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一种重要的学术表达方式
2021-02-27彭知辉
彭知辉
□修辞学论坛 主持人:高群教授
“我说”:一种重要的学术表达方式
彭知辉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北京 100038)
学术论著用于表达“我”(作者)的学术观点,属于“我说”。但在当前学术写作中,用“他说”取代“我说”已成为学术表达的惯例和定规,由此导致学术表达日益单一与僵化。其实,“我说”根植于我国学术传统,在现代学术发展中仍有一席之地。它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学术表达方式,也是学术写作的内在要求。在学术写作中可以采用多种形式来表达“我说”,如通过第一人称直接表达“我说”,通过隐含作者来表达“我说”,或隐身于文本中来表达“我说”。“我说”作为一种学术表达方式,可以在学术选题、研究对象、文本形式和语言风格等方面,推动学术写作的发展与创新。
学术写作;学术表达;学术观点;学术论著
学术写作存在两种表达方式:一是“我说”,即作者现身,直接表达学术观点;二是“他说”,即作者隐身,间接表达学术观点。作者作为学术研究活动的主体,同时也是学术论著的具体执笔者,照理来说,学术表达方式应该是“我说”。然而,按照当前的学术规范,“他说”是一种“法定”的表达方式,用“他说”来表达“我说”,是学术表达的基本模式[1]18-24,30。“我说”则少有人尝试。“他说”定于一尊,“我说”遭到压制,这样造成学术表达方式的单一,导致学术写作陷于僵化。笔者认为,“我说”在学术写作不可或缺,应该让“我说”来丰富学术写作的表达方式。为此,本文将具体阐述“我说”作为一种学术表达方式在学术写作中的地位,分析“我说”在学术写作中的主要表现形式,探讨“我说”在推动学术写作发展与创新方面的意义。
一、学术写作中“他说”的实质及局限
学术研究是一项具有鲜明的个体性特征的知识生产活动。学术写作是学术研究的延伸,是将知识生产的最终成果呈现出来的过程。将学术成果表达出来,形成学术论文或专著。从叙事学的角度分析,学术论著属于叙事作品。叙事学是“研究叙事的本质、形式、功能的学科”[2]3。叙事原本是关于事件的叙述,即“讲故事”。现已拓展至人类的各种文化活动,凡是“把人生经验的本质和意义传示给他人”的行为,都可视为叙事。如小说、神话、寓言、诗歌、戏剧、新闻,乃至朋友间的闲谈,都少不了叙事。叙事的媒介“不局限于语言,可以是电影、绘画、雕塑、幻灯、哑剧等等”[3]。学术写作是为展现学术观点而开展的一种叙事行为,所形成的学术论著具有叙事作品的特征,因而可以借鉴叙事学理论来研究学术写作。
任何语言表达或对语言表达的记录都有叙述者。所谓叙述者,是指叙事作品中陈述行为的主体,即叙事作品中的“声音”或“讲话者”[4]。叙述者是“表达出构成本文的语言符号的那个行为者”[5]139,并不一定就是叙事作品的作者。当前学术论著的叙述者,通常是由难以确指的“他”来担任:或者为“缺席的叙述者”,即难以发现叙述者的身影,造成一种无人叙述、直接呈现的印象;或者为“隐蔽的叙述者”,即叙述者若隐若现,难以发现其身影[2]218-222。笔者将这种学术表达方式,称之为“他说”。即拟设一个治学严密周谨、性格谦和内敛、语言表达庄重平和甚至有几分寡淡无趣的叙述者——“他”,来陈述作者即“我”的学术观点。
学术写作实际上是陈述“我”(研究者兼作者)的学术观点的一种叙事行为。就学术写作的内在本质而言,它其实就是“我说”。那么,学术论著自然可以让“我”来充当叙述者,直接陈述“我”的学术观点。然而,在当前学术写作中,“我说”并不是一种普遍的学术表达方式,“他说”反而是学术表达的惯例。其实,叙述者无论是“我”还是“他”,其实都归之于“我”[5]140-141,即都是作者在背后操纵叙事行为;学术表达无论是“我说”还是“他说”,其实无一不是“我说”,即表达作者的学术观点。那么,在学术写作中,为什么要将“我说”转换成“他说”,或者说,通过“他说”来表达“我说”?
