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走高飞
2021-02-28蒋军辉
蒋军辉
1
那天下午,阿本嫂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语气很平和,慢条斯理地说,阿木啊,你阿本叔让派出所给抓了,你去保他出来好吧?
啊,他犯什么事了?我有些急。
没啥大事,嫖娼,遇上了扫黄。阿本嫂说。
他都快七十的人了,还有那兴致?我哭笑不得。
他故意的,走之前还通知我说,老太婆,我今天要去通江路。我说,你去吧,被抓住了我让阿木来保你。今天果然被抓住了。我似乎听到了电话那头揶揄的笑意。通江路以前在本地很有名,两边都是美容店,后来政府出手整治,现在基本上看不到美容店了。当然,有个别可能只是改头换面了。
他以为我会生气,我才不呢。阿本嫂说,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一走进派出所我就看见了阿本叔。他坐在审讯室里,很老实的样子,像只被主人训斥了一顿的狗。他的对面坐着个民警,正在做笔录。
有什么办法哩,不老实。她招招手,我就过去了,跟着了鬼似的,我又不是故意的。阿本叔说。
民警强忍住笑,脸部表情极其别扭。几次了?民警问。
说不清,不老实了就去找呗,相好们又不肯援助。他说。
你倒老实。民警还是没有忍住那口笑,但笑得很节制,浑身一抖一抖的。
到了您这年纪,还有这爱好的,少了。民警说。
那是,我身体好着呢。他很得意。
罚金交了吗?民警问我。
交了,五千。我说。
我把他保了出来。他垂头丧气地走着。
他们这是抢钱呢。他说,看来我以后要去挣钱了,否则连罚款都交不起。
我哭笑不得,说,您倒是雄心壮志。
2
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有人给我致悼词,悼词里有这么一句话:这个躺在棺材里的人,现在是个光棍。阿本叔说。说这句文绉绉的话时,阿本叔不到六十岁,他喝了一瓶女儿红,脸红得像一个鸡冠。几天前,他半夜三更偷偷离家出走,坐上能到最远地方的那趟列车,去了昆明。开旅馆的时候,他才发现,他藏在旅行包里的钱,只够他买一张回程的车票。他的离家出走计划,刚开始,就结束了。
我旅行包里放了五千块钱,打算在昆明住一段日子,找一份工打,结果钱被那个老太婆偷偷搜走了,她只给我留了回来的钱。他说。那时候我和他坐在路边的夜宵摊,吸着螺蛳喝着黄酒,听他谈这次狼狈的经历。
是你没骨气,要是我,就不回来了。我说。
哪有那么容易,万一钱用完了还没找到工作,我得要饭回来了。他说,那个老太婆太狡猾了,她早知道我想溜走。
我笑笑,说,她看准了你。
我就是不服命。他说。
我又笑笑,不语。
他和阿本嫂闹了大半辈子了。
三十多年前,他住在状元祠。状元祠边有一棵很高很粗的楝树,阿本叔从小喜欢爬树,他经常爬到树上,坐在树杈上,晃着两条腿,冲着屋子里的老婆喊,我要和你离婚,我要和你离婚。时间久了,这句话喊出了曲调,变成了唱,抑扬顿挫,悠悠扬扬,跟唱越剧似的。阿本嫂从窗户里伸出头,说,你下来,我给你买酒买猪耳朵。阿本叔爬下树,说,我还是要和你离婚。
我们过得挺好,离什么婚啊。阿本嫂慢条斯理地说。
好个屁,你这个一肚子心机的女人。阿本叔气急败坏。
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阿本叔常居心叵测地试图挑起争端。阿本嫂养了十来只母鸡,打算攒鸡蛋卖了补贴家用,阿本叔每天杀一只鸡,啃着鸡腿,喝着小酒,把这些鸡一只只全吃了。阿本嫂不生气,又去抓了几只小鸡。下雨天,状元祠屋顶漏水,阿本嫂让阿本叔去屋顶上盖瓦片,阿本叔一脸坏笑,拿了根竹竿往屋顶上捅,屋子里一下子大雨傾盆。阿本嫂看看他没说话,拿了盆盆罐罐接水。阿本嫂说往东,阿本叔偏偏说往西,阿本嫂说,那就往西吧。阿本叔打出的每一拳都落在空气里,让他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村里人都说,这个阿本不着调,却娶了个好老婆。
你看,大家都说我们很般配,你还离什么婚?阿本嫂说。
我落你魔爪里了。阿本叔说。
你那个“花果山”已经结婚了,你跟我离了,人家也不会跟你了。阿本嫂说。花果山是阿本叔曾经的相好的绰号,人长得小巧,阿本嫂说她长得像只猴子,给她取了个“花果山”的绰号。
