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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施叔青小说中的身体隐喻

2021-02-08陈潇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期
关键词:隐喻

摘 要:施叔青小说采用身体叙事,将“身体”与历史相联系,以此实现女性话语与历史的对话并表现女性在历史文化转变过程中产生的身份认同危机。而“身体”所具备的性别、身份、文化等多维度的隐喻则揭示了男性与女性、中下层阶级与上层阶级、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之间共谋交互、反转利用的复杂关系。

关键词:施叔青 身体叙事 隐喻 价值与局限

施叔青从对身体的感性认知出发,以人物的形体、欲望、行为等为写作对象,构建了许多具有丰富象征意味的男性与女性形象。不同于中国传统身体叙事以“形淡神浓”“静态描写”为主的特点,她的身体叙事更倾向于以“形”体现人物的身份与性格,崇尚写实与动态描写。她用敏锐的笔触从衣着装扮、礼仪习惯、躯体特征、性爱行为等方面对人物的身体进行了细致的建构。但处于特定时代与文化语境中的身体势必会受到各种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的干预,因此作者对身体的建构并不仅仅只是停留在浅显的外在层面上,在身体的背后有着多维度的隐喻,主要表现在性别、身份、文化等方面。且这些隐喻并非是固定不变的,随着政治、经济、文化等条件的转变,隐喻的具体内涵也会发生改变。

一、“身体”的多维度隐喻

小说中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都是在特定的文化和历史语境中产生的,他们反映了作者的叙事立场与情感态度,施叔青笔下的人物同样也表明了她对历史与文化的思考,这些思考通过人物身体的隐喻得以展现。“隐喻”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规范着人类对世界的感知和体验,它具有内在的逻辑性,使文本中的能指与所指成为作者言说的中心。施叔青小说身体叙事的背后有着丰富的内涵,在衣着装扮、礼仪习惯、躯体特征、性爱行为等表层书写之下隐藏着作者对性别、身份、文化等多维度的隐喻。

(一)性别隐喻

小说中人物“身体”的背后含有对男女性别的隐喻,尤其是对男权社会中女性处于被动与屈服状态的劣势地位有所展现。在男权社会里,男性利用财产婚姻来达到控制女性身体的目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女性身体成为供男性挑选和交换的商品,她们的价值由男性来判断和决定,失去了自我的独立性。《“完美”的丈夫》中李愫被其丈夫萧按照自己的希望揉捏,沦为他提高社交地位的工具。在这里,李愫的价值是由她在丈夫社交圈中起到的作用所决定的,她没有在宾客面前展示真实自我的机会,也没有为自己的思想发声的权利。萧的妻子李愫在其婚姻控制下失去了“身體”的主动权,迷失了真实的自我,而丈夫的情人朱勤则在他的恋爱手段下陷入了进退维谷的艰难境地——生活完全被扰乱的朱勤如果离开他,就会寂寞地过完以后的日子,如果让他回来,就必须接受萧对她所做的一切,即使是错的,朱勤未来生活的选择权都落入了萧的手中,他掌控着她的身体和命运。而《情探》中的殷玫则为了获取金钱、享受高质量的生活,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做交易,变为下贱不堪的“捞女”,过着从一个男人流浪到另一个男人的寂寞生活,成为富商大贾茶余饭后的谈资。李愫、朱勤和殷玫所遭遇的生存困境虽然不同,但都是男权话语下的产物,她们或是为了追求稳定的婚姻生活,或是为了满足生理的需求而依附男性,这导致她们最终沦为被剥削、被宰制的客体,失去了主体的完整性。

