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显•内化•极简:英美短篇小说谱系研究
2021-02-27陆道夫黄鹏燕
陆道夫,黄鹏燕
□文学研究
外显•内化•极简:英美短篇小说谱系研究
陆道夫,黄鹏燕
(广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短篇小说是独立于长篇小说而存在的一种文体,根据其不同的亲属关系,在世界文学史上可划分为若干谱系,英美短篇小说应该属于同一谱系。从英美两国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不难发现,英美短篇小说尽管在其渊源、主题、情节等方面有所差异,但在构成短篇小说谱系方面依旧具有主旨传达外显、心理欲望内化、叙述极简即美等三个重要特征。研究表明:对英美短篇小说谱系加以整体研究,既能从中洞悉英美短篇小说的发展脉络,又能把握短篇小说的发展趋势,进而为文学史的重新撰写和短篇小说的创作实践提供有益的启发。
英美短篇小说;主旨外显;欲望内化;极简至美;谱系研究
长期以来,文学史的撰写存在一种误区与偏见,即根据小说的长度和宏大主题来判断其价值和地位。短篇小说每每笼罩在长篇小说的阴影之下,被视为其派生物,难以与之比肩。这种对短篇小说的误解就像对诗歌的误解,“大多数人之所以不理睬大多数诗,是因为大多数诗不理睬大多数人”[1]。所幸的是,短篇小说作为一种通俗而优美的文学形式,有其独特的性质,它是“纯粹的故事(pure storytelling)”[2]27,通过“强烈的情感(intensity)”[3]打动人心。所谓篇幅的长短和字数的多寡,通常很难作为区分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的标准,“只有新手读者才会混淆文学作品的篇幅和重要性”[3]。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了加拿大短篇小说家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颁奖词称之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master of the contemporary short story)”,这是该奖项第一次颁给专注于短篇小说创作的作家,无疑表达了当今文学界对短篇小说的尊敬和重视。短篇小说根据不同的亲属关系可以划分为若干个谱系,英美短篇小说属于同一谱系。从谱系的角度对英美短篇小说进行整体性研究,既能从中洞悉英美短篇小说的发展脉络,又能把握短篇小说的发展趋势,进而为文学史的重新撰写和短篇小说的创作实践提供有益的启发。
一、主旨传达的外显
当我们在阅读短篇小说时,很难不去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故事传达的主旨是什么?主旨是短篇小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詹姆斯·布兰德·马修斯(James Brander Matthews,1852-1929)看来,立意、构思和题材对于短篇小说来说是第一位的。同时,短篇小说的主旨必须指向与人息息相关的一切,正如项恩‧欧弗奥兰(Sean O’Faolain,1900-1991)所说:“一篇现代意义上的短篇小说必须能够对人性,对人与人之间存在的永恒关系,对人类的多样性,对人类的期望以及意外进行细致的说明。”[4]155英美短篇小说尽数反映了英美社会现实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并非是一蹴而就的。通过分析英美两国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中的艺术特征,可以发现构成英美短篇小说谱系的一个重要特征,即主旨传达的外显。
英美短篇小说主旨传达的外显趋势主要体现在其去神秘化的过程中。“英美短篇小说的文学渊源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英雄传奇、诗体故事、民谣及18世纪流行的哥特式小说。”[5]受到这些文学形式的影响,早期的英美短篇小说具有大量的宗教、神话、传奇等元素,它们为揭示社会现象和人类本质营造了神秘氛围。杰弗利•乔叟(Geoffrey Chaucer,1340-1400)的《坎特伯雷故事集》(,1385-1400)被认为是早期英美“短篇小说”的雏形,它结合宗教、寓言、传说等元素描写了中世纪社会各行各业的人物故事,在透露现实光束的同时也具有大量的神秘色彩。然而,此时的美国文学尚未成型,英国文学则是诗歌的天下,直到19世纪中叶,两国出现了一批小说家,短篇小说作为对他们长篇作品的呼应、补充和延伸正式登上历史舞台。“美国文学之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1783-1859)的《瑞普•凡•温克尔》()通过主人公的神奇经历反映了北美独立革命前后的社会状况,小说在各方面的模仿痕迹自不待言。比较而言,英国作家罗伯特•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短篇经典《马克海姆》(,1885)就成熟很多,它将“哥特式小说的神秘元素与恐怖小说的罪恶巧妙地加以融合,戏剧性地将压抑在马克海姆心灵深处的恐惧与矛盾诉诸笔端,着力营造超自然的诡异气氛和象征寓意丰富的场景,以烘托人物善与恶的心理之战”[6]38。美国作家爱伦•坡(Edgar Poe,1809-1849)是西方第一位对短篇小说进行理论阐释的文学家。他认为短篇小说要遵循“效果统一”(unity of effect)[7]703和“预先构思”(pre-established design)[7]704两个准则。在《厄舍府的倒塌》(,1839)中,“每一事件,每一描写,甚至每一个字,每一句都收到了一定的统一效果”[8],烘托了神奇、阴森、凄凉、恐怖的氛围。
