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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的空间叙事

2021-02-01姜棋苧

绥化学院学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福克纳流言小姐

姜棋苧 刘 宇

(长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吉林长春 130000)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是美国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的短篇名作。他曾因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于194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福克纳的小说风格独特,行文精巧繁复,叙事技巧高超,且颇具现代特色。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文本,其“叙事本质既是对时间的凝固、保存和创造”[1]。但是,很多学者也发现20世纪以来的现代、后现代小说,并不是遵循时间的线性规律创作的,而是采用了某种空间特性进而建构出了小说的思想内涵和艺术价值。龙迪勇也在《空间叙事学》中明确指出:“已经出现了一种空间化了的‘共在性’时间的存在。”[2](P111)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短短几千字的篇幅,不仅对爱米丽小姐的悲剧一生进行了完整讲述,还精确地表达出了美国南方贵族日渐衰败的主题。小说的时间线错综复杂,叙事视角千头万绪,但作者成功地利用了明确的空间意象来推动小说的整个叙事进程,从而做到了形散神聚。本文将空间作为小说叙事的必需品,以故事发生的地点为基础,对时间进行考察和感知,从而理解作者所创造的整体时空。

一、房间:变异中的空间

小说采用倒叙的手法,在文章开篇通过爱米丽小姐的死,引出了那座见证了她孤独一生的房子。每个人都想进到她的房子里去看看,那是一栋“至少已有十年光景谁也没进去看看”[3](P41)的房子。当成功勾起读者的好奇心之后,作者呈现的却是一座又老又丑且阴森古怪的意象:

“那是一栋过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还装点着有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风格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带有浓厚的轻盈气息。可是汽车间和轧棉机之类的东西侵犯了这一带庄严的名字,把他们涂抹得一干二净。只有爱米丽小姐的屋子岿然独存,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房子虽已破败,却还是桀骜不驯,装模作样,真是丑中之丑。”[3](P41)

对于这样的建筑,相信见过的人都不会对它产生好感,它是如此让人难以忘却的丑陋的存在。可是这座丑陋的房子竟然是一位南方贵族小姐的家。这座房子分上下两层,里面的房间也不是一直都是布满灰尘的阴暗光景。楼上的卧室也曾是挂上了大红窗帘,布置了订制用具的婚房;楼下的房间也曾作为画室教授过陶瓷彩绘课,有女孩子们带着画具进进出出。而房间的主人公一直都是爱米丽小姐,当然,这建筑最开始也不是如此破败。

福克纳正是通过空间的几经变异(卧室——婚房;画室——爱米丽死的房间)来讲述有关的故事,影响这部小说叙事进程的正是“空间”这一概念。

父亲的过世是导致房间向婚房转变的关键因素。当再也没有拿着马鞭斩断姻缘的父亲作梗,自由被归还给了爱米丽小姐,那正是展开新生活的最好的契机,追求向往的爱情,改变孤家寡人的现状,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而事实上,爱米丽小姐也正是这么做的,当心仪的男子出现,她走出了阴暗的卧室,与他乘上马车一同出游了。小说对于这种转变的交代显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个偶然的道路修缮,带来了迷人的荷默·伯隆。这种转变是顺理成章的事,就连“我们”也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就是爱米丽小姐的一点寄托:

“她把头抬得高高——甚至当我们深信她已经堕落了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她比历来都更要求人们承认她作为格里尔生家族末代人物的尊严,仿佛她的尊严就需要同世俗的接触来重新肯定她那不受任何影响的性格。”[3](P47)

看来,爱米丽小姐是真的改变了,就算镇上流言四起,她还是义无反顾的与荷默·伯隆在一起了。三十出头仍形单影只的爱米丽小姐,可以说完全是拜赶走了她所有的追求者的父亲所赐,但好在她并没有完全放弃对爱情和婚姻的向往。尽管代表着传统旧贵族的“我们”觉得她有伤风化,代表新势力的“他们”冷言嘲讽,爱米丽小姐丝毫没有低头,她公然与荷默·伯隆出双入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表达了她对旧传统的反抗。叙述进展到这里,作者决定来谈谈别的事,“比如说,她那次买老鼠药、砒霜的情况”[3](P47)。趁这个机会,作者还交代了格里尔生家族的其他亲属。随着叙述的进展,之前人们提到的亚拉巴马的堂姐出现了,于是我们坐等事态的发展。一开始,“我们”还为两位堂姐的到来感到高兴,结婚的消息被肯定,操办了器具还有亲属的见证,就连荷默·伯隆的离去都是理应如此的,一切名正言顺也算没有失了南方贵族该有的风度。但爱米丽小姐真的就这样组建家庭、开始幸福生活了吗?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她还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甚至比以前更加自闭。这里空间再次改变:

