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的恶与“隐藏”的善
2021-02-28刘小波
刘小波
小昌的《埋伏》以一个名叫万五的人物为中心展开叙事,主要书写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一系列的事件,既有日常生活俗事(如幼年时代的成长经历、结婚生子、寻找妻子、为孩子的未来担忧等),也有很多超乎正常人的行为(如拦路抢劫、割掉别人耳朵、在监狱的压抑生活、出狱后依旧未能改掉盗窃的毛病等)。叙述者朗哥的身份是作家,在创作一部关于万五的作品,最后却删掉了那已经写好的几万字,只留下了写作的过程,一种解构主义思维很明显,结果被删掉了,但是过程被完整保留了下来。与此同时,在书写万五这一人物的时候,叙述者始终把自己置于故事之中,将自己的生活包括内心世界一一呈现出来,两个人物无形之中形成了一种对照关系。在万五和“我”的对照书写中,能够明显感到万五有很多善的一面隐藏在他的内心,而“我”的恶也埋伏在内心深处,并不断冲破理性的牢笼闯入现实生活。《埋伏》为小说人物谱系贡献了一个新的形象万五;小说也通过叙述者的故事插入,在一种“反向”的论证中探究人性;作家一贯的先锋笔法和写作伦理在《埋伏》中也有进一步的体现,用解构的笔法将这种自我叙述的不可靠和人性的虚伪暴露无遗。
谁是万五:
小说人物形象谱系的新成员
小昌的《埋伏》完全可以命名为“万五”,这是一个全新的人物形象,具有独创性。当下不少长篇小说普遍缺少那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形象,而在中短篇中更是少之又少,作家小昌在这篇小说中试图为小说人物形象谱系贡献一个新的成员。作者写出了一个立体的人物形象万五,既有多年来小说中已有的小人物形象的共性,也有自己的个性,这个新的人物形象为小说人物谱系增添了重要一笔。万五是绝对的底层小人物,小时候是他人的跟班,游戏中只能扮演次要的角色,成人后依靠盗窃、抢劫过活,有过牢狱生活。但是人性的善在他那里并没有完全泯灭,他依然还能区分善恶,从他对家人的牵挂和对朗哥的“肮脏之手”的形容等细节就可以看出,人性善的一面隐藏在他的内心。
万五是一个怎样的人?小说一开篇,就书写万五经历了五年的牢狱生活。作为儿时的伙伴,叙述者朗哥无法想象他在狱中的生活。可万五自己似乎早已看淡了一切,他没有太多改变,只是通过拼命抽烟的细节,来表现一种内心的焦躁。万五有家室,孩子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纪,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一个正常的人,能够时刻牵挂着自己的家人,有所追求,即便出獄之后,也一直寻找妻子慧慧,为孩子的未来忧虑。在他人眼中还能看出他的一分善良,而这样的一个人,却一直被称为罪犯。
一个服刑期满的释放人员,整个人的状态和精神面貌却完全不是呆滞的,对所有的事情依然上心,并非无力改变什么。随着叙述的推进,万五入狱的原因交代清楚了,是因为抢劫,可他并不是主犯,是被怂恿的,具体是谁没有交代,这明显是对其抢劫犯形象的巨大颠覆。而这些事情并没有击倒他,甚至也没有改变他,显现出一种无奈而悲壮的人生。他以怎样的方式和心态来应对这一系列事件颇值得玩味。小说最后,万五带着慧慧来到了朗哥家中,并在他家里的床上行了夫妻之事,宣告了慧慧的归来,也证明了万五的坚持获得了回报。
这是一个以人物塑造为中心的小说,所有的事件围绕着人物展开。为了尽可能全面呈现这一人物,叙述者与万五的交往构成了小说最主要的内容。多次的饮酒叙旧将两个人的生活世界渐渐描摹出来。在叙旧的时候就会有一系列的回忆书写,还有不少有关儿时的回忆,将他们之间多年的故事进行了详尽书写,幼年的生活频频闪现,同时从万五又引出德兴等多个人物,将过往与当下揉在一起。这些人物和叙述者有关联,是一种关于故人的记忆。小说的书写也成了记忆的诗学,记忆往往又是最靠不住的,所以小说结尾,叙述者的种种自我解构又告诉读者,这种片面化的回忆注定不能轻信。在言说中撒谎,一切都不可信。这种相互抵牾且呈忸怩之态的写作和叙述者对自我的暴露不无关系。
“我”的故事:
人性的反向论证
小说采用两条并行的线,两个不同的人物,从小的生活圈基本一致,之后的生命轨迹发生了改变,命运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而这样的对照书写有着深层的意味。在关于万五和“我”的对照书写中,能够明显感到万五有很多善的一面隐藏于他的内心,而“我”的恶也埋伏在内心深处,并不断冲破理性的牢笼而闯入现实生活。通过“我”的故事,依然是在进行一种人性的探讨。作品主旨是关于主体自我的暴露和人性的深度剖析,作家用了明显的对比手法,写出了善恶的辩证和置换。万五却逐渐显露出了不少人性善的一面,而这个所谓的作家却一步步将自己内心的恶暴露出来。
