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界座谈(第二辑)
2021-02-04
韩东:这是你们在“青春新视界”的首次亮相。请向读者介绍一下你们的生活、学业或工作情况。
谈波:谈波,1964年出生,现住大连,高中毕业后在大连石化公司上班,去年退休。
钟岚:我是江苏南京人,大学时学的美术,后来又去学了电影,导演过两部小成本的剧情电影和一些广告片,作为演员参与过朋友的电影和话剧,也做过舞台监督。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写小说和剧本。
瑠歌:我是瑠歌,生长在北京。2019年毕业于波士顿大学,建筑理论与哲学系本科。目前在全国各地走动,写诗和小说。
魏思孝:我1986年出生在淄博的乡下,自大专毕业后的十几年间,正经上班不到半年,写作为生。我平时居住在城区,母亲住在乡下,隔三岔五回村住两天。家里还有五亩地。平时的状态,就是待着,写东西,看书,但更多的是无所事事,消磨时日。能自主支配时间,是我追求的生活方式。
韩东:介绍一下你们的写作情况,取得的成就,或者有何计划。
谈波:写得少,看得多,无成就,无计划,但感觉还在。
钟岚:我的写作是从电影剧本开始的,导演的两个电影也是自己编剧的,此外还给朋友的电影撰写剧本。我最早的小说是篇自传性质的中篇《好处相逢无一言》,发表在《今天》上。之后又有一些中短篇在《青年文学》《大益文学》等期刊上发表。想写的东西不少,但目前大多仍停留在大脑和备忘中,只待酝酿成熟诉诸文字的一天。继续写中短篇,这就是我下面的计划。
瑠歌:近一年,我完成了异色短篇系列的十篇小说。诗集《公路旅行》于2020年7月出版,小说集《灵魂住着老头的少女》也即将出版。2021年计划写完长篇小说《十二美人图》。写诗是我的日常实践,活多久,写多久。
魏思孝:写作十余年,出过七八本书,最新出版的两本书是《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主要是写乡村的人和事。最新写完的小说是长篇《王能好》,写一个乡村勤劳且酗酒的光棍,也自认为会成为一个有生命力的文学形象。如果说我写作有何成就,这三本书大致是目前为止,可以拿得出手的。我有时不免会想,世界上本无它们,它们从我笔下产出,会带给我一种自我陶醉的成就感。接下来的计划,还是写部长篇,大致内容是,20多岁的年轻人,分别在1990年代、2000年代、2010年代从乡村进入城市,写个人的城市化进程。
韩东:关于写作,你们大致的想法是什么样的?有何思考?
谈波:写自己能写的,写自己想写的。写自己,写身边的人。描摹深深触动我的工友、朋友、邻人,描摹他们的命运轨迹。从脑海中捞回那些纤细微弱的情感漂流物,只捞纤细微弱的。写作对于我太难了,我自知自明我的大脑更多时候是无规则的、画面的、反文字的。我却幻想着我写出的文字能引爆读者。
钟岚:坚持个人表达,写自己相信的,拒绝言不由衷。写作是与自己的交流、较量,甚至于搏斗,《老人与海》就是最好的例子,仅凭那一点生命与灵魂的触动来指引方向,到达彼岸,中途不仅会产生新的认识,可能还有奇迹出現。
瑠歌:篇幅有限,说结论吧:写作重新构筑了日常生活,抵达事实的陌生面;变想象为可触、可听、可视的。我的小说从诗歌出发,诗歌从感官与真实出发。诗歌是战胜语言异化、推动语言未来、探索语言边界的第一实践。创作风格上,我反对抒情、批判,坚持日常化写作。
魏思孝:平时,我想的最多的事情,是怎么把小说再写好一点。这个“好”,简单又复杂:什么才是“好”,如何才能写“好”。写作准备期总是令人慌张,还没有完全进入写作的状态,想的最多的是新小说的叙述语气和切入点的问题,宽泛又无处下手。当进入写作状态时,每天面临具体的问题,这很实在。我希望在自己的路数上,弥补过往的不足,有新的探索。但有些符合自己审美的,是难以撼动的。比如,克制、精炼、言之有物。除了文字本身的磨炼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一面,这一时难以驾驭,是需要时间去积淀的,比如我对生活的体悟、知识的吸取。
韩东:我非常推崇谈波的短篇小说,完全是经典式的,各个指标都无可挑剔,但一直不被主流文学圈接受。谈波你认为是何原因造成了这一状况?
谈波:可能写得还不够好,如果“主流文学圈”是一个读者,只要你的作品足够好,有足够的力量,就一定会在他心中起化学反应,这也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可如果他不是个读者,那上面的等于白说。
韩东:你的小说非常简约,描写的也大多是非知识分子的下层人物,让我想起卡佛。受过卡佛的影响吗?
谈波:与卡佛相比,在简约文风上我更接受海明威。海明威的作品我看得多,看得早。卡佛是后来的了。说实话,卡佛的小说除了几篇较短的,大多数我没能够看进去,我觉得它们太陌生太模糊太飘忽不定太费脑子了。但他的短篇我看进去了,很是佩服,简约得“刚刚好”,这很不容易。他有些长一点的则非常“啰唆”,我知道他这是在费工夫营造气氛,但如果你并没有被带入到他的气氛中,你就会受不了这种“啰唆”。有意思的是,卡佛出身底层,大半辈子生活在底层,写的是底层,文风却相当的知识分子般精巧。海明威出身知识分子(记者),却简约到了简陋。随着阅读思考的增多,我也觉悟到了简约不仅是少用形容词的事,简约后头必须跟着生动,生动就得重视变化,不重样,不呆板,同理,篇跟篇之间也要做到不“啰唆”,没有“创新”就没有必要写。我在工厂待了近30年,工人说话的方式就是不拐弯抹角,不弯弯绕,这对我有影响。
韩东:钟岚是学电影出身,小说中有一种奇怪的冷静和不介入。电影工作对你的写作有影响吗?
