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弘师道，彬蔚文心

一

在拙作《“文心馆”咏叹调》里我写道：

《文心雕龙》的内容非常丰富，而且它本身就是美文。刘勰说：“太阳和月亮，附贴在天空;山岳和河流，交织着大地。”“云霞炫耀着灿烂的华彩，超越了画匠的妙心;草木散发着生命的光辉，不必要织工的巧手。”他认为文学之美，来自自然之美，蕴含极有意义的“天人”观。上面的句子，显得对称。是的，我国的方块字有独特的对仗元素;刘勰笔下正流露这样的美学，此书的《丽辞》篇即畅论这种美学。上面所引不是原文，而是语体翻译。原文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而且是骈文，却也并不很难读懂：“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上引的语体翻译出诸香港陈耀南教授的手笔，“东方之珠”的学者，非常珍视这颗文论的东方明珠;就像远至内蒙古的王志彬、万奇诸学者，把它的伟大视作浩瀚的草原一样。

王志彬先生近三十岁时“开始通读《文心雕龙》”，持续阅读并研究此书，直到1997年其《文心雕龙创作论疏鉴》一书出版，“积学储宝”，已经历了三十多年。此时他已超越“知天命”之年。他之后的著作，如《〈文心雕龙〉文体论今疏》、《〈文心雕龙〉批评论新诠》。2012年，他译注的《文心雕龙》成为一时之选。

《文心雕龙》文字雅丽，典故等文献讯息纷繁;我虽然已是资深的读者，读此书欲穷究其理时，仍然常要借助于各种不同的注释和语体翻译。王先生译注的《文心雕龙》是我的重要参考。我拜读王氏诸书，心领神会，由衷佩服的论点甚多。例如，有论者争议《文心雕龙》的性质，在定性为子书、在定性为文章学之书等问题上，意见分歧。王氏在《〈文心雕龙〉创作论疏鉴》里说：“就‘文学的广义而言，说《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理论批评专著，是不应有所非议的。不承认这一点，就将自觉或不自觉地陷入虚无主义泥沼，无处去寻找我伟大中华民族‘文学理论批评专著之根。”从句子里的“根”字，我们可知道他对这本文论经典的推崇;从“我伟大中华民族”的用词，我们可感受到他的国族情怀。这个句子是当今热词“文化自信”的极佳注脚。

另外的可贵之处，包括《〈文心雕龙〉批评论新诠》中对当代龙学论文的广泛涉猎和精到观点。他引述各地龙学者的见解，包括台湾的沈谦、王更生，还有香港的黄维樑也就是在下。他读到几篇散见多种刊物的拙作后大加肯定，对《〈文心雕龙〉六观说和文学作品的评析——兼谈龙学未来的两个方向》一文内容作了相当的介绍，并这样评论：此文“进一步证明了《文心雕龙》批评论的现代实用价值，揭示了它不朽的生命力和普遍规律性”。我研究《文心雕龙》的主要目的，在发扬这部经典：通过中、西比较，我说明它理论的恒久性和普遍性;阐发“六观”说并把它作为一个批评方法论，援引书内其他观点以论证其合于当今批评话语，我强调其理论的应用性。在相当西化、崇洋以至过度西化、过度崇洋的中华人文学界，我标举、发扬“国粹”的《文心雕龙》。几篇相关的文章发表后，我获得好些鼓励、支持，王先生是我的一位知音。

二

“证明了《文心雕龙》批评论的现代实用价值”中的“实用”一词，有重大的意义。阅读王氏著作，知道他有很强的“经世致用”思维，这真是深得我心。我们推崇刘勰此书，爱此书的理论，为全部三万多字的书，写了数千万言的研究论著;如果只爱而不用，只空谈其理论而不把它付诸实践，我就不能不借用孔子的话来表达惋惜之情了：“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我绝非“一根筋”的人文学术实用主义者。我们需要对理论著作作严谨的学术性讨论以至争论，需要对经典的源流、版本作详尽细致的考证;我还认为，即使是沙龙式、闲谈式、重研讨过程轻获得共识的学术活动，也有其价值——这些活动或有智能锻炼的好处，或有以文会友的联谊情趣，或有“无用之用”的意外效果，或有增加文献库存的功能，或有表彰一地一国“软实力”的作用。然而，我认为人文学的理论研究应有“经世致用”的一面。工程师等科技专家为国家的“铁公鸡”（铁路、公路、机场）建设做出了实实在在辉辉煌煌的贡献——也许应加上“天桥”而成为“铁公鸡天桥”，即还有航“天”等科技工程、“桥”梁等建设工程的贡献;而人文学的理论研究者可持续甘心只参与“沙龙式、闲谈式、重研讨过程轻获得共识的学术活动”吗？把人文学的理论研究成果应用于人文学的创造性操作，或应用于人们的文化生活，是人文学者的应有之义。