通常,学术论著“必须基于读者共同认可的视为真理的事实”,独立于作者的“个人情感和信仰之外”,来表达学术观点[6]。虽然是“我说”,但表达的应该是超脱于“我”而具有普遍共识的内容。让“我”隐身,显然是一种合适的表达策略。而且,学术写作不是一种纯粹的“我说”(自我言说),而是“我”面向读者“说”,是一种“从读者的角度以书面形式思考”的表达方式。由于读者的介入,作者“不能以自己喜欢的形式写作”,学术写作变成了“为别人写作”,因而必须遵循“为他人写作而设定的限制”。这样,在学术写作中,读者在一定意义上“塑造”了作者:为寻求扮演一个适合于与读者对话的“角色”,作者需要“为读者创造一个角色”[7]12-17。学术写作在构建“作者-读者”的联系时,“我说”就不是一种最恰当的表达方式了。因为它显得居高临下,不够平和、谦逊,容易与读者产生心理冲突;显得具有较强的主观色彩,不利于获得读者的普遍认可;作者与读者之间缺乏合适的中介,学术距离过近,不利于学术交流。采取“他说”这种表达方式,则可以避免上述问题。由于“我”隐身了,与读者对话的角色似乎不再是作者,而是一个不预设立场、没有偏见的“他”。这样,作者本人保持不介入的姿态,就可以达成一种客观、中立的效果。在“作者-读者”的联系中,能构建一种彼此取信、相互独立的关系。可见,相较于“我说”,“他说”能收到更好的学术表达效果,可以赋予“学术写作理性、客观、中立等特定内涵”[1]18-24,30,故而它成为学术写作一种主要的表达方式。
当前,“他说”定于一尊,成为学术写作之惯例、定规。在由“他说”所构建的“作者-读者”关系中,“我”完全隐身,让读者陷入“谁在说”的困惑中,这样反而切断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联系。而且,当“他说”成为“法定”表达方式,学术写作就成为一种“套路”, 成为一种重复性、机械式的操作。学术写作原本是一项主体性鲜明的活动,没有经过“我”的浸润,所形成的学术论著有可能是没有感情、没有生命的“身外之物”。这样,学术表达日益僵化、刻板,学术写作失去了个性和灵活性。学术研究融入了学者的生命与激情,“我”贯穿整个学术研究活动。可为了规避“我说”,造成“我”的消失,这使得学术写作失去由主体投入而带来的类似生命体验的激情、活力。采用“他说”方式“制造”的学术“产品”,成为标准化部件,无个性可言,无灵性可言,无创新性可言,难以让读者产生共鸣,不足以激发阅读的兴趣。此外,于作者之外拟设形形色色的叙述者“他”,通常是为了获得某种特殊的表达效果,这在文学艺术活动中比较常见。学术写作无须追求艺术创新,故不妨由“我”来担任叙述者,让“我说”回到学术写作中,以救“他说”之弊。须说明的是,作为一种学术表达方式的“我说”,既指作者在学术论著中公开亮相,以“我”为叙述者;也指在学术论著中,毫无隐讳地表达自己的情感、立场、兴趣、生命体验、价值判断等,甚至形成读者可知可感的、性格分明的作者形象;还指学术论著在选题、体例、结构、语言、风格等方面,凸显“我”之旨趣,标举个性,独树一格。
二、“我说”:一种不可或缺的学术表达方式
“无论什么书都是第一人称在发言”[8],因为都是作者即“我”在陈述。如果“我”亮明身份,直接充当叙述者,那就成了“我说”。在我国古代文献中,“我”虽不常见,但早已有之,如《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文解字》收录有“我”字,并将它解释为“施身自谓”;段玉裁注解为“用己厕于众中,而自称则为‘我’也”[9]。在我国古代学术著作中,“我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存在。《老子》一书中,“我”一词出现在十七、二十、四十二、五十三、五十七、六十七、七十等多章。如二十章:“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老子以“我”自语,“表达他的心境和精神意境”,“自语着人的忧愁与欢喜”[10]。这样一个落落寡合、遗世独立的“我”,其人格魅力,熠熠生辉,使得《老子》所表述的观点更具可信力、感染力。司马迁“发愤著书”,《史记》“成一家之言”,他以“太史公曰”的方式,直接而鲜明地表达“我说”。沈从文在读《史记》“列传”时感觉到,司马迁将个人的生命体验融入到了传记中,是“作者和传中人两种人格的契合与统一”。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司马迁“有情”,即“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11]。
