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

赵荔红

【蓝水】

翡翠之一。水至深则蓝。微微的寒，却不冷淡，处女的幽静，却不生涩。蕴藉至极，沉稳不固，灵光闪耀。飞瀑落深潭，蛟龙入深渊，仙人涉水过。7月早晨的喀纳斯湖，雪山脚下的喀拉库勒湖，薰衣草盛开时节的赛里木湖，都是这个色调。

【豆綠】

翡翠之一。豆荚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春草萋萋。穿豆绿裙子的少女走在阳光下。那淡淡弯弯的双眉，好似远山浅浅一抹绿。惹人忍不住回眸看。春日流淌的水，在江南的桥下潺湲，水光潋滟，在桥墩上闪动。

【晴水】

和田玉之一。正午的阳光，晴空万里，一片云也没有，舒爽，畅快，青天倒映于大海，海面也成了天青色。躺在海边，仰望晴空，大海成了天空，天空，反是浩渺的大海。一抹晴水，流经手腕，晴空与碧海，石头与水流，最坚硬的与最柔软的，最强大的与最缠绵的，同时存在。

【藕粉】

和田玉之一。4月的日本单樱，盛大开放，远看是一片粉白，近看，则是一朵朵藕荷色。少女的心，一忽儿欢喜，一忽儿忧伤，有时是浪漫的粉红，有时多愁善感如忧郁的藕荷色。盛开的樱花，不过一周许，一阵风一夜雨，即零落满地，满地的点点;少女慢慢长大，不知天空如何高远，未来的路如何延展，她会遇到怎样的人、经历怎样的事，会发生怎样的情感纠葛……等她明白一切，红颜已老。藕粉的玉石，有期待，有忧伤，好似生命本身。

【烟紫】

和田玉之一。旷野上一片树林，暮晚，雨后，夕光穿行林中，弥漫一层淡紫烟雾;天边最后一抹胭脂红，被淡灰水墨浸染，叠映出或灰或紫色调;海天之际，绯红转蓝紫，由紫泛灰，烟紫消尽，天暗将下来。不是秋日，洞庭木叶未下;湖水暗蓝，水波涌动，浩渺辽远，目力无以穷极;湘夫人从天降下，紫衣如蝉翼、如烟如雾，足凌水波，转颈远眺，目光含愁，体态翩跹。烟紫之玉，如仙如梦，邈远无以追念，欲挽烟紫之灵，可有阔大高妙之心？

【碧玉】

和田玉之一。古有苌弘，含冤死于古蜀国，人藏其血，三年，血化为碧玉。春草萋萋，春水深碧，春终归去;情人远逝，美人迟暮，忠心而未见信，皆是令人伤怀之事。水至深则碧，情至深而默。碧玉有灵，热血所化，赤诚之人，魂魄幻变，为鱼为鸟，为姐妹兄弟，或亦永在。

【且末蓝】

和田玉之一。且末，维吾尔语唤“恰尔羌”。昆仑山之东，阿尔金山北麓，东南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北面有茫茫戈壁滩。大山大漠大戈壁间，这个小小地方，却是个宝玉之城。唐代呼之“播仙镇”，或是仙人点石成玉？或是女娲补天彩石落在人间？或是周穆王往昆仑山拜见西王母携带的美玉？且末蓝，青玉中偏蓝调，沉思宁静之色，如处女的幽香、哲人的幽思。

