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拟古》九首见陶渊明在桓玄篡位前后
2021-02-01李治中
李治中
(周口师范学院 老子暨中原文化研究中心,河南 周口 466001)
桓玄篡位是东晋史上极为严重的政治事件。《晋书•安帝纪》记载,元兴二年(403)十二月壬辰桓玄篡位,贬晋安帝司马德宗为平固王。辛亥,把晋安帝迁放浔阳。[1]163这件事发生之时,陶渊明因其母卒在家服丧,如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称:“(元兴)二年癸卯,先生服阕闲居。”[2]15《拟古》九首为五言诗,该组诗创作时间,梁启超《陶渊明年谱》称:“不知何年作。但其中如‘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如‘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如‘兰衰柳亦枯,遂令此言负’,如‘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皆感慨沧桑之微言,其为易代后作品无疑。”[2]162龚斌先生总结诸家称:“据诗中‘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等感慨沧桑之语,《拟古》九首当作于晋宋易代后。梁谱将此诗系于永初三年壬戌(四二二),古谱、逯系年系于永初元年庚申(四二〇)。王瑶注据黄文焕《陶诗析义》,谓本诗当作于永初二年辛酉(四二一)。”[3]273事实上,《拟古》九首为写在桓玄篡位期间的诗歌,陶渊明为反桓玄积极奔走,其行迹集中反映在《拟古》九首里。笔者结合《拟古》九首文本,试以诗人行迹先后考辨之。
一、讽喻朝廷误用桓玄
《拟古》其九诗云:“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3]286清人陈沆《诗比兴笺》卷二称:“此慨晋室之所以亡也。”[4]245旧时,朝廷借农桑业实现赋税收入,种植桑树为考核地方官员的政绩之一,如《后汉书•张堪传》记载:“(张堪)拜渔阳太守……劝民耕种,以致殷富,百姓歌曰:‘桑无附枝,麦穗两歧,张君为政,乐不可支。’”[5]739文本中“种桑”指“天子命桑虞”①郭璞注、洪颐煊校、张耘校点:《穆天子传•卷五》:“天子命桑虞,出□桑者,用禁暴民。”岳麓书社1992年出版,第238页。,即天子任命负责种植桑树事务的官员,以之指称朝廷任用桓玄,让其治理长江上游的江州与荆州。桓玄,大司马桓温的儿子。太元末年,补为义兴太守,不得志,弃官而归。《资治通鉴》载:“(晋安帝隆安二年[398])桓玄求为广州,会稽王道子忌玄,不欲使居荆州,因其所欲,以玄为督交、广二州军事、广州刺史。玄受命而不行。”[6]3473是年,刘牢之叛王恭之后,桓玄被司马道子任命为江州刺史[6]3473。隆安四年(400),由于孙恩之乱未平,朝廷无暇顾及。桓玄平定荆、雍二州之后,“表求领江、荆二州。诏以玄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以中护军桓修为江州刺史。玄上疏固求江州,于是进玄督八州及扬、豫八郡诸军事,复领江州刺史。玄辄以兄伟为雍州刺史,朝廷不能违。又以从子振为淮南太守”[6]3507-3508。注云:“玄既督八州及扬、豫八郡,则西极岷嶓,东尽历阳、芜湖,皆其统内矣。汉、晋淮南郡本治寿春,成帝时,祖约、苏峻为乱,胡寇又屡至,民南渡江者转多,乃于江南侨立淮南郡,后又割丹阳之于湖为淮南境,玄遣振守之,是逼建康之渐也。”[6]3507-3508至此,桓玄有了篡位的资本。“三年望当采”之“三年”,当指从隆安四年桓玄“督八州及扬、豫八郡”开始,到元兴二年十二月篡位的三年多时间。该诗有“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3]286,无奈之情溢于言表。现在看来,这首诗应当写在桓玄篡位之后、刘裕举义之前。“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3]286,反取柯叶繁茂、根深固本之意,指称桓玄篡逆是祸起萧墙之内,以及朝廷自身带来的沉重打击,严重削弱了东晋的统治。“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3]286之“本”,草木之根;“高原”,高地。《水经注•泿水》:“观尉佗旧治处,负山带海,博敞渺目,高则桑土,下则沃衍,林麓鸟兽,于何不有。”[7]桑树本应种植在高处,以避免“根株浮沧海”的悲剧,诗人以之比喻朝廷任用桓玄于江之上游的失误,历史不能重来,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
二、寻求刘敬宣等人勤王
