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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喀巴“道次第”思想在汉文语境中的表达与理解
——以法尊为例

2021-02-14

西藏研究 2021年5期
关键词:汉文佛学菩提

周 艳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世界宗教研究系,北京 102400)

藏传佛教是在青藏高原独特的地理和人文环境中孕育出来的佛教派系之一,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内部又逐渐形成了各种宗派,就教理思想而言,虽然各宗派在所传承的密宗法门上存在一定差异,但“道次第”思想却是各宗派在理论上的共同特征,其代表人物宗喀巴则是“道次第”思想的集大成者(1)就藏传佛教“道次第”思想的发展脉络而言,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的尕藏加研究员曾口述总结道:“道次第”思想作为一种融合大小乘、显密宗、中观唯识等佛学理论为一体的思想体系,最先由阿底峡正式提出,以《菩提道灯论》为标志;其后,“道次第”思想经过了多样化发展阶段,并最终由宗喀巴而集大成,以《菩提道次第广论》《密宗道次第广论》的发表为标志。中央民族大学哲学和宗教学系教授班班多杰则认为,“道次第”思想是藏传佛教各派的共法,各派都具有“道次第”方面的论典,如格鲁派有《菩提道次第广论》,宁玛派有《大圆满法前行论》,萨迦派有《三现论》,噶举派有《解脱庄严宝论》,觉囊派有《修持次第论》等。参见班班多杰教授:《试论藏传佛教的修道次第》,载《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从中国藏传佛教的发展史来看,民国时期随着汉语系佛教界“人间佛教”的兴起以及汉藏佛教界交流的日益频繁,一批以法尊(1902—1980)为代表的入藏求法汉僧初步探索了宗喀巴“道次第”思想在汉文语境中的转化与阐释问题。学者杨曾文曾总结过法尊的两大贡献:一是翻译介绍了大量藏文经典;二是协助太虚大师振兴了中国佛教[1]。但是,新事物的发展都有其曲折性,由法尊介绍传播的宗喀巴“道次第”思想在汉文语境中也存在着阐释与理解上的困难,甚至还引发过诸多争论,至今余音未绝。今天重新回顾和讨论宗喀巴“道次第”思想在汉文语境中的传播,有助于我们加深对宗喀巴“道次第”思想的认知,进一步推动汉藏佛学的交融,促进中国佛学新格局的形成。

一、相续的传承

若追根溯源,安多格西的生平经历与学术传承亦值得我们注意。法尊在给胡子笏的信中曾提及安多格西的来历,认为“昌都寺中有一格什学德兼优,映夺全藏,原籍青海,民国初时由青海来甘孜,依札迦大师遍学显密……次受昌都寺之请,亦于寺中重振遗教。其于未赴昌都之前,先至甘孜谒见札公,问其可否。”[2]394就法尊对安多格西的简要介绍,我们在《安多格西文集》中也发现了相关材料可以相互对照,其中记载,安多格西青少年时期曾在塔尔寺学习,25岁欲前往拉萨三大寺深造时,途中因听闻扎迦大师德学兼备,转而前往扎迦寺系统研习宗喀巴佛学思想。通过藏历和公元纪年的换算,安多格西25岁时应为1912年,正是民国初年;他41岁时也曾受到昌都强巴林寺的礼请,与法尊所述内容一致。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法尊的师长为安多格西,而安多格西的师长则是扎迦大师。由此可见,法尊和安多格西两者的佛学传承都主要源于扎迦洛桑丹增宁扎。

经过上述传承方面的考察,可知法尊主要以跟随著名藏族学者从学的方式,在随侍师长的过程中系统研习宗喀巴的“道次第”思想,并且获得了相关重点和难点上的指导。事实上,法尊获得宗喀巴“道次第”思想的完整传承、充分掌握宗喀巴“道次第”思想这一事实,对于法尊本人而言,是一种获取新知识、努力学习的自然结果;若从汉藏佛学交融的角度而言,这一结果则是宗喀巴“道次第”思想在汉文语境中初步实现自身价值的标志。

二、经典的译介

当代“翻经沙门”法尊用汉文翻译了大量藏文文献,其中与宗喀巴“道次第”思想相关的文献,根据吕铁钢的相关研究,最早是在1930年发表的译作《道次第恒修教授》;其后陆续出版了一系列译著,1934年翻译了《菩提道次第摄颂》《菩提道次第摄颂略解》《菩提道次第摄颂释论》等书,1935年发表了《菩提道次第广论》和《密宗道次第广论》等书,1942年出版了《菩提道次第略论》等书,最后发表的是出版于1978年的《菩提道灯论》[3]。截至1978年,法尊已将与宗喀巴“道次第”思想相关的主要文献全部译成了汉文。

法尊的译文,具有内容准确、语言简洁、朗朗上口等特点。举例说明,《菩提道次第广论》认为“道次第”理论具有四大优势,宗喀巴的原文为:

法尊的汉语译文,得体而巧妙:

