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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像里的中国元素

2021-02-23尹乙博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女勇士

摘 要:本文将借助拉康的镜像理论,从《女勇士》各章的中国文化改写现象入手,探讨汤亭亭的文化改写方式和背后深意。汤亭亭将传统文化中压迫女性的各种元素进行分层次改写:先改写传统文化中压迫女性的元素展现了女性主义成长;再改写文化身份元素揭露了中西文化冲突,并重构了美籍华裔文化身份认同。将中国文化元素与时代精神相结合,体现从受困于文化身份困境到接受双重文化身份的过程,是直观展示华裔女性自我认同过程进行的创造性书写。《女勇士》通过文化改写对传统进行符合时代精神的改编,使得传统文化永保活力。在“走出去”战略发展的今天,本研究旨在为中国文化的输出和文化改写提供良好的借鉴和改良建议。

关键词:汤亭亭 《女勇士》 文化改写 镜像理论 文化身份认同

20世纪70年代末,汤亭亭成为第一位被西方主流文学界认可的美籍华裔作家。其代表作《女勇士》获得了1976年美国国家图书非小说奖,在华裔文学上具有里程碑式意义。《女勇士》以中国文化为基调,将美国的现实生活与中国传统故事和文化融为一体,展示了一个美籍华裔女孩对成长中双重文化身份的反思。其有关研究也丰富多彩,20世纪以赵建秀为代表的东方主义认为汤亭亭的写作手法是对历史和文化的毁灭,但现代研究认为华裔美国文学中所体现的中国文化元素,是以原著人物性格和故事为基调的“偷梁换柱”或“借题发挥”式自由改编,体现了作者对一些传统中国文化的批判思考,是作者当代文化意识的重新观照。

这种运用文化改写、重述他者故事来展现自我构建过程的写作方式,与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著名的镜像理论所契合。镜像理论由想象界和象征界两个阶段构成,阐述了自我主体产生和发展的三维世界。拉康以“生物对外在于自身的形象能以一种类似想象的方式加以占有”a命名了主体对自身误认和错位的第一个阶段:想象域。自我第一次变成一个发自身声音和行为的自主主体,成为这个统一肉体的主人。到了象征域,自我认识到与别人的不同,小他者开始出现在镜子边缘,随后真正边界又发展成无脸的语言。此时,以主体之名占据主体位置的伪自我,作为替身最终被大他我杀死。自我的真正欲望是摆脱与他者的分离,试图与之融合成为象征界的中心。这与小说双重文化身份建构的主题不谋而合:自我最终在与他者的融合中构建起来。本文试图从小说四个章节中的文化改写方式研究出发,最终概括其文化改写背后的深意和文化观。

一、改写背后的身份构建

1.木兰——反抗性别歧视

在第二章《白虎》中,女主人公讲述了她的女勇士梦,这个梦源于母亲讲述的花木兰的传说。不过汤亭亭的女勇士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木兰截然不同。首先,女勇士并非替父从军,而是主动参军为父母和弟弟报仇;其次,在战争中,女勇士并非一名无名小将,而是军队的领袖;再者,女勇士在行军途中与丈夫重逢并生下孩子;最后,女勇士的目的并非是维护封建王朝,而是带领军队推翻封建王朝。可见,汤亭亭笔下的女勇士是一个具有独立意识、自我抱负和个人价值的全新女性形象,她与传统形象的差异恰恰反映了作者的女性主义思想。在想象界阶段,自我第一次成为身体的主人,拥有自己的声音和行为,梦里所有被改写的文化细节都表明作者颠覆传统文化中对女性歧视的决心。传统文化中男性是主导地位,但在《白虎》中男性被降到了低于女性的次要地位,“然后我把孩子给了丈夫,让他把孩子带到家里,我把我们在打仗时拿到的所有钱都给了他”b。此外,这一新形象还强调了女性的内在力量。白虎山上训练木兰的老妇人体现了这一点,她告诉女勇士月经不会削弱女性的身体,也并不污秽。这与传统中国女性对月经的恐慌情绪有很大不同。在这个阶段,女性不再否认自己的存在,而是敢于面对自己的女性身份。然而,由于自我在想象中直接看到了自己与对方的差异,这个他者形象反映了女性主义成长中的不完善。为了增强女性的力量,汤亭亭将体现男性力量的文化元素“岳母刺字”移植在女勇士身上。“我特意将这两个故事结合在一起,用男人的力量来增加女人的力量。”c汤亭亭故意把刺字人从母亲改写成父亲,以此表明木兰可以和传统男性英雄一样强大。自我梦想成为一名更强大的勇士,但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女性甚至要比男性更有男子气概。因此,虽然女性的身份在性别平等中得到了强调,但男性身份的优越性却在价值观上得到了不自觉的认可。汤亭亭对花木兰故事的改写“是对新的可能性和现实的整合的有力陈述,表明幻想不是一个完全孤立的内心想象世界,而是作为一种强有力的工具来重塑个人日常生活之外的体验”d,改写的元素真实地表现了自我成长发展过程中的不完美和艰难。