“性爱行为”是身体欲望最直接的表现形式,施叔青小说中的身体叙事不乏对男女性爱的描写,这种描写不是对性爱的低俗化展示,而是透过性爱表层直击人物身体内部欲望的压抑、释放与扭曲变形,同时它也暗示了在性爱关系中女性的被动地位。《愫细怨》里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性爱行为变成了他们无爱生活中相互救赎的方式,“使愫细惊喜的,是洪俊兴的无限柔情,他覆压在她身上的重量,使她一下子觉得生命充实”a,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困在轿车小小的空间中,无依无靠的不定感使愫细委身于这个处处比自己差的男人,肉欲将其从被丈夫抛弃后的寂寞生活中解救出来,却又让她在另一个由洪俊兴构造起来的欲望世界中迷失了自我,陷入性欲的旋涡中无法自拔。愫细虽然不用依靠男性满足自己的物质需求,但也为了短暂的肉体欢愉和寂寞生活的慰藉不得不委身于各种条件低于自己的男人洪俊兴,即使如此,她还要忍受他将其视为用珠宝钻石就可以收买和哄骗的“物质女”的侮辱。在这里,女性即使摆脱了经济上的限制也摆脱不了男性想象中女性是“庸俗的、物质的”这样一种刻板印象。透过性爱的书写我们同样也可以看到以男性为主导的婚姻关系中女性生存的困境,《回首,蓦然》中的范水秀总是被迫接受丈夫粗暴的性行为,“每次丈夫总是那么猝然,那么粗暴地按住她……丈夫宽大松弛的脸,因兴奋而双颊颤动,她只能别过头去,她知道她无路可逃”b。丈夫将她视为报复母亲和不幸童年的发泄对象,用暴力使其屈服,用变态的性爱行为满足自己的控制欲,范水秀想要逃离这种不正常的婚姻关系,但她的家人和整个社会的传统观念都劝阻她,让她忍受并顺从于心理病态的丈夫。这其中所表现的正是女性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社会中失去身体主导权的悲哀。

(二)身份隐喻

在黄得云和亚当·史密斯两者的关系中,身份的隐喻表现得十分明显。史密斯将黄得云豢养在唐楼中,将其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叫这具柔若无骨的女体,像马戏团的特技表演,把身体弯曲成一粒肉球,反腰把脸贴在床上,供他推磨,玩具一样”c。对黄得云身体的蹂躏不仅满足了他的性欲,更满足了他对被殖民者的一种征服欲,他眼中的黄得云是“淫荡的女妖”“肮脏的黄色婊子”,她所代表的是殖民地卑微低下、原始野蛮的中国人,而他自己则是遵守高等文明的殖民者,为了维护自己殖民者的身份,他不惜借助向黄得云吐口水这样的不文明行为来表明自己不可逾越和玷污的地位与身份。布莱恩·特纳提出:“饮食要么是对个体身体的一种约束,要么是对政体的一种约束。”d饮食可以体现人物生存的文化环境和教育文明所建立的行为规范对人物身体的约束,在饮食方面,亚当·史密斯也显示出他与黄得云身份的不同。他认为在唐楼所吃的猪肺牛杂汤和煮烂的白木耳玷污了他的身体,黄得云就是像动物一样不懂文明生活的野蛮人,而他绝非其同类,拿着刀叉在烛光下享用葡国咖喱鸡才是他所熟悉的、有理性与秩序的、合乎绅士的行为。在亚当·史密斯心中,饮食已经不仅仅是满足身体生理需求的供给物,它代表了他所处的社会阶层和所接受的社会文明,实现对饮食习惯的控制与约束即是对其身份地位的保证之一。而史密斯却因其血统无法在殖民地高等社交圈立足,“血统”在小说里同样也具备身份的隐喻,新的洁净局帮办夫人带有贵族的血统,她一到来就把住宅从地板到天花板彻底地重新装修,为的是驱除中产阶级的狄金逊夫人留下的俗恶品位,没有贵族血统的史密斯自然也被她剔除自己的社交圈。在殖民者内部“贵族血统”即高贵身份的象征,没有贵族血统的人即使获得了体面的职位也不会被上层贵族社交圈所接纳。