“而且,正如我们一直所期待的那样,荷默·伯隆又回到镇上来了。一位邻居亲眼看见那个黑人在一天黄昏时分打开厨房门让他进去了。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荷默·伯隆……等到我们再见到爱米丽小姐时,她已经发胖了,头发也已灰白了。”[3](P49)

除了推动叙事进程之外,这篇小说的空间转变还揭示了人物不同的身份。房间作为私密的内部空间,在给人舒服的同时也给了人做最真实自己的勇气。除了以前强硬反抗传统的爱米丽小姐,在这里我们也看到了她坚定守护传统的身份。当思想更为开明的第二代人上门讨税时,他们被带进了“阴暗的门厅,从那里再由楼梯上去,光线就更暗了”[3](P42),一看到爱米丽小姐进来,他们全都站了起来,早已与这环境融为一体的爱米丽小姐的气势自是不容小觑的。更有甚者,这个长寿的房间,“一股尘封的气味从鼻子里飘出,空气是潮湿而沉闷的”[3](P42),也让人们的心理防线破裂了。艾米丽小姐是镇上“纪念碑”一样的存在,毫无疑问是捍卫着南方传统的,就像她自我作古的房子一样,在这工业经济快速发展的南方,依旧保持着她那倔强的南方贵族气息。就算新镇长一派上门讨税,她也丝毫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甚至打心底里就没有认同他这个镇长身份,就连实行邮政服务时她也是毅然拒绝了,没有东西可以改变她的房子。她作为南方传统的维护者可谓是鞠躬尽瘁。当然她同时也是旧传统的受益者,下面的话就印证着这点:

“打那时起,她的前门就一直关闭着,除了她四十左右的那段约有六七年的时间之外。在那段时期,她开授瓷器彩绘课。在楼下的一间房里,她临时布置了一个画室,沙多里斯上校的同时代人全都把女儿、孙女儿送到她那里学画,那样的按时按刻,那样的认真精神,简直同礼拜天把她们送到教堂去,还给她们二角伍分钱的硬币准备放在捐献盆子里的情况一模一样。这时,她的捐税已经被豁免了。”[3](P49)

父亲留给爱米丽小姐的唯一财产就是那栋房子,当家底散尽,贫穷的现实便袭来了。好在,出于镇上老一辈人对传统的认同,爱米丽小姐也因为她贵族的身份不失尊严地“挣到”了钱。旧传统给她带来了好处,但同时也在伤害着她。爱米丽小姐最后死在了楼下的房间里,在一栋尘埃遍地、鬼影憧憧的屋子里,枕着黄的发霉的枕头。那象征着传统的木房子,也是她一生的桎梏。

二、木屋:情感的载体

除了主人公,文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当属那栋房子了,那栋爱米丽小姐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的房子。如果说前三十年爱米丽小姐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而没有离开过这个家,那父亲死后,她是否有离开呢?事实上,她连同她父亲的份更加离不开这个房子了,父亲似乎融入了那张画像,永恒的成为了这房子的一部分。父亲死后,爱米丽小姐病了很长时间,与其说是病痛将她困住了,不如说是她主动选择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方面接受亲人离去的伤痛,一方面梳理没有了父亲制约的她自己的生活。事实上,每次有事发生,爱米丽小姐都是这么做的,“父亲死后,她很少外出;心上人离去之后,人们简直就看不到她了”[3](P43),她一次次将自己封闭在房子里,不断加深着对它的情感依赖。

