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岐苍茫
2021-02-02漆宇勤
漆宇勤
关于水源的寻访,最终落脚点,我们落在了杨岐,那苍莽的崇山峻岭间,那氤氲文脉浸润的山林间。
这座位于赣西上栗的山岭,曾有过很多别名:在汉曰漉山,魏曰翁陵山,唐曰杨岐山,而安陵山等其他一些别名也同时存在。《水经》里面说:“漉水出醴陵县东漉山,西过其县南。今日杨岐之萍川水,正从醴陵东流来,西迤其县。”《水经》是古老的著作,在两汉时期,上栗地区还属于醴陵管辖,所以表述的方位以此为坐标。
漉山,就是杨岐的古名。位于赣西上栗的杨岐山,从地图上看,位置在醴陵城正东,所以《水经》里这么说。魏朝郦道元的《水经注》也记载:“醴陵县南有渌水,水东出安成乡翁陵山,漉渌声相近,后人以渌为称;翁陵为异,而即麓是同。”从这些记载我们可以发现,汉代时所称的漉水,到魏朝时已将字形改写为“渌水”;漉山,则改名为“翁陵山”。所以我们可以知道,杨岐在魏朝时被称为翁陵山。明代《一统志》对此进行了归纳:“安陵山,即翁陵山转音,而谓漉山、翁陵山、安陵山者,皆杨岐之古名或别名也。”
至于为什么这众多的名姓统归于了杨岐,从一句古诗也许可以看出一点端倪。
“杨朱泣岐路,墨子悲染丝。”三国时阮籍的一首怀古诗道出了有关杨岐山的一段传说:战国时某日,有位名叫杨朱的哲学家路经翁陵山,只见山深林密,山道崎岖,面临歧途可南可北,一时竟不知往何处去。堂堂大学者由此想到人生中的一些道路选择,竟一时无措,泣泪如流。
杨朱失路,杨岐扬名。这一哭,竟哭出个“杨岐山”的美名来。
这座山的风光也对得起它的名声。这里层峦叠翠,四时秀色,气候宜人,以峰峦之旖旎、岩石之突兀、溪涧之蜿蜒、云雾之掩映吸引着人们。在本邑前辈文人的记录和描摹中,杨岐素有“二十四景”,成为古今游人慕游之处。
我生也晚,没能亲见杨岐山上那子午时分各准时喷涌一个时辰的子午泉,只能从一些前人的诗文记载里想象其中的神妙。作为杨岐山下的居民,方竹倒是见得不少。
不过,关于杨岐山的文献里,记载最多的,还不是这景物风光,不是子午泉或方竹,而是杨岐山上一座平常味道的寺庙。这寺庙甚至连名字都有着家常的随性味,就叫:普通寺。
但这普通寺却是禅宗的祖庭之一,在这里发源命名和流播繁衍了禅宗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宗派——杨岐宗。
宋乾兴元年(1022),三十岁的僧人方会来到地处赣西的杨岐山弘法。他将杨岐山上肇始于唐代的广利寺改名为普通寺,从此举扬一家宗风,创立了名扬天下的杨岐宗。方会也因此被人称为“杨岐方会”。
在唐宋时代,禅林各大宗师多以近似诡辩的奇异言行和峻烈棒喝显示玄微,而方会的表现却平实无华。他不拘泥于语言上下功夫,强调禅的直观修炼,主张“随方就圆”“有马骑马无马步行”“杨岐无旨的,栽田博饭吃”。一次,有人问方会:“雪路漫漫,如何化导?”方会答:“雾锁千山秀,迤逦向行人。”就是说不必墨守成规,可视具体情况灵活运用。
在方会看来,禅宗主要靠“立处即真”的自悟,他说:“立处即真,者里领会,当处发生,随处解脱。”因为“一切法皆是佛法,佛殿对三门,僧堂对厨库。若也会得,担取钵盂拄杖,一任横行天下。若也不会,更且面壁”。
不过,这个方会在自己的修行原则上,却并不怎么“随方就圆”“灵活变通”。他在管理寺院库房期间,工作时点着庙里的灯,到了晚上个人诵经参禅时就点自己的油灯,生怕侵占了公家的利益。对于寺院管理,这个年轻的僧人也是严密细致、合情合理。管理细节具体到了对于寺院灯盏的点燃、添设等方面,如佛前长明灯由香灯师精心照看,寮房用灯则要求按时点燃与熄灭,做到合用、节约。他这种爱护寺院公物、公私分明的嘉德懿行,被传为佳话。由此,还衍生出佛门中那副著名的对联:杨岐灯盏明千古,宝寿生姜辣万年。
