流个不停。

除夕夜看了贾玲与张小斐主演的小品《一波三折》,讲的是老年人虚惊一场的假病。想到白父“可以用脸盆接”的鼻血,我有点慌了,对爸妈说,年后你们有空到医院做个体检,把一切未知的病扼杀在摇篮里。谁知他们根本不把我的劝告当回事,还笑说,身体好端端的,去医院浪费钱干什么!

无可奈何。

被身边朋友的例子弄得神经兮兮后,我见谁的爸爸或谁家的老人,都是一副充满担忧的眼神。春节到隔壁乡的阿龙家做客,他妈妈为我们一伙少时伙伴的重聚捌饬了一桌子大鱼大肉,环桌却不见其父。我不敢问阿龙他爸哪儿去了。与阿龙三年没见,世事多变,我怕得到的是那个最坏的结果,我怕那个结果会破坏我们刚刚落座还没来得及展开的欢声笑语。内心充满非此即彼的隐忧,却假装没事人似的一口口扒着香菜热饭,和一桌发小天南海北地一通闲扯,临走时还是没忍住,把疑问貌似随意地抛了出来。

阿龙说我爸啊,钓了一天鱼累坏了,现在屋里打呼噜呢。

嗯,睡觉无疑是人世最美好的事,那就不打搅伯父了。

整个春节,白的爸爸都在省城的病房里卧躺,手术顺利,身体渐康,没几日便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有他妈妈日夜悉心照看,爸爸的美梦正酣。昌感慨,患难见真情啊,平日听你说爸妈怎么吵吵闹闹、面红耳赤的,关键时刻老夫老妻间的爱还是没有缺席。白说,可不是吗,拌了一辈子的嘴,临病了老了,才真正慌了神,懂得谁都是对方离不了的伴儿。

昌爸爸的身体也不是特别乐观。十二年前在家具厂打工,左手拇指被机器吃掉半根,十二年后又因腹股沟疝气动了手术。现在身体亮起“三高”红灯,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沾,舌尖没了油水,整个人暴瘦了一大圈,往日的福态不再。

这些年,昌越发和他爸没话说了,彼此心里横着一道膜,谁都谨慎着不要再次捅破。父子俩的针锋相对,早年我是见识过一点皮毛的,大凡有点事摆上桌面,俩人的意见都无一例外地相左,却都犟着,谁也不肯让步。父说,这事就这样定了,不讨论了。少年昌的叛逆之气噌噌就上来,说懒得和你争,你这人不懂。便闷声闷气地回屋了。这事儿虽还是个事儿,却也囫囵过去了,犯不上再难堪地捣糨糊。

谁能想到,早年积攒的点点火星,会在将来某日忽地蹿成熊熊大火,将父子俩彻底灼伤。

昌二0一四年国庆结的婚,二0一六年春得一女,夫人是吉州甫县人氏,俩人都在吉州读的大学,又都崇尚文艺,一个痴迷创作音乐,一个热衷于写作,他们的婚姻便是从校园如鼓琴瑟的美好恋情发展而来。大学毕业后,妻子进入吉州某报当记者,昌则先辗转多家私企,干了几年人力资源,最后考入同城一家事业单位,日子总算稳定下来。

吉州距南康老家不到两百公里,交通便利,车程仅两小时,回家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外出谋生,甚或定居他乡,是许多青年人的常态。若说昌定居的是别的城市也还好,可偏偏是妻子老家所属的地级市,这对思想向来保守的昌父亲而言,无疑是自家的一碗水泼到了亲家门前,非但儿媳没迎回家,儿子反倒成了上门“赘婿”。外人看来,这股逻辑很没道理,但谁也架不住它在昌父亲的脑袋里一天天扎根。

表面上,昌父亲当然什么话也不讲。可是一种观念一旦枝繁叶茂,你是没法阻止它在父子关系中制造大块阴影的。从导火线来看,父子俩当年的“决裂”,要归罪于一双无辜的拖鞋。那时昌的女儿还小,夫妻俩忙于工作,便请了老家的父母到吉州照看。就这样,那段时间,一套不足五十平米的公租房里,蜗居着三代人。黑与白的日子起初波澜不惊地交替向前流动,没多久,就因为一桩桩不起眼的小事,掀起了惊涛骇浪,直接将一家人拍散。父亲嫌屋里连一双合脚的拖鞋也没有,便叫儿子空了去买一双,儿子点头应答,却一直没抽出空。父亲左等右等,终于没了耐性,和儿子拌了嘴,什么该说不该说的话都不管不顾地说了。昌也没忍住,话赶话地挑起了父亲的重重怒火,惹得父亲丢下碗筷,提上包便搭火车回了老家。