陶渊明《拟古》其六诗云:“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装束既有日,已与家人辞。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不畏道里长,但畏人我欺。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嗤。伊怀难具道,为君作此诗。”[3]282
诗中“谷中树”为陶渊明自指,虽然他从隆安五年(401)冬月就丁忧在家,但仍心系国事。汤汉注该诗云:“前四句兴而比,以言吾有定见而不为谈着所眩。”[8]这里的“定见”应与文本中的“临淄”有关。“临淄”本指周代齐国故都,在文本中却应指与之毗邻的广固城。广固,今山东青州市,西晋怀帝永嘉五年(311)所筑,晋安帝隆安三年(399)被南燕作为国都。文本表明,诗人是为结交“谈士”而去广固的,这些谈士应为早先被迫北逃南燕的刘轨、刘敬宣、司马休之等人,如《晋书•慕容德传》所载:“时桓玄将行篡逆,诛不附己者。冀州刺史刘轨、襄城太守司马休之、征虏将军刘敬宣、广陵相高雅之、江都长张诞并内不自安,皆奔于德。”[1]2131诗人把他们视为交友对象,期待共商反对桓玄篡位大计。“指彼决吾疑”,这里的“彼”指代桓玄篡位,诗人想在这个问题上解决思想上的疑虑。目标已经明确,但诗人又迟疑不决,如黄文焕《陶诗析义》卷四称:“既厌闻世上之语,又欲叩稷下之谈,束装已出,还坐复思,行止颠倒,愁况难言。我意既恐不和,畏彼之欺,畏彼之笑;伊怀又欲代宣,为彼具道,为彼作诗。语默错综,苦心何尽。”[4]235陶渊明欲往广固,无外乎是游说刘敬宣、刘轨、司马休之等人兴兵讨逆。但在实践上,他们需要借助南燕的军事力量,陶渊明深恐会引狼入室。事实上,陶渊明的担心并不多余,据《晋书•慕容德传》所载,南燕中书侍郎韩范上疏慕容德,称桓玄篡逆为引兵南下的“可乘之机”,并给出谋划与愿景,“若以步骑一万,建雷霆之举,卷甲长驱,指临江、会,必望旗草偃,壶浆属路”[1]2132。陶渊明“但畏人我欺”并非虚言,他表现出了出色的政治素质。需要指出的是,后来刘敬宣、高雅之等人不是向南燕借兵讨伐桓玄,而是采取叛乱的方式,“结青州大姓及鲜卑豪帅,谋杀南燕主备德”[6]3567。后来因计谋泄露而失败,《资治通鉴•晋纪三十五》记载:“敬宣等南走,南燕人收轨,杀之,追及雅之,又杀之。”[6]3567-3568刘敬宣和司马休之逃至淮水和泗水之间,直至听到刘裕举义兵,桓玄从建康败走,遂回来归附刘裕,刘裕任刘敬宣为晋陵太守。
三、赴京口响应刘裕举义
《宋书•武帝纪》记载:“(元兴)三年二月己丑朔……丙辰,诘旦,城开,无忌服传诏服,称诏居前。义众驰入,齐声大呼,吏士惊散,莫敢动,即斩修以徇。”[9]4桓玄所署的中军参军刘裕以游猎为借口,于丙辰日率众在京口举义,杀掉了抚军桓修。这则消息传至浔阳,身为北府军旧将的陶渊明赶至京口响应。陶渊明曾任刘牢之镇军参军,如清人陶澍按:“自戊戌十年至元兴元年壬寅三月,镇京口者为刘牢之。王景文、吴斗南谓先生以庚子作参军,则仕于牢之者二年。”[2]77又“今为反复推寻,先生始作参军在己亥,镇军实为牢之”[2]79。宋人吴仁杰,清人方东树、梁章钜,近人梁启超,以及今人刘大纯[10]等亦持所参镇军为刘牢之说。《拟古》其一、其三应是诗人赶至京口创作的诗歌。其一诗云:“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3]272其三诗云:“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从横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3]277-278
这两首诗应是写给刘裕的。《拟古》其一“初与君别”,指诗人归家丁忧与刘裕分别,“君情定何如”为诗人对刘裕的怨辞。据《资治通鉴•晋纪三十四》记载:刘牢之感受到桓玄的威胁后,“私告刘裕曰:‘今当北就高雅之于广陵,举兵以匡社稷,卿能从我去乎?’裕曰:‘将军以劲卒数万,望风降服,彼新得志,威震天下,朝野人情皆已去矣,广陵岂可得至邪!裕当反服还京口耳。’”[6]3540刘裕直接拒绝了刘牢之的请求,间接致使他自缢而亡。诗人责备刘裕不从刘牢之叛桓玄,而且顺势附逆桓玄,应为桓玄日渐做大负责。隆安五年冬,诗人母丧返乡之时,北府军可谓“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用以比喻北府军人才济济。《拟古》其三“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表达了相同的意思。在文本中,诗人将北府军的悲剧归结为“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大意是府内各方逞一时之气,缺乏沟通,刘裕拒绝了刘牢之的建议,恐怕与此脱不了干系。又,刘牢之只是猜测其子敬宣被害,没有证实就先已自杀,恐怕也是极其鲁莽的。诗人对北府军的零落倍感痛心,“君情定何如”,以己推人,试问刘裕恐怕也是这样吧!
