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组诗)
2021-02-28许天伦
许天伦
秋天来临的时候
在秋天来临的时候,在一条小溪边
洗脸饮水,除去盛夏
所带来的燥热,犹如
渐黄的棕榈叶,在从枝头
飘落之前,一定要经历什么
这或许是一只飞鸟,不经意间的
一次踟蹰;或许是某个深夜里
从遥远都市归来的异乡人,无法避免地对
自身宿命的一场审判
他将会带着失败和疲倦
唯有白晃晃的月光,能给予他
一些慰藉。但同时这样的月光
也能作为一种指引,从生活的春天
到秋天,他不仅仅只有一条路可走
现在,他体内的光越来越亮了
这让他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黑暗
就像他曾在一首诗中写道:秋天
接受光与光的挤压后,正从山的那边
蹒跚而来
落叶之心
十月里的一个清晨,父亲去后院搭瓜棚
他背对着我,弯躬着身子,随即
一枚叶子落到他的肩上
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
它将去向何方。或许,相对于泥土
父亲疲惫的双肩更如驿站
一枚落叶在此停留,平和、安静,而这
又酷似一种谬误被我小心探视
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已被时间
掩藏于通体透黄的纹路里
虽然我很确信,它和父亲一样
曾被生活打磨,被风雨淋润
被循环往复的季候摧残和告慰,但父亲似乎
还没发觉到自己和一枚落叶,具备如此的同一性
他在那儿用铁丝和钳子捆扎竹条
这时恰有一阵秋风吹来,叶子随风而落
远远的,我看见父亲的背影
在风中微微颤栗了一下,仿佛刚才
他背负了整个秋天的重量
柿子树
到了秋天,柿子就红了
红透的柿子挂在树上,像是一枚枚
缩小亿万倍的太阳,它们努力燃烧的力量,点亮
柿子树下一颗幼小苦涩的内心,连停在枝头
的麻雀也知晓,他是个期盼快点长大的柿子
也能用自身的甜蜜和光芒,为卧病在床的母亲
驱开阴云。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已和最后一枚成熟的柿子,隔起了
母亲坟前竖立的墓碑
这个秋天,他回到曾经的村庄
再一次站在柿子树下,这些被迎面而来的风
吹拂的小太阳啊,他分明看见了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自己
正摇曳不定,就在那些无法捕捉的须臾间
世间相
我爱这些过于柔软的事物。在人民公园
夕阳渐沉,把影子一点一点
归还给大地。人们聚在一起,他们当中
一些在谈天论地,一些在下棋,还有一些
在柔光里做着晚练,太极扇在半空划出平缓的弧度
晃动的枝条间,会有光粒洒落
响彻于清晨的鸟鸣,此刻仍未消失在黄昏
有时我多想,学会鸟儿的语言,可以和云彩对话
在天空这部辞海里,找不到任何有违自由的反义词
而我往往又一再地探寻、追问,生活恍然若梦
它的下一秒永远都是毫无意义的未知
就像现在我累了,坐在这里,打弯的腿骨仍是疲累的问号
偶尔路过的人,也不时会朝我瞥上一眼
这样多么好。一些人在谈天论地,一些人在下棋
还有一些,在柔光里做着晚练。而我仅仅是看着他们
像出世的佛,看着这世间的众生之相
再也不问为什么,我仅仅像爱着蒲团和木鱼
爱着这些过于柔软的事物
未尽之诗
往一首诗中添加新的词句
就像往火堆中添加薪柴
努力燃烧的部分
必定是无法挽回的过去
在我生活的苏南平原
爷爷掉了最后一颗残旧的牙齿
他不再懂得夏枯草淡紫色的忧郁
和薏苡仁吹毛求疵的欢愉
还有生地、莲心、厚朴、陈皮等
除了轻重缓急的药性,它们都和爷爷一样
有苦苦煎熬之后的柔软和疲倦
而今在一本蒙着薄灰的
