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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伏(中篇小说)

2021-02-28小昌

文学港 2021年10期
关键词:慧慧鹌鹑

小昌

小昌,原名刘俊昌,大学教师,管理学硕士,出版小说集《小河夭夭》以及长篇小说《白的海》,现居广西北海。

要不是额头上的黑色胎记那么显眼,我还真认不出他是万五。他个头矮,仰着头看我,也许是监狱的生活让他变得小心翼翼。我从那张灰扑扑的脸上还是看到了他小时候的样子。他像条鱼似地从我手边滑了过去。

万五额头上那块胎记大得不像话,在我印象里,它没那么大。我一直盯着它看,像是那块胎记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说有烟吗?

他瘫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我。我摇了摇头。他从自己兜里掏出一盒被压扁了的红梅。他还是在抽红梅,便宜又够劲儿。他的手有点抖,抖抖索索从烟盒里顺出一根烟来,点上。我坐在他对面,一只手插在另一只手里,两手交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给他下了碗鸡蛋面,他吃面条的样子真是风卷残云。我看着他将那碗面倒进了肚子里。吃饱喝足后,他仰躺在沙发上,看着我的结婚照发呆。他像是在打量一幅遗像。

他突然问我为什么不要孩子。

我该怎么和他说呢,我说我这辈子不打算要孩子,就这么过下去直到死。不过很多事情在悄然变化,当看到越来越多的小孩出现在我们这个小区的时候,我开始感到难过,曾经的信誓旦旦正变得可笑。我老婆去了美国,隔几天我们会视频聊天,电脑里的她像是另外一个女人。她在那边儿过得不错,精神焕发,也比从前更迷人。她把头发剪短了,齐耳短发。她对自己也颇为自得,像是打算重新开始。当然,这也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不过我并没感觉到她的离开,似乎一直在,尤其是我夜半醒来,会忽地感觉她就睡在我旁边,触手可及。我想我这辈子都和她分不开了。

万五说,朗哥,你们应该要个孩子。他这么语重心长,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他是我妈妈派来的。最不可能被她派来的人就是万五。我妈在我不要孩子的事情上已经死心了。她能做的就是对那些生过孩子的人冷嘲热讽。他说这句话让我有些眼热。他不是那个举着明晃晃的刀子对人下手的恶徒,他是万五,我的表弟万五,和我一起长大的万五。

我想起我们小时候,一起在村西的大坑里转悠。我假扮孙悟空,而他只能是没人愿意扮演的猪八戒。他也不情愿,可他听我的话。他倒是挺像那个猪八戒的。他一会喊我朗哥,一会喊我猴哥。村西的大坑空空荡荡,供我们飞来飞去。头几年我回去过一趟,大坑早夷为平地了。平地里起了几栋房子,像是从来没有过那个大坑。

我是个写小说的。我从来没想象过他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那一大片空白的五年牢狱生活难以想象。我想让他多说说。他只是闷头抽烟。他抽烟的样子,就像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玩命地抽。整根烟被他反握在拳头里,生怕被人发现。想到万五或许就是那个我正想要写的人,我站了起来,向窗外看了看,但愿我没表现出兴奋的样子。

万五说,魁儿都该娶媳妇了。他在说他的儿子。那是他和慧慧唯一的孩子。我问他那孩子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他说,他不爱说话,一个人老在家闷着,我想带他来见见你,他说他怕你。慧慧也这么说过。也许是我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一脸络腮胡。

这时,万五突然冷冰冰地问我,朗哥,你是不是知道慧慧在哪里。他突然翻脸不认人。他看我的一刹那,就像是想要杀了我。

我说,你怎么这么问,慧慧去了哪里,我是最不可能知道的。

万五说,我想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咬牙切齿的样子让我想起万五他爸,也就是我姑父,一个人住在大堤上,睡在关公庙的旁边。他终日在大堤上游荡,是个护林员,靠种一些毛白杨过活。他长了一身牛皮癣,我也搞不清楚姑姑当时怎么看上了他。听我奶奶说,他们曾经一见钟情。也许奶奶是想撇清关系,姑姑接下来一连串的悲剧和她无关,是我姑姑咎由自取。姑姑信天主,她能对世界上所有的人心平气和,就是受不了万五他爸,说他是魔鬼。对待魔鬼就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是姑姑唯一能发狠的地方。

我手机跳了一下,微信一来,它就跳一下。很少有人找我了,我也不找别人,我不知道该找谁。我羡慕万五,万五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在嘲笑我,至少他知道在干什么,想干什么。我每天窝在这套两居室里,似乎一直在等,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在等什么。等的也许就是这条微信,我有些急不可耐,想知道是谁在找我。我没猜错,是小鹌鹑。

她说,你在干嘛?

我说,我表弟来了。

她很快回道,那你忙吧。

我说,他杀过人,我想带你见见他。这么吓唬她,让我激动不已。

她说,那要见见他,我还没见过杀人犯呢。

小鹌鹑叫韦凤安,长得有点像慧慧。只不过眼睛更炯炯有神,像只鸟,总是旋转着脑袋死盯着你。我不太敢看她的眼睛,怕被看穿。她是那种像女人的小女孩,不到二十岁但看上去像是三十岁。她老成持重,给人感觉像是假装的,似乎正在拙劣地模仿另一种生活,但她又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生活。她并不引人注目,可我知道她若脱光了,会是个性感尤物。她的迷人之处被她很狡猾地躲开了。她并不想让人知道,或者根本就不知道。

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过我倒是一直在癡心妄想。有一次梦见她光着身子在我身上摇摆,她的身上像涂了一层荧光粉,在我之上闪闪发亮。我不愿醒过来,不过也不急于梦想成真。有时我感觉她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更像是猫和老鼠的一场追逐游戏。她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只是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她更希望我爱上她,不顾一切,接着抽身而出,拿我当笑话看。这让我对她不得不防。

我俩相识是因为她在一次文学讲座上让我出糗。是我的文学讲座,在市图书馆,讲的是文学与人生,我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突然站起来打断了我,说我将别人的观点据为己有。我在陈述某个观点时,忘了注明出处。当然这是我故意的,想让自己显得更非同一般。我弄巧成拙,接着不得不承认自己剽窃了别人的观点。我认错之快令她措手不及,反而让她对我有些刮目相看。从那以后,我们不打不相识。相熟后说起过那天的拍案而起,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说我一直在哗众取宠。她是另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学植物学的,我不太懂,她说她也不太懂。她喜欢文学。

小鵪鹑约我去唱歌,问我要不要带其他同学。她又在试探我,我说随便。她说那就带个男的吧,我也说随便。她带了个男同学来,那孩子高高瘦瘦的,和她站在一起,看上去有些怪,可似乎又莫名其妙的和谐。我为他们很般配感到分外沮丧。想到她就是来告诉我,我没戏了,从一开始就没戏,我突然不想去唱歌了,想掉头就走。

万五和我走在他们后面,古怪而多余。我该听万五的,不该出来唱歌,自取其辱。万五不想去,想和我喝点酒叙叙旧,我劝他去,意思是陪我去。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听话,和我一起下了楼。我们在校园里转悠了一阵,才见到小鹌鹑他们。她刚见我时,喊了我一声郎老师。她从不喊我郎老师的,她是不是想嘲笑我被调到了市图书馆,成了一名图书管理员。我被调去不久。我说,这是我的表弟万五。小鹌鹑说知道知道。她像是早就知道了。

