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船:古代文人的文化之旅
2021-02-01邱文颖
邱文颖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文人,又称士、士大夫,无论在野在仕,其特点是读书、掌握知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表达了古代文人对游历的重视,也传递出他们的一种生活状态。行走的目的为游览、宦游、交游,或者兼而有之;行走短则数日,中则数月,长则数载。古代交通主要有三种方式,即步行、舟行与车行。步行,耗时耗体力;车行颠沛,人比较辛苦;舟行相对就舒适很多,除了遇到恶风浊浪之外,大部分时间清风微拂、清波微荡,人是非常惬意的。十几年的读书生涯,看书写字早已成为文人生命中的一种方式,若时间一长也会枯燥,不妨带些书卷画轴、文房四宝移步船上,来一场浪漫的旅行。船头茗壶、炉具备妥,船上相对宽绰的空间也为这些器物的安放提供了可能,于是,小小的船,俨然成为一座漂移的书斋,让那或长或短的旅程充满了文化的意味。
一叶小舟,随意东西,尤其在水网密布的江南,人们对船是情有独钟的。船,载起了多少百姓的贸易营生,“黄金百万水东西”[1];也载起了多少文人墨客的“许多愁”,“船开便作江南客,天色无情更雁行”[2];船,扩大了人们的活动范围,成为江河相通地区的重要交通工具。在文人的笔下,“舟”“船”意象出现的频率颇高,送别图、行旅图、山水图等画作中“船”是经常出现的意象。说到“书画船”,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米家的书画船。黄庭坚《戏赠米元章二首之一》中云:“澄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3]米芾《虹县诗》中“满船书画”[4]518让人升起多少欣羡之情。其书法作品《吴江舟中诗帖》落款为“吴江舟中作”[4]474。傅申先生较早关注到“书画船”这一中国特有的艺术形式,称其为“流动的画室”,并以董其昌为例,侧重从绘画方面探讨了他的书画创作、鉴赏与书画船水上行旅的关系,兼及了书画船的形制(没有固定的形制)和山中山水与水中山水的不同,见解独到,给人以启发。他所界定的“书画船”即“乘者携有书画作品以供旅途中鉴赏,或乘者可以在其上作书画甚至兼有书画交易的船只,均可称之为‘书画船’”[5]。
一、书画船里的书斋意味与文化活动
行驶于烟波清流之间,书画船犹如临时的书斋,无论是简陋的小船,还是阔大的舟舫,船上一般都陈列琴棋书画、文房四宝,古玩,茶炉、茶具必不可少。陈继儒《岩栖幽事》中写道:“住山须一小舟,朱栏碧幄,明棂短帆,舟中杂置图史鼎彝……”[6]书画船中的家具不可能太讲究,有桌案或几,几个不固定的椅凳,至多再设张小榻,供行旅中简单的起居活动足矣。船上无壁可供悬挂书画之类,但舷窗一打开,便是一幅移船换景的天然画卷。偶尔也可以装点瓶花,或摆上一二应季盆花。如明代沈周《桐荫乐志图》①现藏于安徽博物馆。描绘了一位文人泊舟于岸边梧桐树下的场景,只见他端坐船头垂钓,舱内有小桌案,案上琴书卷轴井然,有香炉,整齐干净。
舟行的时间或长或短,会受到顺逆流、天气、闸关等一些因素的影响,但凡距离稍远耗时就较长。袁中道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乘一叶小舟,且行且居,畅游于吴越山水之间,与朋友谈禅论诗,并与董其昌、李日华等交游往来,达十年之久。“天下之乐,莫如舟中,然舟之在大江也,虽汪洋可观,而其惊怖亦自不少,故乐少而苦多,惟若练若带之溪,有澄湛之趣,而无风涛之险,乃舟居之最恬适者也。”[7]120虽有惊涛骇浪、狂风骤雨等危险,但其中的乐趣亦不少,否则袁中道也不会待在船上十年而不思归岸。