那天,昌给我拨了电话,问我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赶紧和你爸低头,说说好话,赔个不是呀。

他说头低了,好话也说尽了,父亲就是不领情,不消火,还说就当没我这个儿子了。

电话道歉没起效,昌便匆匆赶回了老家,没想到进门父亲就丢出一叠账本,说这是从小到大在你身上花的钱,你自己算算,什么时候把钱还上了再谈其他。

昌在电话里哑着嗓,气若游丝:“宝光,你说说,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父母?看到账本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傻住了……”

我说你妈其实对你挺好,只是碍于你爸的脸色,没好向着你说话。再说你爸思想比较传统,你也別太较真。

他电话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昌与父亲的和解是一年后的事了。旧账抹平,他也在心里将自己和这个家的关系厘得无比通透了。此后,父子俩再未动过肝火,似乎,也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面红耳赤地较劲了。

今年春节到昌家做客,见到了他父亲,瘦了,头发也白了,但迎客的笑意依旧满满。暴雨之后拨云见日,父子间的言谈举止淡如青天,看不出往日大动干戈的痕迹,只是一颦一笑间,似乎也没了早年那种惯性的自然。

在上帝大量更糟糕的剧本前,昌与他父亲的这出一度焦灼的戏,已经算是落得圆满了。

出了家门,昌冲我一顿感慨:“真是羡慕你,你爸在你身上倾倒了一生不求回报的爱,也没人和你争和你抢。”

白马上接话:“可不是嘛,我们几个,就数他最幸福,独得父母恩宠。”

没有了父亲的黎缩在一旁不说话。昌和白意识到有点不对劲,立马刹住了话头,将话题岔向了别处。

号称“南康四大天王”的我们四个老少年,除了白,其他都早已结婚生子,成为了父亲。可是不管我们年岁几何,身份职业又如何变化,我们最天然的那个渴望都未曾有丝毫削减,那就是,我们都想永远做一个被父母宠坏的孩子,百般任性,拒绝长大。

父母一日安在,我们的天就一日不会坍塌。

黎的电话响了,是他妈妈打来的,询问晚上回不回家吃饭,明天能否一块去大姑家做客,还顺带说了点别的。

天晓得黎中了哪门子邪,只见他拉着个长脸,没好气地说:“不吃,不去,你一个人去,怎么这么啰嗦!”

他挂掉电话后,我忍不住骂他:“你真是卵一样,跟自己亲妈说两句话都这么不耐烦。”

黎被我数落得说不出话来,垂着脸皮无奈哂笑。其实我知道的,他这人就是嘴皮子不讲究,可是在行动上,为母亲,为身后这个家,他是能够驾着货车玩命跑的。

大年初四,春阳高照。

时隔两年,我们四个同学少年好不容易在故乡重聚了,妻子们又都在外地,真是天赐良机。挣脱了俗世日常的这一天,大家浑身充满了闲云野鹤般的自在。

“好久沒体会这种自由了!”昌说。

我说是啊。

“男人和男人凑一块,真是老天赏赐的快活!”昌又说。

我说是啊。

哈哈哈哈。四个人在车里放肆大笑,一路高歌,向着故乡的广袤大地轰隆隆进军。

“去哪儿打发这一天?”昌问。

“去哪儿都一样。”白接话。

白回到南康半年多了,乡愁几乎耗尽,可昌不同,我也不同。我们通常年关才回来一次,要四处地走,要好好地看,要像擦洗玻璃一样把每个粘有往日气息的地方都过一遍。苏步街要走,芙蓉江要看,还有南山,南康的南山。南山不高,不奇,不险,无走兽仙迹,也无诗文加身,普普通通,无足挂齿,但南山是南康一众子民的南山,是我们乡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昌说,走吧,去看看南山,去参观一下传说中的百家祠。百家祠在南山脚下建成十余年,昌一次都没去过。今天,他无论如何要去一趟,走进百家姓中申氏一脉的祠堂,探究一下血脉的来历,向始祖与每位先辈一一问好。血脉庞杂,支线漫漶,循着一条线向上漫漫回溯,穿越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时间丛林,他终于找到了,是伯夷,那个“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伯夷。他面向祭台上的伯夷雕像,鞠躬、叩首,感谢他赐予自己血脉的清澈与高洁。