可这栋房子怎么就成了她情感的载体了呢。文本的叙事空间可以分为两部分,房子和房子外面。作者通过不同的叙述者让读者的视线在这两者之间来回跳跃,两个空间的对立关系也清晰可见。正是因为房子的某些部分与其之外的部分之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一个情感丰富、意义深远的空间也就被区别出了,房子之外与之结构或其他方面相反的部分就彰显出了对立性。这样一个情感空间的确立,使得一个“载体”成为可能,因此也使逃避那充斥着变化与敌意的外面成为可能,并使构建内心世界和在按自己的秩序生活下去成为可能。房子作为爱米丽小姐的情感载体,就是她整个世界和人生意义的来源。对她来说,房子和房子所在的街道是分开的。那通向房子的前门便是一种空间连续性的中断,把这里的空间一分为二,将现代和传统的两种存在斩断开来。门就是界限,是爱米丽小姐内心的边界线,以区分出两个对立的世界。但同时,这道门也是让来自两个世界的人们能够交流的地方;也正是这道门给了新传统入侵旧传统的突破口。

文中多次提到“紧闭”的前门。当不请自来的代表团被接进屋子,他们表现得坐立不安。它竟是如此的丑陋破败,但又如此顽固的存在着,作为新传统的第二代镇长一派虽然成功进入了房子内部,但却被所见到的吓得魂飞魄散,这房子的气势远超他们的预期。从爱米丽的态度我们也可以知道,她将他们视为外界对立的势力,这种行为充斥着危险的信号,这是对自己空间的侵犯。同样的,当寻找气味的人带着石灰混进院子,“原来暗黑的一扇窗户亮起了灯∶爱米丽小姐坐在那里,灯在她身后,她那挺直的身躯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偶像”[3](P44),这房子作为她全部情感的载体,她自是十分敏感的,那窗上的身影就是在威慑闯入的人,传递着她不悦的信息。但也并不是所有人的进入都意味着侵犯,爱米丽小姐对荷默·伯隆的邀请就是接纳的表现。尽管在传统观念里荷默·伯隆是粗鄙的北方黑人,与他的婚姻是南方淑女有失尊严的下嫁表现,但爱米丽小姐并没有理会,她勇敢地选择了爱情,就算那还意味着接受新兴事物。“进出房屋都意味着边界的跨越。边界的跨越象征着自由和禁锢、安全和危险、亲近和疏远等关系,这些关系背后充斥着各种权利。”[4]新的一代不断地挑衅着旧传统的代表,终于,南方贵族的最后一块阵地也随着爱米丽小姐的死失守了。如果说代表团第一次上门讨税意味着衰落,那么结尾的踏足便是旧贵族的消亡。“他们”暴力地拆掉了房门,踏进了最深处的房间,从而将其瓦解了。

木屋作为爱米丽小姐的情感载体,不仅维护了她内心世界的和平,也葬送了她的一生,她的自由与幸福。通过与外界的隔绝,她停止了自己的成长与变化,她一直是生活在过去的人,当时间的流逝留不下任何痕迹,她的生命之钟也停摆了,她永久地停留在了自己的回忆之中。对于更年轻的一代人来说,爱米丽小姐和她所代表的旧的南方贵族传统只是他们嘲讽的对象,没有任何意义,就连曾是同代人的“我们”也渐渐变成了“他们”。由新旧两种传统所折射的两个空间,最终以旧贵族的消亡告终。

三、流言:定义小镇的工具

小说的叙述地点——杰弗生镇,实际上是一个文学地理空间,正是由福克纳所创造的文学史上有名的虚构地点之一的约克纳帕塔法的一部分。约克纳帕塔法是福克纳作品的标志,其原型是福克纳的故乡,他曾在采访中解释道:“我所创造的那个天地在整个宇宙中等于是一块拱顶石,拱顶石虽小,万一抽掉,整个宇宙就要垮下。”[5](P274)而在其背后的文化更值得深思,南北战争后,战败的南方的传统价值观崩溃,但旧传统还在持续影响着社会。如果说爱米丽小姐反映了旧传统的衰败,那镇上居民则展现了生活在新旧时代更替中的人们。福克纳通过流言这一虚拟空间展现了镇上的文化,而小镇居民则通过各自的流言坚守着自己的价值观,完成自我的身份建构。