在生活中,朗哥的水平十分有限,善于哗众取宠,这从其讲座被质疑剽窃他人观点时就已经有所暗示。过着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偶然遭遇新的异性,却无法得逞,内心的猥琐被掩盖隐藏,能欺骗世俗的眼光,但是无法欺骗自己,作品将朗哥的心理世界进行了详尽的书写,小说多次描写他幻想与异性的种种苟且行为,甘心被异性玩弄于股掌之间。特别是在万五和慧慧的关系中,朗哥一直心存私心,迟迟不肯告诉万五慧慧的下落,仅仅是出于自己的嫉恨心理。这种嫉恨的心态无形之中影响了情感的走向。从一开始对万五妻子慧慧的非分之想,到对年轻的女孩小鹌鹑伸出罪恶之手,以及多次的性幻想,种种龌龊的心迹暴露无遗,关于他对妻子的种种描述,也就变得可疑。小说主要的情节还有一段,就是万五带着朗哥一起去仇家打砸东西的发泄,这种发泄是一种长久压抑内心恶后的暴露。虽然巧合的是,这位自己一直怀恨在心的上司,竟然和远在美国的妻子有瓜葛,如此狗血又巧合,尤其是用砸东西的举动进行报复未免太过小儿科了。不过,光鲜亮丽的作家成了毫无血性的懦夫,而这又和万五的血性形成了对比。
在书写万五的时候,也是叙述者自己生活的不断展开。叙述者的自我剖析,一步步将自己完全暴露出来。这些描写是关于人性的反向论证,表面上看小说是在书写一个经历了牢狱生活的人,实际却不断剖析一个作家、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最终有一种双方互换的意味,相对性的书写在小说中多有表现,用以进行一种人性的深度拷问和善恶的辩证考据。
不可靠的叙述:
被删掉的叙述与解构哲学
《埋伏》是作家一贯书写的延续,不少地方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些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出现过。小昌的小说多用先锋的笔法,《埋伏》依然,小说中不断有叙述空缺,如兔子踢死黄鼠狼的不合理讲述、关于枯井事件的记忆朗哥和万五有不同的叙述、有关监狱的生活也是一直要提而未提,监狱生活的只言片语(当着朗哥演示了逼仄的空间带给人的压抑、描述狱中逼迫贪污犯吃粪便的情节),还有万五抢劫的详细经过、关于兔子的寓言、德兴如何和慧慧分开、朗哥和妻子以及对门11楼住户的关系走向等,都沒有继续写下去。这一个个的叙述空缺留下了诸多值得咀嚼品味的地方。
用先锋的笔法书写司空见惯的生活,寄寓着诸多的人生哲理。用具体的生活事件表达抽象的生存哲理,比如寻找这个行为,既是生活事件,也是一种自我的探寻和反思。《埋伏》有一个很明显的线索,那就是万五对慧慧的寻找。这种寻找主题在小昌的写作中占有很大的比重。长篇小说《白的海》写的是侨民的寻找和追溯,不少侨民家庭被海洋阻隔,他们的人生像是一个又一个不相关的切面。小说试图对这些切面追根溯源。小说尽显了归侨和华侨们的日常瞬间,寻找母亲是一种寻根,寻找儿子是一种追溯。这种寻找多已超越过寻找本身了。
先锋的笔法容易导致故事的隐晦,情节断断续续,主题没有太明显的表达,各种讲述交织在一起,却没有值得信赖的讲述,很多内容在不同的人那里有着不同的叙述面向。这正好展现一种生活的混乱和复杂,也是人性的混乱和复杂,种种事件看似是偶然的,却具有必然性。或许,小说最具魅力的地方,不是行云流水的生活叙事,而是这种叙述过程的艰辛呈现。《埋伏》采用了元小说的模式,叙述者一直要书写关于万五的事情,一次次试探,万五却避而不谈,只能依靠作家的想象,进行揣测,却每每被证明是曲解和误会。小说有不少的情节是叙述者和万五一起经历的事情,但是在不同人物的叙述下,关于事件的描述完全不同。在一番精心的叙述之后,作者突然跳出来说这几万字需要删除,这样的结尾极具颠覆和开放性,开放性的结尾是他一贯的写法,也达到了先锋的效果。
小说的题目看似和内容没有多大关联,却是作品主旨的绝妙概括。“埋伏”有着深刻的隐喻,影射的是人的善恶呈现与隐藏,是一种人性内心深处之恶的隐藏与伪装,是外表的光鲜与内心肮脏的对照。小说叙述的种种迹象表明,其实一直是叙述者善于伪装,而他的自我揭露表明,一次次的嫉妒、嫉恨,狭隘的心胸和自私的心态,导致了各种事件的发生,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埋伏》明显书写了两种形式的罪,一种明面上的犯罪,偷盗、抢劫,一种暗藏的犯罪,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罪恶。当然小说绝不是为罪犯万五开脱,而是在书写一种真正犯罪的时候,也在关注另一种形式的心灵犯罪,后者或许危害更大,摧毁力更强。朗哥其实就是这样一个人,通过对他的剖析,能够感觉到一个恶的形象。小说的最后,叙述者承认是“万五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角色明显互换了。虽然是不可靠的讲述,也体现出一种话语的权利,谁有资格进行讲述,很明显不是万五,而是朗哥。小说的最后,叙述者删掉了所有的文字,打算重新写下真正的万五。也许在新的叙述中,埋伏的恶会爆发,隐藏的善也会浮现,接受惩罚的应当另有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