夕阳西下,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金光。小鹌鹑突然拉起了那个男孩子的手,在我和万五面前摇晃起来,说夕阳真美。万五也像是被这夕阳感染了,遥望着西天。只有我知道正在发生什么,沮丧透顶,不过我仍笑嘻嘻的,像是在祝福小鹌鹑。

吃饭的时候,万五一直在乐,不知他在乐什么。我很少见他这么开心地笑,也许出狱后的他性情大变。他是不是早就看出我的窘境来了?不可能,他不可能感觉出来。他只是对他们的谈话充满好奇。

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小鹌鹑也跟过来了。她说,你表弟没杀过人。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我说,你不是没见过杀人犯吗?她是没见过万五像刀子似的眼睛。她说,他很善良,比你善良。说完倏忽进了女卫生间。她和我说话从来都这样,不留情面。

进了卫生间,我就躲起来给德兴打电话。就是这家伙把慧慧拐走的。据说他们在万五入狱之前就好上了。可我不信。我和慧慧一起去监狱看过万五,他俩死死盯着对方,像是一个在说好好等我,一个在说放心吧。他们深情厚谊,让我很想哭。没想到,走出那所监狱没多久,慧慧就和德兴私奔了。后来他们来找过我。我和村里那些人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不紧密,也没那么疏离,想要知道谁家的事,我还是能手到擒来的。慧慧和德兴仍旧放不下那个世界。他们能来找我,可能还觉得我这个人是个能够轻易想得通的人,或者说有可能是个浪漫的人。另外,德兴也救过我,没他就没我。小时候去河里游泳,是他冒死把我拖上来的,他也差点死了。我快淡忘了,可他没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看见他们簇拥在一起,我也果真涌上一股暖意。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万五不会对我怎么样。他一向都听我的。我是那些表弟的榜样。对于那些弟弟来说,我过的是另一种生活。

我小声对电话里的德兴说,万五来了,你们小心点。德兴又喝了酒,喝了不少,他们的日子并不像预先设想的那样。德兴在电话里醉醺醺地说,让他来,大不了鱼死网破。这时我听到了慧慧的声音,她把电话从德兴手里夺了过去。电话那头一阵嘈杂,随后安静下来,慧慧急切地问我,万五是不是知道我俩在一起了?我说,没有告诉过他,也不会告诉他的。慧慧说,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她还是在怀疑我。我说,你要是这么怀疑我,那我真要和他说了。慧慧说,不是我怀疑你,是怕万五做出可怕的事来。我说,可能还不知道,可他总会知道的。慧慧说,他找不到我们,他就死心了。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也许是万五的突然造访,让我失了分寸。我让他们小心点,怕是说给自己听的,我该小心点。

回到饭桌上,我给他们讲了个兔子的故事。我说,从前有一只兔子,它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该吃什么穿什么,而且长了一双不可思议的长脚,它不知道这双长脚是用来干什么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一样。有一天黄鼠狼来了,所有的兔子躲了起来,只有它还在和黄鼠狼说话,问黄鼠狼是谁。黄鼠狼说,我是黄鼠狼,是来吃你的,说完就扑了过去,这只兔子一脚就把黄鼠狼踢飞了,黄鼠狼抱头鼠窜,所有兔子欢欣鼓舞地说它是个英雄,它说,我还以为我是只兔子呢。

故事讲完,他们哈哈大笑。万五说,不可能,一只兔子的脚再大,也踢不飞黄鼠狼,兔子能对付黄鼠狼,那它怎么可能是只兔子。小鹌鹑的男朋友说,郎老师只是打个比方,我们郎老师最喜欢打比方了。他们一唱一和就是为了羞辱我。

万五说,你们是朗哥的学生吗?我小时候最怕老师了,都不敢和老师讲话。小鹌鹑说,郎老师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说完就冲我挤眼睛。我说,他们不是我的学生,他们只是听过我的讲座。我曾在另一所大学教书,后来得罪了人,就借机离开了,去了市图书馆。他们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万五说,是终身为父。这句话把他们逗笑了。

我没说话,我在桌子底下踢了小鹌鹑一脚。没反应,她假装没反应。

万五突然变得很健谈,说起了我们小时候。他说他是猪八戒,而我是孙悟空,他也想当孙悟空,我不让他当,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当过孙悟空。说完我们笑了。我说,再给你个机会,今晚你是孙悟空,我是猪八戒。我胖嘟嘟的脸越来越像二师兄了,而万五像刀削似的脸也越来越像孙悟空了。我还因此不得不学一头猪哼哧了两声。小鹌鹑仍旧不放过我,还要我模仿猪八戒背媳妇。我说,我该背谁呢?她举起手来,说,背我。和她坐在一起的高个男孩有些不情愿,不过拗不过她。我背着小鹌鹑,在饭桌周围转了一圈。她的胸紧紧贴着我的后背,能感到她小小的乳。我不想放她下来,就想那样一直背下去。

等我们回座落定后,万五又说起另一桩事来。他要不说,我都忘了。他一提起,又让我感觉恍若昨日。我俩还很小的时候,常在村里胡乱转悠,有一次误入了一处荒废园子,一不小心滑进了枯井里。有两三米深吧,是我先掉下去的,万五又下来救我,也滑落下来。起初我们还很兴奋,像是发现了藏宝之地似地,在井里四处寻摸,当我们发现再也爬不出去的时候,才开始害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来我们放弃了,两个小身子紧紧挨着,坐井观天,看了一夜的星星。我忘了对彼此说过什么。但我们也许一直在说话,直到天亮。万五说完这个故事,我俩对视一眼,我知道他为什么看我。他眼角似乎有泪水溢出。我突然感觉那个小身子又向我靠过来了。我冲万五点头,像在说,我没忘,从来没忘。我有一股冲动,想把慧慧的事告诉他,告诉他那一对狗男女的全部,让他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我可怜起万五来了,他还是那个在井里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小鹌鹑急于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脱身的,她已经陷入我们坐井观天的剧情里了。我说,万五逗你们玩呢,我们从没掉进过井里。小鹌鹑说,你这个骗子。她说我这个骗子,她宁肯相信万五。

晚一些我们去唱歌,又要了酒,去之前已经喝了不少,万五有些醺醺然了。他酒量很大,仍想要喝,我也想喝。酒上来,我们就有些迫不及待,四个人频频举杯,又不知在庆祝什么。好像这样的聚会是我们期待已久的。

万五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就有些反常,突然沉默下来,闷头抽烟喝酒。我想,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我怕他喝多了,喝多了的万五我是没见过,可听我妈说过,说千万别让他喝多,连他老子都要动手打的。我走过去,坐在万五旁边,我搭着他的肩膀。他被我这么搂着,身体僵硬,想要极力摆脱我似乎又无能为力。他说,朗哥我没事。我没听清,他又对着我的耳朵呼出一口热气,说,我没事。说完又将杯子里的酒灌进了肚子里。不知道是谁给他打了电话。

