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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美其美 美美与共

2021-02-09薛倩琳罗曼聂昕

中国艺术 2021年5期
关键词:云南民族文化

薛倩琳 罗曼 聂昕

文化多样性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特征,是文化交流的前提,且任何时代的文化形态都是要以该时代现实的社会物质生活为基础的。当下时代背景中的设计,既意味着当代社會物质基础的创造,又意味着人类对未来理想社会建设的规划和预见。在当今文化多样性背景下,不同文化相互渗透、交流,而设计作为文化多样性表达的媒介之一,其对文化多样性的表达也愈发纷繁复杂。

中国设计的源头和特征要从中国最根本的文化基因中寻找,从中国设计的本土实践中寻找,从植根于中国社会之中的设计发展历程中寻找。云南省地处我国西南边陲,是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省份之一,是中国少数民族种类最多的省份,有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多样性”在这里体现得最为充分。因此本专题选择以云南省为切入点,研究设计对文化多样性的表达。

《中国艺术》:我们都知道陈院长深耕民族文化艺术研究数十载,那么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开始关注民族文化艺术并在云南开展田野调查的呢?

陈劲松:这要从求学之路说起。我1986年就读于云南艺术学院工艺美术系染织服装专业。那时云南艺术学院刚刚开设这类专业,任课教师基本上都来自四川美术学院,如专业创办人、主课教师孙云玲、陈祖骥、孙德贤等,他们都深受留法学者李有行先生的影响。李有行先生是我国著名的色彩教育家,他把早年留学法国学习绘画艺术的丰富经验与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相融合,在四川美术学院独创了从图案艺术到绘画写生再到归纳色彩写生的装饰色彩写生教学体系。因这种特殊的学缘关系,我们进校的第一年就开始装饰色彩写生、图案设计学习,在老师的带领下深入民族地区收集和整理民族图案、研究民族服饰,并配合学校的工艺美术工厂进行有地域文化特色的设计实践。四年的大学生涯,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学期的民族地区田野调研,这让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我对民族艺术、民族文化有了最鲜活的认知,也在我心中播下了一颗关注民族艺术的种子。民族地区的田野调研,让我们在欣赏博大精深的民族艺术之余,还能深度感受美轮美奂的自然美景。至今,30余年前的调研场景仍历历在目。

1990年,我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随即被派送到云南省蒙自县(现蒙自市)进行为期一年的基层锻炼。按照蒙自县妇女联合会的工作安排,我骑着自行车到多个乡镇为村民举办裁剪培训班。这一年我几乎走遍了蒙自的乡镇,在不同的村民家吃住,深入感受乡村生活,这种体验在今天看来是十分难得的。在乡村生活恬静安谧的背后,有人在贫瘠的土地上经历着生活的磨砺,也有人在自然的馈赠下智慧造物、智慧生活。正如英国文化理论家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城市与乡村》所说:“乡村既不等同于落后愚昧,也不是充满欢乐的故园。”

一年的基层锻炼结束后,我回到学校,正好赶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全面开启。在这一时代背景的推动下,除日常的教学工作外,我还与许多艺术类专业老师一样投身到建筑装饰、景观设计与施工工程的浪潮中。1997年,我设计了云南大学121大街南廊、北廊建筑外立面。该项目在当时受到较多好评,因此我受邀参加了云南大学杨桂华教授主持的云南省“九五”科技攻关项目“滇西北香格里拉生态旅游示范区开发研究”。“生态旅游”这一概念是由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提出,是指依托良好的自然生态环境和独特的人文生态系统,开展基于生态体验、教育、认知并获得心身愉悦的旅游方式。生态学与民族学是云南大学最强的两个学科,这是由云南的生物多样性与多元民族文化成就的。为了更好地完成这一国内最早开展的生态旅游大型课题研究,云南大学特邀了多位国内知名专家学者参与课题研究。在三年的时间里,我与不同学科的专家一起不断深入滇西北香格里拉一线调研,这使我感受到跨学科的魅力,并又一次深刻感受到生态文化、民族文化的魅力。这一课题结题后,又与杨桂华教授合作完成了云南省“十五”科技攻关项目中关于大理文化旅游的课题研究。经不断深入田野调研发现,云南省作为重要的旅游目的地有较多优势,但也存在较多问题。2000年,我向学院领导建议,云南省是旅游大省,民族民间工艺文化丰富多彩,应该在艺术设计专业下开设民族民间工艺与旅游产品设计方向。这一建议很快得到采纳,我也由此正式进入民间工艺文化的研究领域。