她那个老公是你托人给她做的介绍,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你把她介绍给这么个男人,你心里不亏?就算她已经结婚,我也要跟你离婚。阿本叔说。
俩人就这么闹。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村去上海打工的人很多,大多是做泥水匠。这些人中,有几个出息了,拉包工队起步,最后成立了建筑公司,生意做得很大。还有些人,跟着这些人包工地,都发了财。阿本叔是那些泥水匠中的一个,只是他没混出来。
他跑上海,完全是为了逃避阿本嫂。阿本叔不是勤快人,下地干活要老婆赶着:他在轮窑厂干出窑工,窑厂出窑,要拉着老婆一块儿去,他拉车,阿本嫂后面推,其实是监督。不监督他一天出不了几车砖头,他会坐在砖头上,和一些做砖头的女人胡扯。扯得有一个女人差点想和他私奔。好在阿本叔没看上那女的,吓得闭了嘴。
阿本,刘叔在上海的工地缺人,一起去呗?有人邀请他。
当然。阿本叔一口答应。
于是他去了上海。做泥水匠很辛苦,但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迫不及待地去了。临走前,嬉皮笑脸地跟阿本嫂说,我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你有合适的男人,就改嫁了吧。很不着调。到了上海的工地,他不会泥水活儿,只好学,没那吃苦的劲,学了半吊子,但他能说会道,包工头刘叔于是让他管工地,当头儿。
他和“花果山”就是在工地里好上的。“花果山”叫刘妙娟,是工地上烧饭的,娇小玲珑。他给泥工们派完活,派完料,有闲,就去烧饭的棚子里和刘妙娟扯。都是同一村的,他在一边海阔天空地胡说八道,刘妙娟在灶膛边烧饭,脸蛋红扑扑的,有点妩媚。后来他没忍住,抱了人家,人家也没怎么反抗。
阿本叔认为,自己找到爱情了。写信给阿本嫂,要求离婚。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信里写道,你我都是有道德的人,所以应该去追求爱情。
酸溜溜的。
阿本嫂听说阿本叔有了别的女人,带了儿子乘火车赶到工地。阿本叔不见她,她就和儿子两个人跪在工地出入口。别人见了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我老公不要我和儿子了,他有了别的女人。工地上好多人是同一個村的,这么一闹,阿本叔成了陈世美,阿本嫂成了秦香莲。
包工头刘叔骂阿本叔忘恩负义,让他滚蛋,还把他的工钱算给了阿本嫂。阿本叔只好去找别的工地干活。阿本叔走哪,阿本嫂跪哪。阿本叔哪儿都待不住,只好乖乖跟阿本嫂回家。
我跟她都睡过了。他对阿本嫂说,我要负责到底。
没事,咱家不吃亏。阿本嫂说,回家。
这件事的善后工作都是阿本嫂做的。刘妙娟在工地上待不住了,也回了村。她名声臭掉了,阿本嫂没跟她计较,把她介绍给了王麻子。刘妙娟想,都是自找的,也只能这样了。
3
阿本叔读过高小,平时还喜欢找几本书看看,在他们那一代人里算是不同凡响的高级知识分子。八十年代初,村里成立民兵之家时,他是民兵之家的图书管理员,管理过三十多本图书和一堆连环画。那时候,我们都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要连环画看。他这么高的学历,在人才极度缺乏的年代照理说应该提拔,至少也该弄个大队(村)会计或文书千千,但他这人,整天闹离婚,离婚不成后,人也变得吊儿郎当,在妇女面前油嘴滑舌,让人怀疑他想祸害良家妇女,搞得村里的男人们都对他提高警惕。所以好多次提拔的机会就这么被否定掉了。
当年,村里的会计是独眼阿三,当了十多年会计,还把账做得一塌糊涂,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过他是村支书的应声虫,地位还是很牢固的。独眼隔三岔五地半夜三更摸到阿本叔家,怀里揣着账本,手里提着老酒,账本是让阿本叔来拨乱反正的,老酒是堵他的嘴的。纠正完账本,两个人就一起喝酒。
阿本,要不我跟支书说说,村会计你来当?独眼使劲眨眨硕果仅存的眼睛,样子很怪异。
又小心眼了吧?你那位置我看不上,放心,看在老酒的份上,今天的事你知我知——再说,支书也看不上我。阿本叔干笑着说。
独眼放心了,喝口酒,又小声问,阿本,都说你很腐化,你到底腐化过多少女人?