我也叩拜了谢氏的始祖申伯公,他的外甥是西周的周厉王,那位使“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并招致民众挥戈起义的国王。申伯公太遥远了,我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客家人身份,我想了解谁是那个率领宗族浩浩乎南迁至南康村头村的谢氏先祖。在密密麻麻的一串名单中,我拨云见日般找到了他的名字——谢兴发。与此同时,也豁然揭开了我的身世之谜——我的84世先祖谢兴发并非来自中原,而是从长江下游的南京迁徙而来,时间是公元1434年(明宣德九年)。这一年,浩浩“远征”的不止谢兴发率领的族人,还有郑和率领的一支船队,满载《农书》等中国古代科技奠基读本及多名能工巧匠,向着遥远的意大利劈波斩浪进发,为中世纪西方的工程科技迭代甚至“文艺复兴”运动贡献了几束柴薪。

这一年的地球上肯定也发生了不少别的大事,但作为谢兴发的后人,我只关心这一件。

举家南迁的导火索,现在已没法查证。可以想见的是,经历数月挈妇将雏的艰难奔走,在赣江源头的章水之岸,先祖谢兴发被一片茂林修竹迷住了眼,又被一方良田沃土拽住了脚,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喊停了队伍,就此扎下根来,繁衍不息。于是在这个叫村头的地方,自鼻祖起,慢慢地,有了元祖、太祖、烈祖、天祖、高祖,有了曾祖、祖父,有了我父亲,有了我,有了我的儿子。

到了我儿子时,他却因我的出走,不明不白地切断了近六百年血脉在此地的连绵流淌,远远地投靠了外省他乡。就像我的鼻祖谢兴发当年因故离乡南迁一样。

身世无常,而血脉有常。昌、白、黎,还有我,都在这一天捋清了血脉的来向,而这去向,却让我们陷入终其一生将未能得解的彷徨。

从南山回来后,我意识到自己对于故乡一词理解上的某种狭隘。

作为千万年来逐水而居、流徙不定的人类一员,大地何处不是可以抛头颅洒热血的故乡?往血脉的下游看,未来的芸芸众生,谁又不是客居他乡、不知来路的流浪者?

世无流浪者,只有像河水一样流动不息的故乡。

哭与不哭,竟成了问题。

我指的是,那天晚上在南康龙岭镇上看电影《你好,李焕英》时,我哭了,白哭了,坐在前排的黎哭没哭我不知道,反正我身边的昌肯定没哭。他不仅不哭,还诧异我们的哭。哭在他眼里,是一件调动全身心力量也无法办到的事。

昌持有不哭的充分现实依据,我和白也有哭的理由。我们因电影母女间的动人情节、因演员的细腻演绎,也因自己的感同身受而哭。我就算哭得再厉害,也不会指摘不哭的人冷血。当然,我仅仅是在某个瞬间眼眶湿润了一下,并未达到痛哭流涕的地步。听浙江的一个朋友说,他春节去看的那个场次,有个女孩全程嚎啕不止,她的哭声甚至嵌入了剧情,成了电影的一部分。

没法想象,女孩穿过了怎样悲戚的现实日常,才到达的银幕前。

同样也没法想象,多年前与父亲的那场博弈,竟在昌心头纹上了一块如此深重的暗斑,以至于那晚出了影院大门,他一路上不停地对这部电影施以语言的严厉讨伐。

他说影片里的一些语言梗又老又破,毫无新意,那些观众怎么笑得出来?特别是后座那个家伙,笑点奇低,电影前一个小时,他全程在笑,可笑的地方笑,不可笑的地方也笑,简直形同疯子。

反正昌是没笑几声,眼泪更是与他绝缘。

“昌,我懂你。可是这与电影无关,哭与不哭也不是电影的罪过。”我劝他,这就是一部家常饭式的电影,平常心地谈谈观感就好,犯不上动用这么大体量的唾沫吧。

昌依然故我,一个人不停地对着夜晚的空气唇枪舌剑。

我当然知道,明面上昌是在讨伐电影,实际却在控诉自己不堪的身世。他很困惑、很无助。

“宝光,你说说,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父母?”他把当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我说:“其实你妈真的对你挺好。她只是没办法,在你爸全权统治的家里,她没有一点话语权。她不是向着你爸,她只是没能力在明面上和你站在一边。”

