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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致张次溪等人信札”次序重订时的发现

2021-02-03章之昊

中国美术 2021年5期
关键词:信札齐白石笔者

章之昊

[摘要] 齐白石致张次溪等人的信札是研究齐白石的一组重要材料,但在早前的研究中,对该材料的使用普遍是以其证某事、以引用为主。关于其本体的研究却是鲜见的,甚至连它们的次序也是混乱的。本文由笔者在恢复它们本来次序的过程中所发现的两个小问题着手,依托其中个案,通过相关物证和纵向时间线索,证明齐白石在信札落款中存在着明确的新、旧历并用现象,再通过横向比较,推测出齐白石在信札中的用印规律,并尝试探究其背后的成因。

[关键词]齐白石 张次溪 信札往来 新历 钤印

一、作品概况与研究现状

齐白石致张次溪等人的信札共四十一通六十六纸,附明信片一纸、实寄封十二枚,在北京保利2021年春拍中以人民币2645万元成交。此套信札的收件人以张次溪为主,兼有齐白石致张次溪父张伯桢四通、致赵元礼一通、致许树枌一通、致马璧一通,创作时间集中于1930年至1940年之间。该组信札来源明确,递藏有序——其先由主要收件人张次溪本人收藏,后于1966年被查抄,至1978年退赔时,因张次溪已故去,便由其子张叔文保管。在20世纪90年代初,由张叔文于北京市文物公司整体释出。[1]这批信札的体量很大,在目前已知的齐白石信札的公、私收藏中,有如此数量、收件人及内容自成体系且来源可靠的,我们仅见三例:其一为北京画院所藏齐白石致其弟子姚石倩信札,整体在《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信札及其他)》中出版[2],总计四十一通九十九纸。其为姚氏后人所藏,后捐赠北京画院。这批信札的大致通信时间是1919年至1950年,是目前已知存世的齐白石信札中时间跨度最大、信件数量最多的一批。[3]其二为私人藏齐白石致日本人伊藤为雄信札(浙江南北拍卖,2019年7月,第156号),总计二十七通二十八纸,附明信片二帧。齐白石与其日籍友人、“画事知己”伊藤的通信主要往来于20世纪20年代末期至抗战前。齐白石于信中所言多涉及“润金”事,故此批信件可视为画家与其重要外籍经纪人之间往来的史料遗存。[4]其三便是本文所言的私人藏齐白石致张次溪等人信札。它们是目前已知可流通的体量最大的齐白石信札,信中涉及的最紧要之事是齐白石所看重的《白石诗草》(1933年铅排八册本,下同)的付梓始末。

笔者作为《来函知清吉——齐白石致张次溪等人信札》[5](下文简称《来函》)的编者之一,于该书编排初期,在对涉及这组信札的基础资料进行整理的过程中发现,其至少已被整体文字著录三次[6]、整体图版出版三次,详情皆已于《来函》前言中列出。此外,又有部分信札以单开或若干开等形式零星出版,目前已知至少二十四开次,具体情况亦于《来函》一书中逐页标注,在此不做详述。

关于这组信札的研究现状,在笔者目前掌握的材料中,有郑雪峰的《齐白石与张次溪书札》专文[7],从史料价值与齐白石书法艺术价值两个角度,对这组信札进行了研究;杨良志以上、下两部分刊载的《齐白石、张次溪与〈白石老人自述〉》[8]将这组信札列为重要材料之一;《“来函知清吉——齐白石致张次溪等人信札”研讨会论文集》[9]是近期研究这组信札的专案文集,收录了吕晓、朱万章、杭春晓、张涛、叶康宁、冯朝晖、杨良志、徐海等八位学者的专文,从艺术史、艺术创作实践等角度,对这组信札进行了全面的解读。

总体而言,笔者认为,对这组重要材料本体的研究目前仍然较为欠缺——材料本身混乱的次序即可为证。

二、四十一通信札及一帧明信片的排序重订

笔者在整理著录过程中发现,这组信札自1986年《文史资料选编》第二十八辑开始刊行至晚近几次刊行,其中的四十一通信札及一帧明信片于各出版物中出版的顺序皆不统一,更与当年的创作时序大相径庭。按前文所梳理的递藏轨迹我们可推算出,在1986年《文史资料选编》出版前的组稿阶段,这组信札并未由张氏释出而流入市场。我们可借此做一个基本的推断:这批信札在退还至张家,至少在张叔文以信札文本参与出版时,其本来的顺序或已被打乱。在至少三十五年的时间里,虽经过多次刊行,这批信札却从未被恢复至其本来次第。