学术研究的“经世致用”，最起码的行动是“经典引用”。王先生深爱《文心雕龙》，而且引用《文心雕龙》。他为一些论著所写的序言或后记就有此作为。弟子万奇的专著完成，请老师写序，此书名为《桐城派与中国文章理论》，和《文心雕龙》没有直接关系的;然而王志彬为了彰显其所爱书的价值，乃尽量让刘勰的语句在序言中亮相，如“原始以表末”、“执术驭篇”、“擘肌分理”、“钩深取极”;还有下面与文学理论没有直接关系的“岁月飘忽，性灵不居”也引录了。此序的最后一段只有八个字，其中的前四个字“余心有寄”，正是《序志》篇也就是全本《文心雕龙》的最后四个字。王教授一定是最为熟读《序志》篇、喜爱《序志》篇。

谈诗，我们不必时时把“床前明月光”或“月是故乡明”挂在口边，并加以发扬光大;因为这些诗句“黄发垂髫”都已耳熟能详，而且早已银光照遍千里万里。谈文学批评，我们要把致力传承的《文心雕龙》语句时时征引，让它们在言谈和文章中出现，使人知道，使人有印象，使人有深刻印象，使人理解其价值。从前有人批评我三句不离余光中，近年大概有人批评我三句不离《文心雕龙》了。我的确经常让《文心雕龙》在我的文章里出现，我义务为刘勰宣传，因为他值得，因为我们应该。

三

在为万奇专著写的序言中，老师这样称誉学生：“他勤奋聪敏、多思好问且坦诚率真，执着于自己的爱好，有一种锲而不舍的进取精神。”这“褒扬状”相当长，接下去还讲到他屡获奖项;“为文治学也年有进境，既博闻强记，又求真务实”;还谈到万奇在学术界的各种职务和贡献，当然更谈到该书的內容和出色之处。接受褒扬状时万奇三十五岁，正是个青年才俊。

万奇《桐城派与中国文章理论》一书经常引述《文心雕龙》的观点，以为立论的依据和发挥。写书之际，万奇在其恩师的教导指点下，对《文心雕龙》的内容已娴熟于胸。此后他著作的《文心之道：汉语写作论说》在2006年出版，书名的“文心”乃“采自彦和的《文心雕龙》”，刘勰此书的观点毫无疑问滋润了万著的内容;2012年，万奇和李金秋主编的《〈文心雕龙〉文体论新探》面世;2013年同为二人主编的《〈文心雕龙〉探疑》出版。此外，万奇还发表多篇《文心雕龙》的论文，在大学里开设《文心雕龙》的课程，又身任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副会长。他已继承师业、恢弘师道，而且成为独当一面的龙学者了。

王先生为万奇的书写序，倒过来，或者说是一种特别的“礼尚往来”吧，师长请爱徒为其新书《〈文心雕龙〉创作论疏鉴》写序。学生继承老师理念，学以致用，在序言中多处引用《文心雕龙》语句以助叙事说理，以称许老师著作的优胜，如“披阅文请”、“弥纶群言，研精一理”、“辨正然否”、“师心独见，锋颖精密”、“义贵圆通”、“唯务折中”、“余心有寄”。这个弟子受老师影响，诚能学以致用，活学活用。我阅读序言，满心欢喜;作者对《论说》篇的“重用”，我尤其戚戚然高兴。读着读着，且慢，我搞错了：原来是弟子1996年为恩师的书写序在先，恩师1999年为弟子的书《桐城派与中国文章理论》写序在后。这个先后次序尽显老师对学生的器重和信任。令我好奇的是，在序言中让《文心雕龙》语句频频亮相的，难道是弟子的作为在先，老师反而变成“亦步亦趋”了？这个小疑团非当面请问万奇教授不能解开。