我愿意相信这则故事一定有其事实根基。它的朴实,与其他很多我认为存疑的“公案”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
现在我们看到的那些充满玄机、通过禅师看似毫无关联的一言一行而引人憬悟的故事,无疑绝大多数都完美体现了哲学与语言的多种出路、多种解读,也完美体现了禅宗的优雅智慧。但是,杨岐灯盏明千古的公案与那些类似脑筋急转弯的机锋问答公案风格完全不同,它用最简单笨拙的故事表现一個僧人的道德水准与管理能力。
经过唐宋两代的发展,作为浸润着中国思想、中国文化的宗教流派,禅宗已经发展到了包含五家七宗的局面。五家即临济宗、沩仰宗、云门宗、法眼宗、曹洞宗。临济宗至宋代分黄龙、杨岐二派,以此二派加上五家,合称为七宗。但《中国佛教史》载,临济宗内的黄龙宗传承数代即灭绝,杨岐宗等同于临济宗,临济宗的历史成为杨岐宗发展的历史。
从普通寺出发,杨岐宗术法流传,法流繁衍,遍布各地。
仅在江苏、浙江一带,镇江金山寺、扬州高旻寺、常州天宁寺、天目禅师寺、宁波天童寺、杭州灵隐寺、苏州虎丘寺等,都是杨岐法系。据《续指目录》记载,自南宋至清代康熙初期,共有高僧大德者七百一十名,其中杨岐宗弟子就占了四百七十名。
同样从普通寺出发,杨岐宗法还在异国繁衍昌盛。据说,唐宋开始,从日本到杨岐参禅的僧人就接踵而来,使得杨岐宗在日本大为兴盛。当时日本有二十四派禅宗,杨岐宗独占二十派。
第一个来中国求杨岐佛法的日本僧人是珠光,他比《辞海》里所讲的俊芿、圆尔辩圆两名禅僧来华求法还要早几十年。
可以想象,“遣唐使”一次次从日本海岸扬帆启航,一次次从中国返回日本,随其回去的除了一箱箱见所未见的物件,更有一桩桩闻所未闻的故事。那些物件与故事的产生地中国,叫无数日本人怦然心动。于是,作为僧人的珠光毅然决定:到中国去学习佛法!
历经千艰万险,非止一日,珠光终于抵达中国。左寻右觅,既虔且敬,他终于拜得杨岐宗第四代传人佛果禅师为师。在杨岐山丛林掩映的寺庙里,在杨岐山暮霭晨曦的笼罩下,珠光在宗教文化的感召下克服了语言、生活、学习上的重重困难,日益精进,最后获得佛果禅师的“印可”。
学成之后,珠光带着师父佛果禅师手书的佛理阐释以及“茶禅一味”的书法条幅满怀欣喜地坐船归去。可以想见,一路上他曾若干次设想回到日本后如何弘扬杨岐禅宗。但很不幸,就在他的船快要靠岸之时,飓风覆舟,一船人无一生还。
这个意图将杨岐灯盏传承到日本的珠光,最终成了殉道者。
文化的交流从来都具有往还的交互性质。除了主动来杨岐参禅的日本僧人之外,宋元明三朝,也有不少杨岐宗传人远赴日本弘法。其中主要代表者,有南宋的兰溪道隆禅师,日本朝廷尊称他为“一山国师”,有明代的隐元隆琦禅师,他在日本建了黄檗山万福寺,日本朝廷尊称他为“大光普照国师”。
这种法脉流传,与一棵树不断长出新枝叶、生出新根须,有着高度的异曲同工之处。繁盛于名山之中的宗教,与包围着它的青山、翠林有了相同的气息。
到宋代杨岐宗大放光芒,普通寺变得不普通的时候,这棵柏树已经几百岁了,它枝繁叶茂,在杨岐山上暮鼓晨钟念诵经书的小沙弥眼中,足以称得上是祖师的圣树。此时,杨岐方会早已圆寂。在筚路蓝缕来到杨岐之初,方会可能没有想到自己开创的这一宗派会绵延成为一条辉煌的文化之河,让杨岐灯盏流播久远。
就像几百年前的乘广禅师,他可能也同样没有想到自己随手种下的一棵柏树会成为普通寺内一道神圣的风景。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让杨岐之名走向鼎盛辉煌的方会并不是杨岐宗教文化的肇始者。在此之前,杨岐的佛教传承其实自唐代就已经开始。当年,乘广、甄叔两位禅师在这里开山建寺 , 辗转传承。开山建寺,与种树造林并使它保持根系绵延、植被广袤有很多相似之处。乘广禅师种下了那棵柏树,却没有为它留下一本足够清晰的纸质谱系,导致后来众说纷纭。有弟子说,因为老禅师到达杨岐建寺时就种下了这棵柏树,所以称为“到栽柏”;也有弟子说,因为老禅师当年用了莫大法力将一棵柏树枝梢朝下栽种成活,所以称为“倒栽柏”。