《拟古》其三“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暗指刘裕等人在京口兴兵讨逆。京口在长江之下游、都城建康之东,可称之为“东隅”。黄文焕《陶诗析义》卷四评曰:“始雷发而众蛰各潜骇,天地更变,说得可惧。”[4]229《拟古》其一“中道逢嘉友”“多谢诸少年”,指出有许多年轻人加入了响应义兵的队伍,反映了桓玄篡位不得人心。《拟古》其三还有“双双入我庐”,以及“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等诗句,仔细分析,诗人在京口应当有家。《还旧居》诗云:“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今日始复来,恻怆多所悲。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3]192-193这里的“上京”应为京口。梁启超《陶渊明年谱》认为“上京”为“上荆”,即荆州。不确。王辉斌辨称:“《答庞参军》诗云:‘大藩有命,作使上京。’又是诗之序云:‘从江陵使上都,过寻阳见赠。’显而易见,‘上京’所指非‘上荆’而为京师建康无疑。”[11]亦不确。“京口”是镇江在六朝时期的通俗名称,又名丹徒、京城、徐陵等。《元和郡县图志》:“京者,人力所为,绝高丘也……今地名徐陵,即此京非人力所为也。京上郡城,城前浦口,即是京口。”[12]建安十四年(209),孙权将政权中心从苏州迁至镇江,称之“京城”。据现代考古资料,所谓“京上郡城”“京城”,即今天铁瓮城,位于北固山前峰,背靠北固山中锋和主峰,东、西、北三面临江,当时为军事重镇,为北府兵军幕所在。因此,文本中“上京”可理解为“京上郡城”,泛指京口。联想诗人曾参刘牢之军幕多年,在京城有固定住处应在情理之中。
四、为刘裕所遣出使浔阳
《拟古》其二诗云:“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驱驰子,直在百年中。”[3]275“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诗人一大早辞家远行,欲以无终的田畴为榜样。初平元年(190),袁绍等人兴义兵讨伐董卓,幽州牧刘虞为“展效臣节”,派遣田畴出使长安谒见汉献帝。田畴被献帝拜为骑都尉,却“以为天子方蒙尘未安,不可以荷佩荣宠,固辞不受”[13]256,返回到幽州。桓玄类似董卓:其一,都把皇帝迁居他处,桓玄迁安帝于浔阳,董卓迁献帝于长安;其二,都遭义兵兴讨,桓玄被刘裕、刘毅、何无忌等人兴讨,董卓被袁绍、袁术、韩馥、曹操等人兴讨。桓玄有过而无不及,董卓废少帝立陈留王为献帝,在长安乘“竿摩车”,筑“万岁坞”,恣意杀戮。桓玄直接篡位,他“陵辱朝廷,幽摈宰辅,豪奢纵欲,众务繁兴,于是朝野失望,人不安业”[1]1731。以至于中书侍郎韩范上书慕容德称:“桓玄逆篡,虐逾董卓,神怒人怨,其殃积矣。”[1]2132诗人在诗歌中借田畴典故,表达自己渴慕田畴节义的忠晋思想。“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袁行霈注:“意谓狂驰奔走以求名者,即使得名亦只在一生之中,不能长久也。”[14]224言外之意,诗人认为田子泰不是追求名利者,反而名垂青史。这两句诗表明了诗人的出行目的,既“非商复非戎”,恐怕是与田畴事迹类似,奉使谒见蒙尘浔阳的晋安帝,或游说浔阳方面长吏。
据《宋书•武帝纪》记载,刘裕等人在京口举义,在攻克京城(铁瓮城)之初,桓修的司马刁弘率文武佐吏来声援桓修,“高祖登城谓之曰:‘郭江州已奉乘舆反正于寻阳,我等并被密诏,诛除逆党,同会今日。贼玄之首,已当枭于大航矣。诸君非大晋之臣乎,今来欲何为?’”[9]4“郭江州”即时任江州刺史的郭昶之,江州州治在浔阳。郭昶之初为豫章太守,朝廷曾征诏,但为桓玄留用。这个时候,诗人或已奉使游说郭昶之。需要指出的是,在众推刘裕为义军盟主之后,刘裕又将讨伐桓玄的檄文传至建康曰:“江州刺史郭昶之,奉迎主上,宫于寻阳。”[9]5在举义关键的几日之内,刘裕再提到郭昶之,应该有所凭据。