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狂欢化色彩
2021-02-23卞慧君
摘 要:《了不起的盖茨比》奠定了菲茨杰拉德在现代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使其成为20世纪20年代“爵士时代”的发言人和“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之一。作品真实生动地再现了20世纪20年代美国物欲横流及精神虚无的社会状况。本文以《了不起的盖茨比》为研究对象,并结合2013年由巴兹·鲁赫曼执导的电影,揭示作品如何借助狂欢化场景、“加冕—脱冕”等仪式批判美国社会中金钱至上的价值观,挖掘影片中所蕴含的狂欢化色彩,预示“美国梦”幻灭的必然性。
关键词:巴赫金 狂欢化 美国梦
在美国,1918年“一战”结束后至1929年经济大萧条来临前的约十年时间,清教徒的传统道德土崩瓦解,享乐主义大行其道,菲茨杰拉德在《爵士时代的回声》中写道:“这是奇迹的时代、艺术的时代、困厄的时代、讽刺的时代。”a他也因此被誉为“爵士时代”的“编年史家”和“桂冠诗人”。《了不起的盖茨比》便著于此时,作品以20世纪20年代的纽约市及长岛为背景,恰如其分地刻画了当时消费主义盛行、物欲横流的社会状况。作品广泛运用了狂欢化的形式和语言,充分表现出狂欢节式的世界感受。同时,该作品也诞生于美国电影产业蓬勃发展的时期,受其影响,作家在作品中充分调动了声、色、味、触等感官感受,通过文字实现了“雕刻艺术”和“音乐艺术”的融合,因此曾被多次搬上荧幕。甚至直到近百年后的2013年,巴兹·鲁赫曼执导同名电影,以华丽的视觉效果再现了“爵士时代”的纸醉金迷及“美国梦”的幻灭。
一、狂欢化理论与“美国梦”
所谓“美国梦”,广义上是指美国的平等、自由、民主;狭义上则意味着一种理想,即相信在美国只要经过努力和不懈的奋斗便能获得更好的生活。其本质即经济成功,宣扬一种金钱至上的一元化价值观。一方面,狂欢本身即为“爵士时代”社会背景下最为真实的纸醉金迷的生活场景;另一方面,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旨在呈现多元共生、复调和声的和谐开放氛围,自然成为承载“美国梦”,呈现自由平等、阶级倒错的最佳表现形式。与此同时,通过狂欢所呈现的“美国梦”在其多元化的暂时性非常态背后也早已埋藏了与金钱至上一元价值观相悖的因素。
狂欢化理论源自“狂欢节”型的庆典,一切狂欢节式的庆贺、仪礼、形式的总和即“狂欢式”,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腊的酒神崇拜和古罗马的农神节。其共同之处在于在全民性、仪式性、距离感消失等,着意于在狂欢中释放原始本能、实现社会秩序的暂时倒置。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通过大量篇幅塑造了盖茨比举办的大型宴会,一方面着实反映了“爵士时代”物欲泛滥、声色犬马的放纵生活,另一方面通过宴会的全民性及阶级距离感的消失,使之成为承载“美国梦”实现的感性证明。宴会即狂欢,狂欢作为一种具有无限创造力、融合力、渗透力的开放体系,通过对一元价值体系、固有社会秩序的扰乱,通过对原有边界和二元对立的模糊,使各种价值观、价值体系在对立、碰撞、冲突间又相互渗透、交流与对话,从而实现暂时的平等,造就了“美国梦”得以实现的假象。
二、狂欢化叙事的呈现形式
1.狂欢活动
傳统而言,狂欢节以广场为实现载体,但狂欢广场的含义在文学中得以扩大。在巴赫金看来,情节上一切可能出现的场所,只要能成为形形色色的人们相聚和交际的地方,诸如大街、小酒馆、澡堂、船上甲板、客厅等都会增添一种狂欢广场的意味。
从狂欢场景的呈现角度,作品中狂欢活动的载体主要有两个:按照叙事顺序首个出现具有“狂欢广场”意味的场景是在纽约的公寓中,其次是频繁举行大型宴会的盖茨比公馆,因此可分为公寓式狂欢和宴会式狂欢。原文对盖茨比公馆的描述是“一个庞然大物”,电影中则取景于悉尼的圣帕特里克神学院,是悉尼颇具历史渊源的地标性建筑物之一,也是作品中举办众多宴会的主要空间设计来源。狂欢节的首要特点在于全民性,纽约公寓的首次狂欢中有世家贵族代表布坎南、尼克,以及布坎南的情人——汽车修理工的妻子莫特尔及其朋友,此处聚合了至少两个阶级的人物。盖茨比的大型宴会的全民性则更加明显,东卵的世家、西卵的新贵、烟草进口商、州议员、投机商人甚至高中生,“人们并不是邀请来的——他们是自己来的”。
