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诗歌通释三则(七)
2021-02-22查洪德
查洪德
摘要: 本文分析的三首诗都与移剌瑗幕府有关。前二首写正大七年元好问前往幕府和登楼所感,第三首写正大四年送好友雷渊赴幕。《被檄夜赴邓州幕府》中,诗人破衣瘦马,仓促就道,几分自嘲又几分自解。诗多转折又毫不费力,显示了笔力的过人之处。《邓州城楼》写诗人登上城楼,却看不到国家军队振作的希望,加之浓重的游子漂泊之感,笔调悲凉。《横波亭为青口帅赋》是一首登览兼赠人之作,难点在于要将登览与赠人两意俱到且融合无间。元好问于难中见巧,且能不为题目所缚,显示出非凡功力。
关键词:元好问 邓州 移剌瑗
《被檄夜赴邓州幕府》
幕府文书鸟羽轻,敝裘羸马月三更。未能免俗私自笑,岂不怀归官有程。十里陂塘春鸭闹,一川桑柘晚烟平。此生只合田间老,谁遣春官识姓名。
正大五年(1228)十月,元好问因母亲去世,守丧居内乡白鹿原。正大七年(1230),邓州帅移剌瑗聘他担任幕职。接到征召文书,他从内乡星夜起程赴任,途中写下了这首诗。古代文人多为进退出处的矛盾所困。不管是不是真想隐退或无进取之心,写在诗里的,总是对山林田园的向往,身在官场,那是不得已。唐释灵澈有诗讽刺说:“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东林寺酬韦丹刺史》)不过,元好问这里表达的不得已之情,应属真实,因为战事在即,要去的邓州,在宋金蒙争夺中处于战略要地。移剌瑗,本名粘合,字廷玉,契丹人,世袭猛安(千夫长),好文。刘祁《归潜志》称其“为将镇静,守边不扰,军民便之”。五年后,这位移剌瑗以邓州降宋,对战局产生了重大影响。元好问此时应召,多少带有赴难的意味。尽管不太情愿,他还是闻召而起,连夜上路。“被檄”,接受征召,“檄”即征召的文书。“幕府”,本指将帅在外的营帐,后亦泛指军政大吏的府署。
首联点题,上句“幕府文书鸟羽轻”点“被檄赴幕府”,下句“敝裘羸马月三更”补出“夜”。文书,即公文,这里指征召所用的檄书。“鸟羽轻”含有两层意思:其一,古时征召的文书上插鸟羽,表示紧急,必须迅速传送,“轻”为“轻迅”“轻疾”义;二是“轻重”之“轻”,在幕府,一纸文书如鸟羽之轻,而对于受征召的元好问来说,却重之又重,只好连夜上路。第一联两句分写檄书之来和诗人之去。“敝裘”,破旧的毛皮衣服,也泛指破旧的衣服。岑参《闻宇文判官西使还》:“白发悲明镜,青春换敝裘。”“羸马”,瘦马。言自己穿了破衣,骑上瘦马,半夜赶赴邓州幕,显示仓促就道,甚至带些落魄相,诗人内心不免冷笑自嘲。
自嘲还要自解,于是第二联承次句写来:“未能免俗私自笑,岂不怀归官有程。”上句自嘲,下句自解。“未能免俗”是古人常用的成语,语出《世说新语·任诞》所载阮咸(字仲容)事:“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未能免于从俗,与大众同样行事。指自己受到征召时和普通人一样,不能高自标置,辞聘不赴,带有一点自嘲味。“岂不怀归”出自《诗经·小雅·出车》:“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官有程”指官府文书规定期限,必须限时到达。这一联很特别,评析这首诗的人不少提到陈沚斋(永正)《元好问诗选》的提示:“两句多用虚字,乍看来不似对句,而其实则字字精切,这种散文化的句法,极见作者的功力。须仔细寻味,不可轻轻放过。”不可轻轻放过的,不仅在于多虚字。首先,这是特殊句法。杜甫《秋夜》中间两联:“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元代诗评家方回说:“此诗中四句自是一家句法,‘千岩无人万壑静,三步回头五步空是也,‘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來者怨亦是也。