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兴”义三题
2021-02-23刘桂华
摘 要:《诗经》“兴”法的使用丰富复杂,其艺术表现主要有三种情况:一是协韵起头的兴象,这是“兴”法中最简单的形式;二是渲染环境、烘托气氛的兴象,此种兴象完满自足又极具艺术穿透力,常能兴事相融,情景合一;三是具有象征暗示意味的兴象。其特殊的意义指向性,能与诗歌正文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渗透融合,从而实现富有艺术意味的情景结合。后两种情况是《诗经》“兴”法的主体,最具艺术意味。
关键词:《诗经》 兴 艺术表现
赋、比、兴是《诗经》运用得非常普遍而且成熟的三种艺术表现手法。其中赋、比二法简明,古今无异议,但“兴”法使用情况复杂,认识歧异较大;虽多有阐释,但大多语焉未详。本文不纠结于“兴”义的概念辨析,而侧重从《诗经》大量“兴”法使用的创作实际来归纳总结其意义与特点。《诗经》“兴”法的使用都离不开具体的“象”,故可统称“兴象”。其艺术表现大体可概括为三种情况。
一、定韵起头的兴象
此类兴象是先描绘一个具体场面作为全诗的开头,借以逗引出诗歌后面的正文,是“借物以起兴,不必与正意相关也”a。也即朱熹《诗集传序》所云:“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如《秦风·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
这是一首批评秦国人殉陋俗的讽喻诗。诗歌正文据《左传》文公六年记载:“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这位“秦伯”就是大名鼎鼎的春秋五霸之一秦穆公,时秦国有贤良大夫子车氏三兄弟。穆公卒居然让三兄弟陪葬,既暴露其残暴自私,亦乃秦国重大损失,故秦人哀婉痛惜,作诗以讽,是为“所咏之词”。而诗歌兴象不过是写黄雀栖止于棘、桑、楚等小树上,与后面诗歌本意毫无关联。据《诗经》押韵规律,首章前六句棘、息、息、特押之部韵,二章桑、行、行、防押阳部韵,三章楚、虎、虎、御押鱼部韵b,可见诗中兴象主要起协韵起头的作用。这种与诗歌正意无关,只在诗歌开头协调音韵、引起下文的起兴,是《诗经》“兴”法中最简单的一种形式。而《诗经》更多的兴象,都与下文有着某种深隐曲折的意义联系。
二、渲染环境、烘托气氛的兴象
此种兴象完满自足又极具艺术穿透力,常能兴事相融,情景合一。它为诗歌正文的叙事抒情提供了适宜环境,就像种子只有种在肥沃的土壤里才能根固苗壮一样。此类兴象极具艺术意味,使用非常普遍。或在全诗开头,或在一章诗开头,尤其是全诗开头的兴象,往往重章叠唱,层层渲染烘托,体现出象与情的高度融合,如《郑风·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陈子展解为“怀人之诗。诗人于风雨之夜,怀念君子,既而见之,喜极而作”c,金启华解为“情人相见的欢乐”d,程俊英解为“写妻子与丈夫久别重逢”e,然仔细揣摩诗歌情境,实难苟同于诸家之见。诗歌兴象描绘了一幅夜色昏暗、风雨交加、群鸡乱啼的凄凉景象,渲染了家里家外极其寒凉、凄清、孤苦的氛围。此情此景犹如雪上加霜一样更增添了思妇彻夜难眠、怀人思亲的悲凉凄苦况味。景为人设,人坐景中,哀景生哀情,哀情复哀景,情景融合,哀思绵绵无尽。试想彻夜凄风苦雨肆虐、五更群鸡乱啼不已之时,夫妻如何相见?所以诗歌正文当是一个带有假设性的推理,是说如果见到了君子,所有的不快与相思病痛也就烟消云散了,但现实是整个晚上夫妻并未重逢,所以思妇也就只能坐听风雨鸡鸣,终夜难眠,越发愁肠百结了。
《秦风·蒹葭》也是一首兴意朦胧的佳作。全诗三章,采用重章叠唱的形式反复吟咏诗人沿河求索“伊人”之苦。诗歌正文主题不论是求女,还是求贤,但结局都是求索未果。诗人的失望落寞凄苦之情无以言表,故反复咏叹之。而诗歌开头所绘“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采采,白露未已”等兴象,既为正文人物活动预设了具体场景,又给人物的失落情绪预作铺垫。景为情表,情为景里,表里合一,相思无尽。
《郑风·野有蔓草》则演绎了一曲爱情绝唱: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爱情故事如何发生?结局怎样?诗歌写得简洁明了又耐人回味。诗歌兴象就启人遐思:在某个春日清晨的郊外,满眼的绿色扑面而来,草叶上还闪耀着颗颗圓润的露珠,空气格外清新湿润,景物格外清静柔美。如此清新明媚的兴象为人物出场及故事的发生提供了温润清新的适宜环境。果然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来到山野,她的温婉柔美犹如丘比特的神箭一下就射中了诗人的心房。他(她)们虽是“邂逅相遇”,但“适我愿兮”,彼此目成心许,同乐而归,就这样成就了一桩一见钟情的浪漫爱情故事。正是景为情媒,情为景舒,情景合一。
上述故事人、事虽殊,兴象各异,但景、情、事相向发展,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最终融化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意味深浓的艺术境界。
