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中的“常人”批判
2021-02-08刘腾
摘 要:从存在主义“常人”批判的视角分析日本作家井伏鳟二的长篇小说《黑雨》,可以看到小说并非仅仅从战争给日本民众带来的灾难来体现反战主题,而是详细描绘了战时及战后日本民众的“常人”表现,剖析了其“常人”行为的原因,完成了哲学意义上的“常人”批判,同时展现出了更为深刻的反战主题。
关键词:《黑雨》 井伏鳟二 “常人” 反战
一、引言
长篇小说《黑雨》是日本作家井伏鳟二(1898—1993)以1945年8月6日广岛遭原子弹轰炸为题材而创作的。小说最初以《侄女的婚事》为题,从1965年元月起在日本《新潮》杂志上连载,八月以后,改题为《黑雨》,至第二年九月才刊载完毕。成书出版后,在文学界颇受重视;在日本文学研究界,围绕《黑雨》是否为“盗作”曾经进行过热烈的争论。a此外,相马正一详述了《黑雨》改题的原委,指出了《黑雨》中两个时空同时进行的结构方式b,东乡克美认为作品中不容忽视的是作者把鲤鱼养殖和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生命破坏形成对照,在抨击战争的同时突出了自然的治愈力等。c虽然日本学界对《黑雨》的研究角度各异,成果显著,但多数研究者在“《黑雨》描写了原子弹爆炸下悲惨的世界,表达了对原子弹爆炸以及对战争的强烈抗议”d这一点上应该说达成了共识。我国对《黑雨》的研究,在作品反战的主题上,研究者们是没有异议的,而美中不足亦在于此,多数研究者以原子弹爆炸给日本民众带来的伤害来论证小说的反战主题,不仅忽略了小说中诸多重要的笔墨,在某种程度上也人为削弱了作者井伏的反战力度和深度。
其实,作者井伏在小说《黑雨》中的反战思考可以说是一种深刻的哲学思考,而这种哲学思考又可以称之为一种“常人”批判。何谓“常人”?海德格尔把自我消散于他人的人称为“常人”,认为“常人”的生活就是他人怎样,我就怎样,最终导致“每人都是他人,而没有一个人是他人本身”e。这样的“常人”没有自己真正的意志,是不自由的,而“常人”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自由。基于“常人”的哲学认识,通观整篇小说,我们在理清作品中“常人”批判的同时,相信会对作品反战的主题有更深刻的理解。
二、战时盲目协战的“常人”
小说《黑雨》主要描写了闲间重松一家的故事:广岛遭原子弹轰炸时,重松受了伤,妻子无甚大碍,侄女矢须子因在郊外并未挨炸,身体看上去也很健康。战后,一家人生活在小畠村,全家的头等大事并不是重松身患的原子病,而是侄女的婚事。因有谣言称矢须子也患有原子病,所以婚事不顺。为了证明矢须子的健康,重松决定把自己以及矢须子的战时日记连同医生开具的健康证明一并交给婚姻介绍人看,然而就在此期间,矢须子的原子病却爆发了。原来矢须子淋了原子弹爆炸后天空降下的黑雨,沾染了原子放射能的毒物。这样,侄女矢须子不仅婚事无望,生命也遭到了严重威胁。而小说中战时部分的内容,主要就是通过重松以及矢须子的日记展开的,但日记不仅仅为我们展现了原子弹爆炸下广岛人间地狱般的慘状,战时日本民众盲目协战的“常人”举动,又怎可忽略?
