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梦式的乌托邦
2021-02-08方英
摘 要:《后会无期》《乘风破浪》《飞驰人生》作为韩寒导演的“自传式三部曲”,都体现了鲜明的韩式风格。韩寒由文学作家转向电影创作者是“80后”一代成长变化的典型,韩寒借由三部影片的不同叙事,追溯青春时的梦想与记忆,他渴望呈现不同人生阶段中的深度思考。文青韩寒试图将艺术性注入商业电影中,使影片既充满诗意和远方的意境美感又不乏调侃生活的幽默自嘲,他将自身的青春经历投射到影片中,在试图对现代文明发出“重返桃源”的某些呼告时,搭建起青春梦想的乌托邦。
关键词:韩寒 成长叙事 圆梦主题
韩寒作为导演步入影坛,执导的三部影片《后会无期》《乘风破浪》《飞驰人生》都获得了较高的社会关注。三部影片叙事各自独立,不存在接续性,但将三部影片作为整体来考察,可以看到韩寒表达的一脉相承的理想追求与精神寄托。自“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以来,韩寒一直被视为青春叛逆的“80后”作家,其大胆的文风和鞭辟入里的辛辣文字暗含“鲜衣怒马少年时”,不满应试教育的张狂,然而他执导的三部影片却体现了人至中年对世事的和解。以韩寒导演的作品为例,反映出“80后”一代的成长与成熟终会到来,韩寒借由电影在输出价值观时,也表达了他对少年之梦的追忆与重现,这折射出叛逆青年至中年怅惘时所怀念的青春理想,同时也是长存的空缺与遗憾。
一、现代个体的青春成长
社会学家鲍曼指出,在液态的现代社会,不再有永恒的关系、纽带,人际间互有牵连,但不再着重紧密扣紧,在于可以随时松绑。如此,每个个体都在不确定的社会关系中生存,同外界天然存在的隔绝使个体难寻归属。韩寒正是在现代语境中,表达都市青年矛盾处境与对青春记忆的反刍。
《后会无期》讲述了伙伴三人从东极岛开车一路西行,计划送江河去西边学校报道的故事。同行的三人在偶遇苏米后便落下了胡生,于此,只剩下浩汉与江河继续旅程,在快到达入职地时,浩汉与江河最终也分道扬镳。影片的结局寓示着年轻时牢固的铁三角关系因各自的奔波而终将道别。正如个体的成长历程,少年时好奇与探险的游戏期盼朋友时刻参与,但成长使个体发现身边的朋友会时常变换,困难也需要独自面对,童年时代格外珍视的纯净友谊只在成年后的记忆中浮现。韩寒借这部影片描绘出现代社会中人际关系终将面临后会无期的告别,孩童在一次次告别中结束了天真幻想,割舍掉熟悉的情感纽带,背起行囊开启新的旅程。浩汉与江河相对而行的颓然背影,演绎出友谊在关系松绑后,个体经受的决绝与挫败,温水煮青蛙的生活现实使放荡不羁爱自由的青年备感沮丧,感受到现实给予理想主义者的重压。韩寒借《后会无期》展现了“80后”在现代社会中面临的某种困境:十几岁时他们对于现实深感不满坚持批判立场,决心浪迹天涯快意江湖,但在迈入社会后对曾经的理想只残留着复杂情感。
爱情与友情是《后会无期》的主要叙事动力,在《乘风破浪》中韩寒將重心转向亲情。自俄狄浦斯的悲剧始,父与子间的矛盾冲突便被凸显。在韩寒以往的文学作品中,家长、老师等长辈都被视作是古板专制的权威势力,是被批判与嘲讽的对象,他笔下鲜明的批判与对立精神正指向自身的某些无意识。《乘风破浪》的情节简单,赛车手徐太浪载着父亲发生了车祸,他的意识闪回到自己出生的前一年,父子关系也因此由最初的对立走向子对父的理解与认同。汪曾祺《多年父子成兄弟》的主题或许正照应着韩寒想表达的父子间称兄道弟般的关系。徐太浪因自小母爱缺失,对父亲怀着怨怼与强烈不满,再加上父亲不支持自己的赛车梦想,徐太浪拒绝同父亲交流,不屑父亲的管制。而在闪回父亲的青年时代后,徐太浪重新认识并理解了父亲。这种心理转化历程在叛逆期的青年身上是普遍的,在韩寒的叙事中,父与子间并未发生深刻的冲突也未涉及难以逾越的价值观鸿沟,徐太浪从与父亲成为兄弟、同甘共苦到拥有共同的信念认同,彰显出父与子本质上是同一类人。《乘风破浪》所展示的成长是对父辈青春的反刍与叛逆青春历程的重写。
