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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鹰嘴帽出门

2021-02-28非亚

文学港 2021年10期
关键词:帽子

非亚

那天我出门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我,原因是那天,我戴了一个特别的帽子。那个帽子有一个附属构件,就是在我的嘴巴前面,还伸展出去一个鹰嘴。我喜欢我这个套头帽,但是,迎面走来的人似乎都不喜欢它,他们纷纷地看着我,带着古怪的眼光,然后扭着头,从旁边绕过去,好像我真的是一个突然降临的怪物。我觉得这个城市的人们真是奇怪,他们好像从来没见过像鹰嘴的套头帽似的,不管是男的、女的,年轻的、还是年纪大的,都停下来,注视我头部的打扮。风从前面的街道吹过来,我直接迎了上去,就好像我那骄傲的套头帽,那尖利的鹰嘴,随时可以把大块的风直接撕裂,而不用再去管任何人的目光。

鹰嘴的套头帽是我的最爱,冬天出门的时候,我就戴着它去走路。坐地铁的时候,X光机的管理员和保安,要我脱下来检查,我有点不乐意,我低着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仿佛我携带的,是一种恐怖分子的武器,其实它只是一顶帽子,就像小丑喜欢戴的那种顶部带一个圆形小球,截面形状为三角形的帽子。那种帽子在舞台上可以逗笑一大群观众,和小丑生动的表情非常匹配。我只是戴了一个鹰嘴的帽子,人们就大惊小怪,并对这顶帽子的内部结构是否隐藏了秘密产生怀疑。

我脱下那个帽子,一身黑色衣服的安全检查员抬起头,看了看我脑袋上的一堆又长又黑的头发,又看了看那顶帽子,然后示意我进去。

我进到13号线地铁的时候,对面一个坐在妈妈旁边的小男孩,张大了他一双可爱的眼睛一直在看我,仿佛觉得我行为怪异,也或者我戴的帽子真把他吓着似的。在他不停地看着我的时候,我也故意在座位上死死地盯着他看,有时也会故意眨一下眼睛,把表情弄得怪诞。我知道小男孩最后总是看不过我,他最后总是不得不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转移到别处。我试过很多次,最后的结果总是我大获全胜。然后过了一会,他又会把视线转移到我这里,发现我依然还是一直死盯着他观看,甚至故意动了动怪异的嘴巴。也许他会觉得面前的我,是一个怪异的家伙,他可能会在晚上的餐桌上,跟他妈妈说起今天在地铁里,碰到的一个怪异的戴鹰嘴帽的叔叔。我无所谓,只要他印象深刻就行。我甚至想让他,对他看到的人物,产生一种新的想象力,然后在幼儿园或者小学的美术课里,用彩色的墨水笔,一笔一笔把我画出来。

小男孩和他妈妈在新天地站下车之后,对面角落里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偷偷地朝我这边瞄了一眼。他一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或者是故意这样打扮的疯子。他的目光和我碰到之后,又躲闪开去。他脸上胡子邋遢,长长短短,可能早上起得太晚,没来得及去洗手台的镜子前及时打理。也许他是一名电气工人(他的手仿佛在握住一支电工笔,一把螺丝批,一把电钻!),或者在一个公司做一份后勤的保障工作。他皮鞋上的那层灰,仿佛和皮鞋黏连在了好久,再也擦拭不掉,并成为了皮鞋的一部分。他家里可能有一个上学的男孩,或者女孩,或者男孩女孩都有。他从很远的地方来这个城市挣钱,吃很普通的盒饭,晚上下班又坐着同样的地铁回去。他的妻子,可能在家里,照顾老人。他一个人在城市工作、生活,我并不能肯定他们的经历,但我见过不少。我昨天在微信上看到一个卡车司机因为导航掉线,被运管部门重罚,投诉无门后喝农药死掉,我有点难过。无论怎么样,对面角落里的那个男人眼睛偷偷看我的那一会,他可能会觉得我戴着这个鹰嘴帽,一定是脑子里的那根线搭错了。