随着现代学术规范的确立,“我说”这种学术表达方式较为少见,但有时仍夹杂于论著中。例如,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开篇写道,“东晋孙恩之乱与滨海地域之关系,旧史纪之已详,且为人所习知者也。若通计先后三百余年间之史事……悉用滨海地域一贯之观念以为解释者,则尚未之见。故不自量,钩索综合,成此短篇。或能补前人之所未逮,而为读国史者别进一新解欤”[12],贯注一种明显的“我说”意识。这是该文立论的宗旨之所在。文中凡标“案”而引出的文字实际上都属于陈寅恪的“我说”。陈寅恪晚年撰写的《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熔史才、诗笔、议论于一炉”[13],将身世感怀、世事感慨融入其中,更具鲜明的“我说”色彩。再如,钱锺书《管锥编》采用一种客观、平实的方式来表述,仍时常会用“窃以为”的方式引出自己的学术观点。而且行文中,钱锺书时有逸笔。如“《晏子春秋》内篇《杂》下之一讽齐景公‘悬牛首于门而卖马肉于内’,此言常施于卖主者也。然倘买客舌不知味,目论耳食,其将见市招而购老马之蹄,谓为绉牛之腴,朵颐大嚼,且以妖享太牢自夸而夸诸人。谈艺者轻心轻信,顾名忽实……皆可作如是观,无一非悬门之牛首耳”[14]815,幽默风趣,隐然可见其“我说”的冲动。
作为一种学术表达方式,“我说”根植于我国学术传统,在现代学术发展中仍有一席之地。当代学者钱理群回顾自己的学术历程,不无感慨地说:“让我醉心的研究,是带有强烈个人性的,不受‘趋向’‘潮流’限制的研究。在这些更富有想象力的研究中,将出现人们意想不到的课题、思路、角度与方法,它是不可规范,无以归类的。人们开始可能因为其研究路数‘野’,以及不可避免的种种疏漏、缺陷,而不能接受,但这类研究往往给学术发展带来新的可能性,注入新的活力,即便在某些方面它是不可重复的,但也仍然显示出创造性生命的魅力,并且真正体现了学术研究的个体性本质。”[15]“我说”作为一种学术表达方式别具一格,甚至有些“野”,但它体现了学术研究的“个体性本质”。它的存在,可以让学术表达更有活力、魅力。
“我说”在学术论著中不可或缺,其实是学术写作的内在要求。学术写作是一种直接展示自我、构建作者身份的学术话语行为。作者必须通过文本构建自我权威身份,这样学术观点才能被读者理解、接受。如果尽是“他说”,作者隐身于外,让人感觉不到“我”的存在,那么,作者及其学术表达的权威性就会受到质疑。采用“我说”这种表达方式,有利于构建作者的权威身份。学术写作是一种学术表达与学术交流行为,作者应当运用恰当的话语策略,与读者互动[7]15-19。通常,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互动包括“立场”(stance)和“介入”(engagement)两种方式。立场,就是以作者为导向的互动,直接展示作者的态度、观点、判断等。介入,就是作者与读者建立适当的关系,引导读者解读文中所述命题、观点等[16]。立场和介入都体现了“我”的在场,它们都是“我说”的体现。
三、学术写作中“我说”的具体表现形式
在学术写作中,无论是作者采用第一人称直接“说”,还是通过隐含作者间接“说”,或是作者“我”隐藏在文本中来“说”,都是“我说”这种学术表达方式的具体体现。
(一)通过第一人称直接表达“我说”
学术写作重在表达作者的学术观点,原本是由“我”来“说”,可以采用第一人称方式来表达。然而,在我国学术写作规范中,提倡“他说”来替代“我说”,主张用第三人称而不用第一人称。其实,在国际学术写作中,第一人称代词的运用近年来已经越来越普遍。有文献对英国本科生学术写作中“I”的使用频数进行统计,发现包含有“I”的自然学科文本占36.47%,社会科学文本占55.78%[17]。在以往的学术训练中,强调摘要的独立性、客观性,要求使用第三人称,而不允许使用“我”“作者”“本文”等第一人称方式来表达。有文献选取2005年中外各200篇语言学方面的英文学术论文摘要为语料进行分析, 发现摘要中第一人称代词(“I”和“We”)出现的频率存在很大差异,国外达到51.52%,而国内仅6.94%(其中“I”的出现频率为0)[18]。可见,第一人称表达方式在学术写作中已得到越来越广泛的认可。我国在学术写作中限制运用第一人称方式来表达“我说”,已经滞后于国际学术发展趋势,需要进行调整与变革。
学术写作通常采用“张三说李四说,我认为”的逻辑框架[19]。“我认为”体现学术研究的创新之处,是学术写作的核心,当然可以采用“我说”的方式来表达。在《黑天鹅:如何应对不可预知的未来》一书中,作者塔勒布时常现身说法。例如,在该书第一章,作者通过自身经历阐述人类思想存在的三重迷雾[20]20,让人觉得亲切,也很有说服力。有时,作者在阐述“我认为”时,将“我”隐藏起来,其实仍然是“我说”。例如,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写道:“画中所见满汉文武百官,袍服俱备,至于一般平民,衣着和本图还是相差不多。可知直至乾隆时,官服虽已用法律规定,等级区别分明,但江南一带平民衣着式样,还始终保有一些晚明固有风格,变化并在太多”,“《红楼梦》一书中王府大宅布局,虽为北京所常见,但叙述到妇女衣着如何配套成分,都显明是江南苏州、扬州习惯。据故宫藏另一《雍正十二妃子图》所绘衣着,可知这时期宫廷里嫔妃便装已完全采用南方式样”[21]693、736。透过“可知”等表述,仍可窥见“我”的身影。可见,在学术表达中,“我”或隐或现,始终是不可缺席的。