同是聚焦青年个体的成长与父子和解主题,《乘风破浪》与1993年陈可辛导演的《新难兄难弟》存在明显不同。《新难兄难弟》在表现父子冲突中插入了聪明得利的儿子与老实淳朴的父亲之间的价值观对立,儿子重新结识青年时的父亲,被父亲的淳朴真诚感动,实现了儿子对父亲的认同。《新难兄难弟》还原了20世纪90年代初商品化浪潮中父子对立的社会原因,展现出外在物质与个人善良品质的冲突。《乘风破浪》凸显的则是“80后”一代所构想的父子对立,放大了父亲对于儿子主观干预,此类父与子的实际冲突并不深刻,是儿子已在心中预设了父辈古板老旧易冲动的形象,刻意加深了父子代际差异,如此构成的戏剧冲突颇有“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牵强与浅薄,没有触及时代背景下代际间真实深刻的矛盾对立。
在展现对爱情、友情与亲情的思考后,韩寒转向关注人至中年时个体梦想的实现。“追梦赤子心”是个体在自我实现中永恒的情感诉求,《飞驰人生》讲述了中年赛车手张弛坚持梦想、重返赛场的故事。人至中年较青年时的成长与追梦,将面对更多的外部压力,同时自身还必须怀有从头开始的勇气与对梦想始终如一的信念。韩寒有意识地将张弛塑造为一位生命不息、追梦不止的赛车英雄,故事的成长内核不在于主角所经历的重重苦难,而在于张弛勇于跳脱出都市中年人的角色困境,不甘心做一个卖炒饭的奶爸,始终怀抱勇往直前、重返赛场的初心。韩寒着重展现张弛追寻热血青春梦的心路历程,重回赛场张弛大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般沧桑迹变的慨叹,在求稳求静的人生时段,他对着孤灯微光苦练赛车技艺,尽管周围都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质疑,仍浇不灭他“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人生信念。
韩寒的三部影片,折射出他人生不同阶段的追梦与激情,叙事内核流于浅层,从友情、亲情及追梦的维度彰显出“80后”一代理想化的成长情境。《后会无期》体现现代社会中个人成长在不确定性的关系中展开,一路向前的旅程中,个体似浮萍般难觅归处的漂泊感;《乘风破浪》展现了“80后”一代因着自己预设的偏见和父亲产生对立后的和解,父与子的代际沟通全然在儿子的幻想体验中展开;《飞驰人生》则着重表现中年追梦的赛车英雄,在寻梦与追梦历程中实现自我价值的心理满足。
二、个人风格的理想构造
韩寒以张扬恣肆的态度、不羁潇洒的文风代表了“80后”一代“我以我手写我口”的自我态度。韩寒笔下叙述的青春飞扬的少年,暗合韩寒自身的成长:看似勇担一切,冷眼批判人世却也痴人说梦般地背离。在电影作品中,韩寒延续了青春梦想的坚持,他赋予影片主角的理想主义精神与赛车这一个人之梦贯穿始终。