快节奏的城市生活让人越来越烦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商业性设计项目让自己颇感疲惫。但好在自己总是可以在多彩的自然环境中,在静谧朴实的村落里,在对民间造物智慧的探寻中感受恬淡闲适,并在这种心境中不断探索自己的专业研究方向及生活方式。我在20多年里基本走遍了云南,还有贵州的大部分少数民族地区,系统调研了手工艺文化,持续关注并研究着云南的民族文化、民族艺术。

《中国艺术》:面对当下的民族文化传承现状,我们可否找到更好的应对方法?

陈劲松:民族文化的有效传承是增强民族自信力与凝聚力的必然途径,更是促进社会和谐发展的原动力。我偏爱云南,不仅因为它是我的家乡,还因为它是全球公认的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也是民族文化最丰富的区域之一。云南也因此成为许多学者基于生态学、人类学、民族学和民族艺术研究的田野调研的重点目的地。

2008年,第一次带研究生到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麻栗坡县做田野调研。麻栗坡县董干镇城寨村居住着彝族支系白倮人,他们至今仍使用蜡染工艺制作服饰图案装饰,非常精美,而整个村落的生态文化、民居环境都保持得非常好。白倮人做蜡染使用的蓝靛染料是由瑶族的角瑶制作而成的。他们居住在距离白倮人不远的另一座山上,而定期举办的集市则可以为两个区域的物资交换带来便利。探访角瑶的路虽不太远,但山路崎岖,行走非常不便。在寻路的途中,我们遇到了一对角瑶夫妻,他们恰巧是蓝靛的制作人。他们虽然是瑶族人,但从其穿着来看似乎已被汉化。他们家厅堂的角落摆放着神龛,这是角瑶人的信仰。角瑶人制作蓝靛的染料板蓝根是具有药用价值的天然植物,用其染制出的颜色不仅青里带翠、不宜掉色,而且还可以消炎杀菌,其制作方法也非常原生态。文山具有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特征,山上的岩石上有一些大小不一的凹槽,下雨时可以储水。角瑶人把收割来的板蓝根置于这些凹槽内进行发酵、萃取蓝靛,整个制作过程完全凭个人经验,没有量化标准。我当时就问他们,怎么能确保每次萃取出的蓝靛都是优质的呢?他说:“能保证,我们不能干坏事。”我诧异地反问道:“谁会知道你们干了坏事?”他说:“天知道!”在这里,传承者们在对民间工艺的传承上一直秉持着一颗敬畏之心。这颗敬畏之心即是对万物的敬畏、对天地的敬畏,能让他们沉浸下来专注做事。在角瑶夫妻家里挂着一张女主人年轻时身着民族服装的照片,于是我们满怀期待地想一睹他妻子身着民族服饰的样子,但是女主人却因对民族服饰不自信而婉拒了我们。后经多次劝说,她终于穿上那身服饰,可谓惊艳四座。

有学者提出要“原汁原味”地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手工艺文化,但事实是弱势的民族文化在现代强势的经济浪潮中是极为脆弱的,甚至不堪一击。面对这样的传承现状,我们可否找到更好的应对方法?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我们认真思考且不能回避的话题就是如何建设弱势、欠发达的乡村,中国乡土社会传统文化和社会治理结构如何协调发展。