我同情那些辛苦的打工者,但别人怎么看我头上的鹰嘴帽,我才无所谓。他们对怪异的东西(其实根本就不怪异),总是抱着一些不解的表情和一种疑虑的态度。这不,我在静安寺下了地铁,想去商业中心的一家无印良品随便看看,我就喜欢穿这个牌子,当然这是最近几年的事,以前我的穿着乱七八糟,没有一点稳定的风格,更年轻的那会儿,我穿印着大花的衣服,留着长发,像一个来自香港的街边仔。现在看起来,其实真的是又土又蠢。但人总是从愚蠢中过来的,不是么?那个门口的保安,现在就那么愚蠢地拦着我,他说我这副打扮,商场不会接受。他虽然没有说我奇装异服,但心里肯定这么想,甚至在更深层的潜意识里,可能还会骂我发神经和变态,因为我这个怪异的鹰嘴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帽子无论从正面还是从侧面,也或者从背面,都能展现出帽子设计者的想象力,就是让我看上去有一种鹰的威力,我估计他不给我进去是怕我干扰了正常的商业秩序。一个在商场里戴着鹰嘴帽的家伙走来走去,会是怎么一回事?一定会有不少顾客侧目,甚至掏出手机偷偷拍照,我知道很多商场,在大门那里用黑体字写着不让穿拖鞋、背心,以及光着膀子之类的人进入。可能那个保安觉得我这种打扮,和这些禁止条款上的类似。他一再拦住我。最后我愤怒地扯下鹰嘴帽,在他面前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在他侧开的身体一侧,直接进去。

中午的时候,我从商场出来,我买了一双无印良品的黑色布鞋,一件圆领黑色文化衫。其实我在商场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人关注我,即使有人朝我观看(如果我戴着帽子),可能只是以为鹰嘴帽是一款最新上市的时装配件,或者是店家为一款新式帽子所做的宣传。我走到商场门口的时候,从周围瞬间卷过来的大风,让我的脑袋迅速陷入持续的冰冷。我从双肩包里拿出帽子,朝头部重新套上去,再把鹰嘴拉到鼻子以下,这样我的脑袋,就仅仅只是露出两只眼睛和透气的鼻子。我扭了扭脖子,看了看周围的大街,觉得这里离我以前去过的那家粤式饭馆不远。我决定走路去,穿过几条街,这样更自由自在一点。我再也不想进入到商场,免得又遇到那些愚蠢的保安,也免得一些商铺里的店员,老是觉得我的鹰嘴帽会抢了他们店铺里时装的风头。

那家饭馆的老板,是一个说话风趣,又很热情的男人,我去过几次,算是和他认识。我进去的时候因为戴着鹰嘴帽,他没认出我,不过他还是很风趣地对着我说了一句:“老鹰要吃小鸡咯。”然后招呼我坐到一个靠窗的位置。我把鹰嘴拉下,在椅子上看了看老板,对他说:“我今天真的是想吃一份烤鸡哦。”那个男人拿着一个菜谱和记菜单,认出了我,笑着说:“哈,你看,我说对了,我就知道你喜欢吃烤鸡。你戴的这一个帽子,让我觉得老鹰和烤鸡真是绝配。”他笑着说,你看看除了烤鸡,还要些别的什么。我翻着菜谱,告訴他除了香草烤鸡,还要一份炒生菜,米饭,以及水果沙拉,并给我上一支“箭牌啤酒”。

我坐在窗口边吃饭的时候,我的妈妈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我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生活,她总是很担心我吃不好,睡不好,总是怕我着凉,生病,要我穿多一些衣服,照顾好自己。每天晚上,她都要坐在客厅里看天气预报,尤其关心我所在的城市。我告诉她我一切都好,工作也不算特别忙,还能适应,让她放心。自从去年8月我妈妈不小心在家里阳台的门口跌倒之后,我就特别挂心她的健康。她在医院住院治疗了四个月,骨折的左膝盖恢复得并不太好,加上长时间失眠,每天睡觉前持续地吃安眠药,导致她记忆力下降和精神状态不佳。后来我们把她转到了小区旁边的一家养老院进行康复,在入院康复了一个多月后,有一次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在电话里,表现出了清晰的思维和语言表达能力。看到妈妈的身体在渐渐恢复,我才感到稍微心安。