我的手机在裤兜里一跳,小鹌鹑突然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她托着腮,我还以为她一直在听那个男孩唱歌呢。他唱得很投入,像是附了体。小鹌鹑说,我要走了。我说,你去哪里。她马上回道,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说的他就是正在唱歌的家伙,他正回头看向我们。目光转向我的时候,也冲我挤了下眼睛。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没把我放在眼里。不知道小鹌鹑和他说过什么,从始至终他都像是在嘲笑我。

这时候小鹌鹑准备唱歌了。我没听过她唱歌。其实我们很少见面。她一开口,就把我迷住了。唱着唱着她顺手把外套脱了。她的腰细得可以被我一手握住,我有些坐不住了。我很少这样按捺不住。我又喝了口酒,和万五碰杯。我想和万五聊两句,借此驱散掉我对小鹌鹑混乱的想象。

小鹌鹑开始扭腰,并回头对着我们唱。我感觉她是对着我一个人唱的。她离我这么近,我在想象她会扑过来,骑在我身上,上下摇摆。我会一把掀起她的上衣。她在看着我,我也在看着她,我们目光交汇,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正放任我的想象。她冲我伸了下舌头,又扭过头去了。我一直以为那只扑过来的黄鼠狼是万五,没想到竟是小鹌鹑。我不会放过她。灯光落在身上,我像是着了火。

等唱完,她就出门上厕所去了。她似乎是在引诱我,我也迅速起身跟了出去。我们一前一后。她不知道我在尾随,或者假装不知道。她一边走,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她向上托了托胸。我喊住她,小鹌鹑。她猛地回头,大惊失色的样子。她停下来,眉头紧皱,生气地说,不要喊我小鹌鹑,小鹌鹑这个名字好难听。我说,韦凤安。她说,也不要喊我韦凤安,喊我小安不好吗?我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的双臂舒展,轻松地垂下来,一只手的大拇指勾住了裤兜。她歪起脑袋,等着我发号施令。我一把抱住了她,并把她向一个无人的包厢里推。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会来这么一招,就像是也有个人在推我。她的身体紧紧贴着我。她的腰真细,很快缠住了我。她没有挣脱,随我随心所欲。我的脑袋扎进了她的脖颈里。我的嘴唇落进了她的颈窝里,这让我有点喘不过气。

当我伸手向下的时候,她扬手给了我一巴掌。她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明白我正在干什么。我的脸火辣辣的,只好翻身下来。她退后几步,躲在沙发一角。我看着她。她蜷缩起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不是那个在课堂上突然站起来说我剽窃别人观点的韦凤安了,也不是冲我吐舌头的小鹌鹑,她只是个孩子。她那么无助地看着我,像是我毁了这美好的一切。那一刻,我看到一张孩子的脸。万五的儿子也有一张这样的脸。

我说,对不起,小鹌鹑。她豁然站起来,说别再喊我小鹌鹑,说完就跑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包厢里待了很久,直到万五过来找我。他像是知道我干了什么。我跟着他回了包厢。小鹌鹑他们走了,只剩下我和万五。我的那只手已经伸了进去,我摸到了小鹌鹑小巧的乳。我端详着这只手。后来我和万五开始在包厢里喝酒,我想把这只手忘掉。

那只手搭在万五肩膀上。他看了我一眼,就把我的手推开了。我的另一只手還举着酒,我喊了声兄弟。我很少这么喊他,这么喊,是打算和他说说慧慧的事,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又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想劝他说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他的肩膀瘦小,可硬邦邦的,像块石头。他吃过不少苦,我拍拍他,想要安慰他两句。他在沉思,也许还在想之前那个电话的事吧。他突然说,拿开你的脏手。他说我的手是脏手,我假装没听清。他冷冷看了我一眼,他说的没错,我该拿开我的脏手。一个刚被释放的恶徒竟然说我的手是只脏手。我想了想,才真正被他激怒。我说,你说什么?他从没这样说过我,我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像多年前似的。他一跃而起,一肘横过来,他身手敏捷,我被他扼住了咽喉。我说,你想干什么?你这个疯子!我这么说的时候,想起他爹也曾被他一拳放倒,他对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我喘不过气来了。我挣扎,他的力气很大,我放弃了。他说,你那只脏手对那孩子做了什么?他似乎对我的答案毫无兴趣,说完就放开了我,一转身又坐下来,坐在原来的位置。那么坐着,就像他从未起身。他一扬脖子把杯里的酒干了。我妈说得对,万五喝多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想起身离开,留他一个人清醒清醒。他却把一个钱包扔在桌子上。我说,什么意思?我把钱包拿起来。这是只女士钱包,一翻开,我才知道万五下手顺了小鹌鹑的钱包。我说,你才是只脏手。万五叹了一口气,说,没错,我是只脏手。他也把手伸给我看,那只手已经变形了,颤抖个不停。

我把钱包揣进怀里。万五说,它是我的。我说,还有脸说这是你的。万五说,它就是我的,它现在属于我。我说,它不是你的。万五突然泄了气,说,哥,我没忍住,我不想告诉你的。我说,你是贼心不死。他说,我们都在偷。他这么一说,倒把我逗乐了,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他每次犯错的时候总是会说起我,说我也干过。

我们从那个包厢里走出来了。我想出来透透气,万五在后面跟着,摇摇晃晃垂头丧气。我说,万五,给我根烟。他递给我一根烟,是红梅。他给我点火,打火机里蹿出来的小火在我们之间跳跃着。我们头顶着头,夜风从我们中间穿过去。我说,万五,你是不是缺钱?你可以先从我这里拿点。他有点窘,连说,不用,不用。他来找我不是为了钱。他顺手拿了小鹌鹑的钱包,难道也不是为了钱?

回到家里,万五一屁股陷在沙发里,脑袋一歪,很快鼾声大作。他睡着了,我却久久无法入睡。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不走,我走,可我能去哪里呢?我给老婆打电话,太平洋那边儿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她没想到我会给她电话,我说我睡不着。她问我是不是想她想得睡不着觉,她这样开玩笑,让我很想挂电话。我说,万五来了,他喝多了,就睡在我们的沙发上。她说,他怎么来了,找你干什么?她可能是担心他来借钱,她不清楚慧慧和德兴的事。我不该告诉她万五来了,我说,我想你。她说,我也想你。她在地球的另一边,她在说想我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她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遍遍想我和小鹌鹑发生的一切。我记得那只手伸进了她的内衣里,那一刻,我恨不得吃了她。小鹌鹑也许并不像她表现得那样愤怒和无助,她只是被我吓坏了。我在想象那一对乳房的样子,它们在我眼前晃动,像一对白色的小鸟。想到这里,我又给小鹌鹑打电话,电话已关机。她也许和那小子开了房。她是个受害者,而他是英雄救美,正在抚摸她的头发,额头,脸蛋,乳房,并一直向下。我想抽根烟,除了万五身上有一包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红梅外,再也找不到一根香烟了。我走向他,他歪着脑袋,张着嘴,一口黄牙。我从没这么认真端详过一个男人。他变得陌生又可怕。我的手伸向了他的上衣兜。我这只脏手。我把到手的一根蜷曲的烟叼在嘴上。我学他的样子,点上烟,猛地吸了一口。

万五忽地醒来,扑通跪在地上,连滚带爬向外跑。我喊了声,万五。他早已冲出去了。也许他在做梦。这让我想到他五年的牢狱生活,他在监牢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也是我感兴趣的,很想听他聊聊那几年,可他似乎并不想说。