中国幅员辽阔,乡村建设与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既有共性也有差异性,都需要在注重经济建设的同时重建乡土文化的自信与自觉。费孝通先生晚年提出了“文化自觉”的概念,它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特色和发展趋向。费孝通指出:“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只有在认识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的基础上,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然后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共同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各种文化都能和平共处、各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守则。”[1]

当下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包括设计师,逐渐从纯粹的商业艺术、商业设计中走出,开始关注自然生态问题、社会问题、民族文化传承与发展问题,关注绿色设计、社会创新设计。2004年,云南艺术学院以设计学类专业毕业设计实践教学改革为契机,提出并践行了“服务于民族文化、生态文明建设的政产学研用创新设计人才培养模式改革”的理念,即每年与一个云南富有地域特色的县市合作,全面开展基于民族文化的主题服务设计活动。这项主题性创意活动已持续开展了17年,每年都有特色民族村落被纳入我们的服务设计范畴,我们以设计介入乡村建设的方式做了多方面的研究探索。2021年,云南艺术学院设计学院择定云南省五个乡镇的近700名设计专业师生,用10个月的时间,以设计视角为乡村振兴赋能,同时尽最大努力帮助乡村民众建立乡土文化自信与自觉。

我认为理想的民族文化传承应该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中国艺术》:能否请您结合田野调查的实践案例具体谈谈民族传统文化传承中的“变”与“不变”?

陈劲松:特定的自然环境产生特定的文化,而文化是人们在适应自然、改造自然的过程中所不断创造的。各族人民在敬畏自然、认识自然、利用自然的过程中为了更好地生存发展不断形成自己的文化传统,这也意味着传统文化并不存在绝对的“不变”。

云南拥有丰富的自然生态环境,因此造就了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因交通条件、经济发展等原因,云南至今仍然保持了较多的原生态生活样式、艺术形式。如民居建筑,云南至今仍有巢居、穴居,有干栏式建筑、井干式建筑、土掌房建筑、合院式民居等,这些民居建筑在云南都能找到活态样本。再如服饰艺术,如今在云南依然能看到原生的服饰状态,有树皮衣、蜘蛛衣、披挂式服装、贯头式服装等。而民间手工艺文化原生的活态样本也同样丰富多彩。在田野中,面对活态的调研样本会发现,民族传统文化传承的“变”与“不变”只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

2008年,我带学生到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麻栗坡县龙树脚村调研。恰巧我的一个学生就是从这个苗寨里走出来的。她父亲15岁就离开苗寨外出学习。在他父亲离开村子的时候,整个村落的建筑都是“叉叉房”,这是一种用天然树干和树枝相互绑扎作为支撑架,又在支撑架上盖上茅草的传统建筑。后来,她父亲在外研习了五六年的建筑技术回到家乡,亲手教村民建设和改造房屋,逐步改变了整个村落的人居环境。

2012年,我又一次来到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麻栗坡县城寨村调研蜡染工艺,与四年前相比,村落的生态环境保持着原貌,周边茂密的森林依旧环绕村落,许多树木的胸径宽到两个成年人牵手都抱不拢。村民居住的房屋仍是典型的干欄式建筑,通常有两层半,底层饲养牲畜,第二层居住,顶层储存粮食或堆放杂物。进入村落后,村落的景致总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眼前的建筑与自然景观融为一体,仿佛浑然天成,如从地里生长出来的。调研时的一件事情让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时正赶上当地村支书的儿子退役回到家乡,父子二人因为村寨是否要“变”进行了激烈的争辩。村支书的儿子认为“不能再这样穷下去了,村寨要发展,要变化”,而父亲却说“坚决不能变,文化传统一定要保护下去”。