【琥珀】

一棵树在旷野上，也不必考虑有用无用，也不在乎挺拔弯曲，只是承着阳光雨露，自由自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因而他的心，充满对天地万物的爱，他爱天上飘过的云朵，爱枝丫上停歇的飞鸟、聒噪的鸣蝉，爱来采花的嗡嗡蜜蜂，也爱脚下行色匆匆的蚂蚁、正在打架的虫儿、悄悄开放含羞的野花。他甚至爱上了自己，从自己身上掉下的一片叶子、一个果子，他爱着每一颗石子、土块，每一粒未名的种子……他凝神专注地爱着，他的血和泪就凝成树脂，一滴滴落下来，落在这些蚂蚁、虫子、树叶、花朵、石块上，他用他的爱包裹着他们，想完整地拥有他们，或有运命的偶然，他包裹着他爱的对象一起沉入地底……四千万年过去了，五千万年过去了……他的爱凝固成永恒的化石，又过了数百万年，一次偶然，无数次偶然，那爱的化石被大海抛到海滩，顺河流冲到洲屿，裹在泥沙里滚下山，随岛屿浮起留在岩罅中，他的爱，经历了冲刷、裂变、淘洗、锤炼，重现人间时，变成了珍宝，因呈现的色彩不同、爱的对象不同，而被命名为金珀、蓝珀、绿茶珀、红茶珀、棕红珀、血珀、翳珀、花珀、虫珀、药珀、蜜蜡，等等。其实，它们不过是数千万年前，那棵树的爱的各种形态。

【蜜蜡】

流着奶与蜜的琥珀。历经数千万年的锤炼、淘洗、裂变，却有着最轻盈的质地。它若浮在海上，会随波荡漾，好似诗人俄耳甫斯的头颅，喃喃诉说着千万年前的爱情。它沉埋地下，永固为化石，却泛出最温柔的蜡质光泽、最芳香的气味。据说汉女赵飞燕枕蜜蜡来汲取树木的自然香气。又据说它是老虎的精魂所化，原来最强大的体格下，隐藏着怎样一颗芬芳的、轻盈的魂魄呢？“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原来说的是蜜蜡啊。

【盐源】

玛瑙之一。造物主打翻了调色板。彩虹桥，一端在天上，一端跨到了四川凉山。七彩凤鸟翔集于盐源，产下彩色蛋蛋就飞走了。一块灵石上，呈现出紫、绿、粉、白、黄、青、赭等一种或多种色调，最炫的是紫、粉、粉紫俏色、紫绿俏色。自然之色，无论怎样丰富，都不嫌杂多，人工无论如何模拟，都嫌造作。莲花、牡丹、青绿山水、九尾灵狐、多彩梅花鹿，常是雕刻主题，世俗喜乐，万象谐和。

【保山南红】

玛瑙之一。金色阳光下，天蓝云白，一颗颗红柿子挂在树上。这是保山柿子红给我的印象。阳光热烈，光线通透，色彩明丽，人的情感也直率奔放，南方之南理当出产这种浓郁的“赤玉”。徐霞客到过云南保山的玛瑙山，说于深山危崖间，岩石迸裂现玛瑙，有水滋养之，“晶莹紧致”，大约指的是保山冰红，莹润通透。至于柿子红，触手肉感如人肌肤，看似哑色，贴近光，红色自内而外弥漫，如海上夕阳隐入大海之前，呈现出最浓郁的红，将那红色光辉布满天宇。

【青金】

玉石之一。从未见过如此丰富的蓝，黑蓝、暗蓝、深蓝、紫蓝、艳蓝、湖蓝、湛蓝、宝蓝、靛蓝、青花蓝、蜡染蓝、莫兰迪蓝，与金、白、黄、绿等结合后形成更为斑斓的色彩：或如深蓝夜空布满星辰，或如暗蓝大海泛着浪花，或如薰衣草无边无际开放在普罗旺斯金色阳光下，或如凡高笔下阿尔勒的钴蓝天空、硫黄房子，或如康定斯基的色块搭配，或如夏加尔的蓝地白花绿叶梦幻色彩……的确，青金石是画家们喜爱的颜料，油画的群青，唐卡或敦煌壁画中的“佛青”，皆是。《红楼梦》中惜春要画大观园，开出的颜料就有青金石。而在所有古老国度，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古巴比伦，都以青金石为富有、显赫象征，许多伊斯兰国家更视之为瑰宝。在中国古代，最美丽的汉字都给了青金石，璆琳、金精、瑾瑜、青黛、点黛、兰赤;因其“色相如天”，“若众星丽于天也”，故称“帝青色”，为帝王、官员朝服配饰。但我迷恋的是其蓝中透出的斑斓色彩，有宝石之永固，兼美玉之性灵。它有天空大海的开阔、高远、深邃，身上的“金”又如群星璀璨、浪花朵朵，充满活泼泼生气，称之为“暗蓝星彩石”，再恰当不过。它是庄重的、典雅的、沉静的，又是亲切的、生活的、平民的，除做颜料外，将其研磨后加上其他香料，还可为女子画眉。