从狂欢感官的呈现角度,作品在视听效果上充分发挥语言效力,通过强调配备齐全的乐队阵容(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大提琴、小提琴、短号、短笛、高低音铜鼓)、香槟繁星、琳琅满目的冷餐以及夏夜里不绝于耳的笑声等,极大地增强了读者视听的感受力,电影中的色彩调度、光影变换及配乐更是呈现了一场视听盛宴。从宴会“狂欢”庆典衍生出的快乐、平等、自由、坦率的气氛,进而增强了狂欢节式的世界感受。
2.加冕与脱冕
狂欢节上的主要仪式是笑谑地给国王加冕和脱冕,加冕和脱冕仪式的核心即狂欢节式的世界感受的核心——交替与变更的精神、死亡与新生的精神。狂欢节的加冕、脱冕仪式在文学作品中主要用来表现人物命运的急剧转变,呈现人物于朝夕之间高低尊卑的身份地位变化,形成一种狂欢的气氛,从而表现出事物的相对性和两重性。在公寓狂欢中,威尔逊太太如“女王”回宫一般审视着自己纽约的公寓住所,但转眼间就因其大呼黛西名讳而“脱冕”成“庶人”;当布坎南发现自己本来安安稳稳的妻子和情妇,突然都要离他而去时,也仿若被“脱冕”的“国王”。加冕必然伴随脱冕存在,两者相辅相成,该仪式所要强调的即事物存在的多变性,个人命运的戏剧性、偶然性和未定性;一切都是相对的、暂时的,世界万物处于交替更新的永恒变动中,从而实现情节构造的跌宕起伏。
三、狂欢化叙事的呈现意义
1.距离感消失
狂欢节最大的价值在于秩序的颠覆、平等的对话,在狂欢节背景下,人们暂时脱离于现实的“第一生活”,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不可逾越的等级屏障被消除、阶级关系消失,产生一种自由、平等的人际关系。
威尔逊太太的出场形成首个距离感消失的场景,阶级的颠覆及距离感的消失首先表现在莫特尔地位与布坎南的急速拉近。短时间内莫特尔完成了三次换装,俨然以女主人之态自居。在汽车修理处出现时,“她穿了一件有油渍的深蓝双绉连衣裙”;在随后去纽约时,“她已经换上了一件棕色花布连衣裙”;到了公寓以后不久,“威尔逊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又换了一套衣服……一件精致的奶油色雪纺绸的连衣裙,是下午做客穿的那种”。其次是言行举止方面的矫揉造作,与其所在阶级的格格不入。“她在报摊上买了一份《纽约闲话》和一本电影杂志,又在车站药店里买了一瓶冷霜和一小瓶香水。……她放过了四辆出租汽车,然后才选中了一辆新车,车身是淡紫色的,里面坐垫是灰色的。”b这些场景在电影中未得到充分显示,但在作品中这些换装充分呈现出了在公寓狂欢背景下,威尔逊太太的阶级已经实现了“跨越”。与布坎南阶级地位之间距离感的消失,突显出狂欢节是脱离常规的“第二种生活”。非狂欢节期间的一切秩序规矩、地位等级都失去其效用,导致在狂欢的世界中或其背景下,任何制度和秩序、任何权势和等级地位,都产生了令人发笑的相对性。
与之相对的是尼克做客黛西和布坎南住所期间,在非狂欢化的晚餐聚会中出现的任谁也无法忽略的“第五个人的尖叫”——威尔逊太太初次以“声音”出现。此处非狂欢化首先体现在出场的四个人阶级身份地位一致,而此时莫特尔不合时宜的电话打破了阶级内部的宁静。“她起码该知道,不该在吃饭的时候打电话。你说呢?”这体现了世家贵族阶级价值文化中对其他阶级的排斥甚至蔑视,与此后在盖茨比公馆举办的狂欢化宴席中阶级界限错乱形成鲜明对比,从而突显了东卵区,即世家贵族价值观的单一性、绝对性、封闭性。
2.身体狂欢与精神狂欢
狂欢节中,极其放肆的、怪诞的肉体形象占据了节日民间广场的主导地位,具有强烈的狂欢性质。身体狂欢是一种底层的生命狂欢,巴赫金狂欢理论的身体狂欢顾名思义就是解放身体,主要是下半身生殖器、肚子和臀部,以下半身对抗上半身和头,张扬人的原始欲望。布坎南与莫特尔的情人关系即为身体狂欢的主要载体,呈现了底层的生命狂欢。菲茨杰拉德以实现生命本体的欲望释放为切入点,从追求感官刺激、身体官能的享受升华到盖茨比以追逐不可实现的理想为目标的精神狂欢。