手抄本医书里,爷爷的笔迹还在
但一切都已安然入土……
写到此处,我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此时,一堆炉火旁
我在一首诗中坐立不安
就像是火光跳跃间
有人在我的骨头里走动,又像是一根桑树枝
被一个懵懂的少年,折断
天空
如果从人间伸出手去,摸一摸天空
你就会发现你的指纹
留在它光鲜的表面
虽然它并不一定会回应你什么
有时,仅仅以一场雨的方式
帮你厘清,如毛线团般混乱的日常
但更多时候,我们
被其盛大的虚空所笼罩
那深不可知的空荡,令人生出无限的
遐想和敬畏
可能有另一個世界,另一些人
他们会在一只鸟无意间飞过的时候
和我们一样伸出手摸一摸
在我们中间,留下闪电划过的痕迹
天堂
日光低过帽檐的时候,父亲抬头
看不远处的农用车开过
发动机的巨大轰鸣,与父亲
温和的神态,产生了某种对应
在田边,一些从脸上淌下来的汗水
像是一行行赞美之词,被庄稼反复摇曳
——湛蓝的天幕笼罩柔软的土地
我恍惚发觉,父亲的帽檐之上
唯有散乱的云更具别意
我们脚踩一方辽阔,头顶一片寂静
从人间仰望,每一个人都拥有自己深邃的自由
每一个人,都占据着一小块天堂
癌症病房
护士出去后,她独自盯着天花板
输液管里的药液,一点一滴地滴着
像是她和家人流失的眼泪
要加倍归还于她的体内
四周的沉寂,更有难以言表的悲怆感
她经受了麻醉剂、手术刀和放射线的摧残
她日渐消瘦的形体
脱落在地的长发,喊出最为深沉的痛
她在想,面对死亡,人为何总要设法逃避
我们内心的恐惧,难道仅仅是
来源于一束光吗?那么这束光
必是死神头上佩戴的王冠
死是一种姿态,好让每个卑微的生命
抵达毫无拘束的自由和高贵
想到这里,她便感觉那个肝脏上的刀口
也开始暗暗发出白幽幽的光
繁星
夜幕降临的同时,繁星
也会接收到某种号令
它们从四面八方,开始向彼此聚集
即使其过程缓慢、有序,且带着
一种不可预知的隐秘
在它们光芒的照耀之下,群山耸立
人们将从所向往的高度上
寻找到一些明亮的快乐,就仿若
回到了简单的童年
那时候,万物自有神灵的庇佑
而那些逐一逝去的故事,和覆盖着孤寂的人
也会因此重新复活
他们在荒草丛中站起了身,抬头
一言不发地凝望着深空
在那微风如故的屋檐下
我还有无数个柔软的夜晚,被繁星见证
而当它们互相对视之时
我一遍遍地,从折叠的生活中退出
星辰寂寥,或许它们对此一无所知
路过教堂
一座房子。收集人间的痛苦与哀伤
在这里,每一双十指合拢的手
都紧握一颗虔诚之心,得到
泪水收敛后的救赎。但现在
暴雨将至,我面对这座教堂,高高耸立的尖顶
它伸向天空的同时,也在接收
来自天堂的闪电
我没见到神父和修女,显然
教堂空了很久,祷告声已被埋入废墟
我相信,所有路过教堂的人
都会像此时的我一样
只看见一群鸽子在神的面前,飞进飞出
命犯桃花
仿若很多年前它们就已盛开了
只是,经过此处的人们尚未醒悟
他们掏出手机,留下力不从心的记念
单薄的枝叶,身披粉色的孤独者
一股三级的偏南风吹来
整个春天,都在风中轻轻痉挛
就像是浑身湿漉漉的入
迷失于浪漫主义的反光面
高举欲望的灯盏,命运
成为被光照亮的废墟
但从没有人知道,这寂静的永恒里
我要复述怎样的誓言
桃花恣意地开,又恣意地落,这么多年了
在这一开一落的韵律间
人世皆为本相,我的天空
也没有过多的浮夸
月光男孩
一场足球赛后,他并没有急着回家
而是盘腿坐在那里,等暮色
一点一点地聚拢过来
空阔无人的草坪,有鸽群
得到了来自天空的召唤
从波澜不惊的寂静中起飞
他怀里抱着那只心爱的足球
仿若他的身体里,也豢养了一只忧伤的鸽子
却怎么也飞不出,他给自身设下的笼子
再过半个小时,天就彻底黑了
到那时,月光会来找他
像一位母亲,来找不知道回家吃饭的孩子
即使她头发蓬松,满脸污垢
看上去,真的像他精神分裂的母親