小说中的“衣着装扮”也成为一种身份的隐喻,衣着对于人类来说不仅仅起到遮蔽和装饰身体的作用,在文学中它更是一种具有丰厚表征意蕴的符号,既是身体的私密性经验,又是其公开表达。它的样式、颜色、材质可以反映出人的审美、性格、状态和身份。在施叔青笔下,小说人物的衣着装扮也扮演着人物身份“揭露者”的角色,如《那些不毛的日子》中对妓院老鸨罔腰的描写;“她脚上永远趿着一双男人的皮拖鞋,一天到晚踢踢拖拖的。腰间系的黑色半裤,脏到极点变得柔软异常,随着她的走动而甩前甩后,给人拖泥带水的感觉。”e一个邋遢的低等娼寮老鸨的形象就被作者构建出来,从她衣着装扮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到其低下的社会地位。人物的衣着装扮会随着经济能力、文化水平以及身份地位的不同而发生变化。《台湾玉》中的李梅,会穿着浅藕色镶蕾丝的晨褛在别墅阳台上享用早餐,她的衣柜里放满了参加晚会的礼服和参加酒会的薄纱装,这些高档的服饰既是她征战社交圈的有力武器,也是她外交官太太身份的象征,当其丈夫退休,她失去了外交官太太的身份,这些衣服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衣着装扮的改变也会使主体的状态产生变化,表现之一就是自我身份认知的不同。当《遍山洋紫荆》中的屈亚炳穿着崭新的黑色布鞋爬上敏如茶馆的二楼时,他已经从因为寒酸而不敢进去为自己庆寿的自惭形秽转变为升职加薪后社会地位提高的目中无人。有时,衣着装扮所表现出的特点恰恰与人物真实的身份相反,以《一夜游》中的雷贝嘉为例,她穿着迪奥缕金线的敞胸蕾丝晚礼服,梳着发型屋打造的别致发型,以一个上流社会优雅仕女的形态出现在晚宴上,而实际上她只是一个为了挽回能够带她跻身上流社会享受奢侈物质生活的西方情人伊恩而精心打扮的普通女人。

(三)文化隐喻

“身体”铭刻了历史的记忆,而占主导地位的文化权利作用于审美原则之上,权利的掌控者凭借自己的审美重塑“身体”形象。徐碧辉认为:“人类对于审美的需要一开始就被打上了文化和社会的烙印, 被纳入社会文化建构甚至制度安排。由此,审美活动从开始就是社会性和文化性的,审美需要一旦被规定和制约,就很有可能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产生审美压抑、审美扭曲、审美剥夺和审美伤害等‘负审美现象。”f作者小说中的人物,在西方审美的影响下重塑自己的审美原则,南唐馆的妓女们清一色的旗装打扮,捏着绣花手绢,踩着高跟旗鞋,以满清公主的样子现身为的是捏造出西方人眼中的传统中国,她们抛弃了中国文化的真实审美去伪造西方文化视域下不合实际的“东方佳丽”。想要跻身上流社会的中国太太小姐们学着西方仕女,卷着大波浪的头发,穿着华丽的宫廷洋装,戴着白手套,撑着阳伞穿梭在下午茶的集会上。事实上这种“维多利亚时代”的装扮并不适合东方人的骨架与肤色,反而会暴露她们与西方人相比在形体上的劣势,但是这些太太小姐们认为这样的装扮才是美、才能凸显其高贵的气质。而黄得云的儿子黄理查作为一个中英混血儿,在中学时即多次将自己关在浴室里一遍一遍地漂洗自己的身体,为的是使自己的肤色变得更浅一些,更能接近白种人的皮肤,以此来获得文化上的归属感,这种对自我的否认体现了占领文化主导权的白人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一种审美意识规训。小说中的这些人物在西方强大的话语体系中对本土文化产生了抵制心理,他们因属于“低等种族”而自卑,并且否定了作为自我认同基础的身体,成为话语权主导者规训身体的同谋。

《常满姨的一日》中的常满姨,因在纽约给洋人当保姆,她的生活习惯和思想观念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西方文化的重构,雇主作为高级洋人总是正正式式、礼礼貌貌的,她认为自己也因此而比那些将二十四街糟蹋得不成样子、和狗一样会作践的黑人不同,在路上不觉也把背脊一挺、脖颈一昂以示高等,这背后体现的正是西方文化中“种族歧视”的思想对其产生的影响。更甚的是常满姨的行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西方人所同化,放假时她“学着那些美国老太太,把一个购物袋挂在臂弯,坐地下车到唐人街下城一带去逛”g。其洋化的行为和思想就是中西文化碰撞的产物。除此之外,小说人物饮食习慣的养成、装修风格的选择等无不体现出西化的倾向,《微醺彩妆》里曾经出国留学的萝莉塔虽在台湾生活,却要从商场地下室买荷兰的进口番茄,连洗菜都要用法国进口的矿泉水,这种行为背后是西方话语主导权对个体自我认知的一种改变。而富人们居住的高级住宅从外观到内部、从建材到风貌,也无不希望远离本土,最好一砖一瓦全用进口的舶来品打造而成。这样的居住场所代表着一种高档的生活方式和高雅的审美品位,同时也表现了西化的审美对台湾本土的影响。这些现象背后体现的正是西方文化对东方文化的权利渗透,这种渗透无处不在,表现在人物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二、“身体”隐喻的发展变化

