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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学田野实践中的档案形成机制与表述方式
——以傅礼士在云南的植物采集为考述对象

2021-02-19胡正刚

云南档案 2021年6期
关键词:标本云南植物

■ 胡正刚

引言:2021年10月,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在云南昆明召开。此次会议对全球的生物多样性保护产生深远影响,与此同时,生物多样性理念的普及和深入,也能拓展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研究视野和方法。在生物多样性理念的产生、发展和形成过程中,近代博物学、植物学等学科的知识积累和实践,特别是标本档案的收集、研究,发挥着基础性作用。1904年至1932年,英国植物学家傅礼士(George Forrest,1873年—1932年,又译作福雷斯特)在云南进行了7 次植物采集和科学考察活动,形成了数量众多、形式丰富的档案。本文运用档案学理论,回溯和考述傅礼士在云南的植物采集活动,重点考察采集过程中标本、笔记、日记、证照、绘图、信件、照片和手稿等档案的形成机制和表述方式,兼及近代西方博物学家对云南生物多样性的实践与认知。

采集途中的傅礼士和助手赵成章

一、田野实践与档案文献的双向影响

西方人在中国有计划的植物采集,可追溯到大航海时代,十六世纪初,葡萄牙人来到广东沿海地区,把甜橙引种到欧洲栽培,开启了西方对华植物科学认知的序幕。两次鸦片战争后,一批口岸城市的开辟,为西方在华植物采集拓展了新区域。到1880年,英国在中国的20 多个城市建立领事馆,设立海关税务司,它们成为贸易和博物学的新流转体系。英国领事官汉斯1844年来到中国,他在南方沿海地区采集植物,并邀约在华西方人为他采集标本,建立起遍布华中和华东南的庞大采集网。汉斯1886年逝世于厦门领事官任上,在中国的40 余年中,他收集标本2 万余号,涵盖了当时中国已知的大部分植物种类。自汉斯以后,英国人在中国的植物采集和考察重心转移到西南地区,尤其是四川和云南。

19世纪末,缅甸成为英国殖民地,云南腾冲(时称腾越)划为英国的通商口岸,英政府在此设立领事馆,为西方博物学家、探险家进入云南打开了新通道。英籍植物学家威尔逊在中国中部和西南进行过考察,高山植物采集者雷金纳德·法勒曾考察过滇缅边境,植物学家金敦·沃德在滇西北、藏东南和缅甸东北部先后进行过多次考察,奥地利植物学家韩马迪多年在云南和川西游历,1922年到1949年间,美籍奥地利学者洛克在滇西北研究民族文化,收集了大量植物标本。从1904年到1931年的28年间,傅礼士先后7 次到云南进行植物采集和科学考察,在同时代的在华学者中,傅礼士是影响最大的植物学家。

灰岩皱叶报春标本档案,傅礼士1910年采集于云南。

植物采集过程中,除了种苗和种子之外,还会形成大量植物标本,它们具有保存价值和原始记录性,是一种特殊的实物档案。植物标本送回欧洲后,植物学家对其进行分类研究,研究成果会转化为自然知识体系的组成部分。在开展新的植物采集旅程时,采集家会参考已有的科研成果,规划田野实践的重心,调整采集区域和采集品的种类。植物采集者大多融探险家、植物学家、记录者等身份为一体,在田野实践中,他们留下了众多的日记、考察报告、绘图、信件、照片等档案资料,这些资料与植物标本一同构成了近代博物学的基础档案体系。

二、博物学田野实践中对云南生物多样性的认知

通过在云南进行植物采集和科学考察,云南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引起西方人的注意,他们视云南为“物种之家”,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负责人、植物学家巴尔弗认为滇西北的金沙江、怒江、澜沧江流域是“世界上物产最丰富的地方”。当时,“生物多样性”理论尚未成型,但“物种之家”“世界上物产最丰富的地方”等认知已经蕴含了“生物多样性”的理论雏形。通过以植物采集和科学考察为主的博物学田野实践,西方人对云南生物资源的认知逐渐加深。

