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苔菲短篇小说创作中的契诃夫传统
2021-02-08李欢
摘 要:苔菲是俄罗斯侨民文学第一浪潮的代表人物,“白银时代”幽默讽刺作家的魁首。十月革命后,她在异国他乡的漂泊中度过余生,但其作品仍然遵循着俄罗斯古典文学的创作传统。就短篇小说创作而言,苔菲在叙事方法、语言特点和艺术手法等方面颇受契诃夫影响,堪称契诃夫文学传统的忠实继承者。
关键词:苔菲 契诃夫 小人物形象
引言
契诃夫短篇小说的形式特征在19世纪传统小说向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的过渡中处于承上启下的位置,他的作品潜移默化地影响着20世纪初作家的创作,该影响具体可体现在苔菲短篇小说的小人物形象中。短篇小说是较难操控的叙事体裁之一,有俄罗斯评论家认为,苔菲是继契诃夫之后少有的保持了叙述者个性的短篇小说作家。苔菲笔下的小人物形象具有时代特色,但其内涵没有改变,她的小说仍是基于小人物梦想和行动不可调和的矛盾展开。尽管小人物形象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面貌,但是我们在苔菲塑造的小人物形象中依旧可以看见契诃夫的创作传统。
一、小说的戏剧舞台效果
稳定的时空结构、丰富的人物对白、戏剧化的情节构成了契诃夫短篇小说独特的戏剧舞台效果。契诃夫善于描写在某个特定时间、地点发生的事件,将生活场景中的人物加工、再现、荧幕化,通过人物对白推动戏剧化情节,突出人物性格。契诃夫早期的许多短篇小说都具有戏剧剧本的特点,该特点尤其体现在他1885年创作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中,如《在澡堂里》《在药房里》《在车厢里》《普里希别耶夫军士》等,这些小说的故事背景简单明了,人物对白精彩,情节一波三折。
苔菲在短篇小说中塑造小人物形象时,戏剧舞台效果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其作品中小人物的行为动作大都发生于某个具体环境之中,而稳定封闭的空间环境在体现主人公生活空间与身份特点的同时,也为营造小说情节氛围提供了必要的视觉感官和表象支点。紧凑的空间使“舞台灯光”更多地聚焦于人物本身,赋予人物形象更强的张力。其次,人物间的对白通俗易懂,积极地推动了情节与主题表达的互动,让读者能够从语言中揣摩人物性格,而最终小人物形象的塑造主要还是需要情节的反差推波助澜。
《四月一号》是苔菲创作中明显具有戏剧化特点的短篇小说。一位女士在卧室里幻想未来的生活,突然男友回家了,她期待地问道:“给你钱了吗?”男友沮丧地回答:“没有,彻底失败了。”随后女士对男友恶语相向,当她决定离开家,抛弃这位贫穷的男友时,小说出现了戏剧性的反转。男友苦笑着坦白其实自己已经拿到了钱,只想给她开个愚人节的玩笑。而女士的反应更是让人意想不到,她笑倒在地说:“为什么你要承认呢,愚蠢的孩子?要知道我想收拾行李,甚至想走出屋子,然后突然在那里喊起来:四月一号!然后再跑回来,而你毁了所有事情!”a封闭的场景、夸张的行为动作、激烈的人物对白、突如其来的转折形成了小说的戏剧舞台效果,一位庸俗拜金、虚伪做作的小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苔菲的《车厢里》也体现出了小说的戏剧舞台效果。在空间狭小的火车车厢里,一位男士与互不相识的太太展开了对话。男士为典型的“变色龙式人物”,当他听说太太生活在里加(实指俄罗斯的城市,而他误以为是罗马的城市)时,立马露出一副阿谀奉承的嘴脸。太太想打开窗户,他就献殷勤道:“请允许我亲自为您打开,对我来说这是顺手的事,瞧,打开了!您现在感觉好些了吗?我很高兴能为您服务。”b当男士意识到太太不是罗马居民而是俄罗斯小市民后,便立马换上另一副面孔,冷冰冰地说:“请你把窗户关上,风吹到我的牙齿了。”苔菲运用剧本台词般凝练响亮的对话与巧妙的情节反差使人物形象极具表现力,将一位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小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
二、大师的简洁
