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自恋主义看《道林·格雷的画像》
2021-02-04苏凡
苏凡
内容摘要:《道林·格雷的画像》是唯美主义文学经典代表作品之一,其主人公道林·格雷在作者奥斯卡·王尔德的精心雕琢下令无数中外读者深深着迷。百余年来,相关学者在小说的唯美主义内核,《浮士德》原型的致敬,哥特元素的运用及本我超我的探寻方面做了很多研究,然从自恋主义视角出发的分析批评相对较少。本文以弗洛伊德与拉康的自恋主义学说和镜像理论为基,试沿作品情节发展脉络分析道林·格雷的那喀索斯情结,从而在美学体验中探究主人公的堕落根源。
关键词:王尔德 道林·格雷的画像 自恋主义 唯美主义 红楼梦
因为你拥有最美妙的青春,而青春是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道林·格雷的画像》
一.引言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Victorian Era)(1837-1901)被赞为是英国文学史上的黄金时期。在维多利亚女王的统治下,两次工业革命如火如荼,日不落帝国规模迅速向海外铺展。工业化大生产为社会积累了丰厚的物质财富,马斯洛理论的低层次需求相继得到满足下,人们对情感归属的精神需求日益迫切。文字普及使得群众的文化水平不断提高,文学作品的读者阶层亦逐渐从贵族精英倾斜至平民百姓。在此背景下,相对于阳春白雪的诗歌与散文而言,下里巴人的小说凭借其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与贴近生活的思想主题成了社会最受欢迎的文学作品类型。数以百计的优秀小说家纷纷涌现,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勃朗特姐妹(TheBrontё Sisters)、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等作家都活跃于该时期。他们或生前显赫,名噪一时,或毕生郁郁不得志,死后方得正名。这些作家们为后人留下的作品遗珠如繁星般闪烁,每当拾起书卷细细品读,总能有所启悟,有所感怀。
维多利亚时代末期,一位狂热的唯美主义者为时代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一位饱受自恋及同性倾向争议的唯美主义作家代表,以其独特的作品风格和敏锐的洞察力在众多作家中特立独行。王尔德宣扬的唯美主义(Aestheticism)思想在其长篇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中得到了充分展现。小说开篇序言“为艺术而艺术”(ArtforArts Sake)的观点道破了王尔德一以贯之的主张,后文的许多情节也多次映射出这一主题。除此之外,整个作品呈现出的病态与畸形美学也深深吸引着读者。主人公道林·格雷在扭曲与欲望中挣扎沉沦,最终成了极端自恋主义的牺牲品。本文试从自恋主义入手,沿情节发展的开端、高潮至终章部分层层解析主人公在自恋情结影响下的心理变化与自我认知,以期揭示其最终走向毁灭的缘由。
二.那喀索斯情结在古在今
1.希腊传说中的水仙少年
神话往往是作家创作文学作品的灵感源泉,它帮助人类寻根溯源,探寻文化诞生的起点。这些传说故事往往包含丰富的想象力,反映了祖先在原始条件下对自然界各种现象的解释与理解。虽然各个民族和国家的神话体系不尽相同,但人类在认识世界上仍具有共通之处。一个典型例子便是东西方文化对宇宙开端的探讨。作为东西方文化的代表,中国神话中的“混沌”与希腊神话中的“卡俄斯”(Chaos)都表明,人类对宇宙起源的最初认识是一个空且无形的空间,这反映了人类认识世界的共通性。神话在长河中代代相传,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文学与艺术创作,传递着各个民族一脉相承的文明观与价值观。
在英文中,自恋主义(Narcissism)一词与古希腊关于水仙(narcissus)的传说故事息息相关。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那喀索斯(Narcissus),是一位俊美但高傲的少年。在他出生之时,“不可使他认识自己”的神示如同睡美人的咒语,冥冥之中道出最终的悲剧。诅咒下,他疯狂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为了留住梦中情人的姣好面容,竟忧愁至茶饭不思,最终在湖畔永远闭上了眼睛。为纪念这位美少年,神明将其倒地之处所开的花朵冠以那喀索斯之名,如此便是水仙(narcissus)的得名由来。
