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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会

2021-02-04钟岚

青春 2021年2期
关键词:李岩美兰

钟岚

大剧院外的红地毯已经铺设妥当,两端各有一个呈九十度角的拐弯,分别通向正门口和一个车道的进口,中间直线最长的一段则是“走红毯”环节的中心区域。红毯靠里一侧立着一块高三米多长十几米的PVC板,上面是本届曲会开幕的巨幅喷绘宣传画,远看十分精美大气。红毯靠外一侧,每隔一两米便立着一个不锈钢礼宾柱,中间以红色缎带连接,从车道口一直延伸到剧院正门口,用来将众围观者挡在红毯区域外。

“走紅毯”仪式尚未开始,围观者已在外面聚集了好几层,后排的甚至还站到花坛上。李岩本想留在后面,却被刘美兰拽着往前挤,终于到达最前沿,与礼宾柱和红缎带亲密接触了。

“你站在后面什么都看不到。”刘美兰说。

“嗯。”李岩点点头。

“你看今年搞得多隆重,我前年来的时候可比这差多了……哎,马上就开始了,你不把手机掏出来拍吗?”刘美兰已把手机端起,摄像头对着红毯中心区。

李岩于是也把手机拿出来,但没立即启动照相机。

“你运气好,今年第一次参加就赶上这么大阵势,吃的住的档次都比以前高得多。”刘美兰说。

李岩点头称是。

“这边你以前没来过吧?”

“没。”李岩答。

这是苏州治下某县级市下的某古镇,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每年都会举办曲会,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海外的曲友。

李岩和刘美兰代表的是邻近某城市的某曲社。刘美兰六十多岁,女,是有着十几年曲龄的老曲友;李岩三十多岁,男,刚刚加入曲社不久。两人所在曲社的成员不到二十人,属于小曲社,所以邀请名额只有两个。

受邀与会的曲友除了来回各地的交通自理,食宿都是由主办方负责安排。李岩所在曲社报名参加的还有几人,但社长(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认为李岩作为喜爱昆曲的新曲友,唱得也不错,又从未参加过此类活动,应该去见见世面,于是把一个名额给了他。李岩之前曾听曲社其他人议论说,“有好事社长总是先照顾亲信”,他不能确定这次照顾会不会让别人认为自己已经成了社长的亲信。

李岩和刘美兰是下午到达的,在酒店报到住下吃完晚饭后即与众曲友一道坐大巴来到大剧院参加开幕式。

又等了十几分钟,一辆特殊的大巴在红毯车道进口的一头停下,“走红毯”仪式正式开始。音乐声响起,随着主持人的介绍,嘉宾们按一定距离间隔陆续从大巴走下红毯,于中间区域稍做停留,并在宣传画上签名,再顺着红毯走进剧院。李岩认出其中几人是专业的昆曲演员和研究昆曲的专家,而其他多数嘉宾皆不识,包括若干官员、艺术家和各类学会、协会的会长们。

“拍啊!你怎么光顾着看不拍啊!”李岩忽然听到刘美兰提醒自己。见她已高举手机大拍特拍,李岩也端起手机,与众围观者一样拍摄起来。

“这机会难得,不拍下来多可惜啊……快看,那谁来了!”刘美兰指着,立即把手机镜头转了过去。

“嗯。”李岩附和着,但他只拍了两三张照片,也没拍视频,之后又站了一会儿就借口上厕所钻出了人堆。

“走红毯”结束后,曲友们也开始陆续进入剧院。为避免闲杂人等混进去,工作人员在门口提醒大家佩戴好报到时会务组发的含照片的实名曲友证。进到里面,李岩和刘美兰找了个较空的后排坐下。

开幕式上除了政府领导讲话,其余皆为昆曲表演,演员有成年的也有少儿的,有多人的也有单人的,两位国宝大师级的老演员还清唱了两段,节目虽不多,却颇有联欢会味道。

“我们那儿前几年搞过一次,讲起来是大城市,还没人家这边一个小镇的排场大,寒酸得很,吃的住的都不行,主要原因还是没人肯出钱,对了,那时候你还没来吧?”刘美兰边看演出边对李岩说,“苏州这边为什么搞得好?因为地方上都在攀比,看谁更重视昆曲,看谁的影响更大,这都得肯花钱才行。”

通过刘美兰的热心介绍,李岩了解到不少有关曲会的信息。

演出结束时,刘美兰叫李岩多拿几瓶空座位上的矿泉水以备后用,李岩以没带包为由只拿了一瓶。

看完演出回酒店时刚过九点,组委会提示,为了众曲友在明天的活动中能有较好的发挥,当晚可以去笛师的房间先合个笛。所谓合笛就是提前与笛师排练磨合一下。

本届曲会的笛师共有四名,李岩和刘美兰在印发的节目单上看到为他们司笛的笛师姓赵。

“回去后要早点去笛师房间,迟了人多要排队。”刘美兰在大巴上时就对李岩说。

回到酒店房间,李岩只上个了厕所就拿上自己复印的曲谱往赵笛师的房间赶,到了后发现已有两位曲友捷足先登,坐在床边,而刘美兰还没来。又过了几分钟,赵笛师从卫生间出来,脸上头发上还留有水迹,他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略谢顶,是个身形高大健硕的男人,只是腿脚似有不便,走动时稍显迟缓。