进入20世纪,英美短篇小说发展成一种充分独立的艺术形式,反映两国的社会思潮和社会现实。短篇小说创作不再满足于描写离奇古怪的事件,反而取材于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事件。由此,短篇小说中的神秘元素慢慢销声匿迹,现实色彩愈发浓厚。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的短篇小说集《威塞克斯故事集》(,1888)描写资本主义兴起之后,英国农村城镇的衰败景象。欧•亨利(O.Henry,1862-1910)的短篇小说多以日常琐事为题材,通过描写“四百万个普通人”[9]的生活经历反映美国社会的世态人情和善恶美丑。《爱的牺牲》(,1906)展现了19世纪美国草根阶层生活的无奈与艰辛,突出了小人物“虽身处艰苦的求生环境,仍能对他人表现出真诚的爱,做出难能可贵的牺牲精神”[9]。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的短篇小说通过描写日常生活中无从解决而常常给人带来痛苦的生活冲突来揭露人性的阴暗面,标志着他创作的新高度。《午餐》()通过作家和读者的对话以及作家的心理活动展现了读者的虚伪贪婪和作家的伪装虚荣。艾萨克•辛格(Isaac Singer,1904-1991)的短篇小说《市场街的斯宾诺莎》(,1961)“运用简练、形象的白描手法,塑造了一个真实、生动、具有某种哲学意味的形象,作者借用老鳏夫新婚前后判若两人的喜剧性变化,讽刺中世纪遗留下来的禁欲主义的残余”[6]10。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英美短篇小说出现了魔幻现实主义风格,魔幻现实主义“把现实放到一种魔幻的环境和氛围中客观地、详细地加以描写”[10],然而,魔幻色彩只是表象,小说最终传达的主旨依旧是回归现实的。伯纳德•马拉默德(Bernard Malamud,1914-1986)的短篇小说《魔桶》(,1959)是这一风格的代表作,小说把主人公烈奥·芬克勒的寻求真爱之旅描绘得虚幻离奇,以传达历经磨难才能获得生命意义的主旨。
英美短篇小说脱离神秘氛围,指向现实的外显特质还体现在随着世界格局和社会阶层的变化而崛起的少数族裔作家和女性作家创作方面。他们的短篇小说喜欢关注边缘人物,表达属于自己民族和群体的心声,这一方面为英美短篇小说提供了丰富的题材,另一方面则更加全面和具体地揭露了社会现实。夏洛特·柏金斯·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 1860-1935)的《黄色墙纸》(,1890)是窥探女性精神健康的半自传性小说,“通过叙事者颠三倒四的喃喃自语,不合逻辑的臆想和怪诞不经的幻觉,让女性长期受压迫、受禁锢、受奴役的状况得到形象而充分的言说”[6]191。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1944-)的创作始终与美国黑人运动或妇女文学密切相关。她的短篇小说《日常用品》(,1973)“在轻松诙谐的故事气氛中提出了如何保持和发扬黑人种族文化习俗的严肃问题”[6]367。
事实上,尽管英美短篇小说的题材经历了一个多样化的过程,也尽管英美短篇小说在传达主旨的方式方面有所变化,但是它们反映社会现实的主旨却始终如一。早期的英美短篇小说常常借用神秘因素强化主题的现实意义,小说的主旨主要隐藏在神话、传奇、寓言的外衣之下。到了后期,短篇小说的题材直接走向现实,倾向于更加直接地展露人物的外在行动和心理欲望。
二、心理欲望的内化
英美短篇小说虽然深受中世纪文学的影响,但是二者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却大相径庭。中世纪文学向来不重视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只作为作者的影子传达其思想观念,相反,在英美短篇小说中,人物的地位十分重要。阿诺德•贝内特(Arnold Bennett,1867-1931)一向强调:“优秀小说的基础就是人物塑造,此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11]289E•M•福斯特(E. M. Forster,1879-1970)也在其文学批评专著《小说面面观》(,1927)中对人物塑造有过专门的论述。他把小说中的人物分为“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和“圆形人物(round character)”[12]67两种。通常情况下,作家主要从内外两个角度描写人物,外部描写包括外貌、神态、语言和动作;内部描写即心理描写。通过分析英美两国代表性的短篇小说的人物塑造,可以发现构成英美短篇小说谱系的又一个重要特征,即心理欲望的内化。
英美短篇小说心理欲望的内化特质主要体现在人物塑造的重心从外部描写到揭露内心活动的转变上。我们知道,英美短篇小说在早期阶段注重建构人物的外部世界,刻画人物的生活环境。人物的性格通过他们的外貌、行为以及语言等外部描写直接表达出来。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就通过人物的外部描写揭露了他们的性格特点,例如,描写骑士紧握缰绳、驰骋疆场突显他的英勇;描写磨坊主身材健壮、收取高昂磨费突显他的贪婪;描写巴斯夫人外貌姣好、穿着时髦、周游各国突显她的新女性形象。如前所述,美国文学之父华盛顿•欧文在其《瑞普•凡•温克尔》中,把瑞普塑造成一个立体的圆形人物,他一方面淳朴善良、待人友好,另一方面又游手好闲、缺少责任感。欧文运用了大量的外部描写刻画瑞普的形象,以便读者能够直接感受人物性格。