笔者认为,尽可能地为这组信札梳理出一条时间线是一个亟须重视和解决的问题。而在解决这一问题的过程中也不难发现,这组信札的数量与实寄封数量相差较多,信封上的邮戳也多漫漶,且齐白石于信中所署时间款未有一定之规。故而,若試图掌握这组随机插排的信札的创作时间,至少需要先依照时间款的特点进行分类,进而再寻找信中提及的相关物证,将线索与时间串联,以此确定排序。

在分类过程中,笔者先将信中落款为“正月廿日,三月五日也”“壬申小年”的两札归为第一类。这一类是全部四十一通信及一帧明信片中最明确也最容易确定具体创作日期的信件,但可惜也是齐白石最罕见的落款形式,全组中仅此两处。而“正月廿日,三月五日也”这种新、旧历混用的方式也引起了笔者的注意,后文会对此详述。每逢旧历年节,齐白石都会以传统节日来记录日期,笔者将之归为第二类。比如信中有署“九日”“昨日重阳”“昨日九日”“中秋后二日”等,但无纪年。此种情况略多于第一种情况,共有四处,若能得到物证支撑,便可掌握信中所言事务发生的年份,确定此类信札的具体创作日期。但上述两种情况终究是少数,在大多数情况下,齐白石会以“某月某日”这种有月有日,或“某年某月”“某日”“即日”这种有月无日或无月有日的方式来记录日期,笔者将之分别归为第三类和第四类。其中第三类共十四处,第四类共九处。这类信札因不易确定新、旧历,大多只能判定创作的时间区间,而无法确定具体日期。当然,不署日期的亦不在少数,共有十三处,笔者将之归为第五类。

所幸,与日期款时有时无及新、旧历不明的复杂情况相反,齐白石在这批信札中提及的人物、事件、画作大多有着明确的指向性,各札的字里行间也时常出现内容的交集。而这些线索自然就成了确定创作时序的关键。笔者在《来函》一书中每通信札的释文下附有按语,对排序依据进行了简述。但限于篇幅,释文及按语在此不罗列,仅以与齐白石画《双肇楼图》相关的五札(以下简称“双肇楼五札”)为例,对主要排序方法进行概述。

“双肇楼五札”皆与张次溪、徐肇琼伉俪的婚事及齐白石画赠、题赠二人的《双肇楼图》《双肇楼诗》相关。为使读者直观、清晰地了解重订时序工作所遇到的问题和具体的解决办法,现将“双肇楼五札”分a、b、c、d、e五项随机錯序附下,以求呈现其最原始的面貌。

“双肇楼五札”文本分别为:

a.吾既为次溪世兄先生画《双肇楼图》,又索题句,补寄七绝二首。

多事齐璜为写真,元龙百尺着双星。

目明不必穷千里,幸有西山生白云。

壬申季夏。璜草。

钤印:老木

b.读书要晓偷闲暇,雨后风前共远观。

难得添香人识字,笑君应不羡神仙。

曾为画《双肇楼图》,又索题句,寄此二十八字。

次溪世兄先生一笑。

齐璜草。

钤印:老白

c.次溪世先生鉴:

来示悉。璜年来多病,苦于作诗,有索诗而未答者众,实老年人不能强为也。今承先生雅意,委画《双肇楼图》,较之作诗则易,当欣然报命,愿勿促迫能事为幸。画成时,当送来贵宅,不误也。即讯述安。

齐璜揖复。六月一日。

d.承索画《双肇楼图》,以布置少,能见广大,觉胜人万壑千丘也。先生高明,想不责老懒,吝于笔墨耳(贵楼题词甚多,不必写于图上,使拙图地广天空。若嫌空白太多,加书题句,其图有妨碍也)。请使人携尊笔书数字取去可矣。