赵笛师架起谱架,拿出笛子,舔舔笛膜试好音,在椅子上坐稳。“谁先来?”他问。

自然应该先来后到,李岩朝那一男一女两位老年曲友做了个谦让的手势。二人唱的都是缠绵的旦角曲子,与赵笛师配合得还挺默契,几乎没有停顿,而且从交谈中能听出他们原就与赵笛师相识。在他俩唱曲的时候陆续又有些人进入房间,或站或坐地等待,刘美兰是在三四个人之后才进来的。

轮到李岩时,他把复印的单页曲谱交给赵笛师立在谱架上,这是支小生曲子,算李岩目前比较熟练的。不料唱到一半卡住了,重试了两三次还是配合不好,李岩有点紧张,毕竟是当着屋里众人的面。

“这地方你唱得不对啊。”赵笛师说。

“那应该是……”李岩问。

赵笛师哼唱了一下此处,是与李岩平时的不同,但曲社拍曲时确是这么教的,到底谁对谁错他一时难以判断,不过以现在的情形看,按赵笛师的唱法来可避免窘境,于是李岩做出改变,果然很顺利地就配合上了,之后又调整两处,终于唱完一遍。为了巩固下默契,赵笛师很负责地又来了一遍,这次两人基本没有停顿。

还要几个人才轮到刘美兰,李岩决定等她唱过再一起走。

又有两位唱毕,上来一名年轻女曲友,中性打扮,她把曲譜交给赵笛师,二话没说直接开唱,她唱的也是小生曲子。到了第三句,笛声与人声出现偏差,赵笛师停下,重试了两次问题依旧。

“你不用停,我自己能顺下去。”女曲友操着带有京腔的普通话,表情很自信。

赵笛师听她这么说,也就没再多言,继续往下吹直到一遍结束。

“再来一遍吧。”她说。

赵笛师没立即来第二遍,而是拿过茶杯喝了口水,停了一下说:“你加的小腔有点多,花了就不干净了,还是应该尽量按曲谱来唱。”

女曲友眉头一皱,流露出怀疑的神情,没搭话。

“还有,‘惊残梦的‘残是平声字,不能唱罕腔。”

“我们曲社就是这么教的,”女曲友说,“给我们拍曲的都是昆剧团的专业演员。”

“行吧行吧……专不专业其实一唱就知道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女曲友脸色一变,忍不住了,“难不成人家专业演员还没你专业?”

“我不专业,我就是个业余吹笛子的。”

“自己水平有问题就别好为人师,要不是看你年纪大我早就跟你急了。”

“那你趁早找个高水平的人来吹,免得辱没了你高水平的唱。”

女曲友还想说什么,被旁人劝住,她一把把曲谱从谱架上扯下,气呼呼地冲出门去。她走后,房间里的气氛有点尴尬,一时没人吭声。

“真不像话!”有谁冒出一句,能听出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嗓音,紧接着议论声纷纷四起。

赵笛师又喝了口茶,冷笑两声,放下茶杯,也不回应别人对他的声援,直接问道:“还有谁要唱?”

刘美兰与另一曲友谦让起来,直到笛师又说了句“抓紧时间”,她才走上去。

“曲谱。”赵笛师说。

刘美兰拿着两张纸,但并没立刻递上去,赵笛师又伸了下手,她才犹豫着交给他,不料赵笛师一看脸色就变了,“这什么玩意儿?”

曲谱是刘美兰自己手抄的,一大一小两张发黄的纸,大纸像是被水浸过,圆珠笔字迹模模糊糊,纸张均已严重软化,多个折叠处已断开,边缘皆破损,而且正反面抄的都有字,别说立在架上,就是夹着也不方便。

“这是我平时自己看的。”刘美兰低声解释。

“不是通知你们要复印好曲谱的吗?”

“是,我知道……”刘美兰支支吾吾,又回头瞥了一眼其他人,“这边应该是把我的谱子给你的,我们社长说……”

“我不知道这事,”赵笛师打断她,“哪有拿着这样的谱子来的?”

“那……怎么办?”刘美兰一脸无助。

赵笛师沉默了几秒,说,“今天我暂且帮你一下,但你明天要再拿这个来我可坚决不吹。”他说着把两张纸摊放在桌上,自己也移坐到桌边。

刘美兰连声道谢后终于可以开唱,但她明显非常紧张,声音都发颤了。赵笛师除了翻纸时略为停顿,基本都是顺着吹下来,可见他对此曲还是熟悉的,或者说他只是自顾自地吹,完全不管与刘美兰配合得如何,即使她唱错了也不停,直到一遍结束。

“换成以前,拿这种东西来我肯定要扔到一边。”赵笛师把那两张纸还给刘美兰,“下面到谁了?”

看来刘美兰是没机会再唱第二遍了,而且好像还有人在偷笑,于是她和李岩离开了房间。

刘美兰心事重重,步履缓慢,在过道里还没走几步就说:“小李,这怎么办啊?”

