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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健:用摇滚诠释这个世界

2021-02-27

中外文摘 2021年3期
关键词:崔健演唱会

很难把崔健单纯定义为“摇滚歌手”:他是自由音乐人,也是剧变记录者。他的歌词,开创并标示了汉语新高度;他的写作,直击中国社会文化的命门死穴。如今的崔健大概会困惑,“美丽新世界”太浅薄,所以他无用武之地。不过,他看尽眼前楚剑吴钩,从来平生未低头。

宁可挨打,也不愿说一句假话

除却演出,崔健的曝光率一向不高。以至于年轻人听到这名字,可能只有刻板印象:“唱摇滚的,戴顶红五星帽子。”

崔健原本不叫崔健。他的父亲崔雄济曾经去过朝鲜,是空军乐队功勋演奏员,母亲张顺化生于朝鲜,是中央民族歌舞团成员。父亲有浓厚的军人情结,想让孩子诞生在建军节,然而直到1961 年8 月2 日凌晨5 点,崔健才呱呱坠地……

为补遗憾,父亲给他取名“崔建军”,生日改为8 月1 日。父母汉语水平不太高,以致他童年有口吃的毛病。长大后,他觉得名字缺乏个性,另起了一个名字叫“崔健”。

由于父母工作繁忙,崔健很小便被全托,孤独的童年使他比同龄孩子好奇心更强。幼时崔健跟父亲去东四人民商场,看见一个老头走在路边吃冰棍儿,他直接问人家:“大爷,这么冷,您还吃冰棍儿?”老头吓一跳,没理他,笑着走了。崔健又问父亲:“冰棍儿不是应该在夏天吃的吗?”

老式录音机流行时,他特想要一台,跟母亲借了464 元,并保证以后会还。那个年月,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但看儿子想要,妈妈还真就借了。崔健欢天喜地买回家,第二天便好奇给拆了,拆完之后,装了一天,也没能给装回去。怕被父亲责难,他本来想撒谎,谎言尚未出口,脸已憋得通红。

崔健父亲曾说:“我儿子就那德行,宁可挨打,也不愿说一句假话。”好奇,这项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往往会随着年龄增长,渐渐衰退,见怪不怪,不愿再问“我不明白”,不敢再让“不明白的我”展现出来。崔健却一直用“我不明白”的勇气,写自己的答案。

小学时,他当过班长。作文写得好,快板书也不错。那个时代,不允许个人规划自己的人生,若崔健长大,惯例要上山下乡当知青。父亲想他学件乐器,这样能进文艺团体,留在城里。手风琴,不喜欢;双簧管,给扔了;父亲气不打一处来,崔健拿起他的小号,挺费劲地吹了两声——“我喜欢这个!”

身形瘦弱的他,在小号上展现了异于常人的天赋,没练几天,便搞定了流行歌曲《我爱我的台湾》。老师希望他当作家,崔健却坚决不改行。半年后,他就能熟练地驾驭《长征组歌》,一年后,更是吹出了《贝尔曼小号协奏曲》。

父亲被儿子的才华给震撼了——这可是许多人半辈子也吹不好的曲子呀!沈阳文工团招收他,母亲嫌离家太远,给推了;北京文工团来人问,崔健瞒着母亲把事儿定了,学校却以“说走就走像什么话”,制止了他。中学毕业,上山下乡结束,崔健成了待业青年。

父亲很宽容:“不想上班你就先在家待着,有适合你的事再去。”适合的事终于来了:崔健考入北京歌舞团,成了专业的小号演奏员。他的叛逆开始显现:蓄起了一头长发,父亲让他剪掉,他直接给剃成个光头,回家跟老爸炫:“这下您老满意了?”

没多久,崔健背了把20 元的吉他回家。父亲问:“怎么,小号你不想吹了?”崔健反问:“吹着小号我怎么唱歌?”父亲忍不住用忧虑的目光注视着儿子,但他无法料想,他的儿子会用这把吉他,让中国成千上万的青年为之痛哭流涕……

崔健向一位只会三支曲子的蒙古工人学吉他,没过半个月,崔健会弹的曲目就超过了他。他翻唱日本电影《人证》的插曲《草帽歌》,歌声苍凉凝重,曾把一位姑娘听至当场落泪。他并不满足翻唱,开始尝试着原创,写下《我爱我的吉他》《艰难行》。随后,他与刘元等六位音乐人组成了“七合板”,取意乐队中七个人都黏合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乐队演奏西方流行音乐。首场演出,在政协礼堂。这是中国第一支这种类型的乐队。其后,他录制专辑《梦中的倾诉》和《浪子归》。这时期的作品,并没有强烈的摇滚色彩,更多的则是一些乡村与民谣的韵律。