2.英兰——颠覆传统偏见

《巫医》讲述了主人公母亲英兰的故事,充满了驱魔、招魂、志怪传说等神秘的中国元素。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女性结婚后不应该保留自己的名字,而是随丈夫的姓氏,但母亲英兰是书中第一个保留自己姓名的女性。英兰勇敢、勤奋、独立、适应力强,是一位非常有个性的中国女性。她既能大胆地带领同学用传统的仪式驱鬼,也能靠自身努力成为受人爱戴的医生。在传统社会,不论是巫师还是医生都是地位崇高的男性,女巫医则被视为不祥。但英兰却打破了传统社会对女性的传统偏见,证明了女人和男人有一样的能力,應当享有平等的社会地位。想象界是一个心理阶段,拉康认为,自我始终是某种程度上的幻想,是一种外在形象的认同,因此自我的认同总是需要他人的帮助。英兰以他者形象出现在镜子中无疑表明了主人公自我和女性主义的成熟:女性应该作为独立的个体而存在,每个独立的妇女都有权拥有自己的名字。这种成熟在招魂仪式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英兰将传统招魂词中丈夫和孩子的名字改为自己的名字。虽然规则改变了,但英兰的灵魂仍然成功地回到自己的身体,“他们拼凑了新的方向,我母亲的灵魂跟随他们,而不是旧的足迹”e。作为一名封建社会的女性,英兰打破了女性传统社会地位,实现了女性地位的新生,但她却无法跨越文化差异。英兰在美国度过了她大部分的生命,却仍然不能适应在美国的生活。她的孩子们在美国长大,也无法理解她神秘的中式生活方式。“她撬开我的头和拳头,然后硬塞给我跨越时间和海洋的责任”f,《巫医》的文化改写表明女主人公作为英兰的女儿,形成了独立的女性自我。在继承了这种勇气之后,“我是龙,她也是龙”g,她将继续前进,实现更广泛、更高层次的真正自我:美籍华裔的文化身份认同。

3.月兰——文化身份的困境

在构建了自我之后,主人公的故事进入了镜子阶段的最后一个阶段:象征界。进入象征界后,自我与他者之间的真正边界发展成为一种无形的语言。h形成伪自我后,大他者,也就是自我真正的欲望出现在镜子的边缘。自我成为叙述者,以中国封建文化元素改写了姨母月兰不远万里来到美国寻找丈夫,却被关在美国疯人院度过余生的故事。在《西宫门外》中,因为中国位于东半球,所以来自中国的姨母是东宫娘娘,而姨夫的美国妻子无疑是西宫娘娘。在传统文化中,东宫是皇太子和太后的住所。西宫是后宫嫔妃的住所,地位远低于东宫。这暗示姨母应该享有嫡妻的尊严,就像英兰认为美国妻子应该侍奉月兰,承认她的合法地位。但事实上,作为一个具有双重文化身份的人,月兰无法融入美国文化,“你不应该来,你不属于这里”i。最终,她在美国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发疯了,一同母亲所讲故事的结局:“很久以前,在宫斗中国失败的娘娘会被送到遥远北方的冷宫。”j《周易》认为,北方在八卦上是“坎”的方位,标志着地面上的坑洼和窟窿,暗示着命运失落,具有冷、忧、病、暗等不好的含义。月兰从香港北上前往美国,企图得到丈夫的认可,但她的丈夫拒绝承认她的存在,位于加利福尼亚北部的疯人院最终成为她的冷宫。