李岩也刚要问她情况,立刻说,“明天才用呢,复印或者打印一下,都来得及。”

“都这么晚了,哪还有地方弄这个?”

“明天早上都行,我早点陪你去。”

“主要是没有能复印的谱子,这个曲子是单独抄写的,书上没有,我们学的时候都是手抄的,要不然这次来我肯定就先自己复印了。”

怪不得,李岩心想,自己所唱曲子就是复印自曲社日常所用的曲谱书,话又说回来,书里有近百支曲子,刘美兰干吗非得选里面没有的来唱,搞得这么复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社长提前问过这边,他们说有曲谱,就让我自己不用准备了,他们帮我复印几张,没想到还是……哎,估计他们肯定是忘了。”

“社长说没说让你跟这边谁联系拿曲谱?”

“没说。”

“现在打个电话问下她。”

刘美兰就在过道里给社长打电话,等到自动挂断对方也没接。

“社长肯定是睡觉了,这会儿都快十点了……完了,怎么办啊?”

李岩想到什么,掏出手机查看前几天才加的这次曲会的活动微信群,打算从里面找个工作人员打听一下。

“哎哟不行了,我头晕得厉害,得赶紧回房间吃药……”刘美兰喊了起来,就往电梯口走。李岩不放心,暂时顾不得微信的事,只能先护送她回去。又坐电梯又走路好不容易到了她房间,同住的曲友刚好不在,估计也是去合笛了。李岩帮刘美兰开了瓶矿泉水,看着她猛吞了几颗药。

“哎哟……早知道这次就不来了,这不是要我老命吗……”刘美兰躺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

“你先不要急,”李岩坐在一旁安慰道,“我再问问人。”他又拿出手机查看起来。

“没用的……”刘美兰声音凄凉,眼睛都快闭上了。

她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但因放在桌上,而她似乎已无力再起身,只能是李岩过去帮她把手机拿到床上来。屏幕显示,是社长回电了。

刘美兰刚一接通就说,“社长啊,我遇到事情了……”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社长,这次我完了……你不要怪我给你丢脸啊……”她的哭诉让李岩听得鼻子都有点发酸。

刘美兰边抽泣边听着社长在电话里又说了一会儿后才挂掉手机。

“她怎么说?”李岩问。

“她叫我等一会儿,等她消息。”

又过了约十分钟,社长再打来电话。

“哦哦……到哪?……我不知道……在,他在我这儿……”刘美兰望向李岩,紧接着把手机伸向他,“社长找你。”

李岩拿过手机接听,原来社长让他帮忙去某层某房间取曲谱。挂掉电话李岩立刻下楼,找到组委会某干事的房间,很顺利地就拿到了五份曲谱,回来把谱子交给刘美兰,她的状态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还是社长有本事啊,一下子就把这么困难的问题都解决了……小李还要谢谢你啊,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也在这儿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我感觉刚才心脏病都要犯了。”

李岩又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喝了点水。时间已不早,加上刘美兰同房间的另一名女曲友也回来了,李岩于是告辞,回到自己房间简单洗了把澡就赶紧睡了。

曲会安排在早上九点半开始,地点位于古镇上一个刚修整好不久的小园林内,距离酒店也很近,步行约十分钟即可到达。活动要持续一整天,上午所有人都集中在园内一个半露天的戏台,下午则分为两个点,一部分人还在戏台,另一部分人在园内某个仿古厅堂室内。

李岩和刘美兰吃完早饭,在古镇老街上转了转,九点之前就赶到了小园林。

“你怎么就穿这身啊?太普通了。”刘美兰对李岩说,“你看看我,我参加活动都是穿的旗袍。”

她今天的精神头已和昨晚判若两人,穿了一身宝蓝色绣花的旗袍,看起来像是丝绸质地的,外面还罩一个淡黄色薄披肩,并且化了妆。李岩只是休闲裤加白衬衫。

“你应该买件唐装来穿。”

李岩笑笑:“我不习惯穿那种。”

刘美兰拉李岩在回廊靠椅上坐下,低声说:“你第一次参加曲会,所以有些事我要先提醒你一下,算是我这个老曲友的经验谈吧,呵呵……”刘美兰的笑容里满含关怀,“参加曲会,最忌讳的就是评论别人唱得如何,特别不要对人家提意见,不要讲哪唱得不对,各唱各的不管别人最好,不要吱声,这也算是对人家的尊重吧。”

“好。”李岩咧嘴笑道。

“来之前社长还叫我关照好你呢。”

“是是。”

“对了还有……我看你以前没怎么上过台,可能会紧张。不要紧张!你唱得不错的。我经常参加活动的我知道,男的比你唱得好的不多,所以不要紧张,我挺你!”