需要说明的是,把战时的日本民众定性为“常人”,并非笔者主观臆断,作者是有相关描写的。小说开篇不久,就有一段关于原子弹轰炸下日本民众逃难情景的描写:
人们所去的方向,大致看来像是三泷公园或三蓧铁桥一带,所以我们也跟着往那个方向走去。f
过了桥的难民们,像被吸在一起似的,跟蚂蚁一样排着队从双叶村向山顶爬去。山腰上,有两三处地方发生山火。……我小时候见过山火,知道它的厉害,记得还死了不少人,所以我路过时,顺便告诉四五个难民说:“山火很危险。特别是白天,即使看起来火势很小,实际上也是范围很大的火。火团会呼呼地掉下来,烧热了的石头和岩块也会往下滚。”可是对方好像不以为然,还要一直往山里走。g
作者已经写得很清楚,难民之所以往某个方向走,原因很简单,因为别人都往那个方向去。这是典型的他人怎样,我就怎样的“常人”行动。如果非要说其中还可能有点自我意识,那么第二段描写,就把这一点可能性都否定了,因为难民们就像成群的蚂蚁,他人怎样,自己也怎样行动,以至于置忠言劝告于不顾,而是机械地向着危险的方向去避难。自我消散于他人之中,毫无自由而不自知的“常人”形象,相信已无须赘述了。
作者笔下战时日本民众的“常人”属性,不仅体现在逃难中,也更多地体现在盲目协战中。这在原子弹轰炸前,日本民众对战争的态度便可见一斑。从小说中引用的重松写的《挨炸日记》来看,在当时军国主义政府的号召下,日本民众的响应是积极的。《挨炸日记》中有一段关于妇女充田高的记述:
唯一的一个儿子,进了山口县柳井町附近一所与军部有特殊关系的学校。那是什么类型的机关,阿高平时避而不谈。可是,儿子能到那种地方去,对母亲来说,似乎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似的。h
据小说后文介绍,原来这里所说的学校是培养活人鱼雷的地方,也即一所把人培养成人肉炸弹的训练学校。把唯一的儿子送进这样的学校去送死,充田高觉得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实乃民众协战的典型表现。当然仅充田高一人还不足以体现当时的群像,为此日记中又添加了一段关于充田高朋友在木金的文字:
据说,阿高的儿子进柳井学校时,她还在千人针上缝了一针。还说在发祝愿武运长久的国旗信时,虽说字写得不好,她也签上了“在木金”的名字。i
在千人针上缝上一针,在国旗信上签名反映出的正是当时日本民众一起协战的疯狂情景。如果要问:民众何以如此?无非是响应军国主义政府的号召。进一步问:为何响应?无非是大家都响应,他人都响应而已。这不正是“常人”的形象吗?可怜的是大部分日本民众似潮水般地展开了协战行动,对自己所处的蒙蔽状态一无所知,自以为拥有自由,其实不过是军国主义政府手中的木偶工具。
如果说原子弹爆炸前,大部分日本民众受军国主义政府蒙蔽,身处协战大潮而不知自由为何物,他人怎样我就怎样地进行着“常人”活动,那么原子弹轰炸后,面对堪称人间地狱的惨状,日本民众对自身的不自由是否有所觉悟呢?小说中描写了一段两个妇女坐在医院门口台阶上小声聊天的情节:
她俩说,苏联的大部队已经突破苏满边界,正怒涛般地踏入满洲国。对此,驻扎在满洲的日本军队,决心把和B29扔在广岛一样的神秘的炸弹扔到苏联,好像也决定要把这种炸弹扔到美国占领的南洋各岛去,也就是说,要进行报复式的攻击。现在正在竹原市海湾中的一个小岛上秘密地制造那种炸弹。必须让敌人知道,日本除了陆军之外,还有战无不胜的海军。j
面对着地狱般的广岛,身后就是收纳大量惨不忍睹伤员的医院,两个妇女言谈之间竟充满着复仇的意味,不仅没有反思带来这场灾难的战争,更不用说认识到自身处于军国主义政府的蒙蔽和控制之中,毫无自由可言的“常人”处境了。
除了复仇,还有就是继续作战的想法。《挨炸日记》中重松与佐藤的对话反映了这一点。据佐藤所言,当时政府在做本土決战的准备,即使本土被分割,各地也要继续进行独立作战。
听了这些话以后,我问:“所谓战争还在后头的标语,是指这个说的吗?”佐藤答道:“这就是说要推进半个世纪以前决定的富国强兵的大方针。当然啰,如果说这是富国强兵落得的下场,也许有语病,可我们是这样培养过来的,命该如此呀!”k
