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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万象

2021-02-02闫文盛

散文 2021年12期

闫文盛

“生命如裂帛,在风沙中起伏。”

每个人都被埋没在他即将出发的地方,那些朔风吹过,总是发出呜哇呜哇的高声。他有时会用灰布蒙头,像个陈旧的人陷入了老去的村庄。天使经常会徘徊在他们看不见的上空,散播一种只有他们自身才能听到的议论:生活总是孤独妄为之事,如果活着总是孤独妄为之事……日轮旋转,他看不到天使的音容和脚,也无法拥有任何一寸山川和河流。但是,在他碰到树木枝杈的时候,他的将要裂开的思考神经会被轻轻地放一点血出来。他的岁月洒在林中空地上,白茫茫的……还好,是那夜色中白茫茫的月光。取经僧人们经过,他带着莫须有的敬畏之心看着他们。他们也被埋没在将要出发的地方,反复地离地而去,有时纵入云层,有时也只不过是旋转一个半圆。那些朔风吹过,总是发出呜呜咽咽的低声。有时他会误以为就这样住下去了,就在那些风吹裂谷的地方,就在那些老鹰盘桓和俯冲的地方。灰色的山脊带着天地寒凉矗立着,暗沉的时光之影笼罩大地。他看著取经僧坐在树下念诵经文,风波涌起正好……他看着高高的海浪如突兀的泉水出现在他们足下,往日趁此熠熠生辉……他看着那被悬挂起来的天河中布满了星辰和月光,磅礴的尿意一点一点地将他催醒……

“如果他们走过来打乱你的思维怎么办?如果他们抢你的行李怎么办?那个夜晚,你无比饥饿——幸好如此,否则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从始到终,我始终都在你梦境的外围体会失重。如果你问过我时间是否在你死亡时活着,我可能会回答说没有。蚊虫嗡嗡嗡地扑入你的面目,将你的心中恐惧和各种欲望叮咬得沸沸扬扬……真是羞煞先人了。”

你要知道,我迄今写下来的所有文字,都将是我最终完成的著作的一个小小局部。它们不会是独立存在的——独立性在这里毫无意义。只有将它们镶嵌进我的著作的每一个字里行间,它们的斩钉截铁才会越过这整个过程中的每一次疑虑,最终它们将变得坚实可信。这千万个日子,我所有的努力就是写下一个个标志性的符号并将它们放置人间,以便于它们在集体行军时更好地辨认自己。

“那丢掉的,那失去的,并不存在。”你字斟句酌地,看着我说。“也对,这样一来,你就不必有一身重负,甚至连记忆也可以消除掉了。”我相信你有珍奇的粒子,不过,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因为只有你相信,日影下的欣慰才是百世唯一的。你可以做到……”但莫要去找他。现在为时尚早,让他多些时间觅食。莫要同他通电话,他无心聆听。“结果,就是我注意到这些句子。我休息的时候,如同迷幻一般一头扎进了这些句子。”歇脚的僧侣不见得会目不斜视,他们也有劳困和落寞时的低头。莫要管他,你可以做到的……“现在请你回答,你是否忘却了那不存在的?”“不,没有忘却。我对我记忆的胃非常熟悉——但是抱歉,我不太舒服,需要一个人独处。”你走了过去,怎么办?“让那庞大的事物显影吧,这是人间的大概,诗歌和雨水都在借青春之声诵读出来——”你自在立交桥上俯瞰,“那些遥远的北山——你若看见,就是遥远的北山。”你不会知道别的,词语万象,都抵不过这一刻的力的山丘崛起,闪烁的群鸟逶迤。