韩寒影片中的主要角色都寄托了他的理想精神,这种韩式情怀不仅体现在金句频出的段子与笑料,也潜藏在人物的刻画中。《后会无期》以公路片的叙事基调展现碎片化的人物经历。《后会无期》执着于在小镇青年的平凡经历中挖掘生命成长的体验,不论是被骗过、遗憾过、怅惘过的主角浩汉和江河,抑或是沿途遇上的众人,都是“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匆匆青年,不知来路也难觅归处。这些青年较少经历过内心撕裂的悲痛与挣扎,却总笼罩着淡淡的哀伤情绪,韩寒在故作伤感的叙事背景中展现人生的离别与追寻主题,借漂泊无依的主角表述了现代青年的生活状态,也传达出人生即是一场旅行,只需在意沿途风景的价值取向。《乘风破浪》则将父与子都塑造成重情重义的江湖斗士,不计利益得失只在乎朋友安危,在虚构性穿回的叙事背景中实现父子联手对敌的关系和解。韩寒将男子汉侠义崇拜的精神放大地展现在电影中,塑造的父与子隔阂并不深刻,影片借理想化的情境完成对父辈青春的反刍。《飞驰人生》中张弛将赛车作为毕生热爱的信念,影片结尾的坠崖结局彰显出个人为追求心中长存的理想而飞蛾扑火、不亡不止的斗士风采。
赛车是带有韩寒鲜明个人风格的爱好,同时也隐含着“80后”一代追求刺激与新鲜的个性,电影《速度与激情》在全球的持久热映正显示出男性对于热血赛车梦的狂热。《后会无期》尽管没有赛车的较量,但主角凭借一辆老旧的汽车横跨中国,奔驰的车轮是人物前行的轨迹;《乘风破浪》中正因徐太浪赛车夺冠后载着父亲一路狂奔才发生车祸,由此开启闪回父辈时代的虚构性情境;《飞驰人生》本身就是一部向赛车手致敬的影片,凸显的正是终生以赤诚热爱来对待赛车的态度。车以形象象征、篇章序曲和灵魂寄托贯穿于韩寒的自传电影中。此外,三部影片的结尾镜头都是主角开车的场景,车作为一个寓所,在狭小的空间里拉近了“液态社会”中人与人间的距离,无论是《后会无期》中浩汉与江河谈到人生告别时的感悟,还是《乘风破浪》与《飞驰人生》里父与子在车中的温情对话,都表现出人际关系的最终和谐。真挚的友情与熟稔的亲情在车这一狭小的空间中被放大凸显,父与子、好友间有着前往同一目的地的期盼,兼具展开沟通的耐心与时间,还有平等对话的空间。车寄托了韩寒的青春热情,同时也无意识地构建了主角平等对话、交流的场所,在外界的动态变化中,车里实现了静态的和谐。
心怀浪漫骑士梦想的人物和赛车这一惊险刺激的活动,架构起韩寒心中理想的成长轨迹,热血主角们充满青春激情的号召感染了银幕前的观众,唱一首献给过往的赞歌以缅怀逝去的岁月,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行驶的赛车画面定格般地闪耀着梦想的光辉。
三、乌托邦式的情感寄托
韩寒导演的三部影片,在人物设定和工具选择上都确证是自我内心经验的表达,电影主题中,凝聚着叛逆青年的情感寄托与乌托邦式的热切愿望。《后会无期》公路式的人生体验,将故事展开于绵长不见尽头的道路上。偶遇的人物牵涉到少年时代对于美好稚嫩情感的期盼:青梅竹马的发小或许依旧暗恋着自己,通信的笔友也对自己暗许芳心,浪子型的漂泊者浩汉在无根的旅行中渴望着一份纯净的爱情。江河虽稍显古板,但他一根筋式的固执也使兄弟二人的旅途互相陪伴、真心相待。这种友情伴身边,爱情怀心间的憧憬虽然至结局被击碎,但这种破碎并未造成人物间深刻的伤害与误会,告别的结局是必然的,分离的原因是清晰的,未来仍充满重逢的可能。
博尔赫斯的《沙之书》呈现出后现代社会中事物在时刻变化的流动性。韩寒在电影中也将那些看似滑稽的浪漫幻想变为现实,徐太浪实际不可能穿越回过去和父亲从兄弟做起,但从父子共同坐在赛车中始,徐太浪已无意识地转换到父亲的角度来思考两人间的矛盾,为进一步化解对父亲的偏见做了铺垫,这种理想化的和解方式投射出韩寒简化故事矛盾后追溯青春时的温情态度。同时,开放性的结局留给观众的遐想更增添了电影的圆梦色彩。张弛在巴音布鲁克赛道上将车驶出悬崖后,画面定格在他冲向太阳的瞬间,结局经由艺术化的夸张处理后显得尚不明晰,留白的空间唤醒着观众对于追梦行径的价值认同。