施叔青小说中的“身体”隐喻并非处于一种固定、静止的状态,作者笔下故事时间的推进,使人物所生存的经济、政治环境发生了改变,同时也造成了性别、身份、文化等隐喻的发展变化,这种发展变化在文本中具体表现为对男性话语的反抗与征服、对上层阶级的侵蚀与利用和对西方文化的解构与颠覆等方面。

(一)对男性话语的反抗与征服

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隐喻的内涵也因时代、政治、经济等因素的改变而产生变化,这表现在两性关系中即为女性话语对男性话语的反抗。此时的女性人物“以直接对立的态度来挑战主流真理或知识形式,以产生新的话语、新的真题形式”h。《“完美”的丈夫》中李愫最初处处受丈夫的摆布,任由丈夫将她装扮成有利于他社交的“东方公主”形象,除了不断地替丈夫的事业应酬以外还要承担起做家务和养育孩子的责任,在“保姆”和“萧太太”两个角色的不断转换中她失去了对自我身份的认知,也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主导权。当自我的意识开始觉醒时“身体”真正的主人便开始了反抗——她将自己关在楼上的房间中拒绝出席萧为了面子举办的欢迎会,并产生穿着皱巴巴家居服出现在客人面前以让丈夫措手不及的想法。这样的行为实际上是李愫对“身体”主导权的争取和对丈夫控制欲的抵制,此时的她不再处于随意由丈夫摆布的劣势地位,并且最终以丈夫的外遇为威胁提出离婚来实现对自我主体的重构。实际上,“女性别问题,从根本上来看,关涉的问题是个人自由和个人权利,其终极目标首先是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不为外物奴役的、精神独立的人;其次是与男性共同构建一个和谐的生活共同体(家庭与社会)”i。《困》中的女主人公叶恰就为了与丈夫构建一个和谐幸福的婚姻关系做出过努力,在他们的公寓中,她始终觉得是独自一个人活着,虽然和丈夫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同时吃饭上床,但她就像是个模糊的影子,从来不会得到丈夫的注意而被多看一眼。而她却主动地去打破了两人之间这种冷漠、疏离的关系,向丈夫诉说自己的寂寞,这种行为体现的就是女性对自我权利的一种争取,女性不再被动地等待男性给予的安全感,而是主动出击,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女性将自己的身体从被动客体的位置转换出来使自己拥有身体的主宰权和控制权,是探索自我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步。不同于李愫和叶恰,《窑变》中的方月则是通过“出走”的方式去追寻自我,她的情人姚茫将没有生命的瓷器视为自己生活的全部,年事已高的他,家中没有人气,只有一批冰冷的古物摆在一列列笨重的柜子里,而他就如同这些古物,没有生命的热情,以逐渐衰老的身躯平淡乏味地度过此生。年轻的方月如果继续与其相处,她的青春与生命力将随着姚茫的暮气与死气一起耗尽。但当方月认识到自己的沉沦与堕落时,她选择离开他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认真思考自我的价值以及对未来的打算,“当计程车爬上摩星岭道口的斜坡,前面就是宽敞的薄扶林道,方月坐在车里,笔直地朝前看”j。此时的她不仅对未来充满希望,也对即将寻找到的真实自我充满期待。