“谢谢。”

“我想想看还有什么要提醒你的……好像没有其他的了,记住我刚才讲的几点就行。”

“好。”

戏台约离地面一米高,可从两旁的台阶上去,正中设有麦克风及支架,右边是乐队所在的位置。台下放了五六排几十把椅子,除了第一排中间一些贴有“嘉宾留座”的纸条外,其他都是给曲友们坐的。

李岩、刘美兰在台下第三排落座,同排另一侧已坐有三个中年女人,皆身着鲜艳的旗袍或长裙,她们正聚成一小团,兴奋地聊着什么,不时发出笑声。刘美兰看了她们几眼后抽个空攀谈起来,隔着五六张椅子互道了所在城市和曲社,又闲聊了几句,刘美兰便拉着李岩过去跟她们坐在了一起。

“现在缺的就是年轻男曲友啊。”中间身穿粉色长裙的女人边打量李岩边说。

“是啊……一点不错!”她左右两人附和道。

李岩有点尴尬,笑了笑。

“我们这小伙子虽然才来曲社没多久,唱得已经很不错了。”刘美兰介绍道。

“是吗?那今天一定要洗耳恭听一下了。”粉裙女人笑道,“其实我也才唱昆曲没多久,万一唱得不好不要笑话啊。”

“袁老师,您这说的哪的话!”坐她左边的一位赶紧道。

“袁老师,您太谦虚了!”右边一位也说,接着转向刘美兰、李岩,“我们袁老师可是全国有名的京剧票友,现在昆曲也唱得非常棒。”

袁老师(也就是粉裙女人)也不再谦虚了,落落大方地说:“我是得到张家承认的唯一一名作为专业票友的张派青衣传人,前几个月刚在北京的大剧院演出了两场。”

“那真是不得了啊袁老师!”刘美兰惊讶道,“您可是专业的呀!”

袁老师对刘美兰的恭维似乎还算满意,微微一笑:“票友,只能說是专业票友。”

曲友们陆续到达落座,大家又等了一会儿,待嘉宾也到场后活动正式开始,刚好十点过几分。

女主持人上台,先念了几句祝词,然后介绍嘉宾。这几位嘉宾均走过昨晚的红毯,包括一位年长、两位年轻的专业演员,几位其他文艺界人士和当地名人。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回身朝众曲友致意。这一流程结束后,主持人便照着节目单请第一位曲友上台献唱,并尊称其为“老师”。经刘美兰提示,李岩得知即将上台的这一位是上海某老牌大曲社的资深知名曲友。

奇怪的是,竟有两个人同时上了台,一女一男。女的看起来起码有七十岁了,满头银发,着大红旗袍围着丝巾,男的看起来年纪也不小,戴着贝雷帽、黑框大眼镜,着深灰底绣团纹的唐装,手上还提着个纸袋。

主持人立刻与两人说起话来,三人声音压低且混在一起,李岩只能隐约听见女曲友说的“怎么回事”,男曲友说的“等一会儿”和主持人说的“还没到你”。僵持片刻后,主持人和女曲友先退到了台右乐队旁,面色明显不快。

男曲友取下麦克风在台中站定,面向台下众人,带着笑容说道,“各位嘉宾、各位曲友早上好,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哦,我是来自××的×××……”他带着浓厚的地方口音,“我唱昆曲有三十年了,也算是位资深曲友了,此次远道而来参加曲会感到十分荣幸……”他把目光投向几位嘉宾,“特别是能见到你们几位老师我真的非常高兴,周老师您年纪大了千万要保重身体,您可是我们的国宝啊!小吴老师、小朱老师,在年轻这辈的演员里,我是非常看好你们两位的……”

在此人问候嘉宾们的时候,李岩听到了周围其他曲友的议论。

“这什么人啊?出洋相嘛。”

“昨天晚上开幕式的时候我就看到过他要上台,结果被人家工作人员硬是拦下来了。”

有人干脆朝台上喊起来,“下来吧!”“赶紧开始唱曲吧!”

男曲友连忙伸出双臂做出往下压的动作,“安静一下,再等等,安静一下!”照常理,这个动作原本应该是两个手掌同时朝下做不断按压状意义最为明确,但此刻他却一手提纸袋一手抓麦克风,显得有点滑稽,不伦不类。

男曲友又把麦克风对到嘴上,“我之所以上这个台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说完就把纸袋放下,从中拿出一个纸卷,“就是这个!”他说,“我是一名书法家兼诗人,这是我为此次曲会专门作的一首七律,再用行书一挥而就的。”说完就用双手把纸卷展开,但当他再想把麦克风移到嘴边时就得松开一只手,这一松,纸就又卷起来看不清上面的字了。他试了几次,纸卷了几次,无奈之下就对站在一边的主持人说,“你来帮我一下!”主持人一脸嫌恶,不理他。“这真是……”他埋怨道。忽然他注意到了话筒架,立刻走过去把麦克风卡上去,这样那只手就腾出来了。用麦克风说话和展示书法这二者总算能够兼得,可谓不易。

“这张字是裱好的,所以会卷起来。”他笑着解释道。通过扩音还能听见他变快变粗的呼吸,看来刚才费了点气力,“我这就为大家念一下这首诗……”

男曲友在台上念诗时,李岩听见坐在旁边的袁老师笑道,“这也叫书法?诗也是打油诗,什么玩意儿!”

刘美兰凑了过去,“这字和诗真不行吗?”

“我先生就是著名书画家,平时我看得太多了,像他……”袁老师指指台上,“这种水平也敢拿出来,简直就是笑话。”

“原来你先生也这么厉害啊!”