(二)通过隐含作者来表达“我说”
在学术写作中,即便文本中没有出现“我”,仍然会存在一个由文本构筑并由读者感觉到的作者形象,即“隐含作者”。它是作者的“第二自我”,是作者的“隐含的替身”[22]。“隐含作者”是作者以文本为依托,隐含在作品中的形象,是读者从整个文本中推导并建构出来的作者形象[23]。“隐含作者”虽与“我”(作者)有异,但往往是“我”的化身,代替“我”进行表达。学术写作同样存在“隐含作者”,通过“隐含作者”来表达“我说”。在文学创作中,隐含作者不能等同于真实作者。但在学术写作中,隐含作者通常与作者本人没有根本性区别;作者的思想观点、价值判断和立场倾向等,都会通过“隐含作者”体现出来。
例如,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通过资料的引用、串联,客观而平实地呈现沈从文后半生的精神活动。全书似乎看不到“我”——那个用个人的思想观念来解释与评判沈从文作品及其思想的作者。然而,正如著者所言,一个研究者怎么可能“没有他自己的感受、他自己的观察、他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内在的自我”?只不过是在书中,这个“内在的自我”保持一种隐含的、内敛的状态。“我”藏身于字里行间,该书因而始终保持“内在的叙述冲动”。这种叙述冲动富含激情且有所节制,饱满而不张狂,带给读者无尽的回味与思考[24]。因此,在《沈从文的后半生》一书中,读者仍能感受到“我”(隐含作者)的存在,并在“我”的导引下,形成自己的阅读体验。
(三)隐身于文本中来表达“我说”
任何学术活动,包括学术写作,都离不开那个真实存在的“我”,即作者自己。学术研究及学术写作是一项主体性极其鲜明的活动,“我”始终不能离场。这个“我”,只有强烈而鲜明地参与、投射到研究对象中,学术研究才有生命力。沈从文后半生由文学创作转向文物研究,有社会变革所带来外部压力方面的因素,但同时也是沈从文基于个人爱好自主选择的结果。他对历史文物一直有着自然的爱好。而且,这种爱好,来自于对生命的体悟。他认为,通过文物,可以“认识其他生命”,发现“工作成果以外工作者的情绪或紧贴,或游离”。它们“逐渐浸入寂寞生命中,娱乐我并教育我,和我生命发展严密契合分不开的”。于是,文物不仅是沈从文的研究“对象”,而且也内化为他自我生命的滋养成分。陶瓷、漆器、丝绸、服饰这些“物”,在沈从文看来,无不“有情”,“看到的是人,人的聪明,人的创造,人的艺术爱美心和坚持不懈的劳动”,“那个产生动人作品的性格的心,一种真正‘人’的素朴的心”[25]。《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是沈从文“对‘抽象的抒情’的最后的回答”。这本书“有强烈的随机意味,而这个随机的意味总是因为一件对象而兴起”,“因为这样一个对物、物象、对象、风物的延伸的理解,沈从文开始他‘缘情’的书写。”[26]“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汪曾祺在沈从文80岁生日时写的这首贺诗,道出了沈从文文物研究及其著述的真谛[27]。《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潜藏着沈从文这个“我”,熔铸着沈从文的“情”。将沈从文这种渗入自身“情”的文物研究,称之为“抒情考古学”,可谓精当[28]。
无论是整个学术研究活动,还是学术写作这一具体环节,通常都存在一个饱含激情、思维活跃、充满想象力的研究主体——“我”。正是因为这样一个“我”的存在,即便是平和、朴实、冷静的文字,我们仍能发见那深藏潜伏的“我”,读出感动,读出兴奋。例如,黄裳在读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时,感觉与读沈从文的散文集《湘西》一样,“得到的也是差不多相似的满足与悦乐”,“时时会感受一种‘左右逢源’之乐”[29]48-56。
四、让“我说”推动学术写作的发展与创新