她完全瞧不到这些。她被骗了。那些假装路过街头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带着她过马路,带着她进小区,带着她回到她唯一的住宅里去。她位于楼顶的住宅像个山寨,原以为形容茁壮,“那本就是她的”。如果你脑子再清爽一些,还可以向那几位送她回来的人问点事情,但是,突兀而来的变化令那个站在门口的客人尿了裤子。“砰”的一声,响动很大,来自他脑海里茫然的星星。他本来认识你们,但此刻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魔鬼和动人的魔鬼心声都在外面,“站在走廊的尽头描摹”。她完全瞧不到这些。她本来是要出门远征,但她被骗了。那个认识她的人带头,又把她送了回来。她本来想去往故乡的原野,那里风声轻柔,没有楼层顶部特有的窸窸窣窣的宁静。那些路过街头的人发现了她,捉住她,把她的心愿逼问出来,然后原路返回,把她呈献给四色魔王的心拽了回来。你瞧,那就是她的心。柔软的流逝,安息者的心,硬朗的棱角,冒烟喷火的战争。有些时候,她会变得壮大起来,准备从楼顶往下跃,但是没有一次成功。窗外,总是守候着一些东沟来的客人。他们与街头逡巡者是一支队伍上的人,只是因为分布不同,而渐渐有了裂痕。但是,在坚持让她固守真理这一点上,他们没有分歧。她偶尔焚烧过时的书籍,有时会打开窗户的细缝呼喊。被声音烘烤的客人们眉头紧锁,无法区分一个庸人和另一个伟人的惆怅。“这就是普通人的一辈子,她被迫居住在那里。”“幸好她没有流离失所。”她看起来还算年轻,每一个神态都不老,甚至你知道,她还算是被看重的人。因为,她没有被抛弃过,一直有人为她守卫。在鬼神为她铸造的领地,她的自我与一棵已经长到极高的树合为一体。因此,最后的那个夜晚,她不见了,化为一棵树的枝杈和书底的珍珠。“你瞧,她不见了;但她的消逝闪闪发亮,像楼顶的星群中一面高反光的镜子。”

他写下了许多河流。他力图使它们变得真实。尽管如此,还有许多未尽的河流划过大地:坦荡,肆虐。许多年来,他一直想象自己可以像一些水分子一样融进这个人世,为此连幸福的银河也与他对歌。他写下了这些事物,为此连幸福的银河也随着他莅临(来到了这个世界,抵达他的真实)。他想象着,使写作之事与日常的根本结合起来。这就是他被嫌恶的原因,因为事与愿违,他总是被写作与生活区分开来。那被阻隔的河流也还不是真实的河流。他倾尽所愿,也没有完成对一条河流的真正塑造。河流仍然漂泊着,而他仍然只是一个庸人,像古老的木头渐渐地走向了腐朽。

当年,我总是一个人住在那里。因此每逢暮色降临,总想着说点什么。整日整夜与我为邻的是一棵柏树,据说已经活了三千年。“正因为有三千年昼夜、季节的分割,春秋轮转,才凸显了生命的短促、时间的序次和限度。”因此,我总结过它头顶的叶子。也许只有这样,我才可以看清它的生长。就像时光随时会倒流一样,我还看到了它身体内部的河。当年,我还没有走过太多的远路,只是在一个很小的生活半径内,触到了命运的旋律。因此,变成树畔的一片叶子,落入尘土消散——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对未来的一切有所依傍。事实当然也是如此。每逢夜色降临,就有些本来静止的事物包裹着虎皮前行。我鼓起勇气面对了那些叶子。“你瞧,就是这些灰色的、黄色的叶子,它们互为表里,就像伴侣一样,度过了三千年!它们当然是精神最为强大的叶子,从未因为风雨而感受到悲伤和阻碍——因此,它们是唯一深入了风雨内部,迎时光而舞的叶子。”

正是这些不相联属的事物使我震惊。正是这些深自缠绕的名字使我震惊。正是这些泥泞和彩色的不相联属使我震惊。“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一如粟米与时间之涌迫。正是这些饥饿和死亡的交错罗列使我震惊。这些灰色的笔记本如何从虚空中抽出来,使我回顾和震惊。或许,在这两座院子之间,就住着那旧时岁月王谢堂前燕。正是甲乙丙之间的各自成形使我震惊。他们采用过不同的模型,“从自我的各个角度起步而已”,岂有沙滩黄昏可以顾全所有?正是这无尽的漫步和争食使我震惊。我想过分别书写他们的传记,平行罗列,并不因之会合,却不知“河中这只恶魔”今仍在否?正是我把他们同写在一部书中这个事实使我震惊。书中一无所有,却也无隐匿,无白色的蝴蝶,无所谓来与去。聚散无常,正是他们对视于走廊尽头的联想使我震惊。古今之间多少事?正是他们同归寂寥和荣华的过失使我震惊。你正不应知其存在过,“回眸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正是日月星华的起来使人震惊。那堆叠如山的花丛和古草,正是乡下长老,童颜旧貌,真使人震惊!