三、具有象征暗示意味的兴象
诗人的“兴”思原本缥缈无端,但呈现出来的兴象却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指向性。读者通过类比联想,就可以将这种意义指向性与诗歌正文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联系起来,从而实现富有艺术意味的情景融合。如《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是一首祝福新娘出嫁的婚礼进行曲。每章正文二句“室家”“家室”“家人”看似意义重复,但若结合每章开头所赋兴象则大有不同,而且层层递进。首章兴象明写春日桃花盛开、美艳动人,实兴新娘出嫁正是青春盛时美丽如花,婚姻也是门当户对;二章兴象显写桃花结出硕果,隐兴新娘婚后生儿育女,瓜瓞绵延;三章兴象明写桃树结实后仍枝繁叶茂,暗兴举家兴旺发达,福禄满门。三幅前后相续的桃树兴象就与贺婚的祝福巧妙融为一体,难分彼此,水乳交融。尤其是桃花兴象具有独创性,故得姚际恒赞赏:“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f姚氏充分肯定其女性描写的创造性。
而《唐风·椒聊》则不拘于兴象常法,首尾呼应,兴义延展: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中间二句“彼其之子,硕大无朋”“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是诗歌主题句,赞美妇人硕大丰腴、健康多子,因为女性身体健硕强壮是劳动与生育的保证。而首二句与末二句的兴象紧密相关。“椒聊”非写场景,而是一物象。“椒”即花椒,果为紫红色。气味辛烈而香浓,可入药或调味。“聊”即闻一多《风诗类钞》所云“嘟噜”,因花椒结子多而簇生,故“聊”即一串串、一把把之意。《诗经》兴句多在诗歌开头,而首尾起兴的少见。起头兴象写花椒香艳饱满多子以兴女子多子多福,末章以椒香远扬兴其福德远播。首尾兴象“非但前后呼应,而且含蓄隽永,有余音袅袅之感”g。
《小雅·鸳鸯》兴句使用又有新变化: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
诗歌主题是祝贺君子新婚。但一二章与三四章的兴象却不相同。一二章以鸳鸯鸟双栖双止為兴象,兴夫妇恩爱甜美生活,三四章则换成另一看似毫不相关的兴象,但“摧之秣之”实与婚姻密切相关。《周南·汉广》诗云:“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写诗人幻想自己喂马驾车亲迎汉水游女情状。所以《鸳鸯》诗三四章兴象乃“以摧秣乘马兴结婚亲迎之礼”h。可见,诗中两种兴象都与婚姻密切相关。连用两种不同兴象以暗示同一情事的“兴”法,《诗经》罕见。
除上述整体兴象外,局部兴象的使用也变化多端,耐人回味。如《周南·关雎》首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雎鸠鸟的和鸣在诗人听起来是多么温婉动听,恰似一对恋人的窃窃私语,不就是人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真实写照吗!《邶风·谷风》写弃妇的怨诉,首章兴句乃以来自山谷的飒飒狂风、时阴时雨的恶劣天气暗示其丈夫的盛怒无常。而《卫风·氓》中的兴象又好似信手拈来:弃妇以桑叶的温润与黄落来比兴自己的青春盛年与年老色衰。
总之,《诗经》“兴”法的使用丰富复杂且极富艺术意味,成为《诗经》诗歌艺术的最高体现。尤其是后两种情况是《诗经》“兴”法的主体,最具艺术意味。尽管对《诗经》“兴”义的理解众说纷纭,但通过对上述不同兴象使用情况的分析归纳,终于可以给《诗经》“兴”法下一个定义了:所谓“兴”,是借助某个具体的物象、事象或场景,通过类比联想,以借物起兴或托物起情来阐明某种特定情感意志的艺术表现方法。
a 姚际恒:《诗经论旨》,《诗经通论》,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页。
begh 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352页,第251页,第314页,第684页。
c 《诗经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70页。
d 《诗经全译》,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94页。
f 姚际恒:《诗经通论》,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5页。
作 者: 刘桂华,文学硕士,湖北师范大学文理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诗歌及文化研究。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