以前她曾经给我编织过一顶圆形的毛线帽。我在家的时候,偶尔会戴,但自从我在朝阳路一家野外装备商店发现了这顶鹰嘴帽,我就喜欢上了这顶帽子。我估计做这顶鹰嘴帽的人,一定是从大自然中获得了灵感,也或者想让这些野外装备显得更加好玩。我不是一个野外生存的爱好者,我胆子比较小,不太敢冒险去做一些难以确定后果的事。每去一个地方,都需要经过慎重考虑,需要有把握,我的个性里面,还是缺乏一种冒险的精神与气质,不敢自己一个人去荒山野岭住上一夜。我之所以对这顶鹰嘴帽感兴趣,可能是想借此弥补我性格中的某些缺陷,让我随时感觉到自己,就好像在野外,行在密林或者草原之中。但其实并不是这样,我只是需要这么一种装饰,去掩盖自己的胆怯。

那个午饭我吃得很愉快,因为接到妈妈的电话,知道妈妈身体在慢慢康复,也因为老板对我特别热情。顾客中也有人不时转过头看看我头上的这顶帽子,好奇我吃饭时到底会怎样操作。其实很简单,我只要把鹰嘴拉到下巴下面,啃大块的鸡腿,就没有任何的障碍。

吃饭的地方,离自然博物馆离并不算太远,我有好几年没去了,那里应该有新的动物标本出现。我坐地铁过去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多,时间正好合适。出了地铁,右转,就是博物馆排队与安检的地方,这次安检员没让我脱下戴在头上的鹰嘴帽,我猜想,他可能觉得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展示自然界动物标本的空间。很有可能他恨不得每一个来到这里的游客,都是一身动物的打扮,比如他给一头狮子进来,给一头熊进来,给一只走路扭来扭去的肥胖的鸭子进来。身体庞大的那些游客,他暗地里称他们为“大象”;又瘦又高的年轻人,他称为“仙鹤”,或者“长颈鹿”;又矮又丑的,一律称为“河马”;喋喋不休的,称为“鹦鹉”“讨厌的乌鸦”……因此,我戴的鹰嘴帽,在他看来真的就不算什么稀奇的事。他很友好地微笑着,欢迎我进来。这很好,我愉快地进入,然后像一条鱼一样,在游客之间游动。大厅很大,中间还围绕着一个下沉的半圆形的户外花园,花园里有假山与跌水,有各种植物。阳光从天空上面照射下来,透过大片玻璃幕墙,照射在室内那些熙熙攘攘,坐在条凳上休息,或者正在漫游的游客身上。哦,到处都是游客,斜坡上、走道上,玻璃电梯里,全都是人。我站在那里思考。也许是人们的好奇心在作怪,在每天见惯了人之后,他们都想来到这里,看看平时难以看到的各种动物。尽管它们都是假的,但也值得跟孩子们解释,并把这种对动物的观摩,作为一种记忆和经历带回去。

孩子们确实成了这里的主角。像我这样一个戴着鹰嘴帽,又是一个人前来观摩的游客其实不算太多,很多要么是带着孩子,要么是家人、恋人、朋友等等。我觉得这没有什么,我喜欢一个人独自出门,一个人四处闲逛,想干嘛就干嘛。尽管这样看上去也许有点孤独,甚至孤独得让我在某些时候有点不适应,但我一个外地的朋友,在电话中,还是表达了对我这种状态的羡慕。他带着两个孩子,每天晚上都要给他们讲故事,洗澡和陪睡,他说我以后,一定会很怀念现在的这段时光。我没有反对,也坦然承认并接受自己这种孤独的状态。我跟他说,一个人生活,没有人干扰,正好可以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拿来艺术创作,甚至每一次出行,我都把它当作一次行为艺术去体验和享受。就像我今天,戴着这个鹰嘴帽,假装自己是一只老鹰,降落到这个城市,然后各种人,都想用目光或者双手去捕捉我。警察有时在十字路口,在斑马线旁边,拿着指挥棒对我看了看。我倒是很敬重他们,当然这并不只是因为他们仅仅是警察,而是因为他们的工作,需要一直站在马路上面,任凭风吹雨打。更重要的是,他们要一直戴着一个帽子,尽管这个帽子,并不是鹰嘴帽,而是一顶大檐帽,但正是这顶帽子,让他们显示了一种重要的城市交通管理者的身份。