这就是当时日本民众的写照,即使察觉出眼前的实际与政府口中富国强兵的大方针有矛盾之处,可是却坦言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要跟着当时政府的标语行动。认命的行为其实是不能摆脱“常人”桎梏的表现,无非是与他人保持行动一致罢了。
《黑雨》作为反战小说的代表,历来为研究者推崇,但研究者对小说中如上文字总是不甚关注,只是一味强调作者在反思战争。然而如何反思?反思了什么?却又大都语焉不详。其实,作者之所以不惜笔墨对战时日本民众的盲目协战进行描绘,其本意并非简单粗暴地批判日本民众,而是深刻地指出了日本民众身上的“常人”属性是加剧战争灾难不可忽略的因素。
三、战后小畠村的“常人”们
与战时不同,小说还描绘了战后看似宁静的小畠村里围绕着侄女的婚事而发生的故事。在这个时空下,作者笔下的日本民众是否从“常人”的统治中觉醒,或是进而摆脱了呢?遗憾的是,作者的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首先,矢须子的婚事不顺,主要是因为村子里有谣言在流传:
有人谣传矢须子在战争后期,被征用在广岛市第二中学服务队炊事班工作。这一来,在广岛东边一百五十多公里的小畠村的人,就说矢须子是原子病患者,还说重松夫妇把这事给隐瞒起来了。因此就没有人来提亲了。到这附近来说媒的人,听到这个谣传,也都一个个推脱掉,不愿再往下谈了。l
谣传并不是事实,因为矢须子并没有在广岛第二中学服务队工作,而是在广岛市郊的股份公司工作;说矢须子患上了原子病,虽然之后证明矢须子的确患病,但传言四起时,经医生的检查,一度确认矢须子是绝对没有患病的,然而小畠村的村民对谣言的热衷却一时难以平息:“每当有人来谈矢须子的亲事时,说她在广岛第二中学服务队炊事班待过的谣传,就又散布开来。”m
关于谣传的描写,可以看作作者对村民“常人”属性的勾勒。关于这一点,海德格尔的相关论述也许能帮助我们理解。海德格尔在论述语言的非本真存在时,提出了“闲言”这一术语,指出:“事情是这样,因为有人说是这样。开始就已立足不稳,经过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就变本加厉,全然失去了根基。闲言就在这类鹦鹉学舌、人云亦云之中组建起来。”n小说《黑雨》中所描写的谣言正是海德格尔所提“闲言”的一个例证。因为关于矢须子的一切是否是事实,村民判断的标准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因为有人说是这样。”不仅如此,因为他人这么说,于是我也这么说,经过一番“鹦鹉学舌、人云亦云”之后,作为“闲言”的谣言就变本加厉地组建了起来。从这个角度看小畠村传播谣言的村民,其“常人”性质也就不言自明了。
也许是作者觉得关于谣言的描述还不够凸显村民的“常人”属性,还不足以表达其对“常人”的批判态度,于是小说中安排了一场口角。具体情节是:农忙时节的一天,主人公重松和村民庄吉在堤上钓鱼,碰上了路过的池书店媳妇。围绕钓鱼一事,庄吉与这位池书店媳妇之间发生了口角。池书店媳妇认为重松、庄吉两人在此农忙季节,打着患原子病的幌子享清闲,而庄吉却认为这是无理指责,根本不理解原子病患者的痛苦。口角中的庄吉抛出了这么一段话,耐人寻味:“少说蠢话吧!我从广岛逃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还来看我了么,难道忘啦?你还说我是尊敬的牺牲者。也许是装哭吧,你还掉了眼泪呢。难道都忘了吗?”o
庄吉的话并不难理解,战争期间,遭原子弹轰炸负伤的人,在池书店媳妇口中是“尊敬的牺牲者”,如今战争结束了,对这些曾经的牺牲者,池书店媳妇已经没有了敬意,更不用说感动得流下眼泪了。态度变化之明显,让当事者庄吉难以置信。而面对庄吉的指责,池书店媳妇也不甘示弱:“哦,可不是嘛。庄吉先生,那是在停战日以前的事,在战争期间,谁都会说那种话。现在再来说这些话,就跟找碴儿一样喽!”p