钟岚:两者并不矛盾,对我来说都是表达,只是媒介的不同而已。
小说中的距离感是有意营造的,而个人感受与精神世界的外化则更为我所看重。感受不是分析,有种不易言说的含蓄,但对于个人而言却又是十分真实的,我这么写是以期达到一种实与虚的微妙平衡。
韩东:《盛会》涉及的内容和你的生活有关吗?你是如何注意到这个人群或者地带的?
钟岚:可能不为读者所熟悉的人群与地带,这正是我写这篇小说的原因之一。目前为止我写的东西基本都与自己的生活轨迹相关,或有这样那样的交集之处。特殊性,甚至于怪异荒诞的所见所闻,往往能够激发起我的创作欲。
韩东:瑠歌似乎对现实主义不感兴趣,写法上也很未来和诗意。我想知道对你的写作产生影响的读物,你的来源。
瑠歌:我的小说出发点是诗,诗是我的足迹:从事实的陌生领域,产生的感官与意象。这些体验,多来自我对城市空间的漫无目的的探索。小说主要展现调性,于我而言场景即故事。音乐与调性相通:小說的色彩源自浩室与迪斯科(House& Disco)的温暖感觉与科技音乐(Techno)的冰冷未来质感。小说的哲学框架,受影响自维特根斯坦、休谟与后现代马克思主义。我常翻阅《红楼梦》,最喜欢的作家是查尔斯·布考斯基。
准确来说,我对“伪现实主义”不感兴趣,即知识分子站在远处,审视普通人,抽象出道德批判的观念写作。
韩东:《月见都市》的故事似乎是设定在某种西方文化背景下,不仅是名称、环境这些易见的方面,还体现在思维方式和观念上,有如在看一部西方电影或西方小说译本,这样的考量和倾向是否特意为之?你的其他作品也都是建立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吗?
瑠歌:从手法上,《月见都市》是一种拼贴艺术,整合了我的想象、诗歌意象、城市经验与真实人物。我的小说舞台横跨中国北疆、20世纪80年代的东京、外星球、某个小岛……总体上,它们是由现实构筑的超现实,是对未来世界的隐喻。资本主义全球化,带来了虚假的自由观念。小说是我内心世界反抗的延伸,是认识现实后,坚守的艺术理想。解放感官,平静面对未知,寻找自由与爱。
韩东:魏思孝的笔法近乎一种“史笔”,读思孝的小说就像在读《史记》。思孝你是故意为之的吗?
魏思孝:小说,最好是内容与形式相匹配,忌讳形式大于内容。写乡村人物时,这种传记式的写法,我觉得是适合的。同时我也想加入一些新的写法,比如《出工》,将王能好和吕长义作一个对照,提供不同的角度。
韩东:你是否说过,要为当代农民作传?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目标。但如何协调与文学性之间的关系呢?
魏思孝:我是埋头写了四五年后,完成所谓的乡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王能好》),回头审视和总结,才发现自己是在做这么一件事。庄重一点说,我每次回到村庄,看到乡民的生活,那些30多年来一直见到的面孔,有的就这么入土为安了,于是这种去记录的使命感,难免就更多了。这个写作主题,为了规避“乡土”气味,更多的是用减法,生硬了些。不过,这确实也符合乡村,尤其是鲁中这片土地的风情,楞、硬。
韩东:请向“青春新视界”推荐一些你们看好的作家,特别是年轻作家,可列名单。简单说说你为什么要推荐他们,好在哪里。
谈波:张敦,叙事高手,小说好看,第二遍还觉得好看。郑在欢,不用多说,天才,不服你去看《驻马店伤心故事集》。班宇,有“文学标准”的好作家,即使当下文坛已改为趣味运动会,他仍然会按照奥林匹克的标准训练,然后照样在趣味运动会上拿金牌。
钟岚:同时代或更年轻的作家我看得不多,自觉没有资格推荐。
瑠歌:我推荐90后诗人李柳杨。李柳杨的小说尚在探索阶段,但原创性使其在千篇一律的伪现实主义浪潮中脱颖而出。李柳杨的小说篇幅短,故事没有特定地点与社会学语境,在现实与超现实间游走,情节对读者观念亦是一种刺激。面向未来的文学,有阅读趣味。
魏思孝:这两年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年轻作家,是杨知寒。她在《连环收缴》里塑造了燕好这个文学人物。至今想起燕好临死时,和远方亲人的呼应,都让我为之动容。在她前不久写完的中篇《瑞贝卡》里,结尾年轻人离开故乡,俯瞰土地,细节之讲究,确实令我信服。尤为珍贵的是,她是让人模糊性别的写作者。她会创作属于自己的文学疆土,没有问题的。除此之外,还有李祯、冯鹤闻、孙鹏飞等,他们是我的同乡,平时看得多一点,都没有工作,以写作为毕生追求,我们是同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