嗯,算算啊,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个吧。他大声说,全然不顾忌里屋的老婆。
二十五个?独眼羡慕地咂咂嘴,全村的适龄妇女差不多都让你腐化了。
他说给我听的!里屋的女人说,他气我呢,他也就是耍耍嘴皮子过个嘴瘾,一个穷鬼,谁肯让他占便宜?
应该有几个吧?独眼道。
你信他吹牛?阿本嫂说。
你就没意见?独眼转过头去问。
让他闹呗。
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行,我不能耽误了这腐化的名声,独眼,我明天就去腐化你老婆。
独眼笑笑。他老婆是个哑巴,长得跟矮冬瓜似的,有一副积满牙垢的獠牙,除了他独眼当她是个宝,没人看得上,所以留在家里很放心。
说明一下,阿本是阿本叔的小名,他大名叫刘学乾,只是从小到大没有人叫过他大名,都叫他阿本,他后来当镀锌厂厂长时,也叫他阿本厂长,从没人叫他刘厂长。至于为什么叫他阿本,已无从考证,反正连他自己对刘学乾三个字也很陌生,仿佛这三个字指的是另外一个人。我大学毕业那年回老家去拜望他,叫他“学乾叔”,他居然没有反应,后来我改口叫刘叔,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哦,哦——坐坐坐。
阿本叔经常替村里纠正账目,所以掌握了许多村里的秘密。村支书后来还是知道了独眼让阿本叔做账的事,把独眼臭骂了一顿,让独眼改行当了治保主任,另寻了一个亲信当会计。恰好村里办了个镀锌厂,支书把阿本叔叫来,给他泡了杯龙井,说,老弟,村里的账以后就不劳你大驾了,现在村里要办个厂,我看这厂长,你最合适,你有文化。
我怕我是叫花子上不了桌面。再说,我这人腐化。他说。
不想当?支书笑着问。
要不试试?
试试。支书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他笑笑,一切都心照不宣了。
4
状元祠在一场大雨中塌了一个屋角,阿本叔就把状元祠拆了,造了两间楼房。写着“状元祠”的匾额他舍不得扔,新房造好了,钉在了大门上方。阿本嫂不同意,说我们这是新房子,又不是祠堂,把它取下来。他这下来劲了,拉开了大吵一架的架势。阿本嫂连忙说,随你,随你,你想挂“怡红院”的牌子都行。阿本叔说,好主意,好主意,我明天就去做个“怡红院”的牌匾。
阿本叔那个“嫖客”的名声,就是在他当厂长时落下的。他当了厂长就得陪客户,吃吃饭,唱唱卡拉OK,他不愿意回家,玩累了就在外面开房。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他在外面找女人。他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很乐意有这样的名声。
今晚那个女的有点贵,五十块钱。他对阿本嫂说。他眼睛望着阿本嫂的脸,等着她暴跳如雷。
哦。阿本嫂应道,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生气?
没事儿,记得回家就行。
哦。阿本叔沮丧透顶。
他是通江路上美容院的常客。不管雨天晴天,他去时都带着一把伞。到通江路口,把伞撑起来,伞盖压得很低,让人看不着他的脸。完事了,又撑着伞出来。大晴天的,他撑着伞在路上鬼鬼祟祟地走,很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身体悠着点,我希望你每个月去的次数不超过五次,费用不超过五百。阿本嫂说。她用的是“希望”一词,压根没想约束他。
我去几次关你屁事,我他妈的想去几次就去几次。阿本叔暴跳如雷。
还有,我们分床睡,别把你的脏病传给我。等阿本叔冷静下来,阿本嫂又慢条斯理地说。
我和你又不做那种事,怎么会把脏病传给你呢?无知。阿本叔冷笑着说。
那个独眼在他的蛊惑下,去了一趟美容院,结果上了瘾,常常深夜不归。哑巴就跑到阿本叔家门口来骂,拍手跳脚,嗷嗷直叫,没人听得懂她在骂什么,只知道她怒不可遏。哑巴嗷嗷了半天,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悲伤欲绝。后来独眼来了,比划了半天,把她拖走了。大家都说阿本叔这事干得不地道,想当初,独眼和哑巴臭味相投,情深意重,独眼一看见哑巴,眉飞色舞,咧着嘴,嘿嘿笑,让人感动不已。
这下,阿本叔更加臭名远扬。他对阿本嫂说,你干嘛要和一个嫖客生活在一起呢?这么一来,你就是嫖客的老婆,多丢人!