展厅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从天空到地面,从近海到遥远的深海,甚至南极和北极。这么多动物标本陈列在一起,让人感觉到上帝真的是一个最有创造力的发明家,值得我们去赞美。他让狮子成为狮子,白色的北极熊成为北极熊,海豚成为线条优美的海豚,可爱并逗人发笑。孩子们在分门别类的蝴蝶标本面前站住,很好奇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蝴蝶种类,在翅膀和身体上形成这么丰富斑斓的色彩。而人,只是单一的颜色,甚至不可能形成黑白的斑点人,我们只有黄种人、白种人和黑种人,不像狗和其他动物,黑白的交配,可能会形成斑点狗、斑点豹……小孩的想象力总是奇特,一个老是追问他妈妈为什么没有斑点人的孩子,提的那些幼稚问题,足以让我发笑。

不过,我的一个艺术家朋友,倒是从斑点狗那里获得了不少启发。有一段时间,他画了一个“斑点人”系列。那些皮肤上带有斑点的人物,总是一脸迷茫和疑惑,不知道到底是对自己皮肤出现斑点感到迷惑,还是对自我被异化产生了思考。总之那些“斑点人”系列绘画,总是让我想起自然博物馆那些孩子的问话,并不是没有缘由和根据。

在自然博物馆的那个下午,我头上戴的鹰嘴帽让我感觉轻松。我游走在各个展馆各种动物之间,仿佛我是它们的近邻,可以听懂它们的语言,而它们已经成为标本的身体,也能接受到我传递过去的信息。它们在人群中,看到一个戴着鹰嘴帽的人走近它们,站在它们前面,看那些文字介绍,我和它们之间仿佛产生了一种心灵的默契。当我出现在一个鸟类展厅时,管理员对着我报以微笑,似乎是我的形象,让她觉得我与鸟类之间一定会有心灵感应。我一直渴望这样,动物和人可以自然地交流,可以听懂它们的语言,明白它们的困惑,但这个事情,从古至今都是极为困难的。即使我戴着一个类似它们头部的帽子,用舌头向它們发出“啾啾啾啾”的声音。它们在展厅里一动不动,似乎也听不懂我到底胡言乱语些什么。

说到戴动物类型的帽子,我的朋友马克比我还要疯狂。他收集了各式各样的帽子,并且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把当地人常戴的帽子戴到头上,然后拍照,作为一种经历的证明,或是对另一种文化尊重的证据。这些年,他游历中国西部、中亚、欧洲,他戴过土耳其人、喀什人、乌兹别克人、塔吉克人、阿拉伯人的各式帽子,甚至包括印第安人的头饰。他有一张类似中亚人的面孔,眼睛深陷,鼻梁高挺而微微向前突出。他告诉我,他身上有乌兹别克人的血统,虽然他出生在江南,但他自己确实是一个地道的西域人。他认为帽子代表了一种文化和民族特征,这个我同意。我见过一张马克戴着印第安人头饰拍的侧面照,那张照片,是一个头部特写,没有大地,只有天空,云朵,头饰上几片很大的羽毛,弯曲到了后面。那个头饰,看上去有一种原始的感觉和久远的神秘。如果不认识马克,看到这张照片,一定会以为他是一个地道的印第安人。我对印第安人非常感兴趣,早上我在一个诗歌群里问朋友,印第安人很像亚洲人,是不是从我们这里过去的?马克以前说是从白令海峡过去的,人种是东北靠西伯利亚一带的蒙古族部落。我不太确定这种说法是否正确。蒙古人的脸型和五官,有其独特的地方。我在群里又问了一次,没人回答我,也许是人种学的问题难以考究,也许大家觉得我幼稚。但我每次看到那些身材矮小、头发乌黑,有着亚洲人面孔的印第安人,总是觉得他们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我经常这样想,即使人种学家能够证实他们来自于亚洲,但沿着北美荒凉的土地,一路走到遥远的南美,也真的是够神奇和伟大。