在急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民族传统文化该如何传承与发展既是具有实践意义和理论价值的重要研究课题,也是关乎民祉的重大政策研究问题。深入调研发现,其实云南的民族文化不只是所谓的少数民族文化。如据考证,驰名中外的纳西古乐就是源于中原地区道教的洞经音乐,其保存至今的词牌、曲牌音乐是迄今最接近唐宋音乐的,有专家称纳西古乐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音乐之一。

田丰是中央乐团驻团作曲家,是当代中国重要的作曲家。20世纪80年代,田丰在云南采风时敏锐地发掘了云南少数民族民间歌舞艺术的“原声形态”价值。为此,20世纪90年代初田丰离开北京扎根云南,开办了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传习馆学员基本上都是来自云南边远村落的农民,教员是当地有威望的民族民间艺人。传习馆以保护传承民族民间传统文化为主旨,完全依靠民间力量生存,以类似于“原始部落”的方式进行教学。2010年在“第十二届CCTV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上获原生态唱法金奖的李怀秀、李怀福姐弟就是当时该传习馆的学员。了解田丰传习馆的人都知道“原生态传习馆”是一个令人忧伤的文化故事。纪录片《传习馆春秋——纪实记录田丰保护原生态民族文化的艰辛历程》记录有田丰和怒江州福贡县一位傈僳族干部发生的观念冲突。田丰觉得要“原汁原味”地传承和保护原生态文化,不要去刻意改变它,而那位傈僳族干部却愤怒回应“我们好不容易才进入新时代,你又要让我们重新回到过去”。这就是两种思想意识强烈的矛盾冲突和碰撞。

在高速发展的时代浪潮下,文化传承其实是一个矛盾体,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显得很弱势。

《中国艺术》:刚刚也谈到民族传统文化传承其实是一个矛盾体,那您觉得应该怎样有效传承民族传统文化?

陈劲松:“原汁原味”地传承、保护民族传统文化无疑是一种理想。各民族的文化传统往往都是在不同的历史发展进程中,不断适应与改变其所处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并逐步形成不同族群绚烂多彩的文化类型与文化样式。2003年杨丽萍的原生态民族歌舞《云南映象》首演,其团队演员中有一部分就来自原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云南映象》并不是横空出世,而是对民族魂、民族根的继承。这个案例或许可以让我们理性思考如何有效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如何直面传统文化发展的当代性问题甚至是新生性问题。

云南大理双廊有个农民画社的故事。上海画家沈见华因其夫人身体的原因到大理双廊定居。2009年,双廊一位快80岁的白族老婆婆为低保事宜向沈见华求助,沈见华告知,画画可以让老婆婆摆脱低保的困扰。擅长绣花、剪纸的老婆婆便开始拜师学画。后来,老婆婆的画以高昂的价格成交,也由此吸引了更多白族老人加入画画行业。沈见华的教学是睿智的,他给这些老人提供画材,并鼓励他们用自己的视角去发现、表现。老人们不会调色,他就说绣花用什么颜色,画画就用什么颜色,用自己喜欢的颜色去表现;老人们说不会造型,他就让老人们用熟悉的剪纸、绣花的造型方式去表现;绘画的主题是老人们熟悉的双廊渔村的生活景象。之后,双廊农民画社成立,老人们还到北京、上海、深圳等地举办画展,不少画作单幅成交价都达到了上万元。2020年,双廊农民画社咖啡馆开业,很快便成为年轻人喜爱的文艺打卡地。“先有生活,才有绘画,绘画不能脱离生活。”这是沈见华独特的绘画教学方式。老人们的画作收获最多的评价是“丰满、丰富、诚恳、纯朴”。借用这个案例,我想说,传承民族传统文化最有效的方式是“不能脱离生活”,脱离生活的民族文化傳承是没有生命力的。