没事,你回家就行。阿本嫂说。
阿本叔一怒之下,又跑去了通江路。他在一家美容院外面转悠了一会儿,越想越生气,里面的女人见他一直在转悠,出来把他拉了进去。
你身体没毛病吧?他抖着腿问那个女人。
没。你放心。
你有健康证吗?
健康证?要那个干嘛?我很健康。
我现在对这方面比较讲究,要求女人持证上岗。
正聊着,警察进来了。公安局扫黄。
阿本叔被抓进去后就给阿本嫂打电话,我嫖娼,被抓了,你来保我出去,快点.里面不好受。
阿本嫂接了电话,连忙跑去银行取了钱,到派出所去保他。阿本叔一出派出所的门,就责怪阿本嫂,怎么这么迟才来?想让我在里面憋死啊。
银行取钱要排队。阿本嫂说。
阿本叔嘴里叼着烟,双手插在裤袋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前面走,阿本嫂在后面气喘吁吁地紧追慢赶。
后来,去派出所保阿本叔,成了阿本嫂的家常便饭。
5
阿本叔办了十几年的镀锌厂,一直没什么出息,干的是小打小闹的买卖。邻村电机厂的刘脖子当初摊子还不如他,不过一个七八个人的作坊,现在发展成了两三干人的集团公司,刘厂长变迁成了刘总裁,刘董事长。
以前,乡里召集各企业厂长开会,阿本叔总是坐在刘脖子的旁边,用手摸刘脖子可能存在的脖子,并翻他的衣领,说,脖子,你的脖子在哪儿?刘脖子的脖子比较短,不仔细看容易让人误会他脑袋直接和身子连在一起。现在,他偶尔遇见刘脖子,都是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尊敬地叫一声:刘董事长。然后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刘脖子那接近于无的脖子,似乎也罩上了一层神圣特异的光环,映照出了自己的卑琐与渺小。有一次,刘脖子心血来潮,想在故人面前显摆显摆,派司机把他叫去,请他吃饭。
一顿饭两万多哩,专门请我的。他在邻居面前吹了一个星期的牛。刘脖子是谁,那是连市长见了都要主动伸出手来的人物啊,我们是兄弟,他叫我大哥。
阿本,以前你和刘脖子不是同一档次的吗?人家乌鸡变凤凰了,你这乌鸡怎么变乌鸦了?有人挖苦他。
他一下子沉下脸,眼神变得暗淡,得意之色一扫而光。没事的时候,他也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傻想,一脸的失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十几年来,他不是没想过干一番事业。当初他想办一个五金厂,给信用社的领导送钱送东西,总算谈妥了一笔贷款,后来却黄了。原来是阿本嫂找到了信用社主任,把阿本叔的劣迹招供了。
把钱贷给这样的人,万一他没把钱用在正路上怎么办?你不怕收不回来?阿本嫂说。
信用社主任把阿本叔送的钱和东西都退给了阿本嫂。
阿本叔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气得七窍生烟,赶回家给了阿本嫂一记耳光,阿本嫂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阿本嫂坐在地上一声不吭。阿本叔骂累了,阿本嫂从地上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说,就你这副不着调的样子,贷了这么大一笔款子去办厂,谁会放心?亏光了,难道让我们母子去要饭?