此论教授殊胜分四:一、通达一切圣教无违殊胜,二、一切圣言现为教授殊胜,三、易于获得胜者密意殊胜,四、极大罪行自趣消灭殊胜。今初—圣教者。

事实上,法尊致力于“道次第”文献的翻译工作,完全是由于“退位的老格登墀巴大师,曾经教授我(法尊)说:‘……你如今先回去把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论》翻译出来,在你们汉地建立起座正法幢来,那才对于佛法和众生做了真实的饶益。你若能设法将绛热仁波卿——安东恩师之名迎接出去,把宗喀巴大师的显密教法建立起来,那比考格什升格登墀巴的功德,大得多哩。’”[2]368由此可知,法尊在得到甘丹赤巴(格登墀巴)的建议后,放弃了考取格西学位的想法,而选择在汉文语境中翻译相关文献并转化、阐释宗喀巴“道次第”思想。

正是由于法尊在经典翻译方面的不懈努力,我们认为在1978年后宗喀巴“道次第”思想在汉文语境中的“实现”问题已经得到初步解决。由法尊翻译的《菩提道次第广论》等文献,至今仍是难以直接阅读藏文原本的学习者们所参阅的主要材料。不容忽视的是,内容准确且便于阅读的高质量译本为宗喀巴“道次第”思想在汉文语境中进一步转化与阐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三、显密的调适

格鲁派在某种意义上可谓代表了藏传佛教的宗风[5],同时,宗喀巴“道次第”思想也可谓是诸“道次第”思想的集大成。不过,考虑到宗喀巴“道次第”思想最初是在藏文语境下孕育出来的佛学思想,故在汉文语境中不可避免地要进行转化与阐释,以期得到人们的认识乃至理解。对于这一问题,法尊在实际工作中进行了初步的探索和反思,他提出的许多观点现在看来仍具参考价值。

就《菩提道次第广论》而言,法尊从佛学角度肯定了其思想价值。他认为“难懂固然难懂,重要却也重要,因为除了这部书以后,再没有能把一切佛法总摄起来作为一个补特伽罗所必须的修行方法。”[2]260同时,法尊还归纳其主要内容,认为“本论以三个要点为其骨干,称为三种要道(4)宗喀巴曾经提出两个非常重要的“三”理论,即“三种要道”(亦称“三主要道”)与“三士道”。“三种要道”指的是出离心、菩提心和清净见,“三士道”指的是下士道、中士道和上士道。从道次第的内容来看,“三种要道”是宗喀巴“道次第”思想的要点和关键;从道次第的结构来看,“三士道”是宗喀巴“道次第”思想的修行路径。。三士道次第,如整个房屋的结构,三种要道就是房屋的栋梁。三种要道就是:一、出离因;二、菩提心;三、清净见。”[2]270从道次第的内容来看,法尊所谓的“三主要道”可谓是宗喀巴对佛教理论的高度概括,是宗喀巴显宗理论的重要特点。此外,对于显密《道次第广论》之间的关系,法尊认为“这三士道,是不论修或是不修密乘的人都要修学的,故又称为‘共同道’。为欲迅速圆满福智资粮,在已能修诸共同道的基础上,应进修密乘诸道,即先依善知识受大灌顶,严守三昧耶戒及诸戒律。若学下三部密,当先修有相瑜伽,后修无相瑜伽,由此能得密宗所说的各部悉地。若学无上瑜伽部密法,当先学生起次第,后修圆满次第,最后证得大金刚持果。”[2]269由此可见,法尊认为以《菩提道次第广论》为代表的显宗文本所阐释的主要内容是“共同道”,是学或者不学习密宗的人都应该掌握的。同时,少部分精英分子在已经学习了“共同道”的基础上,可以进一步学习密宗教法,进行密宗实践。究其来源,法尊的这一观点实际上也是遵循了宗喀巴“先显后密”的佛学理念。