学术写作并不是一种自由的创作。然而,“即使在传统的象牙塔内,也留有张扬个性和创造性的足够空间”[30]。让“我说”回归学术写作,可以改变“他说”一统天下的沉闷格局,为学术写作带来生机与活力。这不仅是学术表达方式的一次变革,而且将使学术写作得到解放,特别是让学术写作主体获得解放。如此,学术写作将充满无穷的乐趣与魅力:“我”不必扭扭捏捏、羞羞怯怯、躲躲闪闪,而是直接登场亮相;不必小心翼翼,不必借助“窃以为”“愚以为”,就可以直接发表源于“我”独立思考、具有个性化的学术观点;甚至,“我”还可以自如地、自由地表达个人情感、主观态度……倡导“我说”,就是主张学术写作中的“主体自觉”:“我”可以自主选择论题,可以探索新的文本形式,可以运用个性化语言,可以不受既有规范的约束……让“我说”成为一种重要的学术表达方式,这样,学术写作不再那么枯燥乏味,可以实现作者灵性的飞扬,情感的投注,意志的勃发。
(一)学术选题上的“我说”:倡导个人兴趣
既是“我说”,那么在学术研究的选题上就应该倡导个人兴趣。沈从文对历史文物有独到的兴趣爱好,所留意的是那些时人并不看重的“花花朵朵坛坛罐罐”之类的“杂文物”。为此,他要承受“主流‘内行’的学术压力”,长期不被理解,屡受质疑。即便如此,沈从文“在大多数人难以理解情形下守信本职,过了整整三十年”[21]750。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文物研究才显示出“不同于时见的取舍和特别的价值”[31]。季羡林以耄耋之年著述《糖史》,是缘于他的发现,即糖的传播“隐藏着一部错综复杂的长达千百年的文化交流的历史”。基于对文化交流现象的浓厚兴趣,他对糖史这样的选题“怦然心动”,最终历时17年,完成了这部73万余字的巨著[32]。格拉夫敦《脚注趣史》选择为人所忽略的“脚注”作为研究对象,为脚注写一部历史,重构脚注的根源和发展路径。这样新颖别致的选题,源自著者发见脚注的历史“充满了未可预期的人文和思想意趣”。因而他愿意投注大量精力,来发掘“史学史尚未被述及的部分中很多幽暗的角落”[33]。
在研究选题上尊重个人兴趣,学术研究才能具有一以贯之的动力。如果以“他说”为鹄的,迁就“他说”,固守现有学术领域,类似“糖史”“杂文物”“脚注”这样另类的选题,恐怕难以成为学术研究对象。尊重“我说”,就能解放“我”这一研究主体,就能给学术研究带来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二)研究对象上的“我说”:融入个人情感体验
既是“我说”,那么就不妨在研究对象上灌注情感,甚至打上“我”的烙印。钱锺书曾指出:“大学问家的学问跟他整个的性情陶融为一片”,“每一个琐细的事实,都在他的心血里沉浸滋养,长了神经和脉络。”[34]然而,受“他说”这种表达方式的限制,“我”(作者)对于研究对象似乎漠然置之,其情感在学术论著中常常潜隐不露。这样,作者的情感抑制至无,学术论著的可读性也大大降低。这种“丝毫不流露一点情感”的表达方式,“阉割了自己,也阉割了读者”[35]。学术研究原本浸润着学者的情感,学者为何不能“有情”于研究对象?陈寅恪晚年撰写《柳如是别传》,融入个人生命体验,“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36],形成了一种带有明显情感倾向的表达风格。可见,在不影响观点表达的前提下,“我”不妨情动于中而形于外。
如前所述,沈从文“有情”于历史文物研究,这在他的学术论著中时有体现。例如,在《从文物来谈谈古人的胡子问题》一文中,沈从文因为无法容忍“与文物所有常识不尽符合”的细微错误,故而“小题大作”,追根溯源,历叙不同历史时期有关胡子的特征及习俗。“一说到文物,就‘如同小孩穿新鞋,过新年的一般’,立即激动起来”[29]48-56。其人如此,其文同样如此。文中历数不同历史时期史料文献,举证关于男性胡须的社会风尚及式样的变迁,真是喋喋不休,如数家珍。对于自己所总结出的“文物和文献互相结合印证的研究方法”,沈从文信心十足,在行文中,有时摇曳多姿,颇见性情。例如,“此外还有个弄狮子的醉拂草林,并且还是个大胡子洋人!我们能说这是美男子特征吗?不能说的”,“历史上不是明明记载过某一时期,见鼻梁高胡子多的人,即不问情由,咔喳一刀”,“一般毛胡子倒多依旧表现到身份较低的人物身上。如韩干《双马图》那个马夫、《萧翼赚兰亭图》那个烹茶火头工,咸阳底张湾壁画那个手执拍板的司乐长,同样在脸上都长得是好一片郁郁青青”[37]。沈从文在学术写作中表达自己的见解时,是“勇敢的、痛快的,毫不吞吞吐吐,支支吾吾”[29]48-56。他的学术论著处处可见真性情,如同他的小说、散文,同样“到处还有‘我’”[38]。这反映出沈从文严谨、谦和外的另一种风范:直率、真挚、热情。正是这种性情的融入,读者可以从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及其他学术论著中读出作者对于自己研究对象的感情投入,感受到作者的人格魅力。
(三)文本形式上的“我说”:探索文体创新
