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中的生命政治维度
2021-02-27邱静文
邱静文
□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研究
论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中的生命政治维度
邱静文
(苏州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尽管马克思没有明确提出“生命政治”的概念,但其生命政治批判却蕴藏在他的资本批判理论之中。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以现实的人为基点,从历史唯物主义视角分析生命政治问题,通过对资本与劳动内在关系的分析,揭示了资本逻辑对劳动者的生命进行规训的事实。这种事实具体展现为资本家对雇佣工人劳动时间的控制、对工人作息时间的精细化管理、对工人劳动过程的监督等。资本逻辑对劳动者生命的规训使工人逐渐丧失了主体性和独立性,导致生命存在形式的异化。马克思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框架内,进一步探讨了无产阶级生命解放何以可能的问题。
劳动力商品化;资本批判;生命政治
生命政治学理论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通过对人的生命活动进行“规训”和“惩罚”以更好地实现资本的自我增殖,从而维系资本所建构的庞大帝国这一事实。尽管马克思没有明确提出“生命政治”的概念,但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出发点揭示了资本逻辑对劳动者生命进行规训的事实,并进一步探讨了无产阶级生命解放何以可能的问题。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戳穿了资本规训工人生命的“西洋镜”。以《资本论》及其手稿为主要文本,深入挖掘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中蕴藏的生命政治思想,对彰显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和资本批判理论的当代性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劳动力商品化:资本规训力形成的前提
马克思认为,资本同劳动力商品这个特殊商品的接榫,是资本可以在流通中无限增殖的密码。这种接榫需要具备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二是劳动者可以在市场上自由地出卖自身的劳动力。当资本同劳动力商品成功接榫后,资本就可以利用其对活劳动的支配摆脱原初的形式,成为可以自我繁衍、自我增殖的“生命有机体”[1]。但是,活劳动不可能现成地等待资本权力的驱使。资本要同活劳动结合起来,必须想方设法使劳动力同生产资料相分离,使劳动者成为“赤裸生命”。因而,劳动力成为商品,不仅仅体现为货币具有购买力这一经济事实,还体现了资本可以支配劳动者这一实质性的政治内容。也就是说,劳动力成为商品,是资本超越经济权力界限而具有规训力属性的前提。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资本的本质是自我增殖,资本主义生产是以商品为物质载体,追求剩余价值的生产。可见,资本要实现无限增殖的目标,势必要求剩余价值最大化,即要求剩余劳动最大化。因此,每个资本家都会绞尽脑汁地加强对劳动力的控制。这种控制在生命政治的意义上,具体展现为资本家对雇佣工人劳动时间的控制、对工人作息时间的精细化管理、对工人劳动过程的监督等。
一是资本对工人劳动时间的控制。资本增殖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因而对剩余劳动的榨取也表现为一种无限度的贪欲,对工人劳动时间的控制往往也会突破道德和法律的限度。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揭示了资本逻辑对工人生命境遇恶化的影响,强烈地批判资本家为实现资本增殖缩短了工人的生命时间。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早期,资本还没有完全取得自由的发展形态,这一时期资本增殖主要采取绝对剩余价值生产的形式。因此,资本只能通过对劳动时间的控制来对工人的生命进行规训。在《资本论》的“工作日”一章中,马克思通过对以“工作日”形式表现出来的劳动时间的分析,揭露了资本家对工人劳动时间无限剥夺的事实。工作日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用以固定地生产工人自身劳动力的补偿价值,另一部分则用来为资本家生产剩余价值。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资本家购买劳动力商品的本意是实现资本的无限增殖,因而资本家当然渴望无限延长工作日。但就劳动者的生命运行规律看,他们只能支出正常耐力所允许范围内的一定量的生命力,还必须有休息的时间以满足他们生命体健康发展的需要。当然,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的界线有较大的弹性和变动余地。资本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无视工人健康发展的需求,如同马克思所说的“吸血鬼”一样,只关注如何“侵占人体的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2]306,以获取更多剩余价值。但是,资本以缩短工人生命的方式攫取剩余价值带有较为明显的弊端,尽管可以在一定时间内最大限度地窃取工人的劳动时间,但这种涸泽而渔的方式严重违反了自然规律。一方面会遭遇工人的强烈反抗,另一方面补偿这已经消耗掉的劳动需要花费更多的费用。因此,资本为了自身的利益,不得不对总体劳动时间进行限定,“规定一种正常工作日”[2]307,以缓和同工人阶级的矛盾。