在对密宗思想的介绍与阐释上,法尊表现出相当谨慎的态度。首先,就密教的分类而言,藏传佛教内部存在多种方法,而法尊则继承了宗喀巴《密宗道次第广论》中四部密法的划分方法。进一步而言,宗喀巴又是继承了密宗大家布顿(1290—1364)的学说的(5)即事部、行部、瑜伽部与无上瑜伽部。藏传佛教历史上存在多种续部的分类方法,四续部的分类方法并不唯一,如宁玛派的“九乘次第”等。详细内容请参考尕藏加研究员的文章《藏传佛教密续学述略——以布顿·仁钦珠〈续部总论〉为例》,载《世界宗教研究》2016年第5期;另见周广荣研究员的《四部怛特罗考源》一文,载《世界宗教文化》2017年第4期;杨杰的《论藏传佛教四续部分类之形成及其印度源流》,载《中国哲学史》2015年第4期。。因此,宗喀巴的密宗分类方法可谓来源清晰,有理有据。事实上,藏族佛学家对于密宗典籍及其理论的态度十分严谨,如前弘期仅允许翻译前三部密法,严格限制无上瑜伽部密法的翻译;后弘期时,宁玛派的金刚橛密法曾一度受到佛学界的质疑,直到在桑耶寺发现了相关金刚橛密法的梵文原本,才逐渐消除人们的疑虑。其次,在密宗戒律的相关问题上,阿底峡在《菩提道灯论》中即已明确提出“密与慧灌顶,梵行者勿受”。宗喀巴严格继承了阿底峡的这一思想,始终坚持出家比丘的身份和形象。对于这一问题,法尊在回复友人提问时说道:“所问恒明一事……若依小乘戒律,彼犯戒已久,不堪与清众共住共同受用也。若依大乘菩萨戒及下三部密宗,亦绝无出家菩萨受用女人之理;惟依无上密法,稍容混滥,然此事在《菩提道炬(灯)论》中(是阿底峡尊者所造菩提道次第所依)已详抉择,谓出家菩萨绝对不许传真实秘密灌顶,(即第二)大灌顶及不许传真实智慧灌顶(即第三),以彼二灌顶皆须明妃故,况用明妃而修法乎?若以出家身未先舍戒,而受彼真实灌顶,既犯比丘第一根本戒,又犯密宗第二根本戒。(轻心故违如来制故)其犯密宗根本戒之人,绝无成就之理。”[2]398由此可见,宗喀巴“密宗道次第”思想是以坚持比丘律仪和身份为基础,而这一特点也受到法尊的关注与阐释,加深了我们对于宗喀巴“密宗道次第”思想的认识。

四、交融的张力

宗喀巴“道次第”思想作为由入藏求法汉僧主动学习并在汉文语境中阐释传扬的一种佛教理论体系,不论阐扬者采用何种善巧的方法都不可避免地遇到交流与融合方面的困难。张力之一便来自印顺法师,他曾对宗喀巴“道次第”思想的共下士道“念死无常”评价道:“这种以二乘法为本的倾向,宗喀巴大师也不能免,所以他说的共下士法,把‘念死’作为入道的要门。其实,不念死,未尝不能熏修人天善业。这样的下士道,虽顺于厌离的二乘,但不一定顺于悲济的大乘道。”[6]因此,印顺扬弃了《菩提道次第广论》并仿照太虚的相关理论写了自己的道次第著作——《成佛之道》。印顺在其理论中从汉传佛教的立场出发,提出五乘共道、三乘共道、一佛乘道等学说,在形式上与宗喀巴“道次第”确有不同;同时,印顺甚至对法尊本人也提出质疑,认为法尊的思想已经完全“藏化”了。因此,这一现象不免反映了法尊在汉文语境中转化与阐释宗喀巴“道次第”思想的困难性。这种张力甚至在当代仍然存在,济群在近年出版的数部专著中集中讨论了“道次第”思想,并在其理论中提炼出佛教的五大核心,而这一思想与宗喀巴的“三主要道”既有相似性又不完全相同。相比印顺,济群总体上认同宗喀巴“道次第”思想,不过,他也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认为“藏传佛教根植于藏文化的土壤,汉地信众未必都有能力正确认识。比如,藏传佛教浓厚的神化色彩,与政治及民俗文化密不可分,对上师的绝对信仰,被神圣化的世俗生活及人,等等。”[7]从以上论述可知,自印顺到济群,对待宗喀巴“道次第”思想的态度和理解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表现为从排斥对抗到理性反思并吸收其中合理成分以发展自我。同时,济群提出的看法也表明宗喀巴“道次第”思想在汉文语境中仍需进一步转化与阐释,如此才能更好地被人们了解和认识。

五、结语

综上所述,在汉藏佛学的传统中,都有具体的“道次第”思想,虽然它们背后所依据的佛学理论有所不同,但终究都源于佛教的基本原理,因此具备沟通、融合的基因和条件。法尊通过系统学习并译介宗喀巴“道次第”思想的相关经论,探索了“道次第”思想在汉文语境下的实现路径,为汉藏佛学深入沟通提供了共同的话题,也搭建了汉藏佛学相互交融的平台,对促进汉藏佛学交流互动具有重要的意义。印顺曾评价道:“法尊法师是引发了一些问题,提供了一些见解,但融入我对佛法的理解中,成为不大相同的东西。他对我的见解,当然是不能完全同意的,但始终是友好的,经常共同讨论。我出家以来,对佛法而能给予影响的,虚大师而外(文字的),就是法尊法师(讨论的)。”[10]吕澂更明确地认为“到现在这新时代来,要从‘中国的佛学’里,发扬它积极的、进步的,而又有助于文化建设的成分,这必须参合汉藏双方的学说,认识它的全貌”[11]。事实上,无论藏传佛教亦或汉传佛教等都是中国佛教的重要组成部分。以“道次第”思想为媒介,积极推动汉藏佛学的深入交流与融合,并相互借鉴其中的合理因素,取长补短,或许是一条自我变革、不断创新的可行之路。进一步而言,这一道路对于促进中国佛学的发展也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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