他回来了,站在玄关处远远看着我,似乎不相信他正站在我家门口。他喊了声,朗哥。他似乎想要说,朗哥,是你吗。他像是个受过欺凌的孩子回家来了。我说,万五,是我。他溜了进来,缩在沙发一角,双手不停揉搓那张脸。我俩静静坐在一起,像是在躲避一场雨。

万五说,朗哥,慧慧在哪里?他忽然说起慧慧,还是让我吃了一惊。看来他笃定我知道慧慧的下落。

我说,我怎么可能知道。

万五死死瞪着我,又似乎没在看我。他在看我的身后。我喊了两声万五,我怕他仍在梦中。见他无动于衷,我接着说,醒醒吧万五。万五醒过神来,叹了一口气,我继续说,醒醒吧万五,慧慧不是那个慧慧了,你还年轻,后半辈子还很长。说到后半辈子,他就拼命找烟。他没找着,站起来,全身抖了抖,像是可以把那盒烟从身上抖下来。我把那盒红梅举高。他冷笑了两声,意思是我学得真快。他抽出一根来,点上。那是最后一根了。他把空烟盒揉了个稀巴烂,又团成一個小团。

慧慧嫁给万五的时候,他们都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这样的早婚在我老家司空见惯,当然也不敢明目张胆,婚礼都是偷偷操办。凌晨两三点,男方去女方家接亲,我没见识过,想来也是耐人寻味的。有不少小伙子不到十八岁就结扎了。万五也挨过一刀,他和我说过。他曾和我知无不言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就生疏了。人各有志,天各一方,走着走着就谁也不理谁了。后来我不断听到我妈在唠叨他的事,说他成了三只手。最初我是不以为然的,等我听到他连汽车都下手偷的时候,我想他已经上了路,怕是难再回头了。我妈在讲述他偷汽车的经历时,就像是亲眼所见,说万五开着一辆偷来的桑塔纳,扎进一片苹果园里,茫然四顾,他不知道怎么办,汽车不像摩托车,这可是个大家伙。我妈让我猜万五接下来做了什么,我猜不出来。她说万五还是聪明的,他把那辆汽车大卸八块,给活生生拆了一地。这倒是很像万五的做派。不过万五被抓不是因为偷盗,而是抢劫。我从来不敢想象那个拿着刀子架在人家脖子上张口要钱的人竟会是万五。

万五说,慧慧要是不在,魁儿连媳妇也娶不上的,是魁儿在找她,不是我,为了魁儿,我死也要找到她,你知道在咱们老家没妈的孩子是找不着媳妇的。说完想要哭,我害怕他哭出来,一发不可收拾。男人哭比女人哭更要人命。我说,就算你找到了她,带走她的人,能留下她的心吗?她还会跑的。万五说,朗哥,相信我,她不会再跑了。我说,你要绑住她的手脚吗?万五说,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我说,你说说看。万五说,我懂慧慧,我知道她想要什么。我说,她想要什么?万五说,你们就不能相信我一次?他在乞求我,像是我的相信很重要。我说,还有谁不相信你?万五说,我只想你相信我。我说,那为什么总是说你们你们的?万五没说话,他垂下头去。

我知道他说的“你们”是什么意思。

我说,万五,你去洗个澡吧。他说,不洗。我把他拉起来,他喊了我一声哥。他不得不去。我看了一眼他坐过的地方,似乎留下个屁股印。要是我老婆在,她可能会对这个沙发下手的,不洗上个几遍怕是不肯罢休。我给万五准备了一套衣服,又让他把旧衣服从洗澡间里递给我。他还有些怕羞,一点也不像举刀的恶徒。听我妈说,他拿着一把长刀,拦住了一辆收购粮食的小货车,他站在马路中央,像是张飞站在长坂坡,一声大吼。他这样的小个子,拿着一把长刀,横在路中央,想想就很可笑。他的旧衣服在我的滚筒洗衣机里滚来滚去,我又不想让他走了,想多留他几天。更重要的是,不是想听他说说自己,而是我想说说我,我和小鹌鹑。

万五穿上我的衣服,从淋浴间里走出来了,怪模怪样。我冲着他哈哈大笑,笑得停不下来。

晚上,我和万五又在一起喝酒,喝了不少,都有些亢奋。万五拿着一把菜刀,让我扮演那个被他抢劫过的收粮人。他说,我早就盯上他们了。他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动手,他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个蛮干的人。刀在万五手里才是一把真正的刀。他举着刀,让我有一种错觉,他像是来真的。我是他眼中那个收购粮食的男人。我从未被打劫过,还很难想象刀架在脖子上的感受。他说,那家伙吓坏了,躲在他的女人后面。一个男人竟然躲在一个女人身后。他让我演,我不会演。他说,就是一个男人吓破了胆的样子。我不演了,歪在沙发上。他却仍旧劲头十足,给我讲个不停。他说,后来我都忘了是去抢钱的了。万五割掉了人家一只耳朵,他说,我让他长长记性。我有些不相信,他竟然割掉了人家一只耳朵。

万五让我演那家伙,也是想看看我吓破了胆的样子。我说,我演你,你演那家伙。他把刀递给我。我举着菜刀,有点无所适从。我还从未拿刀对着人,万五说应该这样,他给我演示。我们都醉醺醺的,在客厅里摇摇晃晃。刀被我紧紧握在手里,万五在告地求饶。他喊,快来割我的耳朵。我拿着刀逼过去。刀架在万五头上,我有一股一刀砍下去的冲动。他的黑色胎记像是一片梧桐树的叶子,更像是怪兽的嘴正在张开。万五说,快割我的耳朵。我还在看他额头上那块胎记,他催促我动手。刀锋已经贴上去了。割掉一个人的耳朵并没想象中那么难。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这样张狂的笑。他让我感到惊恐。刀仍在我手上拿着,像是提拎着一只死鸟。他笑得东倒西歪,我喊了一声万五。他突然住了声,说,我还想割掉他的另一只耳朵。我问,那你为什么没下手呢?他说,突然想到我是来抢钱呢。我说,你害怕吗?他说,我一点也不害怕,朗哥,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额头上的胎记越来越像梧桐树叶子了。这让我想起了老家门口的那株梧桐树,小时候我和万五常常爬到那棵树上玩耍。我说,万五,你还记得我家那株梧桐树吗?万五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仍沉浸在割耳朵的快意中。我又问了一句,他这才回过神来,说记得,问我怎么突然想起那棵树来了。我伸出一只手让他看,问他还记得我手心里的那道长长的伤疤吧?他一下子豁然站起来,和我比划当时我是怎么挂在树上的。我就在那株梧桐树杈上挂着,万五在地上大喊大叫。树杈的硬尖深深地戳进了我的手掌心。万五说,朗哥,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我说,那株梧桐树没了。他说,我还以为你想要和我说什么,原来是想起了那株梧桐树。我说,我想起你站在树下喊救人的样子来了。

有人给我发来一条信息,竟然是小鹌鹑的。她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我身后的万五还在喝酒。他又想把自己灌醉。我去了阳台,看对面的高楼。第十一层的复式楼一直黑着灯,听说那家伙出国了,这么久不曾见过他,我对他的恨意也日渐消弭。