你是想把我拴在你身边,你是担心有朝一日我发达了,甩下你远走高飞。阿本叔说。
随你怎么想。阿本嫂说。
我要跟你离婚,阿本叔说,别以为你忍气吞声,我就不跟你离婚了。
村里人都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阿本嫂笑眯眯地说。
从此他对扩大经营的事就不再上心,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厂里的事,也很少管,经常在外面鬼混,打麻将,喝酒,流连娱乐场所,连家也很少回。
那时的阿本嫂,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她比阿本叔大十多岁,牙齿不好,掉得差不多了,说话嘴一瘪一瘪的,更显得老。二人一同走在路上很不相称,容易被人误以为是一对母子。
阿本叔在外面胡闹,阿本嫂不闻不问,她一门心思吃斋念佛。
阿本嫂对菩萨和来世是深信不疑的。她三天两头赶赴各类庙会、佛事,跋山涉水,不远万里,虔心诚意,但做佛事的人家却不愿请她,因为她念佛的时候常说一些与佛无关的话,骚扰了严肃的气氛,念出来的经文含金量也大打折扣,所以她只好待在家里念经,产品用塑料细绳一叠一叠地捆了,然后到菜市场门口去卖。谁家要请菩萨、祭祖宗,又不想请老太太念佛,就到她这儿来买现成的,生意还行。她的窠子销量大,是她的主打产品,但工序繁琐,她要把黄毛纸折成一只只元宝,每一只都要念念有词一会儿,属劳动密集型产品,却不挣钱。阿本叔就嘲笑她,教育她:
你这小作坊式的生产方式落伍了,工业社会讲究批量生产,你不要一只一只念了,把窠子折好了都放在一只瓮里,你对着瓮口念一遍就行了。
阿本嫂当即大惊失色,道,你不怕菩萨怪罪?下辈子你小心做狗。
又没人看见,谁知道你偷工减料?反正买了都是个烧。
这是个心诚不诚的问题,我的东西是讲质量的,所以销路好。难怪你的镀锌厂办了二十来年还是个作坊。
所以我们不是同一路人,我们离婚算了。阿本叔说。
阿弥陀佛。阿本嫂念道。
6
阿本叔的镀锌厂坐落在土岗上,厂房是一排平房,石灰墙壁已经泛黑,墙角爬满青苔。这原来是大队的仓库,后墙上还残留着用红漆刷的仿宋体美术字:农业学大寨。斑斑驳驳。厂子刚办时是这样,后来还是这样,只是更破旧了,一副成不了气候的破落相。他的办公室在厂房南面,前后两小间,后面一間是卧室,前面一间是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也不怎么办公,他的客户比较固定,是本地几家大的五金厂,还有些零星客户,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一副自生自灭的态度。反正是污染企业,独家经营。办公室主要用来打牌,打双抲,养鱼的王麻子经常来看牌,他在鱼塘里转转就直接到这儿来了。打牌的除了他,还有几个厂里的闲人,他们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介绍进来的,总不能让他们进车间,就随便拟个职务,光拿工资不干活。反正都闲着,一块儿打牌吧。办公室大门一闭大半天,偶尔开一下,窜出个人来,抖抖索索的,往墙角一站,撒泡尿,抖抖,又窜进屋里,“砰”地关上门。车间里工人十来个,平时也没人管他们,他们干一小会儿就凑在一起聊天,抽烟,反正活不多。南面门里传出隐隐约约的甩牌声,间或哄起一声喧哗,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继续抽烟,还可以躺下小睡一会儿。
镀锌厂所在的土岗的下面,有一条河,叫碧水河,据说与当地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有关,几年前有几个民俗学家来考证这个民间传说,发现这条河臭气熏天,人站在河边要被熏倒,与他们想象中的碧水蓝天相去甚远。这全是阿本叔的功劳。镀锌厂的污水全排在河里了,鱼虾全部死绝。阿本叔是一个改变村民生活习惯的人,村民在河埠头洗衣淘米、小孩在河里戏水早已成了遥远的往事。王麻子在碧水河边挖了几个鱼塘养鱼,有一次连天大雨,河水猛涨,倒灌进了王麻子的鱼塘,鱼全死了,王麻子在厂子外跳脚大骂:
你个不得好死的阿本,不但睡我的女人,还毒死我的鱼。
阿本叔走出屋外,说,睡你的女人,我承认,毒死你的鱼,你有证据吗?