二是资本对工人作息时间的精细化管理。为可持续地攫取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显然“不顾工人死活地使资本价值增殖”[3]的方式过于粗暴,需采取更加温和的方式,即加强对工人作息时间的精细化管理。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通过精细化管理可以有效榨取工人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从而规训出更为有用且顺从的身体[4]。资本家通过所谓“科学的管理”制定出精细化时间表,将工人分散的时间有效地聚积起来,从而以温和的方式最大限度地获得收益,最终达到控制住任何可能溜走的时间的目的。资本家将时间精细到了工人劳动开始和结束的每一分钟。正是这种“精细化时间表”帮助资本家占有了更多的剩余劳动时间,从而获得了更多的剩余价值。资本家通过这种周而复始的精细化时间管理,以一种微妙的强制将工人的身体限定在工厂这座“温和的监狱”之中。工人必须专注地、精准地、高效地投入劳动之中,资本家从而建构起对工人生命的规训。
三是资本对工人劳动过程的监督。为了使工人更加驯顺地“活下去”,资本家不仅加强对雇佣工人劳动时间的控制和精细化管理,还想尽一切办法加强对工人劳动过程的监督。从表面上看,资本家以劳动力的日价值购买劳动力,工人同资本家之间并没有人身依附关系,工人拥有自己生命的支配权。但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工人同生产资料相分离,只是作为可变资本被动地参与生产劳动过程,他们劳动的时间在资本家眼中就是资本家在“消费他所购买的劳动力的时间”[2]269-270,工人劳动过程的一切因素都属于资本家。因而,资本家必然想尽一切办法将工人的劳动过程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他们不断进行管理和技术改良,但并没有放松对工人的监管,而是从根本上实现对所有人的全面控制,资本的规训几乎渗入工人的每一个毛孔和血液之中[5]。但是这种监控,不仅是资本家对工人劳动技能的监控,而且是运用统一化的监督管理机制对工人生命活动意志进行的监控。它将工人打造成“单向度”的人,以更加隐秘而温和的手段为资本主义生产创造出源源不断的劳动力[6]。
二、形式生命:资本对生命存在形式的异化
资本家对雇佣工人劳动时间的控制、对工人作息时间的精细化管理、对工人劳动过程的监督等,使资本可以持续地、扩大地再生产剩余价值,同时也加剧了资本对工人自然生命和自由本性的规训[7],逐渐使工人丧失了主体性和独立性,导致工人生命存在形式的异化,生命成为没有灵魂的皮囊——“形式生命”。资本对生命存在形式的这种异化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消解个体生命全面发展的现实根基。促进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是马克思关于未来理想社会的设想,也是个体对生命本质的最高追求。马克思在《资本论》“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一章中,对劳动实际从属于资本的问题进行了阐释。资本要实现无限增殖的目的,在法定工作日不变的情况下就必须提高劳动生产率。也就是说,要在一定期限内完成大量商品的生产,于是劳动就有了分工。这种分工逐渐系统化,不仅促进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也成为生产相对剩余价值即实现资本增殖的特殊方法。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工厂手工业分工的过程和本质的分析发现,这种片面的局部的分工对工人生命的危害巨大。这不仅导致劳动者丧失独立性,即每个劳动者只能完成某个特殊部分的操作,难以完成其他劳动者负责部分的操作。而且也击碎了劳动者生命的完整性,劳动者逐渐将自己的身体转化为从事某种简单操作的“自动的片面的器官”。长此以往,不仅工人的劳动技能会碎片化、片面化的发展,工人的智力发展也会随之片面化地发展,从而逐渐变得愚昧和迟钝起来,最终沦为斯密意义上“没有条件发展他们的智力”[8]182的劳动贫民。
二是导致个体生命成为依附于机器的附庸性存在形态。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从生命政治的视角,对机器在资本主义生产中的应用进行了考察。自我增殖是资本的属性,但这种自我增殖的属性仍然要靠作为活劳动的工人来创造。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对外扩张,工厂手工业生产方式显然难以满足世界市场的需求。在资本逻辑驱使下,资本家将精力集中在操纵机器以创造更多剩余价值上。在机器大工业体系中,工人从表面上看是生产过程的参与者,而实际上却“站在生产过程的旁边”[3]196,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中去,并且要求工人的技能必须不断适应机器运行的逻辑。工人逐渐丧失了主动权、支配权、选择权,成为机器体系的“活的附属物”,其劳动者的主体地位越来越为机器所取代。资本利用机器对劳动者的生命形成了新的规训力,使工人接受机器的训诫并成为“自身的一个附件”[9]187,以大大提高商品生产的效率,从而将工人的活劳动逐渐纳入资本增殖的机器体系之中,导致个体生命成为机器奴役下的附属性存在。
三是导致个体生命成为动物性赤裸生命的存在形态。阿甘本从法权范式揭示了至高权利对生命的压抑与宰制[10],从而导致犹太人的生命从正常的状态演变为赤裸化的存在样态。马克思则从历史唯物主义视角出发,探究了活劳动的生命赤裸性存在状态。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关键性因素。人类劳动是思维和活动辩证统一的实践过程,唯有在这个统一的实践过程中,人的生命才是完整性的存在样态。但是,为了达到资本无限增殖的目的,资本对活劳动的宰制远远超出了生产领域的界限,几乎已经延伸到社会生活的全部领域,特别是体现工人创造性和创新性的智识领域。资本控制了智力培育的场所,利用科学技术对工人进行最为“科学”的压榨,学校一度成为培养职业技术毕业生的文凭工厂。这样,资本就以更加巧妙的方式将工人的“智力同体力劳动相分离”[2]487,从而更加隐蔽地剥夺了工人的智力发展过程,导致工人失去灵魂,而仅仅将其作为资产阶级活的生产工具而存在,最终使工人成为纯粹动物性的赤裸化存在形态。
三、新型共同体:生命政治解放的现实图景