昌不说话了,脸色陷入了莫名的沉思状。他也许觉得我说得有点道理,也许,他只是累了,不想再劳心劳神地回忆早已消散的那些悲伤过往,以及再次分析其中的是非曲直了。

不重要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而过去了,也就只能让它过去。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就目前的情况看,这件事要在昌心里彻底翻篇,恐怕真不是一朝一夕,或我三言两语的宽慰就能达成的。

春假告罄,次日我即将返杭州。第二天中午,白和昌到我家为我饯行。谁能想到呢,本该是晴空万里、气氛友好的话别,中途又被昨夜的《你好,李焕英》搅得风云激荡。毫无疑问,昌是那个始作俑者,连作为旁观者的白也被裹挟进来。和当年那次“打响方言保卫战”的格局不同,这一次,昌丢下我,转身和白站到一个战壕里去了。现在他们俩并肩作战,斗志昂扬,把一个个句子打造成了颇具杀伤力的长矛,而我则落了个孤立无援的凄凉境地。

起因是这样的,吃罢午饭,昌提议到我少年时期居住的那个房间看看,那里原封不动储存着我们共同的青春记忆。房间在另一栋老楼,从新楼走向老楼的过程中,昌再次提到昨晚看的电影。他说,宝光,你注意到没,影片结束时,银幕上出现了一段话,是贾玲母亲李焕英的履历,上面写着现实中的她是当年全化肥厂第一个买电视机的人。可电影开头交代,第一个买电视的人是王琴,而李焕英得以顶替王琴成为那个“第一”,完全是在贾玲穿越后的帮助下才实现的。

“然后呢?”我不知道昌究竟要表达什么。

“这不是欺骗观众吗?”昌质疑道。

“哪里骗观众了?”我满脸的问号。

“那个‘第一’啊,”昌没喝酒,却莫名上来一股子酒劲,“现实中的李焕英本就是化肥厂第一个买电视的人,贾玲干吗要在电影开头篡改母亲的真实经历,还把它弄成一种遗憾,让贾玲穿越过来弥补,才成为的‘第一’?”

听罢我哈哈大笑,说你错啦。

“哪里错了?”昌不解。

我说你的出发点就错了,电影中的李焕英又不是导演贾玲的母亲,而是贾晓玲的。此李焕英也非彼李焕英,这是个虚构的人物。影片不过是借用了贾玲现实中故去的母亲名字,用以致敬而已

他说那也不行,这是不尊重自己母亲,也是电影的一个大“BUG”。

“对对,怎么能瞎改现实呢。”白连声附和,还说好好一个电影,就因这个细节漏洞减分了。

我感到一种匪夷所思的震惊,连忙劝阻他们陷得更深:“天哪,伙计们,这是电影啊,不是纪录片。你们可千万不能混淆电影和现实,人戏不分啊。”

白和昌仍坚持己见,认为就算这是电影,也不能擅改母亲的真实经历,特别是不能把现实中已经实现的“第一”,故意变成电影中一个需要以穿越的方式来帮母亲改写的人生遗憾。这是大不敬,对母亲不敬,也对观众不敬。

我退了一步,说:“好吧。你们纠结的点其实并不是电影自身的逻辑问题,而是一个伦理问题。而这伦理,与电影本身又是无关的。它只和导演有关。关于这点,你们正确的批评逻辑应该是绕过电影,把争论的核心聚焦在拍电影的人身上。”

他们一听我文绉绉地搬出所谓“伦理”的空洞术语,立马抱着肚子一阵狂笑。

“瞧瞧,瞧瞧,又来了!又来了!一套一套的术语,我们没文化,听不懂。我们呢,也不管什么伦理不伦理,总之很明显,这电影就是有漏洞。有漏洞就需要指出批评!”看看白和昌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样子,真是一如我和昌当年啊。我忽然有点理解,在那场“方言保卫战”中,白被我和昌轮番“攻击”的愁苦无奈了。

“好吧好吧,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此为止,不讨论了。”我说。未了又补了一句感慨:“你们俩啊,真不适合搞艺术。”

“说电影就说电影,干吗搞起人身攻击呢?到底谁不适合搞艺术?”白顿时被我这句话惹怒了,脸色涨得通红。我说他什么都可以,说他不适合搞艺术,这不是否定他潜心多年的设计事业乃至整个人生吗?!