袁老师对刘美兰这次的崇敬之色也感到满意,于是掏出手机,打开一张图片。刘美兰接过与李岩一起看,原来是个长条形的宣传页面,其中包括一张一个中年长发男人挥毫泼墨的照片,几张画作和书法的照片,还有些文字介绍。

“怎么样?”刘美兰小声问。

“嗯。”李岩点了点头。

台上,男曲友终于把诗念完,“这张书法就送给此次曲会的会务组,代表我的一份心意。”他又把目光转向主持人,主持人还是不理他,完全没有要去接的意思,他只得朝台下望去,左顾右盼中,一个挂着工作牌的小伙子跑上了台,刚要接过纸卷,他又赶紧将其装进一开始的纸袋里才放心交给小伙子。

台下一人忽然鼓起掌来,紧接着掌声变成了一大片,正在下台的男曲友满脸笑容地又朝众人拱了拱手。李岩听见掌声中混杂了诸如“神经病”,“想出名想疯了”,“沽名钓誉之徒”等议论声,以及很多笑声。刘美兰、袁老师都在笑,李岩自己也在笑。

虽被耽误了十来分钟,总算可以开始唱曲了。那位候在一旁的曲友老太太重回台中心站定,脸上带着微笑,看起来情绪没怎么受影响,给人一种极有涵养的感觉。随着乐声响起,她幽幽地唱出一支旦角曲子,悱恻缠绵,同时加上身段动作,水平确实不凡,“资深”头衔当之无愧。老太太唱毕,台下一片雷动掌声,比先前那位引发的更热烈,也明显要“正”得多。

之后上台的均为知名或资深曲友,有的还是曲社社长。女主持人也献唱了一支,原来她也是曲友,同时还是某曲社的社长和某诗词昆曲学会的理事。“真是年轻有为啊!唱得好,人也漂亮!”刘美兰对她赞不绝口。

临近中午,主持人宣布上午的活动还有最后一位表演者,“这是一位很特殊的曲友,”她说,“他通过自学成才已经在圈内有了相当的名气,虽然还很年轻,但很多人认为他唱念做俱佳,而在这次的活动中,他也是唯一一位彩唱的曲友,所以作为今天上午的压轴节目出场,让我们欢迎他!”

掌声中,一位上了妆穿着戏服着全套行头的旦角演员走至台中(为与专业演员作区分,这类可以粉墨登场的曲友一般被称为“串客”)。几句念白后乐声响起,此人开始载歌载舞起来。

虽打了厚粉,这人的面部线条看起来还是偏硬,身形动作也有点怪,李岩正疑惑间果然听见旁边有人议论,“这是男旦吧?”“是男旦一点不错!”“现在很少看到男旦了,真不容易啊!”

难怪!李岩心想。

“演得真好。”刘美兰也说。

男旦的动作幅度逐渐变大,边唱边在台上来回走动、转圈,看起来表演已入佳境。忽然,臺下发出一声大叫,“恶心透顶!”随即,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声源所在望去,只见第一排靠边位置的一个男人愤而站起,拂袖离去。

李岩没看清这个离场男人的样貌,只从身形背影上感觉他大概五六十岁了,另外,此人之前所坐的椅子上没贴留座的纸条,应该不是嘉宾,只是曲友。

男旦在叫声响起时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镇定,直至演完。

下午的活动,李岩、刘美兰被安排在厅堂。

嘉宾没再出现,早上唱过的资深曲友好像只来了两个,主持人也换成了组委会的一个小伙子,不知戏台那边是否有所不同。

蚊子有点多,刘美兰掏出风油精,和李岩各抹了点。按照节目单,刘美兰第三个唱,李岩排第十二。

可能是因为解决了曲谱的问题,有了底气,刘美兰上场开唱后明显不紧张了,她越唱越顺,发挥得越来越好,一点卡壳都没有,后半段还投入了感情,几乎与赵笛师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她的精彩献唱最后自然也博得了一片掌声。

袁老师三人也被分在这里活动,但她们来得晚,没跟李岩、刘美兰坐在一起。袁老师上场时换了一位头发染成黄色的年轻女笛师,应该是和赵笛师轮着来的。

袁老师唱了几句后,刘美兰低声问:“你觉得她唱得怎么样?”

李岩想起她提醒自己不宜议论的话,只能说,“不错。”

“你不觉得她唱得像京戏吗?”刘美兰把声音压得更低。

确实有皮黄味,她说得不错,李岩点点头,“嗯”了一声。

“不过唱得还是挺好的,说老实话。”她的声音又放开一点。

李岩想了一下,低语道,“比你唱得差多了。”

“哎,别瞎说!”她脸色一变,身体向后一撤,但紧接着又凑了上来,继续小声道,“不是跟你讲过别议论的吗?回头私底下说说还差不多。别再说了啊!”

李岩看着她,笑道,“好。”

之后又上来一位女曲友,正是昨天晚上和赵笛师争执过的,黄发女笛师现在为她司笛。她唱到一个高音,没上去,马上降了八度。

刘美兰忍不住笑喷出来,她赶紧低下头捂住嘴,控制了一下才抬起头,再对李岩低语道,“就这水平,昨晚上还那么闹,至于吗?”