(二)对上层阶级的侵蚀与利用

小说中以西方殖民者为代表的上层阶级与以被殖民者为代表的中下层阶级之间存在着一种反转利用的关系,黄得云的妓女身份虽为上层阶级所不齿,但她利用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向上挣扎,最终跻身于香港上流社会的显贵之列。她敢于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交换,主动出击以求生存,不同于西方殖民者眼中柔弱顺从的东方女性固有形象,黄得云能够抓住时机,利用种种手段与资源来获取自己想要的财富与地位,以此实现摆脱下层阶级身份的目的。“她以自己无限蕴藏的能量发挥、逢凶化吉的运筹帷幄制造了一个香江传奇:不但使她自己摆脱了被奴役、被驱使和被殖民的妓女身份,而且以此身份为优势,展开了女性的反攻,以身体作为原始资本,一步步融入香港填海造梦的历史之中,并最终成为历史的把握者和操纵者,使她的混血后代们一举进入香港上层社会并成为精英人物。”k黄得云的发迹不仅体现了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对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的反抗,还象征着下层阶级利用上层阶级的权力使自己获得财富和地位的过程。而“对上层阶级的侵蚀与利用”的隐喻则主要表现在她与西恩·修洛关系的转变中,这种关系的转变暗示了西方殖民者与香港被殖民者在政治、经济、文化势力上的消长。黄得云与西恩·修洛之间既互相吸引、互相影响又互相利用。起初黄得云接待西恩·修洛是因为他银行经理的身份,而西恩·修洛则是想要利用黄得云来抵御殖民地太太小姐们的进攻,在这种互利的相处中黄家的一块块土地产业在西恩上门啜饮由黄得云亲自奉上的一杯杯白兰地中拼凑起来,西恩也从殖民地小姐们虎视眈眈的眼神中解放出来,此时二者的关系处于一种平衡状态。而随着政治局面的改变,这种平衡状态也被打破,西恩被迫放弃其上层阶级的身份,这时想尽办法带着食物去监狱看他的黄得云地位就变为西恩之上。此外,黄得云的孙子黄威廉也利用着他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和家族积累下来的雄厚经济条件娶了英国伊丽莎白小姐做太太,并荣任殖民地高等法院的法官职位,他能够获得这样的成就是因为黄得云把握住了殖民统治下香港动乱产生的种种机遇,可以说,黄家的发迹史就是香港中下层阶级对西方上层阶级侵蚀利用的上位史。

(三)对西方文化的解构与颠覆

身体隐喻的发展变化除了体现在对男性话语的反抗与征服、对上层阶级的侵蚀与利用两方面还体现在对西方文化的解构与颠覆上。黄理查的英国情妇英格丽·贝克起初自视比他高一等,而当她见到身着一袭唐装的黄理查,在“害怕被侵犯非礼的恐惧的同时,对那唐装下的身体升起一种无以名状的、强烈的渴望”l。此时英格丽·贝克在西方文化规训下建立起的自尊在黄理查那身有着强烈东方意蕴的唐装下土崩瓦解,作为在香港长期居住的殖民者,英格丽不可避免地会受到香港传统文化的影响,即使她外在表现出的是对“东方”的鄙夷与不屑,但其内在的、本能的身体欲望反映出她对神秘东方文化的好奇与向往。她对唐装下身体的渴望实际上表明了东方文化对西方殖民者的一种“引诱”,西方文化不可撼动的地位在有着丰厚底蕴的东方文化的强烈冲击下受到了震动。殖民宗主国对于殖民地文化的重建不是一个单向作用的过程,它在“驱逐”本土文化的同时也会受到其反向的侵蚀,甚至解构与颠覆。在《维多利亚俱乐部》中,威尔逊太太以明清瓷器、古董字画、雕花烟床建造其家中的“中国角”来展示其高雅的品位,这些散发着传统东方文明的物件无疑被西方殖民者视为高雅的象征,他们凭借赏玩中国古董字画提高自己的品位,表现其端庄精致的殖民生活,具有东方象征意味的物品被殖民者当成收藏品用来在社交圈中展览,这既是东方文化势力的增强,也是原本处于被动地位的东方文化对西方文化的主动解构与颠覆。除此之外,小说中还从许多方面暗示了殖民地东方文化对西方文化的影响,比如《维多利亚俱乐部》里廉政公署调查员法兰西斯·董的白人上司给自己起名為中文“韩德高”,以及《寂寞云园》中西恩·修洛过中国传统的中秋节等细节皆是东方文化反向侵蚀的体现。总之,随着权利双方在政治和经济势力上的消长,身体的隐喻也因此发生了转变。

三、“身体”隐喻的价值与局限

作者细致地观察社会现象,敏锐地捕捉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地域文化和风俗民情,以身体叙事进行写作,利用“身体”背后涉及性别、身份、文化等多维度的隐喻来体现她对历史、文化的感知与想象。她将处于夹缝中人物的生存状态书写出来,表现了其对于自我价值认定和身份认同等问题的思考,但是由于个人精力和注意力的限制,她的创作也存在着一定的局限。