船在行,景在变,云涛水浪、烟霞山霭令人愉悦,不同的风土山水足以滋养情怀。文人在船上有更多的时间写字作画、吟诗诵赋,许多书画作品、妙诗佳文由此诞生。明代书画家姚公绶有诗“舟中赖此能消日,半匹溪藤意趣多”[8],并说明此诗作于苏州葑门的船中。“发舟归公安,宿于郝穴。舟中无事,读书、改诗、焚香、烹茶、书扇,便过一日。”[9]董其昌在舟中也创作出大量精品佳作,据傅申先生统计,董其昌有八次从北京到江南的公务旅行,在江南闲居时,常坐船往来于吴、松之间,其《画禅室随笔》中亦多次提及舟中的情形:“此余壬辰北上时,在广陵舟中书也。丙申除夕,清臣复持至斋中。余重展之,因念古人书与年俱老,今去壬辰又七年矣。无能多胜于曩时,深以为愧。”[10]110舟中所书,日后读起定能引起几多怀念与感叹。“此余在长安,呵冻手书。及还山,舟中待放闸。消遣永昼者,清臣为沃而装池,及自披之,颇似五技穷鼠耳。若曰殉知之合,则吾岂敢?”[10]111船在有落差的航道上通行,需要过船闸,遇到船少时,需聚集多一些船只方能放行,如遇船只堵塞,或天气不好等情况,往往需要等待更长时间。“一闸走一日,守闸如守鬼……京路三千余,日行十余里”(李流芳《闸河舟中戏效长庆体》)[11],说的就是过闸耗时间,船停不动时比较无聊,文人往往就用读书、写字、作画来消遣时间。在江苏省淮安市大运河河道上,有一座最为完整的明代古闸—清江大闸,这是大运河上唯一保存较好的古闸。其闸口不宽,闸口通体为木结构,非常窄,可以想见这条漕运要道上船来船往,拥挤时排队过闸的时间会有多么漫长。董其昌记之曰:“时戊申十月十有三日,舟行朱泾道中,日书兰亭及此帖一过,以官奴笔意书禊帖,尤为得门而入……此本发笔处,是唐人口口相授笔诀也。米海岳深得其意,舟过崇德县观”[10]114。在船上时间充裕又不能到处活动,文人便可静下心来临帖绘画,这对提高自己的书画技艺或大有裨益。舟过平静的水面或夜泊时,一个人在舱内或船头喝喝茶、弹弹琴,也不失人生一大快事。
文人若有同行者,或不急于赶路,那么可到一处停留几日,会会老友,那活动内容就更加丰富了。“此韩宗伯家藏子敬洛神十三行真迹。予以闰三月十一日登舟,以初八日借临。是日也,友人携酒过余旅舍者甚多。余以琴棋诸品分曹款之,因得闲身仿此帖。既成,具得其肉,所乏神采,亦不足异也。”[10]111朋友携酒而来,主人以琴棋款待,成就了书画船上的一次雅集。
元末,江南之地文人收藏之风颇盛,有时文人所乘之船便成为临时的交易场所。董其昌爱好收藏,坐船往来于吴、松等地,在船上交易书画、交流鉴赏非常频繁。“七夕泊舟吴阊,张慕江以画售于余。有梅花道人大轴,仿巨然水墨淋漓,云烟吞吐,与巨然不复甲乙。又高克恭云山秋霁,与谢伯诚学董源庐山观瀑图,皆奇笔也。”[10]125张慕江是苏州古董商,李日华在《味水轩日记》中提到他,对其甚为尊敬,[12]74-75张氏也有一书画船,辗转于江南,做了一辈子古董生意。其时,董其昌泊舟苏州阊门,二人便在书画船中细赏画作、鉴别、交易,如此种种,意趣盎然。“董太史玄宰初以外转予告归,至吴门,移其书画船至虎丘,与韩胄君古舟各出所携相角,时正盛夏,惟余与董、韩及董所昵一吴姬四人批阅竟日,真不减武库。最后出颜清臣书、朱巨川告身一卷,方叹诧以为神物,且云此吾友陈眉公所藏,实异宝也。”[13]董其昌带着满船的宝贝到虎丘,约上同好一起鉴赏,又有美姬为伴,竟日不觉。
二、书画船里的文思文情
在书画船这座漂移的书斋里,文人既可读书,又可游历,无剥啄之扰,有充裕的时间悠然地做着琴棋书画等雅事,也可闲看两岸山水流动、云霞变幻,可以感受不同的地域风情,也可以走走停停,访亲拜友。“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陶渊明《归去来兮辞》)[14],如此风雅地行走在水中,“静”“畅”“闲”是其鲜明的特征。
“静”,能让人捕捉到一些有趣的瞬间:“童子鼻鼾,故与茶声相宜;水沸声喧,致有松风之叹。梦眼特张,沫溅灰怒,亦是煎茶蹭蹬”[15]。明代苏州人张大复与小童在船中,候着小童煎茶,久无声息,过去一瞧,鼾声并水沸声齐鸣,梦眼与茶沫、炭灰共怒,不禁哑然,赶忙录下,后署“舟中书”,这样有趣的场景往往为舟行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畅”,则使人多生灵感。“凡居城市,则炎炎如炙,独登舟,则洒然,居家读书,一字不入眼,在舟中则沉酣研究,极其变化,或半年不作诗,一入舟则诗思泉涌,又冗缘谢而参求不辍,境界远而业习不偶,皆舟中力也。”[7]126舟船是一个极理想的创作空间,山水为伴、清风徐来,环境愉悦,没有突兀访客、没有家累杂事,神思为之一畅,无怪乎诗思泉涌了。“余移家归松,王玉遮来访,泊舟河下。酒半,作诗赠余,舟中自取一轴书之,对客挥洒立就。”[16]朋友来访,泊舟小歇,有酒助情,一个作诗、一个挥毫,佳作立就,何等快意!“余与仲醇,以建子之月,发春申之浦,去家百里。泛宅淹旬,随风东西,与云朝暮。集不请之友,乘不系之舟。壶觞对饮,翰墨间作。”[10]125董其昌与好友陈继儒为伴,甘心等闲,品茗小酌,适意挥毫,任意东西,不啻神仙之旅!