几千年来,这一神话逐渐演变为自恋主义情结的代表,以那喀索斯神话为基的文学与艺术作品比比皆是。尽管作者并未明确表示自己受到了神话影响,或承认其创作灵感来源于神话,读者还是能在作品中或多或少发现那喀索斯情结的蛛丝马迹。文学方面,有俄狄浦斯情结与自恋创伤扭曲交织的保罗(劳伦斯《儿子与情人》),亦有爱容颜胜过灵魂的道林(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艺术方面,有达芬奇饱受自画像争议的蒙娜丽莎,亦有印象派大师莫奈的水中倒影。由此,那喀索斯便在这些作品中一次又一次被賦予新的时代意义,于历史中获得新的生命。
2.近代有关自恋主义的研究
“自恋主义”(德语Narzissismus)的说法最早出现于1899年,由德国精神病学家保罗·内克(PaulN·cke)在临床描述时提出,随后被慢慢纳入心理学研究领域。不少精神分析学家对自恋主义理论都有所涉猎,其中影响较为深远的主要有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自恋主义导论(On Narcissism: An Introduction)以及拉康(Jacques Lacan)的“镜像阶段”理论(The “Mirror Stage” Theory)。
1914年,弗洛伊德在其论文《自恋主义导论》中从原欲力比多(libido)及两性关系的角度阐释了自恋主义的本质。在他看来,自恋主义是一种对于自我保存本能(instinct of self-preservation)之利己性(egoism)所补充的原欲,每一个生命体在一定程度上都具有合理的自恋倾向。最初诞生之时,我们保存着对自我的原欲灌注(libidinalcathexisoftheego),随后这些原欲逐渐被配置到周围的客体中去,从而实现客体灌注(object-cathexis)。自我原欲(ego-libido)和客体原欲(object-libido)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客体原欲越强烈,自我原欲就越匮乏。最高阶段的客体原欲是爱情(thestateofbeingin love)的理想状态,此时主体为了客体不惜牺牲自我。除此之外,弗洛伊德认为每个个体在诞生时都有原发自恋(primary narcissism),这一本质可能在某些个案的客体选择(object-choice)中展现主导优势。比如,对于性倒错(perversion)和同性恋(homosexuals)个体来说,他们明显寻求自我作为爱恋客体,从而展现出一种必须被称为“自恋”的客体选择。这一观察使得自恋主义假说更加令人信服。
在弗洛伊德的研究基础上,拉康的镜像理论对自恋主义做出了进一步阐述。他支持弗洛伊德的自恋主义模型,在自我认知方面又提出了新的观点——镜像理论。拉康把婴儿照镜子时的反应比作自我认知的开端,婴儿最初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时并不知道那就是自己,而是把它当作了他人的形象。这一阶段,婴儿缺乏自我认识,直到婴儿明白镜中的形象是自己时,才将“自我”与“他人”区别开来。换言之,只有婴儿认识到“他人”是谁,才能够意识到“自己”是谁。通过镜像理论,拉康试图说明每个人的自我认知始终建立在“他人”的评价与影响之上,“他人”便如同婴儿自我认知过程中的镜子,终其一生无法摆脱。这种悲剧性的认知论主张个体只有在非主体形式下才能实现自我构建与自我认同,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抹杀了主体价值。
三.道林·格雷:庄周梦蝶,虚实交织
对以剧本创作见长的王尔德来说,《道林·格雷的画像》(以下简称《画像》)是其创作生涯中唯一一本小说。1890年,王尔德在《利平科特杂志》上发表剧本《道林·格雷》,之后他将内容进行扩充,方才有了《画像》的诞生。作品集怪诞、离奇、惊悚、神秘元素于一身,其高度凝练的艺术特征为读者带来了深刻的美学体验。上百年来,由该作改编的话本影视一次又一次被搬上舞台荧屏,《画像》成了王尔德脍炙人口的经典名作之一。