趁自己前面还有两人要唱,李岩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看到黄发女笛师正靠站在外面树下抽烟。她也看到了李岩,而且在李岩走近这棵树的过程中一直盯着他看,看得烟都不吸了。李岩注意到她一动不动的手上夹着的女式细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段烟灰,却很奇怪地并不掉下来。不过真正让李岩感到奇怪的还是她为什么要这么看他,他的样子有什么问题吗?李岩放慢了一下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也是为了暂时避开她的眼神),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又抬起头,她还在看他,而且从靠在树上的懒散站姿变成了有点郑重的直立站姿,手上的烟也不见了,她现在的表情和姿态像是在迎接什么。李岩觉得她可能是有话要说,于是干脆朝她走过去,但刚到树下还没开口,她却扭头望向后方,李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远处是池塘,池塘边是柳树,柳树再往后有条小径,小径旁栽有几株大樟树,树下设有木椅,椅上没有人坐,倒是有两只白头翁在跳来跳去。李岩没看出什么玄机,回过头来,却发现女笛师已经进屋了。

李岩上场后有点紧张,唱得中规中矩,下来时发现刘美兰边看着手机边在发笑。“快看群里面。”她急不可待地对李岩指指手机屏幕上的曲会微信群。

李岩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群聊,只见里面正热议着什么,很多人在发言,消息不停地更迭。

“你翻到前面,从头看!”刘美兰又友情提醒道,带着那种看热闹时的笑容,“好玩得很!”

在刘美兰的指点下,李岩把群聊记录往上翻,翻了好一会儿,一直到组委会提醒所有人下午活动时间和地点的通知处。这条消息大概是在午休快結束时发的,李岩也看到了,但因为他一开始就把群消息设为了“免打扰”,除非是对李岩个人或对所有人发的,其他消息一概没有提醒,所以那之后的内容李岩全都没看。

争议的发端是群里某位昵称“烟雨林云”的曲友的一条消息,“有件事在这不吐不快!上午最后一位曲友彩唱的时候,台下有人出言不逊,个人感觉影响不好,既不尊重其他曲友也不尊重组委会。”

这条消息很快得到其他一些曲友的支持,有人打出“同感”两字,有人发“兄台敢言”及竖大拇指符号,烟雨林云回复了抱拳握手。

“口出狂言的无礼之辈,不知天高地厚!”某曲友冒出一句。

“酸葡萄心态,看不惯别人比他厉害。”“到哪都能遇到这种喜欢搞破坏的。”又有两人回应。

接连几条针对“不逊者”的指责后,一位叫“空山人”的回道,“我就是愤而离席的人,我本不想做回应,但对这种大放厥词实在忍无可忍,就跟忍受不了那么恶心的男旦一样。”

烟雨林云:“你欣赏不了可以走,不要妨碍别人欣赏。”

空山人:“欣赏?是审美还是审丑?”

“小丑戏演得好也是美,你凭什么说人家丑?”叫“丹青”的加入争论。

空山人先发了个捂嘴偷笑的表情,接着回,“他演的不是丑角,是五旦,是杜丽娘,那么个五大三粗的东西演杜丽娘,你们凭良心讲,能叫美吗?能看吗?”

丹青:“你有什么资格对人家评头论足?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比人家高明?”

空山人:“审美是种权利和自由,不需要什么资格,而且也是我的本能,只有审美混乱和没有审美的人才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此人一人挑战多人,说得也不乏道理,李岩有点好奇,把他的头像点开,是八大山人画的一只翻白眼小鸟。

“大家都是曲友,别太刻薄了,和为贵。”叫“张老师”的回道。

“清唱不行吗?非得带妆彩唱,不是出丑是什么?”空山人又道。

一位叫“昆曲乾旦孙××”的紧接着发了一大段话,“我就是上午彩唱的乾旦,本也不想回应,但现在确实忍无可忍,必须出来说几句。离席的那位,你不喜欢我的表演没关系,审美不同也无可厚非,不过上午我的表演结束时大家的反响已经说明了问题。老实说,我不差你一个观众,我的粉丝已经很多了,而且全国都有,但这也不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是,从你这些言论能看出,你对乾旦有极深的误解,甚至于敌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产生了这种偏见,但在这个文艺开明的时代还有像你这样观念陈腐的人,实在是可笑、可悲!是你作为曲友的可悲!”

底下又是若干人的支持。

没见空山人回应,热心曲友开始在群里发活动现场的照片和视频,有唱曲的也有听曲的,还有各个环境的,一连发了不少,下面出现一堆向拍摄者致谢的抱拳握手符号。

空山人的回击来了,也是一大段,“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角儿啦?可笑的是你吧!看来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膨胀得上天了。我也要再申明一下,我只是针对你,不是针对整个男旦行当,梅兰芳、程砚秋,还有传字辈的旦角,我都能欣赏,但你不是他们,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给我扣个敌视男旦的帽子,说我陈腐,我看正说明你自己的观念陈腐。你那能叫唱念做俱佳?骗谁呢!现在群里应该就有专业演员,你看哪位能出来说你演得好的!”