次溪世兄仁先生大鉴。

璜揖。廿五。

e.《双肇楼图》昨题一绝句,未尽其意。昨夜为雷雨而醒,枕上又凑二十八字,殊不成句,姑寄上,另笺(昨寄之笺,请作废)。

次溪世兄先生。

齐璜白。八月一日。

通读之后,略加整理(尤见上述下划曲线处),我们可还原出齐白石为张次溪、徐肇琼伉俪绘制一幅《双肇楼图》、创作两首《双肇楼诗》系列事件的完整脉络。其大致为:张次溪先向齐白石求题诗,齐以年事已高、雅债甚多为由推诿,并应以《双肇楼图》(c);《双肇楼图》成后,齐白石强调落穷款是为“能见广大”,继续无视张氏题诗之请,并且未践前约将《双肇楼图》送抵张家,而是叫张次溪派人取去(d);后或因推脱不过,或因偶有诗兴,齐白石成一七绝相赠(b);当日晚间至翌日凌晨,一绝既成,诗兴难平,齐白石又成一绝,并将前一绝加以修订(文中标着重号处),且强调前笺作废,以二绝句书于另笺,随主札寄出(e及a)。

依照文本逻辑,五札顺序则当如表1所示。

此五札是根据文本逻辑和提及画作、事件排序的典型。在该组其他信札中,凡是与齐白石《白石诗草》及其相关的齐白石画《江堂侍学图》(为张次溪画,现藏处不明)、《莲池书院图》(为吴北江画,私人藏,中国嘉德拍卖,2016年11月,第731号)、《明灯夜雨楼图》(为赵元礼画,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握兰簃裁曲图》(为李宣倜画,私人藏,北京保利拍卖,2014年12月,第1113号)、《葛园耕隐图》(为张仲葛画,广东省博物馆藏)、《红鹤图》(为金松岑画,私人藏,中国嘉德拍卖,2014年5月,第1181号)[10],他人作品如赵元礼书《藏斋居士临〈观海堂帖〉》(现藏处不明)、徐肇琼画《花卉》册页(私人藏,北京翰海拍卖,2007年7月,第98号)等有关的,皆以此法串联,并参考相关资料[11]进行排序。

截至《来函》付梓时,在四十一通信札及一帧明信片中,已有三十七通信札及一帧明信片得以采用类似方式确认创作时序,[12]另四通信札因涉及内容过于细碎,暂置于书中“编号38”之后,以待识者明鉴。当绝大多数信札被还原为本来次第后,一些之前受限于资料不足、时序不定而未被人察觉的小问题也就随之出现了。

三、齐白石信札中时间款的新、旧历并用现象

如前述,齐白石所署“正月廿日,三月五日也”是一种很罕见的落款方式,其独特也正说明齐白石所署的时间款有可能存在新、旧历并用的情况。前文所提及的“双肇楼五札”便是极佳的实物例证。

我们不妨再回看一下表1中“双肇楼五札”的落款:除编号3札无时间款,其余各札按文本逻辑顺序依次为“六月一日”札(编号1)、“廿五”札(编号2)、“八月一日”札(编号4)、“壬申季夏”札(编号5)。如果齐白石始终使用旧历署写时间款,那么“八月一日”与“壬申季夏”两札显然是倒置了。但依前文考订,两札中的文本有着明确的关联性和依附性,“壬申季夏”札所言内容确为“八月一日”札的附札无疑。

而根据《双肇楼图》的款识“壬申年六月”,我们可以断定“壬申季夏”札与《双肇楼图》创作于同一旧历月。鉴于“壬申季夏”札诗文内容的完备与精准程度,我们也能确定与其他四札相比,是札最有可能是齐白石为张氏夫妇写图、题诗之事的末札。至此,我们不妨以齐白石“正月廿日,三月五日”之道还施彼身。前述“双肇楼五札”中,日期款最为“可疑”的当属“八月一日”一札。我们由是札着手检索1932年新、旧历,便可发现新历8月1日当为旧历六月廿九,恰好是“壬申季夏”的末尾,那么“八月一日”札与“壬申季夏”札的前后次序便不再矛盾。

由此进一步按图索骥,又可以确认以下几个时间点(或时间区间):

首先,根据《双肇楼图》创作于“壬申年六月”的款识,我们可以确定该画创作时间的上限为1932年7月4日(旧历六月初一)。而“六月一日”札作为应允张氏索画的回札,一可能为新历6月1日(旧历四月廿七),二可能为旧历六月初一(新历7月4日,也是《双肇楼图》理论上的创作时间上限)。但结合齐白石于札中借由所引“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的典故(札中言“愿勿促迫能事为幸”)所表明的不疾不徐的态度,以及《双肇楼图》的完成日期并不能确定至具体某一日,而是一个时间段,两个线索都比较模糊,所以此札的书写时间为新历6月1日或7月4日皆有可能。