简练紧凑是契诃夫短篇小说的主要特色,他寥寥数字便能勾勒出一幅典型的人物画像,在极短的篇幅内就可写尽小人物的一生。契诃夫并不地毯式地描写生活的全貌,而是通过小细节照亮整个场景。《胖子和瘦子》中几乎没有关于胖子与瘦子的外貌描写,作者从嗅觉入手,指出胖子身上有白葡萄酒和香橙花的味道,从瘦子身上可以闻到火腿和咖啡渣的味道,从而产生新意,更能刺激读者的想象。类似的小细节还体现在契诃夫对人物名字的选择上,许多人物的姓名实际上隐含了其性格和命运。《小公务员之死》中的Червяков(切尔维亚科夫)与червяк(蠕虫)是同根词,契诃夫巧妙地借主人公的姓名突出其唯唯诺诺的性格特点。《变色龙》中的人物Очумелов(奥楚蔑洛夫)与очумелый(失去理智的人)是同根词,因此作者无须细致描写人物外貌及心理活动,通过姓名的含义便能使读者预见该人物的命运。
苔菲曾经说道:“短篇小说中的每个词,每个动作都经过我再三斟酌取舍,凡是留下的都是必要的词语。”简练并不是苔菲追求的目的本身,对短篇小说家来说,能够持续吸引读者的注意力才是最终目的。为了突出人物的独特性,苔菲会使用白描的修辞手法,不对人物形象进行过于详细的描写,而是巧妙地抓住人物身上最引人注目并且与众不同的特征,运用夸张和比喻的修辞手法突出人物的典型特征,从而使笔下的人物形象丰富鲜活。
苔菲《波塔波夫娜》中的小人物“头发花白,目光狡黠,长着一只通红的鼻子。这种鼻子只有人在冻过之后喝上一杯热茶的时候才会有,而且只是最初的五分钟”c。作者仅用一句话描写人物形象,但是这“红鼻子”却给读者产生了深刻印象。类似的手法还体现在苔菲的《代替政治》中:“一家之主是一位退役大尉,小胡子卷缠着,感觉湿淋淋的,圆圆的眼睛里闪着惊讶的目光,环顾四周时,就像刚被从水里拉出来,还惊魂未定。”d此处作者重点描写了人物的胡子与眼睛,仅通过神态描写就塑造出一位憨态可掬的人物形象。
苔菲也善于赋予笔下人物的名字以特殊含义。如《自讨苦吃》中的主人公Нехелев(涅赫列夫)与нехватка(缺乏、不足)为同根词,作者没有费力描写人物贫穷的处境,而是通过名字巧妙地向读者透露出他是个缺钱的人。《奥韦奇金会计》中的小人物Овечкин(奥韦奇金)与овца(绵羊)为同根词,苔菲不必用大量辞藻说明奥韦奇金具有与绵羊相关的特点,仅仅给他取了与绵羊有关的名字,便能使讀者根据情节自然联想到他是个可怜的“替罪羊”。
三、幽默中有“哀”
契诃夫是当之无愧的幽默大师,他将矜持节制的幽默与严谨客观的创作思想相结合,赋予其短篇小说独特的美学价值。“他的幽默并非搞笑,甚至也不是果戈里式含泪的笑,而是更加深层的、触及人的存在的痛痒的幽默。”e《变色龙》中的警官奥楚缅洛夫虚伪逢迎、见风使舵,当他得知咬伤人的小狗是普通人家的狗时,就扬言要杀了它;当他听说狗主人是将军时,便额头冒汗,全身哆嗦,丑态尽出、引人发笑。《宝贝儿》中毫无主见的小人物奥莉伽,是一位不爱上别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她一旦爱上别人就丧失了自我,因盲目模仿每一任爱人而闹出不少笑话。但是在如此这般滑稽的小人物身上,我们所感受到的不是契诃夫对小人物辛辣的嘲讽或无情的嘲笑,而是欲言又止的宽容以及无可奈何的悲哀。
作为20世纪俄罗斯幽默小说的领军人物,契诃夫对苔菲创作幽默小说产生了重要影响。与同时期二流幽默小说家不同,苔菲认为幽默并不是喜剧,笑话只是在人们讲述它们时才可笑,可当人们体验它们的时候,那却是悲剧。苔菲试图以一种客观、冷静的喜剧手段来反映生活的悲剧,在作品中营造一种看似轻松的幽默氛围来反讽生活中不合理的现象。因此,苔菲的笑与契诃夫矜持委婉的幽默非常相像,他们作品中的人物事件越是可笑,其本质就越是悲哀。
苔菲在《药箱》中描写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军队首长的遗孀来到乡下的庄园度假,平淡的田园生活使她厌倦。在与一位面黄肌瘦的农妇见面后,她突发奇想,试图帮助那位农妇恢复健康,于是开始慷慨地为农妇提供昂贵的药水,但农妇的身体状态没有任何改善,这位贵妇人根本不明白农妇是因为食不果腹而虚弱。苔菲寥寥数言就把那个时代各阶层的生活状态展示在我们眼前,小人物的可悲处境通过首长遗孀的无知、愚蠢而体现出来。
物质条件的巨大差异造成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还体现在苔菲创作的《帕拉格娅》中。两位贵族太太请女仆去剧院看剧,期望借助高雅艺术的力量提升女仆的文化素养,可当女仆到了剧院以后,她甚至都不知道舞台中央的人们是演员。在她眼中,舞台上的表演是日常生活中老爷太太们的喝茶聊天,最后戏没结束女仆就气愤地离场。一场戏剧远远无法弥补两个阶层的差距,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在女仆和太太们滑稽可笑的行为背后,体现出的是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悲哀,这又何尝不是整个社会的悲哀?