没有自称是专业演员的群友出来说话,但有两人对空山人竖起了大拇指。

一位叫“风中小楼”的忽然发话,“现在昆曲的乱象,我认为关键不在演员,而是各种所谓的创新,尤其那些新编戏,实在没法看。”

“有人对新编戏开炮了!”空山人说,还加了个龇牙的表情。

“群里没有专业演员,都是曲友和工作人员。”先前那位张老师提示。

“请举例!”一位叫“岁月静好”的说,直接对风中小楼喊话。

“《××梦》《××花》。”风中小楼回。

赵笛师(群昵称“笛师 赵××”)发言,“小孙虽然不能说已达到了专业水平,但在我所见过的曲友里,他绝对是最好的乾旦之一,这点毋庸置疑!”又说回到男旦上。

“这两个戏我都看了,很好看啊!这么美的戏你为什么说它不好?”岁月静好说,话题看来又到了新编戏上。

“就是坏在这个所谓的‘美字上,满眼尽是浮华虚荣!”风中小楼道,然后转发了一篇批评某新编昆剧的文章。

又有人发了一组活动现场的照片。

乾旦孙××没回应赵笛师,揪着空山人就男旦的历史、发展展开了争论,双方引经据典,涉及面很广。

“起码里面的爱情很感人。”岁月静好又说。

“这种滥用生死来包装的爱情真的感人吗?我只觉得廉价。”

“女人演女人肯定是比男人演女人要自然,也更符合现代审美。”一个叫“龙的传人”的说。

“建议你别把个人好恶与现代审美画等号。”丹青回。

某位叫“凌风”的转发了一篇名为《六十岁之后的膳食调理与养生》的文章,也得到不少人的支持。

“这种新编戏就像偶像剧,很难说是高雅还是庸俗。”

“才子佳人不正是昆曲的传统吗?”

“反正我不看男旦!我认识的人里面也没有喜欢看男旦的,这难道不说明问题吗?”龙的传人说。

“花那么大代价搞新戏,还不如多开发老戏。”

“新戏有财政扶持,不会不知道吧?”

“那是你的损失,还说明你认识的人孤陋寡闻。”乾旦孙××在与空山人论战的同时也不忘回击龙的传人。

“说你是自大狂真的一点没错。”

“这也都是你们的个人好恶而已,新编戏既然受欢迎肯定有它的道理。”

“群里没专业人士,你们就肆无忌惮啦?”

……

刘美兰伸头看了眼李岩的手机,笑问,“怎么样,热闹吧?”

李岩“嗯”了一声,但其实已经有点头晕,跳过了许多,结果翻到最后倒又出现些有意思的。

龙的传人问:“早上上台献诗献字的是谁?”加了个龇牙的表情。

底下有人笑,有人说“不知道”,还有说“自己站出来一下呗”,不过一直没人出来承认。

“他可能不在这群里。”

“在不在现场?”“他有没有唱曲?”

两个活动点都有人在群里说没看见他。

“我知道是谁。”张老师突然说。

“是谁?”多人发问。

“不能说。”张老师也发了个龇牙。

群聊到此结束。

李岩抬起头,场上还有曲友在唱,场下坐着的人要么在听唱,要么在看手机。对比群里的热度,活动现场的气氛仍祥和而有序。

他忽然觉得缺了点什么,一时兴起,发消息单问空山人,“怎么你一开始没对这事发飙?”李岩的昵称叫“懒人”。

“对這种事你倒有涵养能容忍。”乾旦孙××也跟道。

空山人回:“那是戏,好戏难得一见多有趣啊,我怎么舍得发飙呢!”他还加了捂嘴的表情。

“曲会的良好氛围需要大家共同来维护。”张老师道。

正式活动当天全部结束。曲友们回到酒店略做休整后,于傍晚时分集体乘大巴赴某饭店参加晚宴。与在酒店吃的前几餐不同,此次晚宴十分丰盛,宴会厅也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看来是个高档的场所。

无论资深曲友还是普通曲友都来了,一些在红毯仪式上出现过却未到曲会现场的嘉宾也来了,足足分了十几桌。

晚宴开始的过程不表,一轮觥筹交错酒菜下肚之后,两位乐队成员分别携笙与笛子走上小舞台,助兴合奏了一支《百鸟朝凤》。一曲结束,又换了两位上台,分别携古琴与洞箫,而持箫的正是下午见过的黄发女笛师,他们合奏了《梅花三弄》。

相较欢闹的《百鸟朝凤》,《梅花三弄》的委婉似乎更合在场众人的口味,大家皆自觉地安静下来,聆听欣赏。

真正吸引李岩的倒不是乐曲本身,而是人的气息声,也就是黄发女笛师每次吹完一小段之后的吸气声。当李岩刚刚注意到这一短促的、被扩音器放大了的声音时,就像被什么软而多毛的东西搔到了体内深处的某个地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对此着迷起来,期待快些听到她的下一声气息声,而一旦听见则再次毛孔一紧、神经一酸。

之后是几位资深曲友上台献唱,大家又恢复了酒桌上的常态,不料他们唱完没一会儿,有谁提议了所有人共唱一支同场曲。

所谓同场曲即大合唱。就在众人纷纷站起,乐师做准备的当口,李岩瞅着个空子溜出了宴会厅。幸好他这桌紧挨门口,没引起人注意。

李岩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唱同场曲的声音仍源源不断地从宴会厅方向传来,他于是决定再等等。走廊尽头有扇门,门开着,能看到外面的夜色,李岩便往那走。