“闲”,能让人从从容容地记下一路的见闻感想。《入蜀记》是陆游于南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从山阴(今浙江绍兴)出发,乘船经运河、长江千里迢迢到达夔州(今四川奉节)任上的日记,从五月走到十月,历时160天,途径今天的浙、苏、晥、赣、鄂、渝。陆游如实记载了所经之地的自然景致,风土人情,“八日……过合路,居人繁夥,卖鲊者尤众。道旁多军中牧马。运河水泛溢,高于近村地至数尺。两岸皆车出积水,妇人儿童竭作,亦或用牛。妇人足踏水车,手犹绩麻不置……小舟叩舷卖鱼,颇贱。蚊如蜂虿可畏。”[17]20这段文字描写了陆游经过吴江时的所见,人口密集、卖鱼者众,一派水乡特色,妇女一边踏水车排水,一边还在绩麻,由此可见江南人的勤劳;还有拜访的朋友、凭吊的历史遗迹、考证感想等。“十五日……过陵口,见大石兽,偃仆道傍,已残缺,盖南朝陵墓。齐明帝时,王敬则反,至陵口,恸哭而过,是也。余顷尝至宋文帝陵,道路犹极广,石柱承露盘及麒麟、辟邪之类皆在,柱上刻‘太祖文皇帝之神道’八字。又至梁文帝陵。文帝,武帝父也,亦有二辟邪尚存。其一为藤蔓所缠,若絷缚者。然陵已不可识矣。其旁有皇业寺,盖史所谓皇基寺也,疑避唐讳所改。二陵皆在丹阳,距县三十余里”[17]28。此为陆游拜谒南朝陵墓所见,信手征引王敬则事、追忆自己在金陵时访文帝陵时的情形,不仅包含了丰富的历史信息,也表达出陆游的怀古之情,文笔简洁、清丽,饱含诗意。
三、书画船的历史意义与文化价值
名为“书画船”(也可称“书画舫”)离不开“船”和“书画”,两者的结合多为文人的创意。书画船的兴起离不开富庶的地域、文人的雅趣和繁荣的收藏市场等因素。
书画船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不可确考。自北宋米芾始,其作为一个专门的名称为人所熟悉。米芾是大书法家,收藏丰富,他在江淮发运司做官,经常乘船往来于江浙、湖北等地,并在船头挂个牌子“米家书画船”。北宋诗人孙嵩有《又书画船五首》[18]43154,从此“书画船”便经常出现在诗文中,并逐渐演变成了一个特定的文化符号,也成为文人的一个情结。元末杨维桢将自己的新居命名为“书画船亭”[19];玉山主人顾阿瑛的宅第中也有一处名曰“书画舫”,并因雅集而留下了颇多联句,杨维桢还为他写了《书画舫记》;[20]明代米万钟的“湛园”中有“书画船”[21];明代张丑将其书画著录取名为《清河书画舫》;清代乾隆帝扩建北京玉泉山麓的静明园时也建有“书画舫”[22],其《御制诗集》中有数十首题为《书画舫》的吟咏①乾隆《御制诗集•三集》卷七十九、八十二、八十三、八十七,《御制诗集•四集》卷六、十四、十六、九十六,《御制诗集•五集》卷四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出版。。书画船作为一个具象的事物出现,多在水路发达的南方,长风吹送书画船,舟行可达,便捷是前提条件。明代黄淮在《书画船记》中提到陆乘车舆牛马,水乘舟是人们的习惯,他到齐鲁时,乘舆马的时候多、乘舟之日少。晚年因病回到故里温州,频年入觐,溯江入淮,以达于会通,非舟不可行,在家乡往来于湖山间,也必以舟行事,于是其子为其打造了一艘较为宽敞舒适的船,他认为虽不能和米芾的书画船比,但出入有鸿儒必以书画,也可称之为“书画船”[23]。文人往来此间,稳装书画一蓬间。其一,地利之便。