从空间的角度来讲,小镇作为人群生活的集合地,允许人们在这里相互交流经验,同时将观点和信息以流言的形式存储起来。最后生成一种形式话语:“其中同样的东西通过各种变化的事件一遍遍重复,但每一遍重复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6](P212)人们通过传播流言,将小镇上的各种事情都赋予了人性的特质,进而将镇上的生活进行了统一。因此在福克纳的杰弗生这个小镇上,爱米丽小姐只是个关于丧父、绯闻、“气味”的轶事,同样的,那些在小镇流传的表面上属于私人或个人的事情——爱米丽小姐的字迹、用的墨水、厨房的整洁程度、曾买过的东西等——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是公开的,在大家口口相传中不断具象。镇上居民视爱米丽小姐为“纪念碑”,人物自我的真实性早就在流言轶事中丧失了,变成了不断存储流言的容器。流言和流言之间也是不同的,它们有的出自“我们”之口,有的出自“他们”之口,有时又变成“男人们”,“妇女们”,反映着各自的价值观。

“爱米丽·格里尔生小姐过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子们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个纪念碑倒下了。妇女们呢,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内部。”[3](P41)

参加爱米丽小姐葬礼的是“全镇的人”,一个“全”字就证明了大家对她这个“传统”身份的高度认可,同样那背后颓败又忧郁的基调也是蕴含在整个南方世界里的。“我们”同情她,视她为传统的象征,同时也要求她将这个传统维持下去。旧日里的南方十分辉煌也令人留恋,经“送丧”表达敬意也是对曾经回忆的缅怀。这里的“男人们”有的还穿上了“刷的很干净的南方同盟军制服”,虽然是战败方,但他们依然以南方军为荣。“男人们”谈论着曾经向爱米丽小姐求过的爱,一起跳过的舞,仿佛那追求淑女的精神依然值得传颂。而“妇女们”则好奇屋子的内部,那个最后的南方女人是如何操持自己的家的,都是“她们”该学习的。妇女们在得知爱米丽小姐的父亲过世后,也纷纷表示愿意伸出援手的心意。虽然没有人求救,但是女人们都将施善作为自己的信条,连同南方女人不该下嫁给北方黑人,要守护家族荣誉就算要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都是她们对一个淑女的要求。

小说中还有一个对立的群体,即“我们”和“他们”。“我们“视爱米丽小姐为传统的象征、责任的代表,但作为新一代的脊梁和精神的态度是嘲笑、偏见和讥讽。“他们”自以为是的上门讨税,在“我们”眼里却是连人带马的失败,爱米丽小姐坚守她杰弗生镇无税可纳的行为也正符合“我们”所希望的旧传统始终如一。“我们”的观念是连牧师和表姐都无法改变的。所以,当砒霜事件发生的时候,“我们”说是爱米丽小姐要自杀了,并认为这是再好没有的事。秉持着旧传统的“我们”不允许任何人使小镇蒙受耻辱,既然是贵族自己变成了传统的破坏者,那就让她自杀谢罪,至此,“我们”自行建构的身份才得到了维护。直到结尾“我们”想进入楼上的房间,也是借“他们”之手暴力拆除,就像“他们”当初撒石灰、装信箱一样。但最后,“我们”也渐渐变成了“他们”。在艾米丽小姐长久地消失在房间之后,一同给她寄去了纳税通知单。各自建构新旧两种传统的“他们”和“我们”,以新秩序战胜旧传统而告终。

福克纳以自己的家乡为原型将美国南方社会折射在了这个虚构的小镇上,在流言中建构人们的自我意识,清晰又深刻地指出了南方传统的种种弊端,指出了整个南方社会所背负的沉重历史并没有随着旧贵族的灭亡而消失。曾经的南方辉煌璀璨,但工业革命来势汹汹,一时无法接受改变的人们只能鬼使神差地向旧的生活方式求救,但那毕竟只是扬汤止沸。这是爱恨矛盾的南方传统的作者。

结论

现代或后现代小说家对空间的使用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创新,而是创作中被有意识使用的技巧或手段。正是这种被刻意安排过的空间生动地反映出了在新旧时代夹缝中生存的南方人的痛苦与纠结,不论是无力阻止衰落的旧贵族,还是来不及接受新文化的小镇居民,都是时代变更下的可怜人,从而表现了福克纳对文化形态的反思以及对人物命运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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