……盖上四字、下三字本是两句,今以合为一句,而中不相粘,实则不可拆离也。试先读上四字绝句,然后读下三字,则句法截然可见矣。”照此,杜甫诗四句这样读:“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如此句法不仅形成独特的感觉,且扩大了诗句的容量。元好问这两句也可读作“未能免俗/私自笑,岂不怀归/官有程。”不仅如此,这里“私自笑”的“自”不合平仄,“自”当平而仄,由此造成不甚和谐但凸显的感觉。其次,“未能免俗”与“岂不怀归”对,都是古人成句,以经语对文语。“未能”与“岂不”,“免俗”与“怀归”,初看似不对,细看极高妙。又“私自笑”,口语入诗,元好问之前唐人岑参用过,其《衙郡守还》有“头白翻折腰,还家私自笑”,但毕竟极少。所有这些,都使这一联显得非同一般。用熟语造成新生感,有突出的感觉。
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的第三联却写田园风光:“十里陂塘春鸭闹,一川桑柘晚烟平。”初读感到意外,细思又在情理之中——这是他赴幕府途中所见。“陂塘”即池塘。“桑柘”指桑树和柘树。柘,黄桑,叶可饲蚕。“晚烟平”写日暮远烟平野的景象。内乡至邓州约百里,星夜启程非当夜可到,两句当是次日路途所见。本是行色匆匆,此处却又玩赏风景。是忙里偷闲吗,或者说这两句就是闲笔?其实,这一联的作用很重要,没有这一联,通首议论,太着色相。插入这一联,缓解了前四句的紧张感、压迫感,使诗有张弛变化。两句所写,都是寻常语寻常景,不见奇处,但好处在亲切。
由第三联过渡,引出尾联“此生只合田间老,谁遣春官识姓名”则水到渠成:如此美好田园,那应该是我终老之地,无奈呀,谁叫自己当初中了进士呢?这也是古人常说的话,元好问说得真挚而非做作。“合”,应该。“春官”,《周礼》:“春官宗伯。”春官为礼官,掌典礼。唐光宅年间曾改礼部为春官,后“春官”遂为礼部的别称。礼部掌贡举之职,元好问曾进士及第,故“春官识姓名”。
这首诗章法上的特点是转折,转折处又不失自然。律诗整齐工密易到,抑扬转折难学。诗多转折又毫不费力,显示元好问笔力过人处。
《邓州城楼》
邓州城下湍水流,邓州城隅多古丘。隆中布衣不复见,浮云西北空悠悠。长鲸驾空海波立,老鹤叫月苍烟愁。自古江山感游子,今人谁解赋登楼。
“邓州”,今属河南。本诗作于金哀宗正大七年,时移剌瑗守邓州,元好问受聘为其幕僚。邓州南邻荆襄,在宋金长期对峙时期,这里一直是战略要地,宋金双方曾在此激烈争夺。蒙古成吉思汗临终遗嘱,要其子孙联宋灭金,借道于宋,迂回至唐(今河南唐河)、邓,直捣金南京(今开封)。当时的邓州虽暂时安宁,但宋、蒙、金三方都盯着此地。元好问在此任幕僚,登上邓州城,看不到国家军队振作的希望,加之浓重的游子漂泊之感,于悲凉中写下了这首登临诗。
开头两句“邓州城下湍水流,邓州城隅多古丘”仿杜甫《白帝》诗“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句。“湍水”,即湍河,发源于河南内乡西北的伏牛山中,流经内乡、邓州,至新野汇入白河。“湍”,元好问自注“音专”。“城隅”,即城边。“古丘”,古墓。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晋代衣冠成古丘。”由流逝的河水与城下古墓,引发古今之思。两出“邓州城”,强调的并不是重复出现的“邓州城”,而是变换的“湍水流”和“多古丘”:邓州城是一个饱经沧桑之地,是一个累遭创伤之地。而新的创伤可能就在眼前——这就是中间四句要表达的内容。