当时崔健虽有名,但远不是“大佬”,即便在乐队,他也只是三位主唱之一,纵使出了专辑,仍被主流当成“混子”。团里女书记找“七合板”成员谈话:“你们要么在团里好好干,要么退团,把乐器交回来。这乐器都是国家的。”

从小号演奏员到摇滚领袖

那是个离开“单位”很难谋生的年代,乐队刚刚活动不到一年,就被迫解散了。崔健父亲宽容,没给儿子太多脸色看。后来,有着“摇滚传教士”之称的曹平,当年还只不过是一个懂英文的导游,崔健父母每次都客气地留他一起吃饭。

有一天,曹平刚敲开门走进屋,崔健就阴着一张脸,把他叫到了外面:“今儿不在家吃饭,咱们出去吃。”两人散步到河堤上,崔健突然说:“曹平,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这两句话,后来成为他第一首摇滚作品——《不是我不明白》的歌词。

接着,他以绝佳的创作状态,写出《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从头再来》《不再掩饰》《出走》《一无所有》……有人说崔健身为大院子弟,是“撒娇式反抗”,仿佛他的成功,不过是利用体制内资源的原罪。但其实,评人论事,要因地因时,学生固然能超过老师,但以今度昔否定先行者功绩,希望昔日“老炮儿”满足今人期待,未免事后诸葛。

崔健有当时中国地下音乐圈独一无二的特质:做原创。他不满足于简单地翻唱国外歌曲,也并未追随西方时髦的吉他英雄,更不想做乐队们争抢的稀缺鼓手。

那时候,崔健每天骑自行车去音乐学院旁听,耗费大量时间自学英语,只为弄懂如何作曲。曹平回忆:“那时他真的一无所有,跟父母住在老两居里。手边放着吉他、小号、乐谱、磁带,吃饭都要去父母的卧室。”然而,就在这样的逼仄窘迫中,崔健练成了火山喷涌般的嘶吼。

1986 年,“孔雀杯”全国民歌、通俗歌曲大奖赛,崔健演绎了《不是我不明白》《最后的抱怨》。他甫一登台,劲爆的吉他和铿锵有力的歌词,就把评委席上李双江、王昆等老前辈们吓了一跳。他们纷纷问:“这什么唱法?这群人,头发怎么都那样?”“这是摇滚。”知道的人回答,“摇滚是什么?”

虽然崔健被淘汰,但并非一无所获。5 月9 日,纪念“国际和平年”中国百名歌星演唱会在北京举办。经好友王迪推荐,崔健在受邀之列,并跻身当时三十位独唱歌手之一。当时东方歌舞团负责人王昆,虽为崔健迥异于当时审美的演唱方式担忧,但两遍彩排后,还是同意他上台演唱《一无所有》。

崔健(上)与父母和弟弟

青年崔健吹小号

崔健身披开襟大褂,裤脚一高一低,如同当年与老大爷对话一样,直愣愣地登上舞台。扯开嗓子,轰出了那句名留青史的歌词:“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台下一阵静默,然后就是雷霆般的掌声与吼声。这样的声音,被等了太久……

《一无所有》,让台下几乎所有观众都傻掉了。因为没有人这么唱歌,也没有人听过这样的歌。当时也有人愤然离席,其中一位是官方代表。他斥责演唱会负责人王昆:“你看看,像什么样子!怎么连这些牛鬼蛇神也上台了?”

《一无所有》里第一次提出了“我”这个概念。此前,中国歌曲中只有“我们”,很少有“我”,即便有,也是“我爱北京天安门”“我是一个兵”这类……崔健首张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里,一共有150 多个“我”。制作人梁和平说,崔健唱出了“我”,人们认识了崔健。中国摇滚的生日,就定格在这一天。台湾乐评人马世芳说:“这张专辑是一把刀子,将中国音乐史切割成‘崔健前’与‘崔健后’。”主流人士对这种唱法不置可否,地下音乐圈有人羡慕,有人嫉妒。崔健在圈子内的地位迅速提高,当初想跟他竞争的人纷纷主动放弃。

这首歌传到美国,陈丹青听了,当场立马热泪盈眶,一言不发。乐评人金兆钧私下转录了磁带,朋友过来玩儿,他拿出来一放。朋友说听不清唱的到底是什么,金兆钧把歌词一字一句写下来,朋友读了两三行后,嚎啕大哭。后来,黑豹乐队的主唱秦勇说:“唱完《一无所有》,大家都跟崔健走了。”