旧人旧事日渐凋零,但观今日之晨昏,也全不是一派新世界。时间中,没有根本性的“切断”,只有种种虚影,慢慢淡去,直至消逝不见。那显示在刻度尺端点处的,不是你我的天鹅,全然只是记忆圆盘最初的旋绕。好似转了一个周,又回来了?但旧人旧事日渐凋零。“从哪里开始讲起呢?”其实,哪里都是终始,也在在如一,如同你白头如新时渡河,“到了我们这边”,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大树小草皆老,哪里有什么新世界?百貨楼店如此之广阔、深入,如同返回世纪之前。广场明媚,天蓝草青,哪里就不是今日?你看看楼下的青阶上立着数人。“你认识他们?”那迷人的前景之想象只发生于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如今是天地皆老,风物千秋,其实就是些杨柳树,骑着毛驴到浓妆淡抹客子庄。一切都不禁细思,如此已是二十七年……那最初写下的汉字,可能都省略了最后的句点。

阅读带来的燥热(激情充沛)和热烘烘的早晨是相对应的。你在阅读中捕捉到的那一点声音、一缕光、一种行文的辎重感正在占据你。正是它的引领使你爱上写作。正是那封闭的寰宇使你的思绪翩翩起舞(似乎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激情了)。但仅仅是这些激情也不见得就能使你写出来。你拿什么证明自己?屋子里仍然天光未启(是神秘、静止和昏暗的)。在十年前也有一样的生活。你采取的方式同如今没有两样(这样看起来,你的生长性一以贯之,你只是比以往的用词更深厚了)。把那些座椅套上椅套,让浮尘一天一天地占领它们。让竹竿落下,击中过路人的头颅再向他致歉埋首。你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聪明人,有着自己持续很久的固定风格(并不混合)。你自问走过虚浮的梦境(嗡鸣:不可阻挡),自问比他们见识过太多的雨水(燥热的东西南北雨水),因此,你的岁月不会隐蔽形成,它正式存在。因此,你写出来的斗士圆舞曲都是新世界里的新声音。你不太引人注目也是对的,因为地面上积起厚厚的落叶,埋葬了你的笑声。你的意思是,现在这样黎明里的造就,它不加挽留,也不会更多了。你就那样静静地待着吧。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我们树立的那些奇珍,都发出一种过时的怪味。整个天空底下,仿佛只有莽夫般的烈日照耀。你知道那些怪味——沿着铁路线向最低的天空处远行,仿佛就能攀上天梯。当然,如果你自身也迷恋于种植,增减什么都无法获得。如果他们也有野外的奇珍,透明的舷窗也可以容纳泥土地。柳词长短句多花卉禾木,与春天的荒原一样让人心有戚戚焉。如果你已经去过了,那些荷塘桂子、月色秋蝉,光电记忆如追风疾影,那你的去岁今夕也让人心有戚戚焉。凡井水生灵丘,紫烟萌青铜,皆如暮鼓晨钟。我们树立的那些春韭,都以新绿醉人。如此,光阴历历,何处歌长安路烟雨?

十一

亡者以洁净之身还归地下。他本是自黑暗地亩中出土的礼物。风暴席卷而来时他的身上也会落满灰尘,但是黑绢一般的风认识他落下时的重量。他被包裹得如此沉实。他本是同生于丛林中的兽,他认识亡者那轻易不能流露的音容。相对而言,祖先是陌生的,他们已经相隔千里万里千年万年。绵延不绝的山峦仍是他飘摇一纵时的样子。那些洋溢得散乱的风和小吃在丛林的深处。那里黑水潭宁静、多云,总是湿润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葫芦。他的生命有孤零零的幻觉,但事实上散碎、局促,混同于万千泥泞中,“永远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分子”。但亡者即便覆盖以万千尘埃仍是洁净无比,腐烂的只是表象,那最深入的部分晶莹剔透,像个“宝葫芦”。他不必有顾虑,也没有那些风尘仆仆的往事会来扰他了。那里,丰润多情的同类绽开新鲜的蓓蕾,在潭水之东,栽种密密麻麻的“瀑布”。那才是真的;之前所见均不真实,因为人间寥落,只有瀑布的所在才与此地有七八分神似。你瞧那无边的海,寥廓无垠,像一面形形色色的鼓。他回来了,你还能梦到他?远去的鸟影也不必争执如麻……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