帽子在成年人身上,也许只是一种装饰品,但在小孩身上,也许就正好成为被别人调戏的对象。在自然博物馆看到那些小孩时,我想到我以前小时候戴的一个军帽。冬天,上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时,有一个上初中的家伙,不知为什么对我特别不友好。我们住在峡顶街同一个单位的宿舍,他住在那幢房子最旁边的一间。可能年龄缘故,他基本不和我们其他孩子来往,我们也很少搭理他们一家人。他的母亲是一个西藏人,皮肤黝黑,扎着一根又粗又大的辫子。他的父亲是本地人,去了西藏当兵,然后娶了他的母亲回来。我们叫他的母亲为“才拉姆”。他的皮肤、五官,多少都带有一点西藏人的特点,也许是她母亲的原因。他平时就很少跟我们一起玩,对我们这些孩子,似乎总是忽略,我们也懒得搭理他。那一次上学,冬天,我走在前面,头上戴着母亲给我买的一顶军帽,突然,我感到头顶的帽子不翼而飞,脑袋上面变得轻飘飘。我转过身去一看,发现那个家伙嬉笑着,已经把我的帽子拿在了他的手上。他上初中,个子比我要高许多。他应该是从后面看见我,然后快步走上来,瞬间把我的帽子拿起来。我要他把帽子还给我,他不干,但也不说话。我冲上前,拉扯他的袖子和手,想把帽子抢过来,我不停往上跳,他踮起脚尖,举得更高,我更加够不着。我很气愤,叫喊着要他把帽子还给我。他不吭声,干脆把我的帽子挂在一棵树枝延伸下来的树木上,转过身,一声不吭离开,继续往学校方向走去。我对着他臭骂,然后在原地不停地往上跳跃,就是无法够到那顶帽子。费了很大的劲,我找了根棍子,反复去捅我头顶上的树枝,一直折腾了很久,帽子才掉到地上。因为这次经历,我恨死了这个动我帽子的家伙。

离开自然博物馆,我戴着我的鹰嘴帽,骑单车去了江边。那里的一块空地,有一片足球运动场,铁丝网就围在哪里。有个老外从一扇通透的铁门出来,我看到后就随之推开那扇门进入球场内部。我站在门边,后面突然冒出一个人,他看着我的这副打扮,问我是干什么的,我随便编了个谎言,说想把孩子送来这里学踢球,先了解一下老师训练的情况。他站在旁边,上下把我看了一遍,感觉我的年龄,是有点那么回事。其实我只是没事干,正好路过,对足球感兴趣,就进来看看。以前中学的时候,我也踢球,我跑得很快,高二一百米比赛是全校运动会的冠軍。一个低年级的孩子,对我表示敬佩,他说我奔跑的姿势,看上去就像是一匹马。我笑了笑,觉得我更像一只飞起来的鹰。因为我奔跑的速度很快,我总是要求打前锋。我从中场得球,在后卫的紧逼下,把球往前一捅,然后就开始飞奔,后卫瞬间就被我抛在身后。我带球直奔球门,在守门员还没做好准备之时。用腿部的爆发力,对准球门狠狠地把球踢出去。皮球直飞球门,在守门员还没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就已经应声入网。球场上一片欢呼,庆祝我们比分领先。这种飞一般奔跑的感觉,让我对鹰这种可以俯冲的鸟类,充满了浓厚的兴趣。我觉得我冲向球门的身影,像极了一头矫健的老鹰,冲去吞食那个张开双手,被我奔跑的速度吓破了胆的守门员小鸡。在观众的欢呼声中,我对我这种老鹰一样飞翔的能力充满了自豪与骄傲。

有两个黑人教练正在训练那些孩子,要求他们做带球跑、折返跑、跳跃后跑、迎面对跑,或者做盘球绕过障碍的训练。那天天气很好,球场旁边坐着一些家长,他们有时也会从他们坐的位置看过来,觉得一个戴着鹰嘴帽的家伙,游手好闲地站在球场边,是不是会像老鹰一样,突然掠走他们的孩子,因此眼神中对我充满了警惕。

我后来离开了球场,没人再管我下一步会出现在哪。我横过马路,再从一条路转弯,然后去了不远处的一个美术馆,那里最近有一个展览,会一直开到晚上。我买了张门票,是一个雕塑与绘画展,画家是一个来自墨西哥的艺术家(让我想起鲁尔福、弗里达和马尔克斯),他用金属或者主要用铜来做雕塑,用油画,或者炭笔画,表现人体的头部。他受超现实主义影响,喜欢将人进行变异,把人体和动物这两种不相关的事物整合在一起。神奇的是,他居然也做鹰嘴头部的人体雕塑。真的不可思议,雕塑有大有小,有整体的有局部的,有残缺的也有完整的。有戴着狼头或者狗头的人,拿着刀叉,正在桌子边进食晚餐。有站在一个立方体上面,半蹲着,正托着下巴思考人生的鹰嘴人像。油画里的人物,大多数也融合进了动物的头部,怪异并充满表现力。我被这些作品打动、吸引,并不是因为我自己也戴了这么一顶鹰嘴帽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些超现实的作品所具有的力量。我知道艺术要讲究表现力和爆发力,这种人体与动物的错位搭接与融合,可以形成更强的反差与张力,由此引发观众思考我们的文化和人类的生存处境。