你……你……你……王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脑子不好使。
王麻子的老婆刘妙娟也会到鱼塘转转,转完了就拐进镀锌厂,和人瞎聊天,有时也会在阿本叔办公室看到她。这个女人鹅蛋脸,有几粒雀斑,细眼,一头披肩发有些枯黄,不是很好看。有一次我去镀锌厂拜访阿本叔,她正好也在他办公室里。阿本叔翘腿坐在椅子上,眉开眼笑地望着她。她站在办公桌左侧,好像在撒娇,嘟着嘴。让我记忆深刻的一个细节是,她莫名其妙地双手提着她的裙摆,露出了她的大腿,仿佛在瞠一条水流没膝的河流。见了我,她就这样瞠着河流走掉了。
我相好。他得意地说。
刘妙娟总是哀叹自己命运不济,嫁了这么个老公,长得丑,还没出息。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和阿本叔的关系又续上了。王麻子后来知道了这事,据说是阿本嫂摆平的,阿本嫂给了王麻子一笔损失费,说,早就睡过了,多睡几次又能怎么样?离了婚,你王麻子也不一定能找上女人,这钱你拿着,有本事你也去睡别的女人,不就归本了?我都想开了,你也想开些吧,这年月,这种事见多了。阿本嫂的想法是,阿本叔有了这个女人也好,男人么,有一口吃的,就安生了,再说,总比他在外面去找那些脏女人强。
王麻子舍不得和女人离婚,也就不敢把事闹得太大,就顺坡下驴。他和阿本嫂约法三章,要阿本嫂管束自己的男人,从此不准阿本叔再来找他女人。阿本嫂满口答应。至于那一对是否真的分开了,天晓得。
阿本叔没把王麻子放在眼里。王麻子的鱼被毒死一事,他死不认账。后来,刘妙娟找到了他,娇滴滴地说,阿本啊,这鱼,你得赔啊。
赔,我赔,嘿嘿,我赔。阿本叔拉着她的手说。
7
这镀锌厂开始办时是村办厂,后来改制,才变成阿本叔个人的了。办厂的头年,他必须向村里上交利润三万。钱拿出去的时候,他心理极度不平衡,骂了两天娘,还对村支书说,是我在养活你们这些寄生虫。支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好像是我在养活你吧?他回家一想,支书的话还真有道理,就偷偷给支书送去了五千块钱。第二年他送给支书的钱是一万,跑到村里交了一万。支书说,还差两万呢!他说,今年挣得少,再交两万,厂子明年开不了锅。支书说,算啦,镀锌厂今年效益不好,明年效益好了多交些。第三年起他每年给支书两万,村里就一分钱也不交了。不管村里怎么催,就是不交。这样一来村民有意见了,支书顶不住了,就说,算啦,阿本,这厂改制吧,卖给你了。
行啊,多少钱。
一脚踢,十万吧。支书说。
啊?行!行!一言为定,一言为定。村支书的报价低得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按时价,这厂房设备,没有二十万拿不下来。
阿本啊,我可对你不薄啊,我这么低的价钱把厂卖给你,是要被村民骂的。支书意味深长地说。
我知,我知。阿本叔连连点头,我心里有数着呢。
村支书放心了。那时候,村支书和其他几个村干部,还没被反贪局一锅端。
村支书打着他的如意算盘,但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阿本叔上门,又不好自己上门去要,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小人,把肥肉都自个儿独吞了,连骨头也不肯吐一块。
阿本叔这些年给了村干部不少好处,心里早就藏着很多的不满。可再不情愿,这次他也得给。
这时,阿本嫂说话了,她说,阿本啊,你做人要心里有数,你得给这些人好处,这些人你今后还要仰仗的。
离开这些人,我就不活了吗?这些年我把厂子办成这样,还不是靠我自己?我给他们的好处还少吗?你说给,我偏偏不给!阿本叔说。阿本叔又和阿本嫂对着干上了。
事后,阿本叔有些后悔,想着还是应该和村干部搞好关系。但他不肯在阿本嫂面前服软,这事就这么拖着了。
阿本叔有滋有味地做了几年小老板,没有大的风光,小风光还是抖得欢的,只是不积财。他自己倒不怎么败,败的是他儿子。尽管他家门檐上挂着“状元祠”的牌匾,但他的儿子却没有给他耕读传家,都是让他给宠的。