我拿起手机,给小鹌鹑回信息。我说,我喜欢你,再也不想骗自己了。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喜欢她,也许只是想让她骑在我身上。她很快回了信息,说,我不喜欢你。我说,我喜欢你。她说,我还是不喜欢你。万五在身后喊我,让我陪他继续喝酒。我让万五等等。我又给小鹌鹑发信息,说,我就是喜欢你。过了一会儿,她回道,你撒谎。我不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小鹌鹑马上要毕业了,要不是我这么说,她可能就跟着那个小伙子走了,去另外一个地方。我们很可能老死不相往来。我发了这些信息,她的人生因此可能改变,她会留下来。我开始担忧,她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也许是一颗炸弹。

我又回到客厅,和万五继续喝酒。我没说小鹌鹑的事,却说起对面十一楼的同事来。我得罪过他。那人是我过去的上司。我被调到图书馆做管理员,也许是他背后指使的。这人睚眦必报,我一这么说,万五怒不可遏,说这些当官儿的没一个好东西。万五说起监狱里的一个贪污犯,说他们几个人让那家伙吃屎,他真的吃,不敢不吃。说起那个吃屎的贪污犯,万五的脸开始变得狰狞。

我说,那家伙没在家,房子一直空着。万五想起什么来了,匆匆去了阳台。回来后,他说,你敢和我去干一件事吗。我说,什么。他说,我可以打开他家的房门。我想了想,说,楼梯口有摄像头。万五哼了一声,意思是摄像头还不是小菜一碟。我不清楚为什么答应了他,也许是因为猛然想起那家伙的丑恶嘴脸来了,想给他点教训。想到这是我从未做过的事,也从未想过要做,就觉得非做不可。

过了午夜,我们就探头探脑地出发了。出发前我们又多喝了几杯,酒一下肚我们热情高涨。我鬼鬼祟祟地跟在万五的后面,有些难掩兴奋。我走得很慢,这让我想到沼泽地,我正在不住地向下陷落。是万五,给了我一线生机,他正向我伸手,说,跟我来。像是又回到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做游戏。游戏新鲜又神秘,我有一种和他并肩战斗的美好感受。

去的路上,我仍不忘给小鹌鹑发信息,我说我已经爱上她了,不可救药地爱。她只是回了一句,我的钱包丢了。我说,在我这里。她问,是你拿着?我说,是,想看看你的身份证。她说,你是个小偷。我说,我怕你骗我。她说,切。

万五用一张废旧的信用卡就把那家伙家的门给打开了。我们摸黑走了进去。他弓腰驼背走成一溜烟,一看就是个老手。我在他身后也学他的样子。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入他的家。我不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万五是来找钱的。我成了他的帮凶,想到这里我脊背发凉。万五走过来,拍了我肩膀一下,说,朗哥,别忘了你是来报仇的。我趁着酒意,想一不做二不休。万五递给我一把锥子和一把钳子,我接过来。小手电筒的光扫过他的脸,他诡异地一笑。我知道他在笑什么,他在笑我没什么了不起,他在笑我其实和他是一路人。

他去找值钱的东西去了。我却锥破了那家伙的电脑,我仍不罢休,准备对他家的钢琴下手。我脑子里一直在想那家伙是怎么对我的。正当我气鼓鼓地想对那架钢琴下手的时候,我在他的琴谱上发现了几张明信片,明信片是从遥远的美国寄来的,寄明信片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口口声声说想念我的人。我老婆究竟是怎么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出这些话的?她在我的世界里从来不是這么莽撞的人,可这分明又是她的字。就在我想给她打电话的这一刻,他们也许正在一张床上。从没这么想过,一旦这么想,就发现一切被我想通了。我愣在那里,手中的锥子在黑暗里颤抖。

万五蹑手蹑脚地走过来,问我在干什么。明信片上还有一些话,我反复在嘴里念叨。接下来我就开始不顾一切地砸,万五拦着我,说小点声。我像疯了似地想砸烂身边的一切。万五没找到他想要的现金,我告诉他那几个古董挺值钱的,他没有拿,他嫌费事,或者说他并不知道那些东西真正值钱。万五可能以为我在和他开玩笑。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过我。他在黑暗里偷看我,我知道我们玩完了。我们正走向陌路。不过那口枯井仍在,那个瑟瑟缩缩的少年仍会打动我。只是现在的万五和那个少年再无瓜葛了。

我走向黑暗中的阳台,天空灰暗,一颗星星也没有,这让我突然有种此身非我有的错觉。他们曾在黑暗中这么相互凝视。对面阳台上的女人常俯身向这边看过来,另外一个男人也会像她似地寻找直至发现,彼此心领神会。我像他似地这么站着,站了许久,寻找那个俯身在阳台栏杆上的女人,并开始想象她是如何打手势和他暗语,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没人知道。她或许还会告诉他,我正在她身后,也正因为我在身后,他们的对视更富戏剧性。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让我有想死的冲动,我想顺势跳下去,十一楼足够将我摔个粉身碎骨。更要命的是,我是在他家的阳台上跳下去的,他们的通奸会因此昭然若揭。就是想让他们的后半生在负罪和愧疚中度过,我会像幽灵阴魂不散,潜入他们将来的生活。在跳下去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万五,他在黑暗里正抽着烟,烟头挥舞,像是一只萤火虫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我轻声喊了万五,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喊他。也许是感觉正站在悬崖上,想让他救我。就像我们仍然一同身处在那口枯井里。那只发光的萤火虫飞过来了,越来越近。我说了声再见,不过我还是没向下跳。我和万五在阳台上面对面,四目相对。

万五说,我们走吧。

我们空手而归,就那样出了那家的房门,若无其事地进了电梯。从电梯里出来,我们急速回了家。一回到家,我就去了阳台,看对面的十一楼。万五也过来了,站在我旁边。他还处在兴奋中,不住地哈气。

我说,我也成了贼。万五说,我们什么也没拿。我接着说,他先偷了我的东西。万五说,偷了你什么?我给你偷回来。我说,你偷不回来的。令我感到意外的是,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很快原谅了我的老婆,并突然萌生一种难以启齿的窃喜。万五说,砸得开心吗?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我说,没想到砸东西会这么开心。万五说,男人就应该有仇必报。我才明白他要说什么。我说,我还想去砸。万五说,没想到你下手这么狠。我说,我怎么了?万五说,你是没看见你刚才砸东西时的样子。

我笑了,说,兄弟,这个房子像不像監狱。万五听到监狱这两个字,还是一惊,没说话。我接着说,这就是彻头彻尾的监狱。我还向天花板上看了看。万五说,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监狱。说完身体向前一蹿,逼上前来,他个头很小,力气却惊人得大。我被他逼到角落里。万五用胳膊死命顶住我的胸脯,我有点喘不过气,他的胳膊像一根铁棍。万五说,这才是监狱的滋味。我拼命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我说,你他妈地想干什么?万五向后一跳,说,你不是想知道监狱的滋味吗,我来告诉你。我说,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万五说,监狱就给我这种感觉,我每天都透不过气。我说,你有想过这一切是为什么吗?万五说,我一直在想,那天我要是不割那人的耳朵,他们就抓不住我,他们要是抓不住我,慧慧就不会跟别人跑,我会过上另一种生活。说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仍不罢休,又对着瓶子吹。我抢过来他的酒瓶子。我说,人都是会变的。他说,我不后悔,这五年让我知道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万五突然问我,你见过死刑犯的眼睛吗?他说起了一个死刑犯,说他是个响当当的好汉。说到这里,他在看我,像是在说我是那种人的反面。他接着谈起他们之间的友情,说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说到他们一诺千金。他说那人就在昨天被一枪崩了。他把酒洒在地上,跪下来,说,大哥,一路走好。他的突然一跪让我感到震惊。我想让他多说说,趁着酒意。