南方人对船有着特殊的感情,因为它是使用最广泛、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从心理接受的程度来讲,更容易对其产生依赖。其二,书画船与其他舟船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文化特性。声名卓著者如米家书画船、赵孟坚书画船、董其昌书画船等,船主身份即文人。普通文人也喜用书画船的称呼,“不知杨柳蒹葭外,何处泊君书画船”(仇远《岊山》)[18]44255;“绿树长维书画船,青门频倒逢迎屣”(钱谦益《再题奚川八景画卷》)[24];“三年膜拜悯忠寺,万里携将书画船”(曾国藩《读叠山卖卜研为刘太守题》)②徐世昌编选:《晚晴簃诗汇》卷一百四十二,退耕堂影刊本,1929年,第13页。。明清一些主营文物生意的书画船,船主往往是书画收藏家、鉴赏家,又是文物大贾,可谓亦文亦商,如明代大收藏家项元汴、吴廷等,船上往来多为文人。若船主缺少文艺素养和雅好,即使入仕为官,其船也称不上是书画船。清代曾衍东在《小豆棚》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主人公为滇南的银商杨汝虔,以捐钱得官,欲往湖州做太守,买舟赴任,形色甚壮,但他却带着一名燕姬,作长途消遣,舟中肉林酒池,作者说“珍珠船真十倍于书画舫也”[25],有豪奢无文气,颇含讽刺意味。自“米家书画船”称号一出,即令文人心仪。宋人黄庭坚、刘克庄、孙嵩、连文凤、洪师中、仇远等笔下都有关于书画船的诗句,他们向往书画船笔床茶灶的雅趣、潇洒江湖的自由和青溪春山的美景,有时也带着官场上的失意、无奈和惆怅,任凭小舟颠沛流离于江湖之间,幸有诗文书画为伴,修身养性,聊以自慰。元代文人的处境不如宋人,尤其面对元末社会的动荡,他们只能寄情书画,徜徉江湖。如“元四家”之一的倪瓒,为了避祸,散尽田产,载着他收藏的书画文玩,扁舟箬笠往来于震泽、三泖间,书画船成为他余生的家园。明代江南书画兴盛,是全国的文艺重镇,这里有庞大的文人群体,文化活动频繁,尤其明中期以后,随着职业书画家的出现,书画市场繁荣,书画船更成为江南水道上的一道靓丽风景。其三,书画船与文人的赏玩、鉴藏之风以及收藏市场的兴盛密不可分。宋代文人注重个体生命与生活的体验,物质条件优越,生活环境相对安定,博古鉴赏风气逐渐兴起。元代文人在不得志的情形下,家财宽裕者承宋人遗风,沉浸于清玩赏鉴之中而不能自拔,如张伯雨、倪瓒、顾阿瑛等。明代中期以后,江南出现了很多收藏鉴赏大家,推动了收藏市场的繁荣,如吴廷、王越石等,他们都有自己的书画船,书画船的功能更加丰富。当然,书画船上也有赝品,令人不堪其扰。李日华在万历四十二年(1614)十二月七日的日记中感慨道:“近日苏人书画舫,满载悉伪恶物。”[12]428书画船在清代依旧兴盛,以至于人们把卖书画的地方也称为“书画船”,如晚清重臣翁同龢在光绪三年(1877)十月初六告假返乡时,在上海买古董未果,便到“二马路书画船常卖家”[26]观赏店主收藏的字画。
进入工业社会,随着科技的发展,交通工具日趋多元化,人们的出行与文化交流越来越方便。书画船作为一个历史符号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其文化价值不会消失。书画船作为书斋文化的一个缩影,丰富了古代文人的行旅,它是自由、浪漫的精神寄托和象征,在书画鉴藏、文化消费等活动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