神
神不一定要住在天上或寺庙里
有时神也会站在我们中间,也会
受到世俗的羞辱和嘲讽
那次在街边,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拄着拐杖向路人乞讨
他眼神呆滞,端着的破碗里
承载了半生的苦乐
而路人冷漠,比吹过的寒风更加凛冽
他不喊冷,只是一味地伸出手
有那么一瞬,我瞥见
神在他的瞳孔里,也卑贱地弯下腰身
仿若在找寻,遗失人间的颂仰
追日者
从东往西,或从西往东
世界的连接点,就以远处
那棵大树,作为衡量的标记
向上铺展的树冠,托住了
来自天空的虚无,而那阳光,总是在
草木之间,即幻即灭。这是否就意味着
万物在以另一种方式,接受
黑夜与白昼的轮回流转
这一切,我至今也无法领会
正如神话传说里的夸父,他追赶太阳
用毕生的精力,换取到万千
百姓所渴求的光明。但最终
他轰然倒下时,他的身躯就此也
蜿蜒成群山之势,他所赋予给
众生的力量,像一蓬
又一蓬的浪花,在大地之上
起伏绵延,但是现在
我在这被空缺出来的旷野上,将一棵大树
视为参照物——原来它拥有着
和我同样隐秘的疼痛,太阳每移动一寸
树影就会向内,蜷缩一下
梦呓者
如果那个穿白色T恤的青年人是我
如果我可以站立、说话、行走
甚至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并且给予她幸福
我会弹琴、会写诗、会给我的爸爸妈妈
做一顿落日般平常的晚餐
生活留给他们的宽慰,已被我写到了诗中
如果路边那群尚不懂事的小孩子
不再追在我身后,手指着说
这是个傻子,如果我能悟透
这残缺之中,隐藏的未尽之意
如果洒在地上的水,能回到杯中
凋敝的叶子能重返枝头……
我每个晚上,都会醒过来好多次
总看见那个青年人,坐在
院子里的石墩上,凝视夜空
一缕白晃晃的月光,照着他的身影
这使我认定,他一定拥有
和我相同的想法,又仿若他是一个囚徒
每晚都会从我的梦中,活脱脱地
挣出来
重复死亡
老榆树的叶子一片一片往下落
像只巨型鸟,一点一点卸下它的羽毛
曾属于紫云英的天空,也褪却了色
为此,我常在树下发出感叹:
如果一片树叶就是一次死亡的话
那么,老榆树每落一片叶,它就死了一次
整个秋天,只要它不停地落,就會不断地死
而它依旧茂盛,这种重复的死亡
使我深知万物皆可轮回,原来
在我生活的平原,死亡也是这么简单而微不足道
谢谢你来看我
我还在等,像群山等落日将光辉
倒入蜿蜒起伏的身体
这时的一队晚雁飞过,小湖边
我已坐立不安。原来
你说的没错,我,一个急性子的青年人
尽管写诗,但这颗心终是诗中
那个滚滚发烫的词。这些年我仍在为
单调的生活而循环不息,如同河藕
在淤泥中向着渺茫的光,艰难地生长
但有时,思想里的莲花,会触及一些轻浮之物
而成为,这些轻浮之物的傀儡
所以我要说,谢谢你,在这个傍晚来看我的人
湖水说出深藏太久的涟漪,我从你的眼睛里
看见,一只斑斓的蝴蝶脱离了秩序
飞到固定的晚风中,永恒凝聚在某个瞬间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
我是第一次观看到,那么美的落日
给我
请给我腿脚,让我可以
脱离轮椅,奔腾于万里辽阔的疆土
请给我手指,让我能够够得到,高山流水的太阳
和默不作声的星月,并且以最为羸弱的光
触摸,萤火虫也难以寻察到的微观世界
请给我爱,给我恨,给我七情六欲堆积的疼
我的身体里豢养了一头流眼泪的狮子
它所渴慕的森林,是父亲的麦子、母亲的布匹
每天,我都在神的注视下看着常年劳苦的他们
我不是神,每天我都祈盼神,给我另一个自己
能在他们日渐衰老的足迹里,留下一瞬
健硕壮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