精神狂欢相对于身体狂欢而言既抽象又高级,以宴会狂欢的驳杂为观照突显盖茨比精神狂欢的纯粹,并透过尼克的第三人称叙述,如“他等了整整五年,买下那座华厦……只是为了能够在某天下午,到一个陌生人家里‘坐坐”,强调了其纯粹的客观性。物化的狂欢于盖茨比而言只是“假象”,随着黛西的参与,狂欢也一并落幕。一场场盛大的宴会只是盖茨比意识到“财富能囚住并保存青春和奥秘”后用来吸引黛西注意的手段,遗憾的是盖茨比的理想未能如他般免俗。菲茨杰拉德通过塑造盖茨比的形象完成了关于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思考,选择精神狂欢是盖茨比区别于世家贵族的生命存在,他完成的是一场绚烂的生命狂欢。盖茨比这场精神狂欢的背后是对最纯粹理想的“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他虽败犹荣。
四、狂欢与“美国梦”的幻灭
狂欢活动作为“金钱”的符号代表,是经济成功的体现,是“美国梦”实现的载体,是物欲横流时代的感性呈现。在狂欢和酒精作用的背景下,金钱的来源不再被深究,“美国梦”实现途径的非法性被隐藏,但经济成功仅作为盖茨比接近黛西的途径,又弱化了对非法获取金钱途径的批判性。
酒精是狂欢活动中必不可少的元素,但在20世纪20年代美国禁酒令颁布实施的背景下,“美国梦”实现途径的非法性早已蕴含了其失败的基础。
狂歡化的根源是酒神精神,酒神精神反映的是从生命的绝对无意义中获得悲剧性陶醉,正契合了“爵士时代”的物质富足、精神虚无的社会状况,注定了狂欢悲剧结果的必然性。此外,狂欢化的本质是宣扬自由、平等、多元的价值观相互融合,与金钱至上的一元价值观相悖,甚至此时的狂欢内生于金钱,当狂欢结束,狂欢时所产生的自由平等、阶级倒错自然一同消逝,因此狂欢本身即具有虚伪性,也再次加深了悲剧的必然性。
最初的“美国梦”向往自由,尊重个人的奋斗与打拼,遵守道德准则、社会法律。然而,随着美国战后资本的迅速发展,社会上投机取巧成风,道德法律荡然无存。人们向往更美好、更理想的生活本身无可厚非,但资本主义迅速发展导致物欲泛滥,物质商品及精神商品成为异己力量,并逐步使人沦为被奴役的对象,人们对金钱的追逐变得不择手段,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占据统治地位。随着金钱与道德的矛盾激化,道德无限度降低底线,于是金钱在成就一个时代的同时也毁灭了这个时代。正如柏拉图《会饮篇》中对爱的叙述:“我们不能一遇到爱就说美,值得赞扬,只有那驱使人以高尚的方式相爱的爱才美,才值得颂扬。”c对爱的追逐本身不能成为掩盖或借口,对金钱的追逐同理。
五、结语
“那里除了其他天然奇观以外,还有两个地方形状异乎寻常。离城二十英里(约32千米——编者注)路,有一对奇大无比的鸡蛋般的半岛,外形一模一样。”d东卵和西卵外形的一致暗示盖茨比实现了经济上的成功,但外形的一致终究只是表象,阶级的不可跨越才是根本,悲剧结局早已埋在最初。狂欢所营造出的“自由平等”只是一场逼真的幻觉,“美国梦”终究是大梦一场。菲茨杰拉德以盖茨比之死揭示了以金钱为纽带建立的一切关系到最后全部化为虚无,并预示了以金钱至上价值观为基础的“美国梦”注定破灭。虽然盖茨比最终成为世家贵族冷漠自私的牺牲品,但如尼采所言,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快乐的。不管“美国梦”成功与否,人类最伟大的梦想将永远存在。
a 吕国军:《拾零集》,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1年版,第196页。
bd 〔美〕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巫宁坤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页,第11页。
c 〔古希腊〕柏拉图:《会饮篇》,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9页。
参考文献:
[1] 夏忠宪.《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感官叙事研究[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5).
[2] 李俊英.论余华《兄弟》的狂欢化叙事及其意义[D].河北师范大学,2008.
[3] 王先霈,王又平.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4] 周国平.灵魂只能独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作 者: 卞慧君,黑龙江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