意识到自己嘴欠,我连忙向他服软:“我我我,我不适合搞艺术。”

说实话,艺术真是个伤筋动骨的麻烦事,因为你怎么理解它都行。一种怎么理解都行的诡异之物,在好友的话题间造作起来,除了伤感情,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奇效。

好在我们都意识到这个话题对当下气氛毫无增益,这大过年的,再过几小时就得相互道别了,聊点什么不好,非得为了芝麻绿豆的一个电影细节掐得面红耳赤?好了,那就刹住,聊点别的吧。也不要在屋里聊,得走出院门,穿过小弄堂,到池塘边聊,到田里聊,到河边聊,到树底下聊,到久违的故乡土地上边走边聊,聊它个不醉不还。

临别前,这伙两年没聚全的老朋友都瞎聊了些什么呢?

具体的想不起了,概而言之,无非是事业啦爱情啦人性啦兽性啦音乐啦理想啦“差不多先生”啦,我们的话题没有任何限制,也几乎没有边界。什么东西被风刮到嘴边,我们就逮住它、解剖它,再用唾沫消化它。

下起了雨。我们河边田里走了一圈,很快绕回了家里,在楼顶久久眺望着村庄。旧得不像样子了。树旧了,房子旧了,河流旧了,坟地旧了,我们也都旧了。一切都往旧的方向狂奔不息。只有1.5亿公里之外的太阳日日簇新、永不疲倦地照耀我们。

几年前,村子被一条新建的赣深高铁切成了东西两半,而白家的老房子正好处在那条分割线上,幸矣不幸?两年前拿到拆迁款后,全家搬去了县城的新居,老房子很快就片瓦不存了。此后,白时不时会陪他爸妈回来看看,过年过节还在老家的遗址插上蜡烛,焚上几炷香,向先祖通报一下现在的住址以及一家人的近况。

近年村里常有种种拆迁的传言,别人都翘首以盼,我爸却祈祷挖掘机不要开到我们家门口。我也祈祷。祈祷上天护我家以周全,老房子在,家里的良田在,所谓的故乡才能真正在版图上有据可依、有证可查。

风大了起来,吹得薄衣简裤的白一阵瑟瑟抖颤。他说下楼去吧,冷。我们下到三楼。房子十年没装修,四壁之上还是粗陋的红砖、洞开的窗口,好在我和我爸都自得其乐,不觉有恙。靠东的窗边有几张旧板凳,地上立着一只火炉。那就围炉而坐,燃上篝火,静享辛丑春节最后的团聚时光。

昌忽然想起什么,匆匆下了楼,几分钟后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包噔噔噔上来,说差点把车里的吉他给忘了。是啊,我写了这么多,也差点忘了提,昌不仅是我们几人中的颜值高地,还长了一身的音乐细胞。高中起,他便自学作曲编曲,词也一人承包,创作了数十首各类风格的歌曲,有校园民谣有摇滚,也有RAP。他无师自通地耍着音乐的十八般武艺,把才华一股脑儿献给了我们三个人共同的青春。我结婚时,他为我写了一首歌;为父后,他又为我儿子写了一首。旋律好听,朗朗上口,入脑人心。

那年,他还为白导演的微电影《8090》作了主题曲,俩人一个在南昌,一个在吉州,通过网络隔空对唱录制而成,歌名叫《你》。

此后,白不拍电影了,昌也不写歌了。

二0一三年之后的昌忙于生计,搁曲至今。现实像一头随时尾随的巨兽,消耗并拖累了他未经盈满的音乐才华。几乎每年春节见面,我都劝他,昌,歌继续写啊,不要浪费了才华,你完全可以出专辑,当一名歌手!昌每次都神秘地笑笑,说时机未到,尚欠火候。

现在,他在我们短暂回访的故乡重新抱起了吉他,弹的却不是自己创作的曲目,而是许巍那首老掉牙的《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對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地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

昌拨弦,我轻唱,白烤着篝火默默听。

故乡的红房子,墙上撕开一道很大的伤口,总有野外的风呼呼吹来,试图将我们一股脑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