既是“我说”,那么在学术写作的文本形式上就不妨有更多的探索。一般认为,学术写作目的在于表达重要的学术发现,至于文本形式,只须遵从固定体例即可。“他说”既成为普遍尊奉的学术表达方式,也就无须由“我”(作者)来专力经营、探索新的文本形式。人们在习惯于遵循固定体例,忽略文本形式的创新(也不允许创新),这样学术论著的文本形式日益固化、僵化,出现大量“目录索引”式学术作品,即“像写目录索引那样去写书”[39],故无需阅读,其观点内容显露无遗。当然,这类论著带给人们的阅读体验,自然等而下之了。
其实,通过精巧的文本形式来表达学术发现,这应该是学术写作中“我”(作者)着力追求的目标。《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简称《叫魂》)在学术著作文本形式的创新方面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作者孔飞力是“一个极会讲故事的人”,表现出对学术著作与众不同的形式关怀。《叫魂》将“事件”演绎成“故事”,用“一系列稀奇古怪、扑朔迷离的故事和案件串联”,从民众、官僚、君主等角度来重构出三个不同版本的故事。三个故事纠缠交错,但又各自线索分明[40]。全书围绕“叫魂”这一个案开展多侧面的描述,层层铺垫,环环相扣,直到最后才得出结论[41]。这样的著作,扣人心弦,引人入胜,同时又引发读者深刻的思考。
学术写作文本形式的创新,应该不拘“常体”,允许“变体”的存在。林耀华《金翼:中国家族制度的社会学研究》采用小说体的方式叙述两个普通家族的兴衰史,对中国家族制度进行社会学的研究,可以视为一部“充满丰富经历的激动人心的小说”[42]。该书集真实性、历史性和理论性为一体,是一部严谨而科学的学术经典。它所叙述的内容都是来自运用社会人类学调查方法获得的事实,只是以小说体例来反映作者的调查成果和观点,是小说形式和社会学内容的完美统一[43]。史景迁《康熙:重构一位中国皇帝的内心世界》是一部别开生面的史学著作,它采用“以自传体的形式”“透过康熙之口”,给读者提供了一部“悠游康熙帝国世界的导览”[44]。这样一种文体自成一格,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著史风格。精心构建文本,别创学术文体的“变体”,这是学术写作突破“他说”,尊重“我说”的结果。这种文体创新,是在“我说”的推动下,“我”觉醒之后积极探索的结果。
(四)语言风格上的“我说”:张扬个性
基于“他说”这种表达方式,学术写作基本上形成了一种千篇一律的语言风格:客观——不偏不倚,保持中立,纯粹的学理式论证;冷静——不冷不热,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平实——用语朴实,庄重,通俗,不用修饰性词句。这样一种语言风格,如果千人一面,读来就会枯燥乏味,难以吸引读者。其实,学术语言不必尽如此。既是“我说”,那么学术写作的语言风格也就可以个性化、多样化。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论断谨严精辟,语言表达生动活泼,具有鲜明的个性化色彩。如论《金瓶梅》,“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再如论《儒林外史》,“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45]。语言典雅、凝练,具有很强的可读性。钱锺书《管锥编》有时语带幽默,如“人之作恶犯罪,固常出困乏所逼迫,复每由泰甚而恣肆。是以富贵能移,饱暖思淫;色荒禽荒,玩人玩物,皆非高资大力莫办。至于竞权争利,不惜越货残民;嗜利之心随聚敛而继长,揽权之欲与威势而俱增,其‘不顾廉耻’,视‘饥寒无告’之穷氓,盖倍蓰抑且千百焉”[14]1442,类似杂文笔法,尽嬉笑怒骂之能事。
学术论著在语言表达上虽然不能完全无视学术规范,但也不必严守固有范式。有时即便是穿插个别别具新意的语句,也能收到别开生面之效。《脚注趣史》是一部严谨的学术著作,作者时常于冷静而明晰的叙述中,间或有形象、生动的神来之笔,如“在一些匀整的人文主义的经典史撰里,有着如云石一般熠熠生辉的不带脚注的拉丁文”,“用一股新古典主义轻蔑的北极寒风吹萎了他们对于过去进行想像性再创造的鲜嫩萌芽”[46]。这样一种个性化的语言,使得文字活泼、生动,为学术论著增添了魅力。《叫魂》语言活泼生动,绝少刻板的学术话语。开篇写道:“1768年,中国悲剧性近代的前夜。某种带有预示性质的惊颤蔓延于中国社会:一个幽灵——一种名为‘叫魂’的妖术在华夏大地上盘桓……这是一个看上去正值盛世的时代。但它的种种状况,是否已在黑色妖术的掩饰下发出了非如此便不能为人感知的关于未来的警告”[47]。