《中国艺术》:请您分享一个印象比较深刻的民族文化传承的案例。

陈劲松:2002年,我去云南省红河州石屏县调研民族手工艺文化传承与发展现状。石屏县北部高寒山区有彝族尼苏支系花腰彝族聚居。哨冲镇慕善村是花腰彝族富有特色的一个村落,其村落的传统民居土掌房依山而建且至今保持完好,其民族服饰文化、手工艺文化都被传承得较好。值得一提的是,在几位酷爱民族文化艺术的村民的带动下,村里自发组成了多个民族歌舞艺术团队,有老年队、中年队和青少年队。村民傍晚吃完晚餐后,就自发集中到村里的操场上,载歌载舞,他们自信、自觉地传承着本族群的传统文化。村里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彝族歌舞代表性传承人孙正尧告诉我们,自从有了花腰歌舞队以后,村寨中违法犯罪的事情就大大减少。整个村落的文明体系在民族传统文化的指引和呵护之下被构建得非常好,村民们在无形之中建立起的这种文化自觉、道德自律比法律约束更有效,因为它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我约束。慕善村传统土掌房建筑的公共空间凸显了民族传统文化的智慧和创意,它们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如同布达拉宫。让人大为震惊的是只要你进入一家院落,就能“足不出户”地去串门。每栋土掌房建筑的顶部都是平台,平台与平台间用木梯相连互通,通过每栋建筑的平台就能把整个村落走遍,而且每家每户,基本都不锁门,方便邻居串门。这样的建筑使人居之间的交互关系变得非常友好。2014年,云南艺术学院策划了一个“美丽云南”国际工作坊,有中央美术学院及英国、泰国等高校参与,我负责带队到慕善村进行深入的调研与生活体验。土掌房建筑人居空间的智慧设计给英国高校的一位建筑专业学生带来设计灵感,其最终设计的作品获得了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大奖。

花腰彝族文化建设硕果累累,曾获全国舞龙大赛金奖、多个歌舞大赛大奖,获多项省级非遗代表性项目,花腰彝族生活的故事也被改编成电影《花腰新娘》。花腰彝族村寨不断吸引学者、游客到访,较好体现了民族传统文化的有效传承是民族的自信力与凝聚力,更是社会和谐发展的原动力。

费孝通认为,文化自觉是中国文化对全球化潮流的回应,是在全球范围内倡导“和而不同”文化观的一种具体体现。它不带有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复古,也不是西化。当下,地球自然生态系统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这是由于人类文化在生态系统多样性中的适应与调适打破了有效的人与自然的平衡关系所致。

《中国艺术》:那您觉得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与当地居民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对民族文化传承又有什么样的影响?

陈劲松:30多年来,我一直行走在云南各个民族的村落间,调研云南特色民间工艺,目睹了云南乡村的巨变。在新农村建设的发展战略下,国家相继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措施,与城市毗邻的乡村的经济发展快速且持续,很多村镇农民已不再种地,纷纷投身到其他社会领域中。但云南独特的地理环境、复杂的地形地貌,注定其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不可能形成行之有效的统一模式。新农村建设对于多民族聚居的云南乡村来说一定是复杂的,要分类指导。

然而当下,有些地区似乎是在碎片化地解构乡村建设。乡村建筑、乡村生态景观的可持续性发展问题,手工技艺的传承保护问题,村民、民宿爱好者与投资者的诉求问题等,以及很多职能部门和业务板块都是以自我为中心。这种碎片化的问题和突进方式只会割裂乡村建设的系统性,加速乡村建设的“崩溃”。一段时间的新农村模式化建设让民族文化的多元性弱化了。其实新农村建设与乡村振兴不仅需要丰裕的物质,更应关注精神(文化)的需求。有魅力的乡村要有独特的“村魂”,即千百年来自然孕育并不断生长的村落文化,犹如树木的根脉。留住了根脉,即留住了“村魂”,并能不断吸引新生代去研究其文化、求证其历史、传播有价值的民族文化能量,用“村魂”不断塑造面向未来发展的村落文明。