他没说太多,只是不停地说那最后一眼,死刑犯看他的最后一眼。他说,想起那样的眼神,我就睡不着觉,那人是被冤枉的,他是个替死鬼,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替死鬼。说着说着他就哭了,他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并用额头狠命地撞桌子。

我抱住他的头。他说,我想要慧慧,没有她我活不下去。他看着我,也许死刑犯就是这样看人。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在哪里。他说,求求你,求求你。他的额头一直撞击我的膝盖。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说。我松开他,站起来,背过身去,看向窗外的世界。对面十一楼的窗户闪了一道光。我心里一惊,随即又放下心来,最近总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拿着手电筒乱照。

万五喊了我的名字。他从来都是叫我朗哥,不直呼其名。他又喊了一声。我回过头去。他说,你没把我当兄弟,我也就不拿你当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说完他去了卫生间。

他光着身子从卫生间出来,问我,我的衣服呢?我说,还没干。他说,快给我。我把衣服递给他。我知道他要走了。他当着我的面穿衣服。我说,万五,这么晚了,你想干什么?万五说,你别管,和你没关系。他翻脸比翻书还快,我说,万五,我真的不知道慧慧在哪里。

他还是走了。

两天过去了,万五杳无踪影。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我想他可能回老家了。可我知道他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迟早会卷土重来。

我在梦里见到了他。万五在我的梦里质问我,慧慧在哪里。我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要再逼我了。那个万五高大威猛,脑袋悬在我的头顶上方。那块黑色的胎记在变换形状,像一张不停说话的嘴。也就是说,不是万五那张油汪汪的嘴在说话,而是额头上的胎记口吐人声。他恶狠狠地说,小鹌鹑被他藏在老家那口枯井里了。我在梦中又一次看到了那口枯井,小鹌鹑被五花大绑,正向上仰望。正在我紧张不安之时,却突然发现小鹌鹑根本不是小鹌鹑,而是慧慧,她正哭着喊我呢。

梦醒后,我就决定写下这样一个万五。他绑架了小鹌鹑,威胁我,让我告诉他慧慧在哪里。不过他说着说着又变卦了,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慧慧究竟去了哪里,他只是为了报复我,想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他告诉我,想要救小鹌鹑只有一条路,就是我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写到这里,我惊出一身冷汗,感觉万五正坐在我身后审视我,像是他遭受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是我害他坐了牢,连他的慧慧也是我拐走的。正当我回头望着空荡荡的沙发,想象那天万五是如何举刀四顾时,又有人敲门,敲门声山响。万五竟真的来了,身后还站着高高瘦瘦的魁儿。万五没进房门之前,就回头嚷道,喊大大。他让魁儿喊我大大。在我老家大大就是伯伯的意思。魁儿一直低着头,头发很长,遮住了眼睛。他轻声叫大大。我赶快让他们进来。我有好久没见魁儿了,没想到长这么高了。连他自己对这样的身高也没准备好,佝偻着,尽量让身子矮下去。他死死跟着万五,仿佛万五又高又长的影子。万五说,哥,上次我走得急,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他没这么说过话,说每个字都很努力,这让我感觉他早已准备好了。他小心翼翼地贴着沙发沿儿坐下来,像是为了随时起身才这么坐的。

魁儿并没坐下来。他像个犯错的孩子,站在我面前,低着头。他们在来之前应该说好了,或者早就排练过很多遍。他正努力保持这个姿势,等着万五一声令下。我并没听到万五说什么,魁儿就跪在我面前,嘴里喊着,大大救我,我想我妈妈回来,她要不回来我这辈子就完了。等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了一张稚气却扭曲的脸。他欲哭无泪,可我看得出他是真的在哭,他似乎正将一肚子的委屈哭出来。我去搀扶他,抓住了他的胳膊,胳膊很细,似乎随时会折断。万五横插一道,一把钳住我,他的手就是一把铁钳,他让我别管那孩子,让他哭。伏在地上的魁儿哭得更大声了,肩膀抖个不停,嘴里嘟囔着,妈妈呀,妈妈呀。

万五赢了。我大声说,我知道。万五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他知道我迟早会说的。也许他只是为了那一刻才这么做的,为了让我屈服,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我让魁儿起来。万五说,让他跪着。我搀扶他起来,让他坐在沙发上。魁儿不敢看我,身子不停向后靠,后来就缩在沙发一角,低着头摆弄手指。他像个小女孩,长长的刘海遮住了英气逼人的眉眼。他更像慧慧,遗传了她的眉目,看人时水汪汪望眼欲穿。这大抵也是万五讨厌这孩子的原因。他觉得没阳刚气,不像个男子汉。万五见他坐没坐相,吼了他一句,坐好。魁儿整个人因此抖了一下。

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万五并没表现出丝毫惊异,他像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考验我,质问我为什么瞒着他,死也不说,或者只为了让我屈服。我越来越感觉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印证了我的猜测。我说,我情不得已,慧慧也求过我,再说了,德兴救过我的命,我说话得算话。这么一说,我倒更像是在撒谎。果真是这样吗,我宁愿是这样,可事实远非如此。当我把该说的都说完之后,并没预料中的如释重负,突然意识到我并不是我口口声声说的那个人,和这一切毫无瓜葛,从始至终都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局外人。

我打量着魁儿,他很像慧慧刚嫁给万五时的样子。她刚嫁到他们家时也是这样坐着,低着头,刘海遮了眼睛。那时我还在上大学,听说万五结婚了,我比他还兴奋,想看看他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女孩。等我看到慧慧时,我的第一感觉竟是难受,我知道我和眼前的人绝无可能了。我看着她,她也水汪汪地看着我。万五说,喊朗哥。慧慧轻声喊,朗哥。也许从那一刻起,我就和万五分道扬镳了。我嫉妒他,受不了他给我讲过的那些床上细节。慧慧竟然属于他,这个矮小粗壮又长着一块黑记的丑陋男人。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慧慧还很爱他,体贴他。站在他身边,像一只受惊的小羊。很多年过去了,他们仍然恩爱如前,即便万五入狱,也没人相信慧慧会跟着别人私奔。记得我们一起去监狱看望万五的时候,慧慧和万五痴望着彼此又如此忘我,现在想来仍让我记忆犹新。后来慧慧带着德兴闯进了我的家门,我除了惊诧却是不可遏制的窃喜。就在我一转头和万五的眼神碰上的一刹那,我又想起曾经的幸灾乐祸来了。也就是说,我不告诉万五慧慧在哪里,是想看万五因为慧慧气急败坏的样子,这是我在惩罚他。可我有什么道理惩罚他呢。

万五除了逼视我,一句话也没说。他起身就走。他要去找慧慧了,我以为他会骂一句慧慧这个臭婊子,可他没有。我喊了句万五,他没理我,继续闷着头向外走。在出门前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表情忧伤,那一脸忧伤让我不解。我想,他可能还在为慧慧竟然跟了德兴那家伙感到困惑。也许他早就猜到了,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印证。