三四句,“隆中布衣不复见,浮云西北空悠悠”,朝中无人,奸佞当道,边防疏忽。“隆中布衣”指诸葛亮。诸葛亮《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南阳。”“隆中”,山名,在今湖北襄阳西。襄阳与邓州汉代同属南阳郡。《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亮家于南阳之邓县,在襄阳城西二十里,号曰隆中。”“浮云西北”此处代指南侵敌军。曹丕《杂诗二首》其二:“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文选》六臣注:“翰曰:此意为汉征吴之时,西北浮云,自喻也。”诗人俯仰古今,忧思深重:诸葛亮那样的国之柱石再也不会出现,宵小玩忽误国,蒙古步步紧逼的西北前线,没有国之干城,唯见无边的悠悠浮云。每当国家危难之时,人们往往会想到独撑危局的诸葛亮,而脚下的邓州,正是诸葛亮隐居的隆中所在地。如今隆中尚在,诸葛已去,还会有谁挺身而出,扶倾救危。元好问写这首诗的前一年,蒙古窝阔台即汗位,策划攻金。转过年,即派大军攻京兆。金急忙調整部署,被动应付。“西北浮云空悠悠”,当与此有关。
五六句,“长鲸驾空海波立,老鹤叫月苍烟愁”,形象地表现了战争双方的形势与气氛,胜败已经无须预测。“长鲸”,巨大的鲸鱼,比喻巨寇,凶险的强敌。刘知几《史通·叙事》:“论逆臣则呼为问鼎,称巨寇则目以长鲸。”“老鹤”,喻老臣,苏辙《次韵子瞻送范景仁游嵩洛》:“鹤老身仍健,鸿飞世共看。”老鹤叫月,其声凄清,唐代吴融《古离别》:“紫鸾黄鹄虽别离,一举千里何难追。犹闻啼风与叫月,流连断续令人悲。”这两句用比喻手法,写蒙金双方的形势:蒙古军来势汹汹,金朝则哀鸿遍野。
最后两句照应题目,回应登楼作结:“自古江山感游子,今人谁解赋登楼。”天下干戈,归乡无望。我之登楼,与当年王粲一样,但是谁能理解一个游子加才子登楼所感呢?“赋登楼”,作《登楼赋》。东汉末王粲,避难荆州,依刘表,登当阳城楼,作《登楼赋》:“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元好问是忻州人,因避乱南渡黄河,客居嵩山、南阳,入移剌瑗幕府,自感身份与心情与当年王粲近似。
这是一首七言八句的短古。从本诗看,元好问七古在一定程度上受律化影响。诗的章法近于律诗,五六句对仗,八句中,七八两句合律,一二句为准律句。但中间四句,一个三仄尾(不复见),两个三平尾(空悠悠、苍烟愁)。而“不复见”三仄尾的狠重,“空悠悠”三平尾的迷茫缥缈,都收到了较好的表达效果。当然也使得诗不够沉挚且气弱,应该是缺憾。作为一首古体诗,在近律与反律之间,声律和对仗的运用,总体上是很成功的。
《横波亭为青口帅赋》
孤亭突兀插飞流,气压元龙百尺楼。万里风涛接瀛海,千年豪杰壮山丘。疏星澹月鱼龙夜,老木清霜鸿雁秋。倚剑长歌一杯酒,浮云西北是神州。
元好问弟子郝经称赞他“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其言不虚。这是一首壮诗,气贯长虹,但也是一首诗法细密精巧之作。诗的题目《横波亭为青口帅赋》,是登览兼赠人之作,写来必须登览与赠人两意俱到,又须融合无间。登览诗要写山川形胜,要寄寓感慨,措辞必须既切登览之地,又合所赠之人。元好问这首诗,把这些都处理得很好。这首诗的好处,绝非气象雄大所可囊括。
“横波亭”,故址在今江苏连云港赣榆县青口镇,始建于南北朝,坐落在青口河入海口的南岸,临海而建,气势恢宏,傲然屹立于惊涛骇浪之中。毁于明末清初。“青口帅”,镇守青口的移剌瑗。兴定四年(1231)移刺瑗镇守青口,元好问送其好友雷渊至移剌幕府,诗应作于此时。