到了19世纪中期,英美短篇小说对人物的塑造出现内化趋势,以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和赫尔曼•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为代表的作家开始对人物进行心理分析。霍桑深受加尔文教派的“人性本质”和“罪恶”观念的影响,因此他的短篇小说十分重视对人物复杂心理的分析。《好小伙布朗》(,1835)探讨了人性善恶的问题,层层深入地揭示出人与生俱来的隐秘罪恶心理,反映出人内心强烈的孤独感和道德冲突。“霍桑在小说中发挥其独具一格的‘心理罗曼史’之艺术特长,用一系列的意象,如森林、魔鬼、云气和旅程等,揭示人物的内心冲突,潜心挖掘隐藏在事物背后的不易觉察的意义。”[6]159《缮写员巴特比》(,1853)是麦尔维尔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故事在围绕沉默寡言、温和坚定的巴特比展开的同时,也呈现了“我”在巴特比的影响之下摆脱认知局限性的过程。“《缮写员巴特比》与其说关注的是巴特比的生活,不如说关注的是老律师的心路历程。”[13]“我”在小说中吐露了很多有关巴特比的想法和感受,它们记录了“我”从对巴特比行为的百思不得其解到最后有所了解的态度变化。
英国工业革命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给整个人类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和挑战,面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科学技术的急剧发展和战争的强大杀伤力,人们的价值观、世界观和宗教信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英美国家的个人产生了普遍的荒诞感、疏离感和孤独感。与此同时,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的唯意志论、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的非理性主义哲学、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的直觉主义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的心理学理论也渗透到了各个文化领域。这两方面的因素催生了英美短篇小说的新潮流:运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发掘人们精神中潜意识与无意识的广大领域”[14]8。由此,英美短篇小说致力于探索人物的主观世界,展现人物的感性生活,揭露人物的心理欲望。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 H. Lawrence,1885-1930)的短篇小说尽管题材丰富且风格不一,但是在揭露人物的欲望方面有明显的内化特质。《普鲁士军官》(,1913)描述了德国军队中上尉与勤务兵之间紧张的对峙关系,“全文心理描写的句子有101句, 占全文的14.47%”[15]。然而,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劳伦斯的短篇小说尚未涉及对人物“意识流”的探索。意识流是一种“流动不已、时缓时急的思绪绵延”[16]2,涵盖了人的各种印象、感觉与直觉,以意识流为内容或题材的小说便是意识流小说,精神分析法在意识流小说中的运用尤为明显。一般来说,英美意识流小说大师是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和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他们创作的意识流作品中虽然大多都是长篇小说,但是也不乏经典的短篇小说。乔伊斯的《都柏林人》(,1914)由15个短篇小说汇编而成,运用了一种新颖独特的意识流创作技巧——精神顿悟,来展示人物错综复杂的思想情感。伍尔夫十分重视人物的感性生活和心理世界,她在谈及小说题材时说:“一切都是恰当的小说题材;我们可以取材于每一种情感、每一种思想、每一种头脑和心灵的特征;没有一种知觉和观念是不适用的。”[11]13短篇小说《墙上的斑点》(,1917)是伍尔夫的首部意识流作品,围绕着“我”抬头看到墙上的一个斑点而引发的各种遐想和思绪展开。福克纳注重挖掘人性的扭曲,通过表现人物内心活动来刻画人物性格,反映时代精神。他在短篇小说《沃许》()中花费了大量笔墨展现沃许的意识流动,通过沃许的内心独白,读者得以直视他的内心深处,从而深入了解南方社会中奴隶制的罪恶以及种植园主的非人性。
精神分析理论的流行和意识流小说的创作成就,无疑推动了英美短篇小说对人物心理欲望的兴趣。在意识流短篇小说中,人的内心世界始终处于主导地位,人物恍惚迷离和杂乱无章的意识活动是故事的主要内容,多角度叙事和摆脱时空限制是短篇小说的突出特征。不仅如此,“意识流小说不是叙事性文学,也不是趣味性阅读,因此它并不具有生动曲折的故事情节”[17],这开启了英美短篇小说的极简之路。
三、叙述极简即美
如果说英美短篇小说是在长篇小说和诗歌的夹缝中成长成熟起来的,那么,它的发展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19世纪中叶,英美涌现出大量二三流的情节小说,它们围绕公式化的情节开展故事,导致英美短篇小说陷入濒死的境地。正是这个时候,一批以意识流小说家为代表的作家对短篇小说进行了创新与变革,他们聚焦于人物的意识活动,淡化故事情节,迈出了由繁入简的第一步。随后,极简成为英美短篇小说的新趋势,体现在故事内容和题材、叙事结构、人物塑造、语言表达等方面。通过分析英美两国代表性的短篇小说的叙述风格,可以发现构成英美短篇小说谱系的第三个特征,即叙述极简即美。