通读全书,可以发现道林·格雷的悲剧起源于自我认知建立的开始。道林·格雷在画家巴兹尔与亨利勋爵的影响下意识到了自己惊为天人的美貌,那喀索斯情结随之产生。享乐主义的驱使下,道林的自恋心理随着他人的夸奖与赞美逐渐加深。为了留下美丽的皮囊,道林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为了解自恋心理如何将道林·格雷一步步推向死亡的深渊,笔者将沿作品的发展脉络,从“开篇:用灵魂换取青春”、“转变:离开舞台的厄科”、“终章:真作假时假亦真”三个角度切入,拟探寻主人公深陷泥潭的根源。
1.开篇:用灵魂换取青春
《画像》在开篇迅速入题,讲述了道林·格雷自我认知的建立过程,并在第三章中通过亨利勋爵的第三人称视角交代了主人公身世。道林自幼失去双亲,唯一监护人外祖父因其是女儿和情人的私生子而对他冷酷无情。不幸的童年使道林活得自卑而小心翼翼,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此时的道林并没有受到自恋情结的影响,真正让道林醉心于自我美貌的始作俑者是亨利勋爵。他一眼看穿了道林的本质,热情讴歌他拥有的青春。产生自我认知的道林开始嫉妒起自己的画像,“真悲哀啊!我会变老,变得可厌可怕,但这幅画会永远年轻,永远停留在六月这特别的日子里,不会变老……如果永远年轻的是我,而变老的是画,那该多好啊!为了这个……为了这个,我愿献出一切!对,我愿献出这世上我拥有的一切!我愿以我的灵魂交换!”实现自我认同的道林化身那喀索斯,把自我肉身作为爱恋客体,并将原欲全部灌注于形式之美。承载灵魂的画像逐渐变得苍老可怖,徒留一副躯壳游走在灯红酒绿间。
2.转变:离开舞台的厄科
在希腊神话中,那喀索斯之所以会爱上自己,和一位名叫厄科的女神不无关联。厄科因帮助宙斯而受到赫拉的责罚,只能重复别人话语中的最后几个字。她对那喀索斯一往情深,但那喀索斯却对她轻率薄情。忧思过度使厄科最终化为一座顽石,而那喀索斯也因此被种下诅咒“永远无法拥有所爱之人”,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画像》的第四章至第八章也有相似的故事情节。剧院当红女演员西比尔·文恩为道林的俊美深深迷恋,而道林爱的只是西比尔对莎剧惟妙惟肖的演绎。对道林而言,西比尔只是他所追求艺术的载体。因此,当西比尔顿悟了真正的爱情而回归现实时,道林痛苦地喊道“你已经扼杀了我的爱”。在他眼中,那位完美诠释艺术、只会重复演着朱丽叶与赫米娅的“厄科”已离开舞台。艺术品沾染凡尘,唯有死亡是其光明所在。
3.终章:真作假时假亦真
八章之后的情节记录了道林如何一步步走向堕落的深渊。随着自恋感愈发强烈,道林对衰老的恐惧亦与日俱增。在厌恶感与快感交织中,他杀死巴兹尔,威胁好友艾伦帮其毁尸灭迹,并逃过了西比尔弟弟詹姆斯·文恩的复仇。终于,道林再也无法承担自己的恶贯满盈,血迹斑斑的画像就像拉康所说的镜子,时刻干扰着他进行自我迷恋,提醒他犯下的种种罪行。走火入魔的道林举起当年杀死巴兹尔的小刀,企图彻底毁掉自己的良心。然而,最后的结局令人大吃一惊:仆人们在上楼查看时只发现一具形容枯槁、面目可憎的尸体,挂在墙上的画像仍如初完成般夺目耀眼。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颇有庄周梦蝶色彩的结局让读者感慨究竟哪一方是虚假,哪一方又是真实。《红楼梦》第一回中,甄士隐梦游太虚幻境时看见上书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画像本是假物,然承载的灵魂使其愈发真实沉重;肉身虽是本体,但空剩的皮囊已与行尸走肉别无二致。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王尔德将标题《道林·格雷》最终改成了《道林·格雷的画像》,也许作为艺术品的画像才是他唯美主义追求的最终真实,是其“为艺术而艺术”的最好证明。
四.结语
那喀索斯在水边寻所爱而不得,忧思难遣化为水仙;道林·格雷与魔鬼交换灵魂,表面风光无限,却永远无法向人说出画像的秘密。这位画外的那喀索斯终究因极度病态的自恋情结在画像旁重重倒下,闭眼的那一刻,他或许看到画像在瞬间重焕青春,在绝望与不舍中结束了这段自我迷恋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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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东华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