同场曲声逐渐变弱,及至李岩来到门口,耳边出现了说话的人声。他循声朝外望去,只见一男一女正站在夜色中讲话,但因隔着一段距离,两人又站在树影中,李岩看不清他们的样貌,不仅看不清样貌,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虽然听不懂,但觉得还挺好听。这就是吴侬软语吧,李岩想,他站在门口又听了一会儿才走出去。

此处好像是饭店的侧门或后门,往前望去能看到如宫殿飞檐般的正门一角,李岩边移动脚步边仰头看,又看到一轮明月。他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试图找到一个能把月、檐和树影放进一个画面的好角度。

周围忽然乏味下来,李岩一回头才发现自己不觉间已靠近了那一对男女,原来是他们停止了对话造成声音环境的改变。两人的样貌看清了,都挺年轻,都穿着饭店里类似西装的工服,而且脸上都挂着赌气的表情。他们也看见了李岩,应该正是由于他的靠近才中断了说话。

难道他们在吵架?从两人的表情看好像是。李岩又想,既然如此自己就在这多待一会儿,看他们能不能闭上嘴多冷静冷静。他不走了,举着手机装模作样地朝四周取起景来。这对男女也不走,仍站在原地生闷气。

周围没再出现其他人和事,李岩刚感到无聊要回去,只见黄发女笛师忽然也从连接走廊的门里出来,往另一边直走到围墙下,又沿着墙根朝暗处角落而去。李岩有点好奇,女笛师却在走进暗影前回了下头,两人的目光恰好相触,仅一瞬,她就转身不见了。

李岩觉得女笛师看他的这一眼带有特别的意味,但也说不清楚,于是丢下赌气的男女也朝墙根走去,剛走出没多远,只听后面忽然爆出一句粗口,女人的声音,普通话,李岩以为是在骂自己,刚要回头,又听男人的声音大吼了一句粗口,也是普通话,紧接着再一番李岩听不懂的吴语对骂,却不像之前那么“软”了。李岩的逗留非但没让他俩冷静,反而憋出了更大的力量。

走到女笛师消失的地方,李岩看到墙上有一扇铁门,门闩没锁呈虚掩状,一推就开了。进门隐约可见一条弯曲的石子小路,沿路隔一段距离设一盏很矮的地灯,发着微弱的白色光,远处几架灯柱,照明范围也有限。他面前的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不可辨的昏黑中。

李岩顺着小路往前走了一段,大概五盏地灯的距离,没发现什么特别的,而且地灯灯光越发惨白,前面摸不清通向何处。他身上又起了鸡皮疙瘩,于是打算原路返回,刚一转身就看见路边几米开外的虚黑中有一个红点在浮动,红点乍一变亮,发出“嗞嗞”声,一缕蓝烟飘起又瞬间消散。

“你是跟着我过来的吗?”一个女中音的声音。

李岩望着红点的方向,没答话。

“别站那儿了,到我这儿来。”她又说。

李岩还是一动不动。那么黑,我才不过去呢,你怎么不过来我这儿?他想。

红点忽然掉落地上,熄灭,随着踩压草叶的沙沙声,一个朦胧的黑影接近,直到进入地灯的光区,李岩才看清确是黄发女笛师,只是光线自下而上,让她的脸看起来有点悚然。李岩心想现在自己的样子肯定也会让她产生同感。

她在石子路上站定,盯着李岩的脸看了几秒,“你是就要待在这儿,还是换个地方?”

“还有哪儿?”

她朝前面一指,李岩顺势望去,不远处有架灯柱。她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看还没迈步的他,他有点犹疑。

“你要回去?”她问。

李岩嗅到一股好闻的烟味,肯定是她散发出来的,还有种甜香,竟不像平常遇到的烟民身上那股苦烟气。他于是跟上了她的脚步,继续顺着石子路走。

“你吹得好。”李岩说。

“你唱得也不错。”

“你来这儿干吗?”李岩又问。

“你来干吗?”

李岩说不出,她侧过脸来笑笑。

灯柱竖在一棵大树旁,树下还有张木长椅,二人下了小路走过去。她坐到椅子上,李岩也坐下。

一时无话。

李岩转头瞥了眼她,她的黄发在白色灯光下竟然变成了银色,脸庞泛着柔光。她的左手放在椅面上,李岩忽然想用自己的右手抓她的左手,但动作始终做不出。

“你看出这是哪了吗?”她问,但头没转过来,目光仍停在前方。

四下都是黑乎乎的。“看不出来。”李岩说。

“一天不都在这儿吗?”她又提醒。

李岩再环顾一周,先看到了不远处的池塘,水面倒映着灯光,紧接着看到了岸边的戏台、后面的回廊和屋宇。

她忽然把手放到了他手上,他感到一阵战栗从被她按住的右手手背向上蔓延,而当她望向他时,战栗变成了狂喜,瞬间将他重重包围,从她的眼神中、气息中,他知道他的期待已经成真,那股想要逃离的恐惧根本无须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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