他儿子是我的小学同学,上课经常迟到,我们已经上了一节课了,他才姗姗来迟。他喜欢睡懒觉。下雨天,他就不来读书,老师派我去叫,阿本叔说,这么大的雨,路上跌一跤你老师赔?他儿子零钱特别多,零食不离嘴,上课也吃。老师把这事告诉了阿本叔,阿本叔说,上课吃零食有什么?难道让他饿死?老师气得直骂:有这种家长,就有这种学生!不管了。儿子长大了,阿本叔想把自己的镀锌厂传给儿子,他儿子看不上,嘲笑他老子小农意识,成不了大气候,刘脖子才是他的榜样。阿本叔有自知之明,刘脖子比他有出息,儿子以刘脖子为榜样,说明他上进,支持。儿子要开贸易公司,他把所有家底都掏出來给儿子。他想监管儿子的资金使用情况,儿子说,不行,你一插手,我的公司顶多办成第二个镀锌厂。阿本叔气得脖子上青筋直跳。儿子说,爸,你的镀锌厂办了二十来年还是那么点规模,你还好意思来指导我?你要是事业有成的话,我的起点会这么低吗?你还好意思?他被儿子的话噎住了,直翻白眼。
儿子自封为贸易公司总经理。既然是总经理,就应该有总经理的派头。他给自己买了轿车;衣服不穿五千元以下的;烟不离嘴,几十块一包的中华烟太俗:业余生活也丰富,五星级的星海宾馆海蒂娱乐城他是常客,用他的话说,只有海蒂的小姐上档次:他还在宾馆包了房间。结果,生意没做成一件,钱全荡光了,还欠了不少高利贷。他爹替他还了旧债,他又欠新债。
儿子养成这样,阿本嫂急了,骂老公,都是被你带坏了。
阿本叔说,当初要不是你穿了个小背心老在我面前晃,两只奶抖来抖去,这世界上会有这个孽种吗?
你……你……你自己下流还赖别人,阿本嫂又气又臊。
儿子的公司关了。不久,他的镀锌厂也关了。这个厂的污染实在太严重了,村里向环保局举报,环保局下来一查,下令关闭。反正是个小厂,对地方GDP毫无影响。关闭的通知下到村里,村支书说,这种污染严重的厂早该关闭,我们坚决拥护政府的英明决策,坚决协助环保局封厂。他吩咐独眼协助环保人员执法。环保人员向阿本叔下达停止生产的通知后,独眼立即拿了锁把车间锁起来。阿本叔说,你上锁干什么?独眼说,防止你偷偷生产。
阿本叔想请刘脖子帮忙向环保局说情,下午就去找刘脖子。见刘脖子必须经秘书通报,秘书问他,你预约了吗?阿本叔摇摇头。秘书和他见过几面,对他和刘脖子的关系拿捏得很准,知道他是董事长的熟人,但关系也不见得怎么亲密。她不好意思直接打发他,就说,要不你等会儿,等董事长有空我去通报?
那就等。两点钟,没见上,问秘书,秘书说,他正忙。
三点钟,没见上,问秘书,秘书还说,他正忙。
到了四点,还没见上,阿本叔想,走吧。满心的沮丧和伤感。
到了家里,正好碰上独眼来找他。独眼说,我代表村里来通知你,当初村里把厂房和设备卖给了你,地没卖给你,现在,那块地村里另有他用,请你在一个星期内把你的东西全部清理掉,把地腾出来。
阿本叔看看独眼,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
一星期后,支书让独眼带着人把镀锌厂的设备拆了,送到了阿本叔的家门口,把他家的院子塞得满满的,阿本嫂气得坐在地上哭喊,这是什么理啊,这是什么理啊!阿本叔说,哭什么,人家把东西给你送来,也没跟你要工钱,还不谢谢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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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一段日子,他还维持着一个小老板的体面,出去买东西,都挑好的买,抽的烟也不错,四十多块一包的硬壳中华。后来,抽利群。再后来,几块一包的烟也将就了,抽得还蛮起劲,只是不当众把烟盒掏出来。阿本嫂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让他找个事做,一个大男人总不能靠老婆念经养活。他被逼无奈,就出去找事做。他想干的工作人家不要他,人家肯给的工作他又拉不下脸,最后被逼无奈,在一个很远的建筑工地打小工,但还是被熟人看见了,说,阿本,你一个厂长在做小工啊。说的人嗓门挺嘹亮,周围和他一块打工的都奇怪地看着这位厂长级的小工。他很下不了台。第二天说什么也不想去上工了。
那时候我自己也办了个厂,母亲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让我替阿本叔安排一个体面的工作。他好歹当过厂长,母亲说,做人要记恩。他是我的远房长辈,我考上大学那年家里很不顺当,父亲开车撞了人,爷爷遭了大病,家里的钱包括借来的都去了医院。我的学费是他借给我们的,他了解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天黑了揣着一沓钱来我家,塞给了我母亲。母亲因此一直对他感激涕零。