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劳动者的生命总是处于被遮蔽、被异化的状态,劳动自身的独立性难以彰显。因而,生命政治迫切需要超越资本逻辑的控制,实现一种人民逻辑的转向,以实现生命的自由和解放。西方左翼思想家对生命政治进行了较为系统的研究,开启了当代生命政治问题的讨论,体现了对人的生命境遇的担忧。但自福柯以降的生命政治批判大都背离了历史唯物主义解释原则,是没有批判实质的形式批判。他们将生命权利的反抗寄托于抽象主体的自我觉醒,将社会解放的实质解构为个体的自我救赎[11],难以从根本上找到现实生命解放的路径。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将生命政治纳入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框架之中,在实践逻辑的意义上戳穿绝对权力和抽象主体之自我旋转的思辨怪圈,建构起具有形塑新型主体之“现实性与力量”的生命政治谱系。
一是推动社会生产力的高质量发展,为现实生命的发展创造更多自由时间。在资本逻辑主导下,工人的劳动成为剥削的对象,工人在生产过程中没有自由可言,人们被他们创造的东西控制了。在马克思看来,“自由时间的运用”是人类社会不断向前发展的必要基础。因此,自由时间调节作用的发挥,有可能克服资本对工人生命的异化,从而为生命的自由全面发展提供可能。从现实情况看,不断推动科学技术的广泛应用有利于社会生产力的高质量发展。人工智能可以在一些领域替代工人进行生产,人们将会获得更多的自由时间,用以休息娱乐、生活学习,用以进行自觉自愿的精神活动,逐渐超越“自然欲望的决定作用”,从而使人的生命在其中可以不断获得更高形式的发展。
二是建构以自由联合劳动为经济基础的新型共同体,推动现实生命剥离“形式生命”而走向自由而全面的发展。现实生命的解放绝不是空洞的概念思辨,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视角出发,提供了一条当代西方生命政治学所缺乏的建设性路径,即全世界无产者以自由人联合的方式形成新型共同体,从而超越资本逻辑主导的虚假共同体,最终实现生命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由于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私有制,劳动者的生命总是以异化的样态存在,社会分裂为原子式的个人,社会共同体是虚假的共同体。马克思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提出构建新型共同体,在这个新型共同体内部,人与人、人与自然将走向双重和解[12]。在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现实条件下,劳动者不再是“旁观者”而是生产的真正主体,其自觉自愿的分工取代了自然形成的分工。这样,人的生命将突破资本的规训,剥离片面化、附庸化、赤裸化的存在样态,社会终将迎来“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生命存在形态的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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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Dimension of Bio-politics in Marx’s Critical Theory of Capital
QIU Jing-wen
(School of Politics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215123, Jiangsu)
Although Marx did not clearly put forward the concept of “bio-politics”, his bio-politics criticism is buried in his capital criticism theory. Inand its manuscripts, Marx analyzed the political problems of lif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revealed the fact that capital logic disciplined the lives of workers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inter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capital and labor. This fact is embodied in the capitalists’ control of the labor time of employed workers, the fine management of workers’ work and the supervision of workers’ labor process. The discipline of capital logic on workers’ life makes workers gradually lose their subjectivity and independence.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Marx further discussed the possibility of proletarian life liberation.
commercialization of labor force; criticism of capital; bio-politics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1.06.15
F091.91
A
2096-9333(2021)06-0103-05
2021-09-08
2019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当代全球资本主义新变化的原因和趋势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19ZDA022);2019年度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中国传统价值观的嬗变及其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理论支撑研究”(2019SJA1248)。
邱静文(1992— ),女,江苏苏州人,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