他临走喊了句,魁儿,听大大的话。他没和我商量,就把魁儿交给了我。他定定看我一眼,除了向我示意,我必须听他的之外,他像是在说,他知道我在想什么。等我家的门被他一把猛地关上之后,我陷入沉思,那扇门关上了,却有另一扇门被打开了,那是我面向慧慧的一扇门。一直在想我有没有真正喜欢过慧慧,或者我只是嫉妒万五,他怎么找了这么漂亮的慧慧,像万五这样,他一点也不配,他只配跟在我后面哼哼哈哈扮演又蠢又笨的猪八戒。他是我一辈子的猪八戒。我没想明白这一切。也许就在德兴将慧慧带走的那天,我仍心存僥幸,想有一天真正能带走慧慧的人是我,只能是我。就连我那天给慧慧打电话,告诉万五已经来了的时候,我的真实想法是想告诉她,她无路可走了,只有我能救她。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魁儿。我们无话可说,他一直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低头抠手指。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给慧慧或者德兴打个电话,说万五去找他们了。后来我感觉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这一切该结束了,该结束的不止是慧慧的私奔,更是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到的痴心妄想,还有那要命的莫名其妙的嫉恨。

魁儿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又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慧慧。我问他,你多大了。他说,十七岁。慧慧嫁给万五的时候也是十七岁。我又问他,你想你妈妈吗。他其实不太像十七岁的男孩,看上去更小一点。他已经长出了喉结,喉结滚动了一下,也许说想和不想都让他难为情。他望着我,害羞地低下了头。他太像慧慧了。我说,你妈妈也想你。魁儿猛地抬起头来,说,你怎么知道的?他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害羞男孩,这一句突然发问,让我意识到他其实充满攻击性。我说,你妈妈临走前,和我约好了,我会及时和她沟通你的近况。他不说话了。我接着问,你恨她吗?这一句似乎有些居心叵测,他没说话。

我站起来,拍了下魁儿的肩膀,说,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和魁儿一起吃饭的时候,却撞见了小鹌鹑。她也看到了我,不过假装没发现我。她还和原来一样,看上去没什么变化。

他们眼看就要毕业各奔东西,正忙着和彼此道别。我仍用余光偷偷打量他们,除了想观察小鹌鹑的一举一动外,还想找到那个瘦高的男生。不过他好像不在场。小鹌鹑在那个KTV包厢里说过,他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我想,她这些话应该不是认真的,要是真的她又何必说给我听呢。正这样想时,小鹌鹑的目光扫过来了,她似乎想和我打招呼。我忙躲闪开了,害怕众目睽睽之下与她相逢。

魁儿一直低头吃饭。他自从坐在我面前,就不曾抬头看过我。我喊了声,魁儿。他嗯了一声。我说,你是不是怕我?魁儿摇头。我说,你不怕我,怎么都不敢看我?他这才抬起头来。他说,有人在喊你。魁儿突然讲普通话,还说得这么地道,出乎我意料。也许他根本就不是那个怯生生的万五的影子,这一点他和万五很像,他们都善于装可怜。

我回头一看,小鹌鹑正走过来,喜笑颜开,大声喊着,郎老师,你怎么在这里?她像是才发现我,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她可以做到,而且做得很好。她越是这样,我越感到羞愧。她穿着低胸装,连这身衣服也像是故意给我难堪。她一坐在我旁边,我就没办法躲开那雪白的胸脯。她骄傲地上下扫视我。

我又想起扑倒她时的场景来了。看她现在这副样子,如果让我再来一次,她也许会像我梦中那样,骑在我身上上下摇摆,那副样子正是她这一刻面对我时的娇羞可爱。我给她介绍魁儿,这让我手足无措。没错,他就是那个杀人犯的儿子。小鹌鹑目光闪闪,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她像看我的私生子那样打量魁儿。她说,长得一点也不像你的表弟,倒有点像你,说完莞尔一笑。她笑起来有点像慧慧。就在她这么笑的时候,我竟想起多年前的一幕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在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它真实发生过。那天夜里我去找万五,天空下着雪,雪花落在我头顶上,时光飞逝,十几年后的我仍能感觉到雪花落在头顶上的凉意。走在去万五家的路上,我一直劝慰自己,其实我找的就是万五,没在家的万五。万五家的门开了,如我所愿,慧慧云鬓蓬松地站在门里,她真美,一脸吃惊地望着我,朗哥,怎么是你?她说。我说,我找万五。那一刻,她也许已经识破了我的谎言。她知道我真正想找的人是她。我们在那间到处贴满大红喜字的新房里,不知道下一句究竟该说什么。我就这么胡乱言语,像是自说自话。我说起我们小时候,万五扛着像猪八戒钉耙似的一截树枝,在我屁股后面叫我猴哥。慧慧突然来了兴致,让我不停地说下去,她笑得前仰后合,一不小心就歪倒在她和万五双宿双飞的那张莫大的婚床上。那张婚床上发生过的,万五曾不止一次地说给我听,我们那时还无话不谈。我一边诉说那个多年前可爱的猪八戒,一边想象被万五脱光了的慧慧。想到这里,我突然一惊,多年前的那个下雪的夜晚,我竟有过如此强烈的冲动,就是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直扑过去,扑到正在狂笑不止的慧慧身上,将那只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像万五对她做过的那样,只有我才配那么做。我按捺不住,和多年后KTV包厢里的我如出一辙。后来没这么做的原因是万五真的回来了。那时他头发还很长,和我一样长,或许这也是他的有意模仿,他总是事事学我。他的头发落满了飞雪,荧光闪闪,那块梧桐叶样的胎记也被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给我的感觉是一瞬间就长大了,帅气英武,神采奕奕,站在我眼前。慧慧从大床上跳下来,忙贴上去,给他扫去身上的雪,一边用毛巾帮他擦,一边嗔怨,说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他竟回来的这么早,是我没想到的,我故作镇定,坐在沙发上微笑着看他们俩,像是眼前的人儿就该这样情深意笃。万五却一把推开慧慧,疾步走过来,喊我一声朗哥,说,你怎么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挠头。这一切被我看在眼里,他有点害羞。

此刻的小鹌鹑却举起酒杯来,要和我喝一杯。看着眼前的魁儿和小鹌鹑,我恍如隔世。我们3个人竟这么坐在一起,似乎是命中注定。我慌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小鹌鹑就是那个多年前的慧慧。那股强烈的想要冲上去扑倒她的冲动又汹涌而来。在KTV包厢里,我扑倒的不仅是小鹌鹑,更是多年前的慧慧。这么一想我才真正如释重负,并将目光聚焦在小鹌鹑雪白的胸脯上。

接下来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小鹌鹑突然说到万五找过他。说到他又一次提起那口枯井,说先掉下去的人是我,万五为了救我,才跳下去的。还说那个吓破了胆的人是我,不是他。他一直在安慰我。他就是那时候觉得我是个懦夫的。小鹌鹑最后说,你就是个懦夫。说完就转身走了。她为什么这么说呢?万五又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看着她在那群人中间,陷入惶惑。