阿本叔,来我厂里上班吧。我说。
他张张嘴没有回答。我知道他想问我给他安排个什么活,但不好意思问。即使他问我,我也不知怎么回答。
是啊,给他安排个什么活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尊,他一直没来找我,我決定再去请他,以表我的诚意。我在他家里没有找到他,倒是在路上碰到了他。现在我一想起那时的情景就忍俊不禁。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无所事事地立在村子的小道上东张西望。我们村子的居民区纵横交错地盘踞着无数这样的小道,在整齐划一的民房间神出鬼没,他就是忽然从其中的一条小道冒出来的。只见他头顶着细雨,光着上身,下身仓促地围着件女人的花衣服,气喘吁吁地跑着,接着从他后面又追出王麻子来,手里操着一把剪刀,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王麻子边喘边叫骂:剪落,剪侬落(把你的××剪掉)。他条件反射似的用手捂住下身,跑步的姿态就像一条直立的狗。
沿路的门忽然都打开了,冒出一个个脑袋,都笑得直不起身,有些个还喊,加油,快跑。其中一个喊了一嗓子,阿本,你以为你还是厂长,还想睡麻子的女人。王麻子回头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挥了挥手中的剪刀对那人说,剪侬落。那人缩回头,砰地关了门。
我喊了声,阿本叔,明天你来公司找我吧。声音被弄堂里的笑声淹没了。
好的。他忽然大叫一声。
这件事情的结局是他俩的奔跑沿途招来了一条条狗的加入,狗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一路狂吠,声势浩大,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两个人的奔跑都失去了最初的意义。最后狗们兵分两路.一路追击王麻子,把他赶到了河里,他居然不知道狗是会游泳的,有几条狗跟着就跳进了河里。一路追击阿本叔,把阿本叔逼上了一棵树,狗们并不善罢甘休,围着树打转,阿本叔抱着树下不来了。过了一会儿,阿本嫂来了,手里端着一只碗,里面有肉骨头。她把肉骨头撒向远处,狗们都向着肉骨头跑去了。阿本叔滑下树,阿本嫂拉着他的手,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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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苍狗,世事如烟。现在的阿本叔,已经是个平和的老头,除了偶尔做件出格的事气气阿本嫂,已经很少跟阿本嫂吵架了。很多时候,我们能看见他跟在阿本嫂的身后,去菜市场买菜,或者,去河边散步——以前,他是不肯跟阿本嫂一起走路的。偶尔,阿本嫂回头跟他说句话,他还会应几句。他这一辈子,曾经有过真心相好的女人,他一生都在为和阿本嫂离婚而奋斗,结果以失败告终。
其实当初如果阿本叔守得住自己,阿本嫂应该是他丈母娘。
母亲告诉我,阿本叔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有模有样的老实小伙子,只是爹娘死得早,家里穷。二十六岁那年有人来给他说亲,要他做倒插门女婿。女方十八岁,腿有些瘸,她母亲四十来岁,守寡多年。双方对对方都很满意,亲事就这么定了。阿本叔经常去女方家,帮女方干活,有时候就睡在女方家里。可不知怎的,他居然和未来的丈母娘搞上了,还被他的未婚妻捉奸在床。他的未婚妻说什么也不肯嫁给他了,他和未来的丈母娘身败名裂,更要命的是,未来的丈母娘居然怀孕了,缠着他要他负责。他心一横,想,反正也没人再肯嫁给他了,就娶了自己未来的丈母娘。
对于这件事,阿本叔一辈子耿耿于怀,他一直认为这件事是阿本嫂预谋的,他是中了她的圈套。
你害了我一辈子。我不甘心。阿本叔说。
是你没管住自己好吧。阿本嫂说,你得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