19世纪晚期,英国和法国都希望将云南纳入贸易区,两个国家间的竞争延伸到各个方面,包括植物采集和科学考察。与英国依凭领事馆和海关网络进行植物采集和科学考察的模式不同,法国主要依靠庞大的天主教传教体系。19世纪末,法国传教士赖神甫在洱海周围和丽江、鹤庆、剑川等区域开展植物采集活动,1883 至1896年间,他向法国巴黎博物馆输送标本20 余万号,含4000 多种植物,估计有1500 个新种。

当时,英国对东方植物的需求日渐旺盛,法国在云南开展的植物采集活动深深震动了英国植物学界和园艺界,他们迫切希望在云南建立采集网络。

1903年,英国棉花经纪人、园艺家布雷开设了一家商用苗圃阿比公司(A.Bee&Comqany),与以往的苗圃不同,阿比公司设置了一个全职植物采集家职位,其任务是到云南山区采集适合在英国培种的耐寒植物和报春花属植物的种子。布雷在1904年4月30日的《园艺家编年史》上刊登了一则招聘广告:招聘体壮青年,熟知耐寒植物,派往东方进行采集。这则招聘广告可以视为傅礼士采集生涯中的第一份档案资料。

发布招聘广告的同时,布雷向爱丁堡皇家植物园负责人、植物学家巴尔弗写信告知了这件事,后者向他推荐了年轻同事傅礼士。巴尔弗在信中盛赞这位青年:“傅礼士身体壮实,具备采集家应有的天赋,健康、诚实、稳重,他对工作的投入程度及在植物方面总体知识都无可挑剔。”

傅礼士1873年3月13日出生于苏格兰福尔柯克,从18 岁开始,他在一家药剂店工作了6年,学习以药物为主的植物学知识,并掌握了标本制作技术。傅礼士是一个天生热爱冒险的人,离开药剂店后,曾到澳大利亚淘金和牧羊多年,回国后进入爱丁堡植物园从事植物标本制作和管理工作。

1904年5月,傅礼士和苗圃公司签订了为期三年的合同,议定年薪100 磅。他的云南之行有双重任务,在为苗圃公司引进中国植物培育以作商用的同时,还会将采集品寄到爱丁堡植物园,供园方进行分类研究、鉴定、命名。按照合同约定,傅礼士每发现一种新植物,都会获得额外奖励。

傅礼士从英国启程前往云南时正值雨季,他取道苏伊士运河,乘客轮去到印度孟买,转乘火车到金奈,乘小艇到仰光,再沿伊洛瓦底江乘蒸汽船上行至八莫,他的目的地是设有英国领事馆的腾冲。

1904年夏天,傅礼士抵达腾冲。8月12日,腾冲的英国代理领事里顿为他签发了通行证,将Forrest 译为中文名字“傅礼士”,通行证上的身份为“英国雇员”。两天后,清政府地方官为傅礼士签发了护照。腾冲地方官还为傅礼士颁发过一份“持枪执照”,允许他携带两支猎枪和2500 发子弹入境。通行证、护照和持枪执照,从政治和法理层面将傅礼士的采集活动和探险合理化,是独特而珍贵的证件档案。

三、植物采集过程中的档案形成机制

1906年,在丽江采集植物时,傅礼士在丽江城边的雪嵩村建立基地,并雇佣了几位纳西族村民作为采集工,他们的领头人名叫赵成章。除了进行采集工作外,赵成章还是傅礼士的助手,替他出谋划策,管理采集工、搬运工和马帮,傅礼士称他为“赵总管”。

雪嵩村民世代生活在山野间,他们身体健康,诚实守信,熟知本地的地理、气候、植物,傅礼士教授他们植物采集和标本制作知识,他们很快就适应了这项工作,成为傅礼士采集事业的重要基石。从1906年开始,这批采集工就一直为他工作,他们的合作关系贯穿了傅礼士的整个植物采集生涯。

傅礼士与采集工既是雇佣关系,同时也是合作伙伴。傅礼士与采集工一起进行实地采集和考察,他回英国探亲或者在驻地休养、整理标本、处理信件期间,这些采集工会源源不断地为他运送来已经进行过干燥、包装等预处理,并标注了采集地、时间、生长环境、名字等信息的植物标本和种子。1918年底和1919年将近全年,傅礼士都在腾冲养病,在此期间,他的采集工继续采集植物,还收集了许多鸟类标本。傅礼士收到这些标本后,拆封查验,用西方植物学知识重新填写规范的英文标签之后通过搬运工和马帮运到缅甸八莫中转,由火车、轮船运回英国的植物园和苗圃。

