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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一百张底片

2021-02-27

中外文摘 2021年3期
关键词:张楠莉莉服药

情绪失控

张楠拍摄的想法起源于2017年夏天。但给抑郁症患者拍照片,并不是只有按下快门那么简单。见面前,张楠和拍摄对象会在微信上交流,对方介绍自己的经历后,他们一起商量,用怎样的道具或动作具象地呈现那些缥缈的情绪。

王莉莉(化名)是张楠的拍摄对象之一,她在两年前确诊抑郁症。“自制力像脑子里的一个开关,我的开关已经坏了。”她如此形容自己两年来的感受。她会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哭出来,有时疯狂地用头撞墙,只要还在能够忍耐的范围内,她就感受不到疼痛。感知被关闭了,不开心被放大了。在因重度抑郁症休学的半年里,她要么在家里躺着,要么坐在马路边。

拍摄照片时,张楠使用了一张床——在现实生活中王莉莉常常钻进那张床下,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盯着床板发呆。

失控感同样出现在罗灵(化名)身上。她一度认为自己是非常乐观的人,不明白抑郁症怎么会找上门。去年的一次工作受挫后,她就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一踏进办公室,她眼泪就要掉下来。工作群里有事提到她,她会先抹一把眼泪,再缓缓打字。事情处理不好,她焦虑到手脚发麻,喘不上气。到了晚上,她必须服用加倍剂量的褪黑素,常常在凌晨四五点钟才进入睡眠。即便入睡了,她也总是做噩梦。

吴洁(化名)形容那种感觉,整个人像被禁锢住了,完全没有动力去做事。每天躺在床上,不想睡觉,不想动,“好像机器人没有电了”。她最亲近的朋友都不在身边。她害怕一个人吃饭;害怕走在路上,听到别人的窃窃私语,担心自己出丑;一个人的时候,有人看她一眼都会让她感到害怕。她觉得自己“活得很小心”。

这些感觉张楠并不陌生。他是在高中复读期间得知自己患上抑郁症的,学习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直到服药调节后他才慢慢好转。第二次复发在武汉,大学毕业后,他和两个朋友在武汉郊区合开了一间摄影工作室。很多时候朋友不在身边,他一个人住在两三百平方米的工作室里,感到孤独,工作也没有达到预期,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偷偷吃药

独自在杭州打拼的罗灵,没有扛住今年春天,似乎所有的厄运都一起涌来了。工作受挫;男友和她分手;她不想让妈妈再沉迷麻将,母女冲突升级,几乎要断绝关系;自己养的一只白白胖胖的英短猫也生病了。她在2020年4 月初被确诊为抑郁症和焦虑症。在她眼里,这些似乎都是因为自己能力不够,负能量太多,没有理解经历过家暴、离异的妈妈一个人生活的难。

2020 年8 月18 日,她亲自将养了快3 年的猫送去安乐死,这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半年来,她辗转在不同医院给小猫看病,已经花去了六七万元,但情况没有好转,猫在治疗中越来越虚弱,最后瘦得皮包骨头。她一直在想,自己如果再带它多治一段时间,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直到心理医生告诉罗灵,你不是救世主,你只是个需要被关心的普通人。

罗灵后来换了份工作,她没有把患上轻度抑郁症的事儿告诉领导,“他们不会理解,也不可能专门派一个轻松的活儿,而是宁愿重新招一个人。”即便最亲近的家人有时也无法理解。一次吵架时,王莉莉忍不住扇自己巴掌,妈妈怎么劝都停不下来,扇了快半小时,直到脸肿。那时妈妈才意识到,女儿病了。在此之前,她总是遭到妈妈的责骂。“他们不会问你怎么了,只会说你又犯死相了。”

发病后的代价漫长而艰辛。抑郁症单次病程持续时长6~15 个月,抑郁发作的平均病程为16 周,治疗后痊愈平均需要时间20 周。罗灵的重度抑郁症朋友在杭州没有社保,所有费用都是自费。他除了吃中药和西药外,还会配合跑步控制。他说,“工作是为了钱,工作已经这么累了,再去看病钱也没了。”

吴洁一个月在药物上花500多元,她所在的大学校医院里没有这种药,只能去校外医院开。而张楠第一次因抑郁症服药花的是自己的零花钱,每晚写作业的时候,瞒着家人偷偷吃药,完全靠自己调节过来。第二次他干脆放弃服药,他不想治好了。直到后来外出拍摄的工作变多,带动他社交,接触的人多了,才慢慢好转过来。

寻找出口

找到张楠的被拍摄者中,最大的30 岁,最小的14 岁。大部分找他的抑郁症患者都是90 后,很多人还是学生。张楠能够感受到,联系他的人每天多则三四十个,少则十几个,但在日常生活中、社交平台上,他们又常常戴上一副面具,伪装成正常的样子。

面具背后的抑郁症患者小心翼翼地凑到一起,惺惺相惜。他们最渴望理解和倾听,甚至创造社交机会“自救”。王莉莉发明了一种网友间的信任游戏,以物换物。她会给相识不久的网友寄去认为对方会喜欢的物品,作为交换她收到书、糖果、明信片、围巾、胶片相机等,这些东西让她感到温暖和惊喜。

吴洁喜欢在一个匿名提问软件里回复对方的问题,有人提问自己太敏感怎么办?她回复道,我懂你的感受,多去听一听别人心里的你,大胆问出来,会变好的。大家看到的吴洁是自信、有个性的。实际上,吴洁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所有方面都停留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层面,内心的完美主义让她感到自卑。

他们通过各种方式寻找自己情绪的出口。比如罗灵买过一张数字油画,上面印着两只粉色火烈鸟,每天下班后,她都要花三四个小时涂涂画画。后来,她尝试和朋友一起喝酒,暂时把情绪丢掉。最有效的药方出现在上个月,她恋爱了,对方是一个能够理解她的人,她坦言,自己的状态已经越来越好了。

《皱起的雾》也是张楠的情绪出口。他曾把收录照片的文件夹命名为“抑郁和我”,不过他说,现在我已经学会和它们相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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