英美短篇小说的简化是从故事情节开始的,英国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和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都曾对刻板的小说情节进行过批判。曼斯菲尔德著有《身居德国公寓》(In a German Pension,1911)、《幸福集》(Bliss and Other Stories,1920)、《园会集》(The Garden Party and Other Stories,1922)等多部短篇小说集。她注重从侧面观察生活,用象征的方法表现人物感情的瞬间变幻。她对故事情节的运用十分慎重,“如果一个情节发展不是完全不可避免,她宁愿放弃这个故事”[17],这也是她的小说中没有明显的故事情节的原因所在。安德森的短篇小说以简洁著称,具体体现在语言表达和故事情节两个方面,其短篇小说集《小镇畸人》(,1919)是这一风格的代表作品:一方面,小说的用词普通,句法精简,文中充满了基本词汇和独立短句;另一方面,小说几乎没有情节,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片段”,例如,伊丽莎白在街上颤栗,艾丽斯在雨夜里狂奔,柯蒂斯击碎教堂玻璃。于安德森而言,“情节观念对于一切短篇小说创作不啻是一种毒品”[18]。
毋庸置疑,英美短篇小说的情节淡化之势不可阻挡,同时,英美短篇小说的简化也不止于情节,内容和题材、叙事结构、人物塑造、语言表达等都经历了去繁化简的过程。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是推动英美短篇小说走向极简的不可忽视的力量,他的“冰山理论”体现了文学创作的极简理论。海明威在《午后之死》(,1932)中首次提出“冰山理论”,他阐释道:“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中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的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了出来。冰山在海里移动很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上。”[19]海明威在短篇小说中充分运用了“冰山原理”,形成了其独特的极简写作风格,《白象似的群山》(,1927)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首先,该小说的语言简洁客观,少有表达情感的形容词;其次,人物的关系和背景介绍都被海明威给省略了,寥寥几笔的动作描写,人物的情绪跃然纸上;最后,该小说的故事情节残缺不全,尤其是小说的结尾,含混不清,被称为“海明威式结尾”或“零度结尾”。海明威在创作小说时经常使用省略手法,仅呈现必要的、表面的成分,不仅如此,他的作品中几乎不掺杂任何主观评论,只对事物进行直接的、客观的描写。海明威的小说就好比一座冰山,读者通过水面上的八分之一叙述感悟主题,领略冰山的庄严宏伟之美。毫无疑问,正是海明威的独特写作风格把英美短篇小说推上了”极简主义”的峰巅。
所谓极简主义(Minimalism),指的是20世纪60年代在绘画、雕塑、建筑、音乐等各艺术领域中的简约流派,后来在80年代进入文学界,对小说产生巨大影响。极简主义在小说上体现为内容和语言的简化、人物的普遍化、叙述的省略以及情节的淡化。查尔斯•梅(Charles May)将此类小说的特征归纳为:“一种以省却获取意义的修辞手法;一种通过转喻创造隐喻的语言风格;一种借助描写外部现实表达心理现实的途径。”[21]由于艺术风格的契合,极简主义主要运用在短篇小说创作方面。 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是极简主义大师,约翰·巴思(John Barth,1930-)将其作品特点归纳为“紧凑、间接、现实或超现实、情节简约、外省、表面冷静”[21]。他的短篇小说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1981)讲述了来自蓝领阶层的人们为生存而挣扎的故事,是极简主义的标志性作品。《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把故事限定在一个院子里,对人物的介绍简单至极,但是却细致地描写了院子里的家具;《洗澡》以一通没有任何信息的电话结尾,故事戛然而止,没有总结和感慨,甚至没有结局;《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中的两对夫妻在喝酒的过程中谈论爱情,展现了蓝领阶层人物在面对爱情的脆弱与虚伪时,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的逃避行为。可以看出,卡佛的作品行文简洁,但却深刻揭示了现代美国社会中人们所面临的生存难题。极简主义的另一位代表作家是托拜厄斯·沃尔夫(Tobias Wolff,1945-),他以短篇小说闻名,著有《在北美烈士公园》(,1981)、《重回尘世》(,1985)等短篇小说集。《雪中猎人》(,1981)情节简单,叙述省略,仅仅通过对人物行为和简短的对话来揭示人物关系及其心理变化。小说丰富的主题——男性同盟间对权力的争夺、人性的残酷以及人类对自然的征服欲望,也通过沃尔夫的极简主义创作手法展现出来。
如今,极简已然成为现代英美短篇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为英美短篇小说创作提供了新思路。但仍应指出,极简仅仅是英美短篇小说的叙述风格,它营造出的沉默是为了牵引出读者对作品丰富且深刻内涵的思考和辨析。“沉默是一种无声的诱导,一种召唤激情和哲思的邀约。”[22]在极简的沉默和思想的激情之间存在一种无可比拟的张力美。