脱离现实束缚与压力的思考,韩寒在三部曲中不断演绎着乌托邦般的圆梦故事,所刻画的是男性中心的乌托邦世界,三部影片的主题都不聚焦儿女情长的是非恩怨,也没有表现出现代社会中人内心情感缺失的根源。《后会无期》中的文艺青年在漫长平淡的旅行中不断诉说自己的人生经验,这种情绪诉求下重复的道理如空中楼阁般缥缈,尽管与现实产生联系但不生产任何实际效果,观众在获取笑与叹的审美快感后没有获得深层的思索余味。《乘风破浪》将故事主线定位到20世纪90年代,却并未表现出20世纪90年代社会差异的根源来自何处,仅是逐利风气和守旧淳朴民风的对立都刻画得不深刻,这是韩寒构想出的父亲的价值取舍。父亲徐正太的录像店早已失去市场,收入依赖妻子开的歌舞厅,他在面对结婚、妻子怀孕等人伦问题时首要考虑的还是作为大哥锄恶扶良的追求,影片缺乏對于这类角色精神内核的深入挖掘,没有将父亲作为20世纪90年代的青年典型,凸显一代青年独立个性与自由精神究竟是何种风貌。小镇的侠义江湖掩盖了妻子因产后抑郁而跳楼的悲情,韩寒构建的“还乡”满足的是无忧少年做英雄的情结。《飞驰人生》的主题设计则更显纯真,领航员的无条件回归,张弛赛车坏掉后对手车队主动修车等情节的安排,淡化了比赛中的竞争对立,放大凸显了兄弟情谊。韩寒或许是想对现代社会进行美好真情的感召,但电影快速的节奏进展只留下影厅的欢声笑语与大众茶余饭后的调侃。
韩寒在理想化的幻境中,借主人公青春英雄梦的实现,谱写出献给热烈追梦人的颂歌,但这是他虚构出的世界。美好纯净、重返少年时代的乌托邦是大众心底的渴求,韩寒将自己的青春理想填充其间,淡化掉对现实社会的考量,忽视掉女性角色的诉求与价值,这是韩寒个体的青春追梦。阿多诺的文化工业理论提到现代社会中的文化产品不断地给观众提供文化快感和幸福承诺,而韩寒所叙述的漂流旅行、父子和解、英雄追梦等叙事动力,无疑都在追梦的想象性描绘中给予观众青春激情的美好期待,试图在虚构的沉浸式画面中实现自我青春的再现,使观众沉浸于“80后”一代青春成长的愉悦式体验,在满足于倒错的父子成兄弟的幻想乐趣时,银幕前的观众也失掉了直面现实社会,化解现实矛盾的勇气。
结语
身为“80后”的韩寒因作文大赛鹊起文坛,更以新锐的观念、骄狂的批判意识被一代人视作青春偶像,这种青春的倔强与个性在他的电影中延续。“80后”一代的个体在流动的社会关系中成长,在遭遇外来的挫折和打击后,令人沮丧的现实积淀成为人生阅历,在回忆往昔时不断建构自我的美好想象。韩寒借个人性的乌托邦企图构建新的“世外桃源”,以安放青春飞扬中的自我,实现青春的反刍。但向来标榜特立独行的韩寒,导演的三部影片不同程度上都缺乏深邃思考的痕迹,在自我青春的想象性建构中淡化了电影应具备的叙事张力,在天真与幻想的程式化渲染中消磨掉对男性成长状态的深层思考,使一切哲理浮于表面。作为导演的韩寒,观众不可避免地怀有较高的期待视野,希望他接下来的影片是思想性与艺术性兼具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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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方英,湖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