此后,崔健多次去北大表演。一次演出上,他轻声地问:“北大的学生,你们都准备好了吗?”随后,飓风般的音乐坠击飞溅,整个现场都变成了狂欢的海洋,没能赶上这场的人都后悔莫及。

1995 年崔健美国巡演

北大找到崔健,要他务必再来一场,这次,三千人将现场挤得水泄不通,北大学子发疯般在舞台下狂呼乱喊。年底,北京大学成立了“北大崔健后援会”,这个后援会,也是内地当时第一支后援会组织。热情洋溢的狂欢场景,是崔健演出时的惯常场面,只要他一开腔唱歌,观众很难不站起来应和。

《人民日报》曾以一篇1500字的文章《从〈一无所有〉说到摇滚乐——崔健的作品为什么受欢迎》在文艺版头条发表。这是摇滚乐歌手首次在内地主流媒体上被报道。然而,在很多主管领导眼中,崔健的演出实在太有煽动性了,这也是最让他们感到头疼的。

崔健在北京首体再度演出时,以摇滚风格翻唱《南泥湾》,这使得他的音乐很快被禁播,崔健本人也被交响乐团劝退。

年底,曹平想办崔健的演出,他找了北京某大学提供场地,定了崔健和乐手的演出报酬。那所大学的党委书记问曹平:“给崔健多少?”曹平说:“一百元。”书记听闻后,顿时勃然大怒:“怎么,他刚唱完《一无所有》,就想应有尽有啊?”

无奈,崔健只能在主流不屑的角落里,寻找演出机会。离开乐团后,他与“鼓三儿”张永光创立的中国摇滚元老级乐队“ADO”合作。ADO 两名外国使馆雇员向他介绍了雷鬼、布鲁斯和爵士乐,于是,崔健音乐中,拥有了更具张力的灵动节奏。

1989 年,《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发行。这张专辑,本来几周就能够搞定,力求完美的崔健,却录了整一年。一个人一生会做很多事,到头来让自己满意的不会太多,往往因为太多时候都是在问别人是否满意,而不是问自己。

专辑仅在四川一省便订出40万盘。北展的同名演唱会门票也被一抢而空,这是崔健第一场个人大型演唱会。中场休息,一位笑星扔下一句话:“这不就是一群小流氓么?”崔健听到,拿起话筒面对现场两千余名观众:“刚才有人说我们是一群小流氓。如果这个人不感到可耻的话,那么我们觉得非常光荣!”全场欢声雷动。

散场以后,座椅被观众踩坏六十多张,主管单位一再强令现场不准出售啤酒,所以,地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可乐罐。

1990 年1 月28 日,“从头再来”崔健北京演唱会拉开序幕。首站,北京工人体育场。随着崔健一句“大家准备好了吗”,成千上万双手,随着节奏一起挥舞,人们眼含热泪唱完了《一无所有》。工体的空气,随着他的嘶吼,剧烈燃烧。

3 月,“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为第11 届亚运会集资义演”正式开始。这是崔健影响最大的巡演,甚至被认为“中国迄今最成功的摇滚乐巡演”。崔健踏上了四个城市的舞台——郑州、成都、武汉和西安。

郑州,当熟悉的曲调响起,全场人点亮打火机,燃烧着他们全部的激情;成都,姑娘唐蕾冲上舞台狂吻崔健,她后来成为了著名的“成都摇滚教母”,专门资助新生摇滚乐队演出;西安,女大学生闫凯艳在看完崔健演唱会后不久毅然退学,考上了艺术学院,如今,她叫闫妮。若不是崔健,她不会下决心走上艺术道路,也就没有电视剧《武林外传》中的佟湘玉……

4 月12 日,崔健团队回北京休整。但没过几天就接到通知:演出被叫停。而在这之前,便早有人赶到成都,专门给崔健传达过“三条精神”:一不准说煽动性的话语;二演出过程不要下舞台;三不要让观众们站起来。叫停后,原定包含上海在内的其他五站,均未能成行,盈利所得也以征税名义被扣。

此后十余年,崔健在北京的演出,要么因故取消,要么拿不到批文。对无法在北京开唱,崔健从没公开抱怨过,他只会默默地用自己的作品和实力说话:

1993 年,崔健与第六代导演张元合拍了实验性影片《北京杂种》。1995 年,崔健美国巡演,这也是中国大陆歌手首次在美国举办个人巡回演出。1996 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谢冕、钱理群主编《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出版,崔健《一无所有》《这儿的空间》,获选入第七卷(1979~1989)“诗”类。