四

不过，无论如何，师徒同心，其利断金;共同开发这部文论经典的应用价值，其绩效自然倍增。王教授传《文心雕龙》之业，受业者万奇之外，还有其他本科生和研究生，生徒甚众;万奇教授再传，生徒可能更多。2020年9月新学期伊始，万奇兄来告，选修《文心雕龙》专业课的学生有八十二个。我隐约记得他告诉过我，从前选修此课程的学生有超过百人的。近十年来他指导研究生写了很多篇关于《文心雕龙》的论文，包括包剑锐2013年完成的《黄维樑对〈文心雕龙〉“六观”说的应用》。上面说过，王教授重视拙作《文心雕龙六观说和文学作品的评析——兼谈龙学未来的两个方向》一文，对内容加以介绍，对论述加以肯定;现在万奇引导研究生作这样的选题，同样聚焦于龙学的应用;我想，这期间代代相传的影响或启发，应该是存在的。我读到包君的论文，深感有“知音”有“同道”的喜乐之外，还为龙学的新发展兴奋起来。

2019年10月出版的《中国文论》第七辑，刊登万奇的《〈文心雕龙·论说〉的理论内涵及其现实意义》，是另一篇发扬龙学应用价值的鸿文。2008年我在一个学术研讨会上发表《〈文心雕龙·论说〉和现代学术论文的撰写原理》（此文后来成为拙著《文心雕龙：体系与应用》的一章），读到万奇兄的近作，我不胜欣悦。万奇早在为王志彬《文心雕龙创作论疏鉴》所写的序言（写于1996年）中，已多处引用《论说》篇的语句，如刚才所引。他早已非常重视《论说》篇的应用价值。如今新的文章详细阐述《论说》篇的义理，对此篇的“理”和“正理”概念探索尤其深刻。新作的结论是：“《论说》篇具有不可忽视的现代意义。尤其是‘弥纶群言、‘钻坚求通、‘贵能破理等观点，对为学位论文写作所困扰的大学本科生、硕士生乃至博士生启发良多。从这个意义上讲，《论说》篇可以说是学位论文的写作津梁。”

我对这篇论文的读后感，除了一句“启发良多，深得我心”之外，不知道应该怎样说了。

还有一本书要交代。要发扬《文心雕龙》，要如我常说的“让‘雕龙化作‘飞龙”（我本来的句子是“让‘雕龙成为‘飞龙”;原句除了“让”字外，全为平声字，读起来平板单调，于是把“成为”改为“化作”两个仄声字，以求读起来抑扬有致。我们需要先推广此书，让更多学子接触、阅读、理解此书，于是我和万奇兄合作编撰了《爱读式〈文心雕龙〉精选读本》，2017年出版的。刘勰这部经典的现代意义和价值，可发扬的地方还有很多。我在三十余年前已发表过文章，称《辨骚》篇为“现代实际批评的雏形”;后来一次一次重读《序志》篇，我简直把它视作当代硕、博士生学位论文的一章“绪论”。如果真把《序志》篇当作博士论文的“绪论”，《文心雕龙》全书当作一篇博士论文。那么，刘勰此书的旷世价值，应该非十篇八篇普通博士论文所能相比。

我通过万奇兄而认识王先生。话说我先后应邀到内蒙古师范大学讲学和参加龙学研讨会，在呼和浩特市，奇兄引领我到他老师王教授府上拜访这位前辈，一共见过两次面，相谈甚欢。我认识他主要是通过其著作。王先生2020年仙逝，大弟子纪念师恩，计划出版一本文集献给天上之灵，向我约稿。我和王、万两位有缘相识、相亲、相敬，知道他们对龙学的贡献所在，又感佩他们传道授业，一代一代接力弘扬学道与师道。对于《文心雕龙》，他们的作为无异于《序志》篇所说的“敷赞圣旨，莫若注经”，他们彬彬炳蔚了龙学研究的收获;而更大作为是他们如同《论说》篇所说的“师心独见”地发扬刘勰理论的应用价值。

在《〈文心雕龙〉文体论新探》的序中，万奇说这本书是“来自边缘的‘龙吟”，还谦称这“塞外的胡笳”、“不及中原长笛悠扬”;其实这所谓“边缘”的龙学，却正是王、万二位直探的龙学核心。顺便一说：重点放在发扬《文心雕龍》理论的应用价值的龙学，或可名为“新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