难道万五真的从那时就觉得我是个懦夫了吗?我如梦方醒,他盯着我看时的表情,分明就是瞧不起。我看了魁儿一眼。他的名字还是我起的,是万五让我给他起的。魁儿默默点头,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看着他,发现他的脸部棱角很像万五,像是被雕刻过。他是慧慧的,更是万五的。

我带魁儿回了家,让他好好洗了个澡。他穿上了我的衣服,当然也是万五穿过的。他更像万五。我问他喜欢什么,他说喜欢下象棋。我们就下起了象棋。记得万五和他这么大时也迷过一段时间象棋,不过他总赢不了我。和魁儿一起下棋,也让我有了回到过去的感觉,就像是又在和万五下棋。也许是我心有旁骛,竟让魁儿赢了我。他越来越放松了,翘起了二郎腿,不怀好意地看我。

在睡觉前,魁儿问我,监狱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说他去看他爸的时候,他爸从那个小门一消失,他就一直在想他究竟去了哪里。明明知道他回到了监狱,可还是感觉他有可能去了别的地方。我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个牢笼,你看这栋房子就是我的监狱。他说,把人关起来的不是监狱,是人。他这么一说,我心头一惊。他接着说,大大,我想逃出去。我说,你要去哪里?他说,一个没人知道我是谁的地方。我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接着说,如果明天一大早,你发现我不见了,你千万别找我,你找不到我的。我假装没在意他的话,说,要是你不见了,你爸爸会杀了我的。他说,不会的,他不可能杀了你,你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信任的人。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万五怒目瞪视我的样子。魁儿也许说得没错,我让他失望,他拿着刀子在我头顶上茫然四顾时,我知道他很想一刀劈下来。除了那种失望,他还感觉到了背叛。我说,我求求你,魁儿,你千万别走。

魁儿的这句话让我一夜没睡好,我一直悉心注意隔壁房间里的动静。我很怕他趁着夜色偷偷溜走,他很可能会这么做,这一点倒是很像万五。天色大亮,我猛地一惊,心想他可能已经不见了。匆匆直奔那个房间,没想到他还睡着,安详沉静,像个孩子,当然他的确也是个孩子。我很想过去拍拍他的头,这让我开始想象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有这么个儿子在我身边慢慢长大。纵容这样的想象让我变得异常殷勤,我像个爸爸似地忙前忙后,为魁儿准备早餐,并带他外出,四处转转。和他在一起,我感觉充实又有意义。

午饭过后,我和魁儿说到了万五小时候。他知道的不少,连我曾被挂在梧桐树上的事他都一清二楚。后来我提到万五割掉别人一只耳朵的事,魁儿从沙发上跳将起来,涨红了脸,对着我喊,那不是他,割人耳朵的人不是他。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我知道他不愿相信这些。我说,我也不信。说我不信只是为了安慰他。他并不罢休,说,我爸跪在我奶奶面前发过誓,割人的耳朵的是另外一个人,他只是在旁边看着,没下手,他是被冤枉的。说完他哭起来了,泪水滚滚而下,也不擦。他就是要哭给我看。我让他别哭,我抓住他的胳膊,想将他抱在怀里。他硬生生地推开我,说,大大,你相信我的话吗?我使劲点头。他接着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他承认自己举着刀子对那个收粮食的人下手,是为了朋友,他替别人顶了罪,他根本不是主犯,他只是小跟班,他去打劫别人,也是朋友的怂恿,我奶奶说,她早就知道交那些下三滥的朋友没好处。说完魁儿长舒一口气,怔怔地望着我,要我相信,万五还是曾经那个万五,站在梧桐树底下喊救人的万五,扛着一截树枝假扮猪八戒的万五,在枯井里紧紧抱住我告诉我别怕的万五。我冲他继续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想起那天晚上万五举着菜刀恶狠狠看着我时的样子。若魁儿的话是真的,万五是有一肚子委屈无处倾诉的。他也许根本不是来找慧慧的,他是想说给我听。他想看看我还是曾经那个朗哥吗?

这时有人敲门。敲门的节奏不像是万五的。也许是小鹌鹑,我心还是为之一动,忙过去开门。没想到门外的人是慧慧,慧慧喊了一句,朗哥。她早就不是我想象中那个慧慧了。她身后还跟着万五,万五吼了几句,快进去。慧慧一侧身进来了。

慧慧一进来就贴在魁儿身上,抓着他的手,痴痴望着。万五站着,并没想坐下,像是在酝酿什么。他只是在等待。他们一家三口又聚在一起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随口问了一句,德兴呢?万五没理我。慧慧抬起头来,死盯着我看,说,他跑了。她这么说,就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跑。正当我想说点什么的时候,万五一把拽住慧慧的胳膊,将她连拉带拽,扯进另一个房间里,也就是魁儿昨晚睡觉的那个卧房。他又把门随手关上了。我想他俩是想好好谈谈,可似乎又不像。

魁儿一直僵僵的,像是一直没明白究竟发生过什么。我说,你妈天天都在想你。我这么说的时候,却在想慧慧如今变老了的样子。虽说她老态毕现,可腰杆还是直挺的,胸部高耸,脖子细长,眼睛温柔如水。

魁儿一直低着头,似乎对这一切感到惭愧。这时隔壁房间里突然有了动静,不像是吵闹。本来以为他们会大吵一番,甚至拳脚相向的。起初我想万五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逼慧慧就范,跟他回去继续过日子。事实相反,那应该是男女之间的呻吟声,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亢奋。魁儿的头扭向另外一侧,他不想听却声声入耳,我知道他那一刻很想跑出去。我却抓住了他的手。万五是冲着我来的,他就是要在我眼皮子底下这么做。我紧紧抓住魁儿的手,不是在安慰他,更像是寻求安慰。

那张魁儿昨晚睡过的床正在激烈震荡,床腿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我早就想将这张旧床换掉了,至今没换的原因似乎是为了这一刻,这要命的吱嘎乱叫,就是在不停提醒我:慧慧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万五。这种响声并没维持多久,很快以万五的几声低吼戛然而止了,一切复归平静。不过魁儿一直沒扭过头来,死盯着那面墙。墙上有一幅小画,是个抱着瓶子的半裸少女。

门开了,他们出来了。万五先出来,紧了紧腰带,也许方才他连裤子都没脱掉。他并没看我,而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随后点起一根烟来。慧慧随后出来了,云鬓蓬松,让我想起多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也是这么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倒是看了我一眼,恶狠狠的,像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她似乎在埋怨我。我松开了魁儿的手。万五说了句,走。魁儿闻声迅速站起来。万五自始至终都没和我说一句话。慧慧出门前,说了一句,我们走了。她跟在万五后面,无比顺从。

他们走后,我一直坐着抽烟,抽红梅烟,一根接着一根。天渐渐黑下来,我去了阳台,想看看星空,却意外地发现对面十一楼的灯亮着。那人回来了,我一想到他进屋发现家中一片狼藉时的惊诧表情,就不由想笑。这大概是我和万五干过的最后一件事了,也是最痛快淋漓的。就在这一刻,我知道是万五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打开电脑,将我写下的万五全部删除了。面对着空白的屏幕,我想写下那个真正的万五,那个大摇大摆一声不吭就走掉的万五,当然更要写下呆坐在屏幕前的我。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从枯井那一夜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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