四、讽刺中有爱
“冷眼观察世界、揭露社会病象的契诃夫,同时也是热心拥抱世界、充满人道精神的善人契诃夫。”f契诃夫在《套中人》中讽刺了小人物别里科夫,他胆小怕事,害怕一切新鲜事物,通过精神控制对周围的人施压,最后竟然因为一件小事忧虑而死。《小公务员之死》中的切尔维亚科夫由于不小心朝上级打了喷嚏而惶惶不可终日,最终也一命呜呼。高尔基曾评价说,契诃夫处理人物时比魔鬼还要冷酷!但就是这样的“冷酷”,让读者更能感受到人物的悲剧性,从而产生深刻的思考。契诃夫希望受压迫、被奴役的人民能挤掉血液中的奴性,呼吁逆来顺受的人们不要再唯唯诺诺地活着,而要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自由自尊地活着。
同样,恶狠狠地讽刺挖苦不是苔菲想表达的情感,她只是通过讽刺这一手段表达对笔下人物的同情与关怀。在描绘生活的灰暗和庸俗、揭示人物的缺陷和弱点之时,苔菲在她悲哀的微笑和责备的语气中,往往都流露出善意和怜悯。早在1916年,在为自己的作品集《死兽》作序时,她就曾经这样写道:“眼泪是我心灵的珍珠。”g在苔菲的创作中,讽刺与幽默都是和她对那些可笑主人公的喜爱交织在一起的。
与契诃夫相比,苔菲对笔下人物的爱表现得更加柔情和外现。苔菲在《女教师》中描写了一位乡村教师,她长期处于闭塞落后的乡村,远离城市的繁华,精神世界极度贫瘠,昔日怀揣的梦想早已被残酷的现实践踏。她内心脆弱且自卑,感觉生活没有意义,因此一直活在自我欺骗之中:“我的工作是有益的,我的生活是美好的,我的贡献是神圣的。”面对旁人的质问,她心里最后的防线被击溃,声音颤抖着吐露了真心:“我哪怕是一分钟停止这样想,我就没法活到明天了。”顷刻间,主人公原先所具有的讽刺意味钝化了,我们可以体会到作者对人物的态度并非批判,而是同情。小人物并非甘于平凡,她的内心安宁是借助自我欺骗完成的,实则被迫陷入现实生活的泥沼无法自拔。
讽刺意味的钝化还可以体现在苔菲的《玛尔基塔》中。小人物萨舍尼卡是一位女歌手,生活对她无疑是残忍的,丈夫抛弃了她和年幼的孩子,她不得不带着孩子极力谋生。富有的鞑靼男子被萨舍尼卡的温柔所吸引,想在约会时对她表达好感,而可怜的萨舍尼卡轻信了别人的建议,为了使自己更加有吸引力,在约会时把自己伪装成了浪荡的西班牙女郎,上演了一场荒诞的闹剧。而这场闹剧在萨舍尼卡见到孩子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伪装是多么可笑,于是决定摘下面具勇敢地做真实的自己。可见,苔菲对笔下的小人物饱含善意,她没有一味地讽刺女歌手的虚伪谄媚,而是给她机会“改邪归正”,努力呼唤出人物内心所隐藏的真善美。
结语
俄罗斯作家伊万诺夫曾说:“幽默的苔菲是一位有涵养、智慧且十分优秀的作家,严肃的苔菲是俄罗斯文学史中独一无二的存在。”苔菲作为俄罗斯文学的明珠,其简洁朴素如契诃夫,冷峻克制如契诃夫,讥讽嘲弄如契诃夫,宽容博爱如契诃夫。契诃夫式的戏剧化情节、语言的简洁以及幽默讽刺艺术,在苔菲对小人物形象的塑造中得到了最集中的体现。
ad 〔俄〕苔菲:《胸针》,黄玫、杨晓笛译,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8年版,第249页,第87页。
bc 〔俄〕苔菲:《香甜的毒药》,黄晓敏译,群众出版社2013年版,第362页,第249页。
e 刘文飞:《俄国文学演讲录》,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71页。
f 童道明:《契诃夫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版,序言第4页。
g 〔俄〕弗·阿格诺索夫:《俄罗斯侨民文学史》,刘文飞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97页。
参考文献:
[1] 苔菲.香甜的毒药[M].黄晓敏译.北京:群众出版社,2013.
[2] 罗钱军.影像化叙事:“小说戏剧化”理论的现实彰显[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95-99.
[3] 苔菲.胸针[M].黄玫,杨晓笛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
[4] 契诃夫.契诃夫论文学[M].汝龙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5] 朱逸森.契诃夫——人品·创作·艺术[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6] 张晶.苔菲短篇小说创作研究[D].黑龙江大学,2008.
作 者: 李欢,首都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
編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