自我面对镜中大他者欲望的尴尬,正是包括主人公在内的所有华裔美国人所共有的文化困境和身份困惑。月兰映射出早期移民对自身文化身份的质疑,他们无法适应双重文化身份的差异,不知道如何克服与美国主流社会不一样的自卑和恐慌。打败东宫娘娘的不是西宫娘娘和皇帝,而是西宫门外她无法适应的文化差异和文化认同。

4.蔡琰——文化融合的赞歌

《胡笳怨曲》是主人公讲述的最后一个故事,也是主人公第一次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改写了自己的故事,描述了她从受困于双重文化身份到接受这种文化身份的过程。拉康认为,语言符号是欲望进入符号的途径,也是欲望被认可的场所。因此,主人公以蔡琰暗喻自身,展现了她适应美籍华人身份的精神历程。汤亭亭以各种文化元素来展现自身文化身份,以胼趾代表自身中国血统:“我想问,为什么我们家女人都在左小脚上有一个指甲裂。”k在明代的传统民间故事中,汉族为了区别入侵的野蛮人,在山西省洪洞县的一棵大槐树下剪下了自己的小指甲。所以很多海外华人认为胼趾是华夏纯血统的象征。再以传统俗语来标志她的华人身份:“快嘴快舌,招灾惹祸”,“于是我明白了,我们沉默,是因为我们是华人”l,无法交流的痛苦让她越来越怀疑自己存在的身份和意义。这些经历让主人公与中国历史上的蔡琰产生共鸣,作为汉族,蔡琰被匈奴首领掳走,被迫在匈奴居住了十二年。虽然她生下了自己孩子,却仍然感到孤独,因为她的孩子根本不懂中文。当蔡琰说中文时,他们只是笑,认为这些话语只是毫无意义的歌谣。蔡琰和主人公一样,都因为双重文化身份而不得不接受沉默。

最终,主人公将自己改写进了蔡琰的结局。胡人们听到一个女人的歌声在歌唱,歌声嘹亮清越,与笛声相和。蔡琰的歌声是汉语,唱出了她的艰辛与孤独,但其中无尽的怀念与悲伤胡人也能听懂。她的胡人孩子们不再嬉笑,当她坐在冬夜的篝火旁,坐在胡人中间时,孩子们和她一起唱了起来,这似乎表明第二代美籍华裔终于理解了他们漂泊的父母,并最终在情感上与他们产生共鸣。女主人公对蔡琰的经历进行改写并作为整本故事的结尾,无疑表明她最终承认并接受了自己身为美籍华裔的双重文化身份,并希望通过平等对话调和文化冲突。自我真正的欲望不再是希望得到他人的认同,而是试图摆脱与他者的分离。所以主人公不再将自己限制在双重文化身份带来的困境中,而是将自身的中国血液与美国身份融合,将自我与他者融合,实现了双重文化身份的新生。

二、改写背后的文化融合观

事实上,汤亭亭的文化融合观贯穿整部小说,书中文化改写细节都是汤婷婷文化融合观的体现。在第三章《白虎》中,基于种族、性别、文化的各种自我封闭被释放出来,东西方文化的融合如格姆恩所说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传统角色的突破。在描写女勇士的训练时,汤婷婷巧妙地结合了佛教和道教的典故,构建了一个融合东西方文化的乌托邦。当女勇士在死亡之地中独自挨饿时,她身边的一只兔子跳进了火里。白兔跳火献身的故事可以在佛教典故中找到。汤亭亭曾在一次采访中说道:“在木兰的训练中我融入了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情节。中国神话中有兔子,但是在《爱丽丝梦游仙境》中兔子并没有被吃掉。我把东方和西方混在一起,是因为我觉得这种困惑常常发生在华裔孩子的头脑中。”m中西文化元素的不断融合,无疑表明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搭建起两种文化之间友谊交流的桥梁。主人公以蔡琰不一样的结局作为整个叙事的结尾,改写与中国传统版最明显的分歧是,大汉族主义情结并没有被刻意强调。在这个版本中,同样具有双重文化身份的蔡琰最终用歌声融合了民族对立和文化冲突,实现了自身的文化融合: 蔡琰从胡人那里带回自己写的歌,名为《胡笳十八拍》。汉人用自己的乐器为这首歌配上曲子,如今依旧在演唱。n这一结局明显体现了汤亭亭消除文化对立,实现真正的文化融合的渴望。