2001 年,崔健接到美国第43届格莱美音乐奖颁奖典礼邀请,但因“个人原因”未能成行;同年,他与张元、曹诚渊策划两年的现代摇滚舞剧《给你一点颜色》在香港首演。在俞钟导演的电影《我的兄弟姐妹》中,崔健饰演一位身为音乐老师的父亲,该片创下当年国产片最高票房纪录。

拍摄《北京杂种》

真正在乎的是艺术上的“真”

缺少网络的九十年代,崔健近乎与大众绝缘。进入新世纪以后,对他的封杀才逐渐松动,市场不再封杀他了,崔健却开始封杀市场:因为电视台和商演场地提供的设备太差,导致呈现的音乐效果根本达不到他的要求,崔健干脆推掉了各方面的邀请,数量大约占全国演出的四分之一。

既然不能呈现最好的自己,那就绝不凑合,崔健真正在乎的,还是艺术上的“真”字。2002 年8 月7 日,崔健发起真唱运动。在北京的CD 酒吧,众目睽睽之下,传言与崔健不合的罗大佑,向他敬军礼,带头签名。这一天的意义,不亚于他当年吼出的《一无所有》。中国摇滚第一人,打响了消灭假唱的第一枪。此时的崔健犹如道破皇帝新衣的小孩,成为某些圈内人的公敌。

“崔健老了,自我炒作”的舆论甚嚣尘上。倔强的崔健并未退缩,全国巡演,一站站宣传真唱。

他之所以在“真唱”上下功夫,一方面是觉得唯有真才是音乐。崔健无数次地在接受采访时说“艺术的真实是不能妥协的,这不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标准,而该成为一个不能逾越的底线。”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自身的领悟:“艺人在很多人心中,就是个宠物群体。很多人并不把他们当成独立的灵魂,我不想成为宠物。真,才是人。”他用十年时间,坚持真唱运动,终于使真唱成为社会普遍认可的准则。

2004 年,崔健被列入“福布斯2004 中国名人榜”;同年8 月8 日,崔健参加宁夏银川贺兰山“中国摇滚的光辉道路”大型音乐节。当年国内最顶尖的十八支乐队及音乐人集聚贺兰山,为摇滚乐迷献上了当时全国最大规模的摇滚演出。

“滚动三十”演唱会现场

彼时还青涩的李志,这样描写偶像崔健的演出:“他完全不顾观众中举着一幅巨大的他年轻时的画像,完全不顾大家震耳欲聋的呼喊,一首一首地唱着他的新歌,虽然我觉得他的新歌也不错。”

2005 年9 月24 日,崔健在北京首都体育馆举办“阳光下的梦”个人演唱会。多年来的“封杀”状态被彻底解除。当年的歌迷走进熟悉的场馆,再次听他唱起《一无所有》,有的人动容,有的人沉默。时间,早就匆匆逝去,青春,已经不再回来。

同年,京文唱片发行中国首张真正意义的致敬专辑《谁是崔健》。2006 年,崔健成为美国摇滚杂志《滚石》中文版创刊号的封面人物。

2010 年12 月31 日至2011 年1 月1 日,崔健与北京交响乐团合作,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举行了两场“摇滚交响演唱会”,在86 人编制的交响乐队的渲染下,崔健以“摇滚乐+交响乐”的方式演绎了自己的新老作品。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合作,是全亚洲首次以“摇滚乐+交响乐”为主题进行的跨界尝试。摇滚乐队四五人规模,一首歌就需要若干天磨合;这一次的“摇滚交响”,则是接近百人的合作。崔健说:“北京交响乐团这80 多人不是来为我伴奏的,他们同样是这次表演和创作的主角。”

崔健重回首体那年,“超级女声”引发收视狂潮,一个新的时代偶像,凭借三百五十万张选票诞生。

崔健的愤怒,摇滚的批判,似乎都已不再重要。摇滚乐未能如人们预想,绽开绚烂的花朵,一个崭新的、娱乐至死的时代却悄然来临……

在2016年9月30日举行的“滚动三十”演唱会上,崔健说:“大家站起来吧,坐着听摇滚多累啊!”

台下响应者寥寥,再没有多少人,能够像当年那样狂热地呼应他。这些年来,很多人都变得越来越“聪明”,他们谈起崔健会说:“他早就不是当初的崔健了”,“新歌难听”,“老顽固还活在过去”……

他们挥舞着五颜六色的旗帜,穿梭于各种音乐节,手比金属礼,嚷着“躁起来”,只是再也不见真诚的热泪,再也没有深邃的思考。精神没了,粮食就是口饭。解放思想的前提是有思想,不然解放出的都是欲望。

崔健,更像一个老战士该有的样子,用他颤抖的双手,对抗着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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