在选择植物采集地和路线时,赵成章也给了傅礼士许多建议,赵曾依靠记忆和经验绘制过滇西北地图,傅礼士用西方地理学知识在原图上进行标注,作为出行的重要依据。赵成章绘制的地图有三张留存下来,成为爱丁堡植物园馆藏档案的一部分。他绘制的地图和书写的购物账单,以及领取工钱的凭证,都被纳入傅礼士的档案体系中。

在植物采集和探险活动中,傅礼士除了制作植物、动物标本,还给家人、朋友、合作者写了大量信件,绘制了许多植物绘画,用相机拍摄了云南的植物、山河、民族以及工作照。中国的官方档案里有关于傅礼士的记录,同时代的旅行家庄士敦、传教士克劳里曾在游记和回忆录里叙述过他,西方的自然科学杂志发表过许多关于他的探险经历、新发现植物的文章。这些不同形质、不同视野的真实记录共同构成了庞大、丰富的档案体系。英国作家布伦达·麦克林创作传记《乔治·福雷斯特———植物采集家》时,这些档案为他提供了详实的原始素材。

四、标本档案记录的植物采集成果

1932年1月5日,傅礼士在腾冲郊外打猎时,因突发心脏病逝世。在腾冲的欧洲人为他举行了葬礼,他的坟墓位于1906年去世的老朋友里顿旁边。傅礼士去世后,他的中国助手和领事馆工作人员整理了他生前采集的十二箱植物标本、种子和五箱鸟类标本,转运回英国。

从1904年第一次来到云南,到1931年死于腾冲,28年的时间里,傅礼士先后7 次到云南采集植物和进行科学考察,共采集标本31051号,其中几千种是科学界的空白,有超过192 个属的植物被归于傅礼士名下。在后几次采集中,傅礼士还收集了数百件鸟类、蝴蝶、蛇和哺乳动物标本。

傅礼士招募的中国采集工,左一为赵成章。

从第三次探险开始,傅礼士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寻找新杜鹃花。在云南的植物采集中,傅礼士共发现309 种杜鹃,其中250 种为新种。他成为当时世界上采集杜鹃花标本和发现杜鹃花新种最多的人,接收他采集成果的爱丁堡植物园成为世界上培育、栽种杜鹃花品种最多的植物园,被誉为“杜鹃花王国”,傅礼士则被称为英国的“杜鹃花国王”。

植物采集,特别是杜鹃花采集研究的丰硕成果,让傅礼士成为英国植物学界和探险领域的权威、专家,1920年,英国皇家园艺学会授予他维多利亚荣誉勋章。随着影响力越来越大,雇主支付给他的报酬也逐年增加,1904年第一次远赴云南时,他的年薪是100 英镑;1912年至1919年,年薪维持在500 英镑;1921年至1925年,年薪上涨到1000 英镑。1924年至1925年,在采集植物的同时,他为洛斯切尔德收集鸟类标本,每年额外有375 英镑的报酬。

傅礼士采集杜鹃花的一项重大收获是发现并命名了大树杜鹃。1919年3月1日,傅礼士在龙川江一条支流分水岭的东北部(今腾冲市界头镇大河头村),发现了一株当时已知的最高大的大树杜鹃。

惯常的植物标本制作方式无法有效实现这棵大树杜鹃的档案属性。傅礼士让助手砍倒这棵大树,他用相机拍摄工作照,并用电影胶片记录了它倒下的过程。砍倒树木后,他对其进行了测量:树干高25 米,径围2.6 米,树龄280年。傅礼士在树桩上截下一段切面,花7 天时间运回腾冲,制成标本后转运到爱丁堡植物园。与一般的标本档案制作模式不同,他放弃了标签,而是直接在树干切面上标注信息:

大树杜鹃

取样标本高90 英尺

截取处离树根12 英尺

15.3.31(标本制作日期)

乔治·福雷斯特

傅礼士把这件大树杜鹃的树干截面标本视为一份特殊的实物档案,与文字、照片、影像等间接档案相比,它具备无可取代的唯一性。大树杜鹃实物档案被放置在植物园最显著的位置,在西方社会引发了剧烈轰动。除了极高的植物学价值之外,实物档案独特的原始性、直观性、确定性和呈现形式、视觉冲击力,是它最大的魅力所在。