美术馆里人不多,观众更多只是注意艺术家的作品。我戴的这个帽子,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向艺术家致敬。也许来到美术馆的人,多少都有一些审美,对于美术馆里那些行为和打扮怪异的人,从来不会大惊小怪。但我根本就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喜欢我行我素,独来独往,戴着这顶帽子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游走、出没,完全是我的权利。

从美术馆的展厅出来,我到了一楼的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我坐在那里,想到我今天上午,戴着这个鹰嘴帽出来,游走于城市的各个角落,人们或诧异,或好奇,或迷惑不解,或完全忽略我的存在,而我,仅仅只是喜欢这么一顶帽子,喜欢它带给我的独特感觉。

从美术馆出来,已经是夜晚,街上灯火明亮。江对面的高楼,霓虹灯正在闪耀,钢铁巨轮在水面上缓缓滑行。一个巨大的飞碟状的建筑降落在江边,红色、紫色、蓝色、绿色、黄色和白色的灯光,轮番照耀着建筑的屋顶和底部。我看着这个建筑,心想,人类设计一个自己的房子,都要寻找一种特殊的事物形象,去激发人们的想象,鹰嘴帽应该也是一种可以激发人们想象力的物品,只是我戴着这顶帽子,并不只是为了去激发人们的想象力,而是我觉得它有趣、奇妙、充满戏剧性。想想看,在一个超级城市,一个戴着鹰嘴帽的人,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只老鹰正在站立和行走。在庸常、平淡、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这是不是会有一种很特别的超现实感,是不是会特别酷?我真希望有人为此拍照,并把这个在夜晚的江边站立的老鹰,发到互联网上,比如:

“一只人形老鹰在黄浦江一带出现。”

“有一个不明身份的物体,像老鹰一样在江边漫游。”

“我们的城市,出现了一种新的物种:鹰嘴朋克。”

“一个戴着鹰嘴帽的人,很有可能是一名抑郁症患者,他无法面对人类,需要帮助。”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也或者,几个小混混在街头,袭击了那个戴鹰嘴帽的人,他们认为他的穿戴过于夸张,挑衅、冒犯并激怒了他们。他们从各个角落涌上来,想揍那个鹰嘴人,但那个鹰嘴人,并不好惹。他学过武术,弹跳力好,奔跑速度又特别的快,出拳凶狠,有力。几个涌上来的混混,瞬间就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哇哇叫著,向卢浦大桥方向狼狈逃窜。鹰嘴人站在地上,抖动着双手,抚摸着拳头,周围到处都是打斗之后留下的痕迹。

想想看,这些有趣的新闻标题,或者目击者写下的内容,将会占据媒体和自媒体的版面。人们饶有兴趣地谈论一个快速移动的斗殴起来无比凶狠的鹰嘴人。

越过中山南路一座立交桥的桥底之后,我从制造局路转进瞿溪路,回到了局门路。小区的门卫,又一次从窗口探出头,看了看我。这一次,我主动伸出手,和他打招呼,他认出戴着鹰嘴帽的人正是我。走过那段通道之后,右转,穿过小区的一段水泥路,最后拐弯,走到最里面一幢楼,然后从楼梯上去,我用双手猛地拍击了一下,楼道里的声控灯瞬间亮起来。在三楼我房间的门口,我从背包里掏出钥匙,顺手把牛奶箱关不上的门,推回到箱子里。我扭动钥匙,开了门,伸手打开灯,房间瞬间明亮起来。哦,没有一个人,除了我自己。我换上布拖鞋,放下背包,脱掉手表,摘下眼镜,然后走到洗手台前洗手。我开了洗手台前的灯,镜子里马上显现出一个戴着鹰嘴帽的男人。我静静地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我慢慢地看,直到感觉到他的陌生。突然,他在鹰嘴帽下面那张脸,流露出来一种奇怪的疑虑。当我的眼睛和鹰嘴人的眼睛在镜子里凝视在一起时,我打开水龙头,哇啦哇啦的水声瞬间淹没了我那颗孤独、强大,又骄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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