其次,《双肇楼图》画成后,“廿五”札所言以介绍画面、推诿题诗为主,或因在画成与书写此札期间,齐白石已与张次溪有过交流,故而此札定书于画成之后几日,当在1932年7月4日至8月1日间的新历7月25日(旧历六月廿二),或旧历六月廿五(新历7月28日),但暂无证据确定,亦不敢只因“廿五”这种记录方式便断言为旧历。借此分析则可确定《双肇楼图》创作时间的下限应为1932年7月28日。

编号3札虽无创作日期,但由之后“八月一日”札言“昨题一绝句,未尽其意”,可确定此札为1932年7月31日(旧历六月廿八)所书。最后,“八月一日”与“壬申季夏”二札为主札与附札的关系,皆创作于1932年8月1日(旧历六月廿九),为齐白石“双肇楼”诗画之事的尾声。

至此,“双肇楼五札”与《双肇楼图》的具体创作日期或大致时段,按时间顺序应如表2所示。

可见,在齐白石以上三通有明确通信日期的信札中,目前仅有“八月一日”一通可确定准确的创作时间,并可确定使用了新历。在其帮助下,其附札与前札虽未标明具体日期,但亦可做出推断。而即使有《双肇楼图》这样明确的线索指引,“六月一日”“廿五”两札的创作时间仍不能下定论。

显然,本组的其他信札,以及北京画院藏“致姚石倩信札”等作、私人藏“致伊藤为雄信札”中,能因某人、某事、某画而有如此密切往来,且有始有终的成组信件也属罕见。所以,我们万万不能认为齐白石凡署“初一”“初十”“廿五”之类便是使用了旧历,凡署“一日”“十日”之类便是新历。至于“十六”“十二日”之类从字面就很难辨别新、旧历的日期款,在没有其他线索指引的情况下,则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况。

综上,笔者认为,在齐白石的信札中,存在着一定数量(甚至是不在少数)的以新历署款的情况,这是一个十分肯定的结论。[13]而在研究工作中,在没有确切证据作为支撑的情况下,我们不应武断地将齐白石信件的书写日期确定为使用的是新历或旧历,甚至确定至某一月、某一日。

四、齐白石信札的钤印规律及其对诗稿的重视

在编排《来函》一书的过程中笔者发现,总计四十一通信札及一帧明信片中,有齐白石钤印的信札仅七通,现将它们于《来函》书中的编号和对应名称、文本、钤印制成表3。

由表3不难发现,在总计七通钤印信札中,有五通是诗札。这或许表明,齐白石对其诗与诗札的态度是等同于艺术创作的,具有明显的特殊性。在分析、研究时,应当与一般往来书信区别对待。而这种区别对待,在齐白石诗札的创作过程中亦有体现——如其致马璧一通三札(书中编号18),在选用以其人物画为底本的木板水印笺纸进行创作时,刻意采取了文字环绕图片的排版方式——显然在材料和章法上较一般信札更为考究。

另两通钤印信札,虽非诗札,录文却与众异。它们分别是:

其中,前者为应允作画后的毁约,而后者看似无特殊之处,但“乃余亲手所订,不卖人”一语。耐人寻味。统观二者,其意义似都有别于册中其他书札,颇有几分“立字为据”的意味。由此笔者推断,虽然齐白石在与友朋信札中极少钤印,但每遇在其本人看来带有“作品”属性的短笺时,势必钤印,遇涉及切身利益的问题则有钤印的可能。

笔者的这一推断在北京画院藏齐白石致姚石倩信札、致李苦禅信札中得到印证。其中,在致姚石倩信札四十一通中,未见齐白石诗稿或带有“作品”属性的短笺,亦未见有钤印者。而致李苦禅信札,虽仅六通,却有四通钤印,分别为:诗稿一通一纸,钤“木人”印[14];信札一通一紙,涉及李苦禅介绍友人与齐白石买画,却不能享受优惠之事,信中有“吾弟介绍,不论价格”之语,钤“白石翁”印[15];信札一通一纸附李苦禅、赵望云画展题签一帧,于题签上钤“老白”印[16];印蜕一帧附说明一纸,于印蜕上书“洗耳图”,并钤“牵牛不饮洗耳水(肖形印)”(二次)、“木人”印,于说明上钤“牵牛不饮洗耳水(肖形印)”“木人”印[17]。以上四札的性质,或为具有作品性质的诗稿、展览题签、印蜕,或涉及齐白石切身利益而“立字为据”,皆符合笔者于前文提出的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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