【朱砂】

玉石之一。朱砂因其色朱红，名之“丹砂”;因辰州（今湖南怀化）多产，又名“辰砂”;或因其色朱红，吉祥，民间以为有辟邪作用，也称“鬼仙朱砂”。信奉朱砂者，为求永久性。皇帝的“朱红御批”，用的就是朱砂。据称新石器时代的彩陶残片，颜色至今不褪的，红色即为朱砂，皇帝求其御笔千秋万代传下去。方士炼丹药，主体也是朱砂，服丹药求的也是长生不老，葛洪言：“朱砂为金，服之升天者上士也。”然而，万事万物岂能永久？改朝换代，身死国灭，“朱红御批”当时奉为金科玉律，后世又有谁人记得？至于丹药，朱砂的主要成分是硫化汞，服之少量有清热解毒、镇惊安神等功效，服食过量则有毒，长期服用，毒性聚于腑脏，日积月累，非但不能长生，恐为速死吧。求长生的秦皇、汉武，皆迷信道士丹药，又有谁能万代不朽呢？

【幽灵】

水晶之一。幽灵，是水晶家族的特别一支，也称幻影水晶、异象水晶，好似多变的普罗透斯，由常规的白、粉、黄、绿、红、茶色水晶，幻变出无数形态。白幽灵，如云雾，如棉絮，如雪花扬洒;红幽灵，好似盛开的红牡丹、红玫瑰，极艳丽;黄幽灵，多层次黄色的幻变，有聚宝盆样的，有金字塔式的;紫幽灵，紫色水晶原具神秘性，紫幽灵，好似操弄沙盘的预言者、骑扫帚的女巫，紫色晶體或透或显，其中变化难以尽说;最美妙的是绿幽灵，或如满天星斗，或如水草荡漾，或如春草萋萋，或如海底世界，礁石、沉船、珊瑚、鱼虾尽有，或如盆景园林，树木枝叶、小桥流水、假山篱笆、人家屋宇，纤毫毕现。一花一世界，无数幻变，凝聚在一枚小小晶体中。

【天宝】

玉石之一。在新疆，有一种神奇石头，被命名为伊丁，有红伊丁、黑金刚，还有一种在哈密发现的，被称为“天宝”，借用了传说的宝石之王“天宝石”之名。伊丁或天宝，与地球上的火山喷出岩不同，却与来自火星的橄榄石陨石结构成分类似，故而有人说，伊丁就是一种陨石，来自太阳系，或是星体相撞后的碎片，经历多少航程，穿越大气层，陨落于地球，是真正的天外来客，是为“天宝”——色彩斑斓，硬度极高，样貌高古，为铁含量高的氧化物玄武岩，能被磁石吸起——天宝，假如他真是天外来客，应当拥有强大的宇宙能量，记忆神秘的宇宙信息，他孤单单穿行于茫茫宇宙，偶然间陨落地球，被人偶然拾起，又被我偶然购得——我竟如此贴近地球外的一种物事！他远古、伟大，却又渺小，不过是宇宙间一粒尘埃。赫拉克利特说，无数的原子在宇宙间并行前进，伊壁鸠鲁又说，原子前行着，但会拐弯。原子会拐弯，故而才会相撞、会陨落吧？人也像一个个原子，在人世间，穷其一生，茫然向前，或因自由意志，改变了轨迹，有的发光，有的就陨落了。老人常说，天上落下一颗星星，地上就有一人逝去。人与陨石，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