结语
英美短篇小说在各类文学形式的孕育下诞生,又在长篇小说和诗歌的夹缝中生存;它经历了低谷,而后在数位优秀小说家的革新之下得以涅槃重生。在这跌宕起伏的发展历程中,英美短篇小说谱系形成了独具一格的特征。首先,它们脱离了中世纪的神秘氛围,越来越清晰地向读者传达现实意义;其次,它们改变了外部描写的方法,转而对人物欲望进行直接的心理描写;最后,它们摆脱了繁杂的表现形式,以极简表达丰富且深刻的内涵。近年来,英美短篇小说创作再次进入繁荣期,短篇小说频频获奖。“现代短篇小说巨匠”[23]莉迪亚•戴维斯(Lydia Davis,1947-)获2013年布克国际奖;本杰明•艾利尔萨恩斯(Benjamin Alire Sáenz,1954-)凭借短篇小说集《肯塔基俱乐部每件事的开始和结束》(,2012)获2013年福克纳文学奖;亚当•约翰逊(Adam Johnson,1967-)凭借短篇小说集《幸运微笑》(,2015)获得2015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安妮·普鲁(Annie Proulx,1935-)著有3部短篇小说集,获得2017年美国国家图书奖终身成就奖;迪莎·菲利亚夫(Deesha Philyaw)凭借处女作——短篇小说集《教会女士们的秘密生活》(,2020)获得2021年福克纳文学奖。由此可见,英美短篇小说已成为不可轻视的文学形式,具有重要的创作价值和广阔的研究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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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ternalization, Internalization and Minimalism: A Genealogical Study of British and American Short Stories
LU Dao-fu, HHANG Peng-y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Guangzhou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06, Guangdong)
The short story is a genre existing independently of novels, and can be divided into several genealogies in the history of world literature based on its kinship. The British and American short stories belong to the same genealogy. It is easy to find from the representative short stories of Britain and America that, despite the differences in their origins, themes and plots, the British and American short stories still share three important characteristics in constituting the short story genealogy. These characteristics are externalization of substance expression, internalization of psychological desires, and beauty of simplicity in narrative. The study indicates that a holistic study of the British and American short story genealogy can not only provide insight in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British and American short story, but also provide an opportunity to grasp the development tendency of the short story, thus providing useful inspiration for the re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 and the writing of short stories.
British and American short stories; externalization of substance expression; internalization of psychological desire; beauty of simplicity; genealogical study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1.06.12
I106.4
A
2096-9333(2021)06-0079-07
2021-09-28
陆道夫,安徽六安人,广州大学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西方文论,典籍英译;黄鹏燕,江西赣州人,广州大学在读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西方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