这种形象化的语言,讲故事的叙述方式,迅速抓住了读者。《黑天鹅:如何应对不可预知的未来》没有严格遵循学术著作的规范,作者将它定位为“一本表达原创思想的随笔”。他在书中不时任意游骋,以犀利的笔触表达自己的嬉笑怒骂。例如,嘲讽那些穿着深色西服、怀着程式化思维而表情严肃的商业人士:“他们套话连篇,喋喋不休,在谈论随机事件时大量使用‘因为’这个词”;嘲讽那些见解平庸、思想保守僵化的教授:“骨瘦如柴,同典型的‘大人物’一样,非常珍视自己的名誉,没有发表任何条条框框以外的观点,没有笑一次”[20]38,129。这样一种自由随意、纵横恣肆的语言风格,较之装腔作势、过度理论化的学术化表述,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
让“我说”回到学术写作中吧。当学者可以自说自话,个体特征、情趣、风格、风度得以凸显,那么,我们就能体验到学术的魅力,学者的魅力,学术论著的魅力。当然,本文主张学术写作由“他说”转向“我说”,并不是说要完全废弃“他说”。而是强调,让“我”在学术写作中活跃起来,让“我说”丰富学术表达方式,这样就可以弥补“他说”的不足。实际上,“我说”“他说”并行不悖,可得而兼之,美美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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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ay”:An Important Academic Expression
PENG Zhi-hui
(People’s Public Security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38)
Academic literature is used to express the academic views of “I” (the author) and belongs to “I say”. However, in current academic writing, replacing “I say” with “he says” has become the convention and rule of academic expression, resulting in academic expression increasingly single and rigid. In fact, “I say” is rooted in Chinese academic tradition and still plays a role in modern academic development. It is an indispensable way of academic expression in academic literature and an inherent requirement of academic writing. In academic writing, “I say” can be expressed in various forms, for example, directly through the first person, through the implied author, or hidden in the text. When “I say” becomes an important way of academic expression, it can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and innovation of academic writing in terms of academic topics, research objects, text forms and language styles, etc.
academic writing; academic expression; expression of academic views; academic literature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1.06.06
G304
A
2096-9333(2021)06-0037-09
2021-10-25
彭知辉(1971- ),男,湖南双峰人,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学术写作、公安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