2017年,云南艺术学院与沧源佤族自治县携手开展“创意沧源——民族文化主题创意活动”,在田野调研的时候了解到这样一个案例:中国东方航空集团有限公司在对口帮扶云南沧源佤族自治县时,为一村寨援建了一个新村,但因建筑内部空间没有设计火塘,村民不愿入住。设计人员不了解佤族文化,不清楚火塘的意义,火塘在佤族人心中就是“家的心脏”,即祖先和神灵住在炕笆上护佑着后代有吃有穿,世代繁衍,就像永不熄灭的火塘。对很多佤族人来说,没有火塘的房屋是不能居住的。

云南多山,少数民族对自然资源的利用是非常智慧考究的。2013年,红河州元阳县的哈尼梯田入选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森林—村寨—梯田—水系”四要素同构,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这是哈尼族人用智慧打造的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奇观。红河州元阳县哈尼梯田的入口处是哈尼族人的箐口村,其选址和布局可谓山地人居环境的典范,通过水资源的利用将森林、水系、村庄、梯田有机地组织到生产生活中,其独特的水文化较好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生活用水从山上引入,村里有共用储水池。村民用水也很讲究,且都形成了非常好的默契。以前,妇女们洗衣、洗菜是生活中非常热闹的景象,其长期的交流互动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民俗文化的形成。现在自来水入户了,家家户户洗衣、洗菜都在自家进行,人与人之间缺乏交流,关系自然也就淡漠了。

很多山地民族上了年纪的人至今依然喜欢冬暖夏凉的民族传统建筑,住不习惯钢筋混凝土建筑。年轻人的适应能力强,但上了年纪的人已经形成了固有的生活习惯,想快速改变他是不现实的。当你真正把田野调研做深入了,你会发现很多东西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没办法去评价它们,很难给出结论。

人与自然、传统与现代,不是零和游戏。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发展理念下,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和趣味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需要重新认识与理解乡村,让乡村成为与城市等价的生活选择,甚至是在精神上超越城市的一种生活方式,让那些渴望乡村生活的人有满意的去处,而不是建设一批批整齐划一、功能一致的混凝土建筑。

《中國艺术》:可否请您具体谈谈乡村振兴、乡村建设?

陈劲松:乡土性是中国传统文化及中国传统建筑的本质属性。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就是全面反映中国乡土社会传统文化和社会治理结构的佳作,为我们了解中国社会文化的基本特性提供了重要参考。当下乡村建设、乡村振兴如火如荼,“特色民宿助力乡村振兴”“特色田园成为乡村振兴的点睛之笔”“特色小镇引领乡村振兴”“艺术介入乡村建设”等,似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讲到这里,我们或许应该把目光回归到它最基本的概念上,乡村是谁的乡村?是村民的乡村、社会资本的乡村,还是艺术家的乡村?

中国汉字造字是非常有智慧的,如乡村的“乡”字。“乡”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其甲骨文的字形就是两个人相对跪坐在一起面对着盛放食物的器皿相向而食。有了“共食”,才产生了乡村,才有了乡愁。试问,当下的许多资本进入乡村,是与村民“共食”吗?不能与村民“共食”的乡村振兴注定只是商业利益驱使下的资本游戏。它无法真正振兴乡村,是对生态资源的又一次掠夺,只会给当下弱势的乡村带来更大的伤害。

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乡贤文化”,乡贤文化的核心是“贤”,即有道德、有才能的人,有仁爱、重民本、崇正义的经验与智慧。“叶落归根、荣归故里”,乡贤文化在一定程度上维系了中国乡村千百年的发展。2015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加大改革创新力度加快农业现代化建设的若干意见》提出:“创新乡贤文化,弘扬善行义举,以乡情乡愁为纽带吸引和凝聚各方人士支持家乡建设,传承乡村文明。”未来,期待有情怀、有担当、有能力、有可持续发展视野的乡贤不断涌现,让乡贤文化成为乡村振兴的新引擎,助推乡村振兴。

注释:

[1]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M]//费宗惠,张荣华.费孝通论文化自觉.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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