池书店媳妇对庄吉翻旧账式的言辞提出了抗议,这段抗议虽然简短,然而却是定性千千万万池书店媳妇式的“常人”最贴切的描写。首先,很明显战时的池书店媳妇又是一个典型的自我消散于他人之中的不自由的“常人”形象,正如其所言,之所以称庄吉为“尊敬的牺牲者”,甚至为之流泪,原因就在于战争期间,那是谁都会说的话、做的事,既然大家都那么做,自己也就那么做了。其次,这段文字的重要性还在于作者终于明确地揭示了为什么世界上多数人甘当“常人”的原因。海德格尔说:“常人就这样卸除每一此在在其日常生活中的责任。”q换言之,“当一个人按照常人的模式去思考、发言、行动的时候,就不再需要为自己的思想、言论和行为负责”r。这就是池书店媳妇显得振振有词的底气所在,在她看来,既然战时自己的言行是谁都会有的,那么即使这样的言行在战后看来有任何不妥,自己也无须负责。现在庄吉再来指责,无异于“找碴儿”。从这一点而言,作为一个“常人”,池书店媳妇真可谓如鱼得水,而要这样的“常人”意识到自己其实身处丧失自我的不自由之中,谈何容易!原本至此,池书店媳妇这个典型的“常人”形象已经塑造完成,然而作者的行文却并未就此草草了事,在池书店媳妇离去之后,庄吉又说道:“池书店早就把广岛、长崎挨了原子弹轰炸的事忘掉了。大家都忘了,把当时火海似的人间地狱给忘了。最近还开什么禁止原子弹纪念大会,我感到那股狂热劲头实在可耻。”s
作者借庄吉之口写下的这一笔,对“常人”的批判是尖锐而又深刻的。面对身患原子病的受害者,“常人”可以轻易地把广岛、长崎挨了原子弹轰炸后自己的言行一笔勾销,原因就如池书店媳妇所表达的意思那样,谁都会那样做,自己也那样做,无须负任何责任。如今是战后,自然不会再把原子病患者称为“尊敬的牺牲者”,而是按照戰后的潮流热衷于开禁止原子弹纪念大会了。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当然不是反对开禁止原子弹纪念大会本身,而是反对推卸自己应负的责任,反对对战争不反思,只是一味貌似狂热地开反战大会。开禁止原子弹纪念大会的举动,在作者眼里显然不是真正的彻底的反战。相反,这一系列狂热的举动,与战时盲目的协战、对传言的热衷等难免有着相同的实质,即“谁都会这么做,我也这么做,有什么问题,我也无须负责”,所以作者才明言“那股狂热劲头实在可耻”。从这一点而言,井伏鳟二的反战可谓深刻多了。
四、结语
小说《黑雨》无疑是一部反战的力作,值得重视的是作品并非仅仅从战争给日本民众带来的灾难来体现反战的主题,而是详细描写了日本民众的“常人”表现,剖析了其“常人”行为下的原因,完成了哲学意义上的“常人”批判,这也使得作品的反战主题展现得更深刻、更有力。
a 豊田清史:《知られざる井伏鱒二》,东京蒼洋社1996年版,第14页。
b 相馬正一:《続井伏鱒二の軌跡》,津軽書房2011年版,第306页。
c 東郷克美:《井伏鱒二という姿勢》,东京ゆまに書房2012年版,第279页。
d 渡部芳紀:《黒い雨》,见《現代国語研究系列11井伏鱒二》,东京尚学図書1981年版,第64页。
enq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49页,第196页,第148页。
fghijklmops 井伏鱒二:《黑雨》,柯毅文、颜景镐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0—41页,第52—53页,第144页,第146页,第211—212页,第107页,第1页,第3页,第20—21页,第21页,第22页。
r 李卫华:《20世纪西方文论选讲——以〈语言学转向〉为视域》,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1页。
基金项目: 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常人”批判视角下的井伏鳟二战争文学研究(项目批准号:2017SJB2239)
作 者: 刘腾,博士,常州大学怀德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