“我们现在属于整个地球,我们往哪儿一站,哪儿就属于我们,到哪儿都一样。”o文化融合观是20世纪末有识之士的共识,而汤亭亭作为美籍華裔作家,在25年前就成功地运用了“文化赋予的天赋,而非个人创造”的文化身份实践了这一思想,给文学创作带来了双重文化特征。她将自己的思想精准地蕴藏于文字中,在文化改写的空间中构建主题。所有的中国文化改写为读者更好地了解美籍华人独特的成长过程提供了方向和捷径,在读者心中引起真正的共鸣。汤婷婷不仅以中国文化为载体进行创作,还凭借灵活的艺术手法传达中国文化的厚重精神:

第一,改写符合时代精神,而非仅仅保持原状。汤亭亭致力于打破文化成见,融合各种文化,实现真正的文化全球化。汤婷婷运用的文化元素不仅有远近闻名的传统文化,更有包罗万象的“生僻”文化。她曾遗憾地谈到文化刻板印象:“美国人对东方印象的固执坚持,可以从他们选择《白虎》作为自己最喜欢的章节中看出。”“读者告诉我这一章应该是整本书的高潮。但我把它放在开头,以此表明幼稚的故事已经过去了,它绝对不是我们现在故事的高潮。”p小说从另一个角度讲述中国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一种符合中美共同精神的中国文化。合理的改写可以给文学作品带来新的趋势,也让外国人更容易理解中国文化元素的核心精髓。

第二,改写以更广阔的全球视角进行创作。汤亭亭创造性地将中西方多元的艺术形式结合起来。女勇士的训练结束后,她看到了世界之舞,包括中国的、印度的、非洲的、爪哇的、印度的等等。舞蹈意味着印度教的生与死之舞,基督教或死后重生的痛苦,显示汤亭亭似乎把主人公与人类整体放在一起,感受到人与自然的融合。这一支世界之舞让主人公看到了世界的真实本质:世间万物和平共处,文化也是如此。这种创作不仅无形中消除了文化隔阂的栅栏,而且吸引和感染了文化异质性,获得了西方读者的高度认可。

第三,改写所传达的中国思想具有文化现实意义,有助于西方读者接受文化多元主义。在《白虎》中,汤亭亭在女勇士的训练过程中加入了中国传统哲学。女勇士在训练中遇到的老翁和老妪是阴阳的结合。在道教中,宇宙存在着绝对的真理,这个真理被称为太极,包括阴阳。阴阳运动是宇宙万物永恒的动力。阴是黑暗、被动和阴柔的一面,而阳是光明、主动和阳刚的一面。正如苏·约翰逊所说,在汤亭亭的世界里,东方和西方就像阴与阳、女性和男性一样,相互对立,相互融合。海外观众阅读中国文化是为了获得能够满足他们精神需求的内容。在《女勇士》中,汤婷婷向西方世界传达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和谐、仁义、和而不同等哲学思想,对西方读者在全球化时代处理文化冲突和多元文化主义具有现实意义。

结语

作为华裔文学第一次高潮的主要作品,《女勇士》中的文化改写通过对传统进行符合时代精神的改编,展示了美籍华裔女性自我身份认同的成长过程,同时也向海内外展现了一个积极向上、永保活力的中国文化形象,成功地向西方社会传播了固化印象之外的中国文化。讲好中国故事是输出中国文化的必要途径,《女勇士》的文化改写方式可以为中国文化“走出去”提供启发和改进,更好地促进当代中国文化更自信的输出,向世界呈现一个真实、多层次、全方位的中国文化图景。

ah 雅克·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三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32页,第38页。

befgijklno 汤亭亭: 《女勇士》,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页。(下文有关该作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cmp 张子清:《东西方神话的移植和变形——美国当代著名华裔小说家汤亭亭谈创作》,节选自《女勇士》,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193—201页。

d Frye, J.S..The Woman Warrior: Claiming Narrative Power,Recreating Female Selfhoo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Criticism, 1998: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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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尹乙博,北京外国语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语笔译。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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