抵达后种下一棵树,这种行为对于向来看重仪式感、纪念感的宗教徒来说,当然是极有可能的事。而柏树作为一种可以扦插成活的树种,在南方湿润气候中的杨岐山,倒插在泥土里成活,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
弟子们的说法莫衷一是,时间越往后,根系越往远处延伸,也就更难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事实上,这个准确的结论并不重要。只要那棵树在那里,那棵树还在以第一代祖师的目光注视着青灯黄卷,注视着杨岐山的云卷云舒,就足够了。
唐贞元十四年(798),乘广在杨岐苦心经营四十多载后圆寂于此。他的弟子们在寺庙右侧用石头垒砌兴建了乘广禅师塔。石塔建成九年之后,一个名叫还源的弟子又请得乘广禅师生前好友、著名诗人刘禹锡提笔写下了洋洋千言的碑文。这篇《唐故袁州萍乡县杨岐山禅师广公碑文》由刘禹锡创作并书写好之后,又由他的兄弟刘申锡细心碑刻,于唐元和二年(807)五月树立于乘广禅师塔下。
撰写碑文的时候,刘禹锡正贬谪朗州司马,离杨岐山有千里之遥。还源和尚不辞辛劳,翻山越岭、走州串府终于找到了刘禹锡。看着这个僧门好友的传人,刘禹锡无比感动,在痛惜中再一次想起自己与乘广禅师交往的点点滴滴,最终行诸笔下。
刘禹锡与乘广禅师的友谊并不鲜见。翻看文献,我们可以看到无数文人与僧人保持着友好关系,诸多文人留下过与僧人的唱和之作或者是碑铭。
这真是有些奇怪的事情,文人自做着他的官,僧人自参着他的禅,怎么会有如此频繁而普遍的交集呢?为什么天下名山僧占多,而天下名士又多与僧人友善?
或许,这就是因为文人喜欢寻山问水,很容易进入有文化底蕴、有人文气息、有历史年头的寺庙。而深居寺庙的僧人中不少往往又有惊人的睿智之语,让文人在与之接触中大有收获。这种情形,在禅宗兴起之后尤其常见。也或许,这是因为历史上的文人们大多失意,这个时候自然很容易向佛门寻求解脱和寄寓。而僧人的超脱,又让文人觉得向往与羡慕却求而不可得,于是便经常往来。再或许,是因为僧人少了利益纠葛,让陷于仕宦人际纠葛中的文人在交往中觉得放松、暢快。
于是,文人与僧人由访客与接待者逐渐演变成文朋诗友,再进而成为亲密好友。这两者之间的交往情谊,也借助能够长久留存的寺庙建筑与诗文著作最终留存了下来。
松下问童子,这是进山的文人与隐士之间的交往。而寺僧,有没有另外一种隐士的感觉呢?都是在山里,都是聪慧者,都是与清风林木为伴,都是了无牵挂……
宋代杨岐禅宗盛极一时的那段年岁,四方前来朝拜者络绎不绝,一时象马交驰。因杨岐山处于离县城数十里处,一日往返交通不很方便,位于市区的宝积寺也就自然成为海内外僧俗朝礼杨岐禅宗祖庭挂锡之地。
北宋崇宁元年(1102),江西诗派的开创者黄庭坚来萍乡探望在此担任知县的兄长黄大临。探亲之余,自然免不了寻幽览胜。来到这个名叫宝积寺的地方,他与寺庙住持一见如故,一时双方相谈甚欢。聊到后来,黄庭坚欣然命笔,题写“德味厨”“八还堂”匾额,还兴致勃勃地在寺院大殿前栽下一株罗汉松。意犹未尽,次年冬天,黄庭坚又撰写了《宝积寺记》,盛赞寺庙的同时,对仅仅一次游览就结下友谊的寺院住持给予了高度评价。
释惟则与文人、刘禹锡与僧人、黄庭坚与僧人之间的友情并非个案,如果我们愿意,可以信手拈来一长串名字:李白、苏轼、郑板桥、刘长卿……无论是仕途不顺的文人以其清高与僧人的枯寂达成共鸣,还是春风得意的文人以其闲适与僧人的豁达形成互动,一段又一段的友情最终在诗文唱和中得以志存,一个一个的故事最终在岁月里得以流传。
这些素淡交往,为禅宗文化增添了更多亮色,也为禅的灯盏代代传承增添了温暖的印证。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