(一)“身体”隐喻的价值

文本中人物身体的建构和价值认定都与其所处的历史、政治、经济和文化环境紧密相关,透过“身体”,我们可以看见其背后多维度的隐喻。这些隐喻不仅暗示了两性之间复杂的关系,还将中西方文化的碰撞冲突与融合展现出来。它们使“身体”表层性的方面具备了历史与文化的张力,这是一种“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的文本写作方式。此外,这些隐喻也引发了读者对于特定时代人物生存困境的思考,尤其是对女性自我身份的认同和重构加以探索。在对女性身体进行建构时,男性作家往往将其视为男性欲望的投射对象或是男性文化想象的显现物,女性身体在这里成为一个被象征化、符号化的存在。而施叔青作为女性作家能够更好地把握身体叙事的力度,也能够更好地从细节出发对女性身体进行描写,表现女性的彷徨、矛盾和焦虑不安。李蓉认为:“女性经验与时代、历史话语之间的纠缠,一方面体现了身体的主体性力量,另一方面也说明历史并不是一个凌驾于女性创作之上的‘他者,它和女性个人经验之间的关系是平等对话的关系。”m施叔青小说中的身体叙事即做到了将“身体”与“历史”相联系,她笔下的“身体”铭刻了历史的记忆,它的隐喻有着关于性别、身份、文化等因素的丰富内涵,隐喻的发展变化也体现了特定时间、空间条件下经济、政治以及文化势力的消长,她的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女性话语与历史的对话,这些都是其“身体”隐喻的价值所在。

(二)“身体”隐喻的局限

虽然施叔青小说的身体叙事和隐喻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女性话语与历史的对话,但是由于作者思考深度和广度的局限,她的创作也仍然有一些不足之处。刘登翰在评论《香港三部曲》时即说:“但是,施叔青在表现人物的性格、人物的冲突、人物之间关系的发展变化时却相对要潦草一些。这也许和她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历史叙述上有很大的关系。而历史和主要人物命运之间的结合,似乎也没有表现得那么紧密。以至于在有些时候,人物在施叔青的笔下只不过是历史的过客而已。”n因为创作时注意力的局限性,作者构建“身体隐喻”的维度并不是非常全面,她所接触到的更多的是香港社会的表面现象,因此她在隐喻背后想要表现的主题也不是非常深刻。在对人物价值进行评判时,她也经常犹疑不决,并且不能以一种严峻客观的态度对待人物的关系。除此之外,作者对于如何解决女性的生存困境、女性如何获得身体自主权、如何实现自我身份的认同等问题并没有提出具体的解决办法,她更多地停留在表现问题以及“叹世界”的层面上,比如《愫细怨》中的愫细仅仅只是通过跪在沙滩上呕吐来表示自己对男性话语权的反抗,而《困》中的叶恰也只是靠酗酒来麻痹自己以示对丈夫和婚姻、家庭的失望,在身体所形成的隐喻表达背后更多的是作者也无法解释的对生活的疑惑。

总之,施叔青小说采用身体叙事,将“身体”与历史相联系,利用“身体”所具备的性别、身份、文化等多维度的隐喻揭示了男性与女性、中下层阶级与上层阶级、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之间共谋交互、反转利用的复杂关系,并借此实现了女性话语与历史的对话、表现了女性在历史文化转变过程中身份认同的危机以及对人与人、人与历史、人与文化之间关系的思考。

aeg 施叔青:《愫细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11页,第13页,第118页。

bj 施叔青:《倒放的天梯》,时事出版社1996年版,第140頁,第88页。

c 施叔青:《她名叫蝴蝶》,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第77页。

d 〔英〕布莱恩·特纳:《身体与社会》,马海良、赵国新译,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48页。

f 徐碧辉:《都市化语境下的审美需要、审美剥夺和审美权利》,《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9期,第106—115页。

h 梁晓冬:《话语权力与主体重构:达菲诗歌的女性身体叙事探究》,《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8年第1期,第34—50页。

i 张继红、张学敏:《新文学传统与当代中国文学的女性话语》,《当代文坛》2018年第6期,第124—130页。

k 王艳芳:《异度时空下的身份书写——香港女性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5页。

l 施叔青:《寂寞云园》,花城出版社1999年版,第254页。

m 李蓉:《中国现代文学的身体阐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88页。

n 刘登翰:《香港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54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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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施叔青.寂寞云园[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

[6] 施叔青.愫细怨[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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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钟立.试析“身体叙事”小说的身体意象[J].文艺评论,2004(1):5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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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孟丹青.消费时代的红男绿女——施叔青香港题材小说解读[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5(4):3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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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陈潇,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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