五、档案对植物采集活动的还原和补充

赵成章和其他中国采集工是傅礼士的植物采集和科学考察活动的重要参考者,归在傅礼士名下的许多植物,是这些采集工发现和采集的,然而,他们的身份和贡献,被雇佣关系遮蔽了。

傅礼士在为新品种植物命名时,大量采用亲人和朋友的名字,以表达自己的敬意和感谢,他的妻子、岳父,海关官员、传教士、植物园管理者的名字都被用来为植物命名。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傅礼士的文章和信件中,赵成章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只有一个简单的称号“Chao”或“Lao Chao”,以致于在较长一段时期内,赵成章被称为“曹”或“老曹”。直到近年,有学者在爱丁堡植物园档案馆中发现了赵成章本人书写的两张中文账单,他的身份和名字才被确认。同时,这份珍贵的档案也还原和补充了傅礼士植物采集和科学探险中的一些细节。

中国采集工(左六为赵成章),他们身前是整理好的植物标本。

这两张账单形成于1925年傅礼士第六次在云南采集植物期间,记录了六位雪嵩村民在三个月内的开销。每笔账目前都用两种历法注明了日期,然后列出了考察地点和累计花销。开销主要用于饮食、工钱和雇佣骡队,除此之外,村民们也买了一些其他物件:一把剑、一个箭袋、一些弓箭,还有野猪牙和鼠皮。5月,赵成章等四人从南底河返回傅礼士所在的腾冲,赵成章、和鲁丽每人领取七元工钱,赵堂光和李万云领取的工钱是五元。傅礼士在账单空白处用蓝色铅笔做了注释,他把地名转写成罗马字母,把汉字替换成阿拉伯数字,又用自己称呼他们的方式标注了这些助手:何鲁丽是“Lao Ho”,李万云是“Lao Lu”,赵堂光是“Lao Sheung”,赵成章是“Lao Chao”。赵成章是傅礼士的重要助手,是采集工作的“总管”,他同时也是中国采集工的领头,这两份账单显然是他书写的。在傅礼士的档案中,除了三张手绘地图外,这是仅有的留有赵成章字迹的资料。

如果这份档案没有保存下来,或者研究者没有注意到它,那么赵成章的身份和名字旧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2011年,美国人类学家艾瑞克·穆格勒出版了著作《纸路:中国西南植物考察中的档案与体验》。穆格勒客观叙述了赵成章和其他中国采集工在傅礼士采集生涯的重要作用,认为赵成章“或许是20世纪早期最多产的西方植物学勘探者”,他称赵成章和他的伙伴们为“雪嵩村的植物学家们”,描述他们的工作是“漫长的林奈主义事业的末端,这项事业让欧洲植物学家与其合作者们整理全球的植物种类以参与创造、巩固和解释殖民帝国。”

随着时代进步和相关研究的拓展,一些既往知识和谱系会被修正和补充。数年前,植物学界以赵成章的名字命名了他发现的一种植物:Berberis Zhaoi。

傅礼士去世后,以赵成章为首的中国采集工团队继续服务于洛克,雪嵩村也依旧延续科学考察基地的功能。老一代采集工去世或者年老力衰之后,他们的子侄辈代替他们的位置,穆格勒称为洛克工作的年轻一代村民是“雪嵩村的年轻探险家们”。从傅礼士雇佣雪嵩村采集工的1906年到洛克离开中国的1950年,两代雪嵩村民在云南为西方植物园和科学机构寻找植物,为西方的植物采集和科学考察发挥了重要作用。

结束语:

西方人在中国的植物采集和探查,除了科研之外,也包含了政治和经济目的。西方博物学家在中国采集经济作物、园艺植物引种到西方,获取了巨大的经济利益,给我国造成了巨大的灾难性后果。在《中国植物学史》中,作者列举了1842年以来至本世纪40年代在我国进行植物采集活动影响较大的外国人,直言他们的采集行为“使我国研究自己国家的植物造成很多困难”。

随着综合国力持续增强,中国的科研工作取得了丰硕成果,如今,我国的生物学、植物学已成为领先学科。COP15 会议在云南昆明召开,向世界展示了我国丰富的生物资源,是国际话语权的重塑和巩固,也是国家综合实力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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