第一联上句“孤亭突兀插飞流”,扣题目“横波亭”三字,“插飞流”写活“横”字,“孤亭突兀”写其气势,为下句张本。“孤”为孤高特立之意。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诗:“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突兀”,高耸的样子。“飞流”,指青口河入海处之激流。此句写横波亭的非凡气势:上耸孤高特立,下插飞湍激流。下句“气压元龙百尺楼”,“气压”承上句来,“元龙百尺楼”,是写物,更是写人。“元龙”指三国名士陈登,字元龙。典出《三国志·魏书·陈登传》。按其出典,并无所谓“元龙百尺楼”,刘备讽许汜,说如果是我,“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前人由此引申出“元龙百尺楼”之说,借以显示楼之高大与人之豪迈。在元好问之前,诗人们已经多有使用,苏轼就不止一次用过,如“好卧元龙百尺楼,笑看江水拍天流”(《赵令晏崔白大图幅径三丈》)。但在元好问这首诗里,横波亭在青口帅镇守之地,物与人已经高度关联,百尺楼当然属陈元龙,横波亭气压百尺楼,无疑是移剌瑗胜过陈元龙,借物写人,颂而不谀,见其高妙。
次联承第一句,写登亭所见兼所感:承“飞流”写水——“万里风涛接瀛海”;承“孤亭”写山——“千年豪杰壮山丘”。山丘因“千年豪杰”而壮,千年而至于今日,今日之所以壮,在于有“豪杰”镇守。这两句一水一山,一自然一人事,又“千年”对“万里”,无限时空,使诗的境界异常阔大。“灜海”,环绕九州的大海。《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介绍驺衍之说:“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禆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灜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青口镇地处海边,城东一里就是黄海的海州湾。这句是“接瀛海万里风涛”之倒装。下句说:千年以来,多少豪杰登临此亭,为山丘增壮。从南北朝时建此亭,到元好问登临时,已近千年。“千古豪杰”,意指当世“豪杰”移剌瑗。
接下来由第二联的阔大转为第三联的暗淡:“疏星澹月鱼龙夜,老木清霜鸿雁秋。”东顾大海,疏星淡月之下有鱼龙潜伏;西望长天,老木清霜之上是长空秋雁。“鱼龙夜”指秋日。宋陆佃《埤雅》:“郦(道)元《水经》‘鱼龙以秋日为夜。按,龙秋分而降,则蛰寝于渊,龙以秋日为夜岂谓是乎?”按杜甫《秦州杂诗五首》之一:“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这一联“夜”“秋”对此有借用。海空沉寂,危机暗伏。危难之秋,正是英雄大有为之时。这两句纯用名词组合,物象密度极大,蕴含极丰富。如此笔力,可追老杜。
最后一联,似潇洒而实沉郁,“倚剑长歌一杯酒”,在千古豪杰登临之处也做豪杰之举,痛饮高歌,但莫忘手中剑。“倚剑”,手拄宝剑。“浮云西北是神州”,“浮云西北”同样代指南侵敌军。“神州”,原指中国,此处指中原大地、大金国土。此句意为:被外敌占领的西北,那是我们的国土。更进一步,驻守青口镇是防御东南,诗人在这里发出警示,威胁在西北而非东南,西北浮云之下已被蒙古占领的,那是我们神圣的国土!这是对谁说的呢?青口帅。这是“为青口帅赋”的真意。篇末见意,对当世“豪杰”寄予拯救国家的厚望。
律诗章法中特别讲究首联扣题与通篇贴题。这首诗扣题贴题都不易,但在高手元好问写来,却难中见巧,且能不为题目所缚,古今上下,物态人事,小则杯酒,大则天下,境界的开阔与暗淡,都在诗人调遣中,显示出非凡功力。有人评这首诗之境界意象颇近于辛弃疾的《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确实不妨对读,两篇作品相似处真的太多了。但辛弃疾之作,起处气极壮,接下去渐行渐弱,至结尾气已不振,不如此诗之直到尾句气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