《资治通鉴•晋纪三十五》“元兴三年”记载刘裕传檄建康时称:“丁巳,裕帅二州之众千七百人,军于竹里,移檄远近,声言益州刺史毛璩已定荆楚,江州刺史郭昶之奉迎主上返正于寻阳……”[6]3560诗人或被刘裕差遣,诗人“辞家夙严驾”。龚斌引逯钦立《系年》申解云:“桓玄挟晋安帝西走,陶渊明为勤王之事,涉险奔走于寻阳、建康间,二者极其类似。诗称田畴之义举,用以自喻,亦所以自赞也。”[3]277笔者十分赞同。不幸的是,诗人受遣赴浔阳并没有起到作用。据《晋书•桓玄传》记载,桓玄败走江陵经浔阳的时候,“江州刺史郭昶之给其器用兵力”,以至于殷仲文从后面“望见玄舟,旌旗舆服备帝者之仪,叹息曰:‘败中复振,故可也。’”[1]1736桓玄留郭昶之等人守湓口(今九江市东),后被何无忌、刘道轨等人击败。因此,陶渊明受差遣赴浔阳,仅是刘裕兴兵讨逆的一个小插曲,加上没有起到预期效果,故为正史所不载,但《拟古》其二透露出的诗人行迹,应为研究者所重视。
另外,诗人《杂诗》其十有“驱役无停息,轩裳逝东崖。泛舟拟董司,悲风激我怀”[3]306句,“泛舟拟董司”,袁行霈注:“意谓泛舟向刘裕也。”[14]359且引逯钦立注云:“拟当是诣之讹字。诣,去见尊长……元兴三年,刘裕伐桓玄,为使持节、都督扬徐兖豫青冀幽并八州诸军事,董司当指刘裕。”[14]359这首诗的创作时间或与《拟古》其二同时。
五、屯驻石头慨叹功名
刘裕讨桓檄文中还称:“镇北参军王元德等,并率部曲,保据石头。”[9]5“石头”即石头城。建安十六年(211),“(孙)权徙治秣陵。明年,城石头,改秣陵为建业”[13]827。石头城依山为城,固江为池,成为六朝时期京邑西北最重要的军事堡垒。檄文中王元德所参镇北将军实际还应为刘牢之,这时的刘牢之虽死,但镇北将军一职空缺,北府兵旧将仍在,旧职可延称。翻检史料,隆安四年冬十一月,北府兵将领刘牢之由前将军迁为镇北将军,镇京口;元兴元年(402)三月,桓玄击败司马元显之后,任刘牢之为征东将军、会稽太守,是年刘牢之自缢身亡。刘裕传檄建康的时间在元兴三年(404)二月,那时他还没被任命为镇军将军,直至是年三月“壬戌,桓玄司徒王谧推刘裕行镇军将军、徐州刺史、都督扬徐兖豫青冀幽并八州诸军事、假节”[1]163,诗人为刘牢之参军,或许被刘裕所差与王德元等参军一道守卫石头城。事实上,镇北参军王德元等守卫石头城,此时,桓玄败走,刘裕已镇石头城,檄文仅是“声言”而已,在于张大声势。元兴三年三月,“玄始虽遣军置阵,而走意已决,别使领军将军殷仲文具舟于石头,仍将子侄浮江南走。庚申,高祖镇石头城,立留台官,焚桓温神主于宣阳门外,造晋新主,立于太庙”[9]6。
《拟古》其四诗云:“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3]279“百尺楼”指石头城上的高楼。明末清初龚贤在石头山上筑扫叶楼,民国潘宗鼎编《扫叶楼集》,收入自己的诗《乙巳八月二十七日扫叶楼秋宴即席赋呈同社》,友人甘其发《和作》云:“龙蟠虎踞帝王州,四顾苍茫百尺楼。”[15]198霍锐《和作》:“沧桑阅尽话神州,扫叶犹存百尺楼。”[15]200民国南京众诗人称“扫叶楼”为“百尺楼”应有所本。登上石城高楼,可以四处眺望,因此《拟古》其四才有“分明望四荒”,“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之句。从建安十七年(212),孙权修筑石城护卫建业,至天纪四年(280),孙皓受降于晋将龙骧将军王濬。太康四年(283)十二月,孙皓死于洛阳,葬于河南县界的北邙之上。“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文本似有确指。“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应指称司马氏的北邙皇陵。先是后秦文桓帝姚兴“遣姚崇寇洛阳,晋河南太守夏侯宗之固守金墉,崇攻之不克”[1]1997,“遣将镇东杨佛嵩攻陷洛阳”[1]1998,从此西晋皇陵不保。后来桓玄“兴军西征,亦声云救洛,与仲堪书,说佺期受国恩而弃山陵,宜共罪之”[1]1998,但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东晋以来,围绕石头城的争夺,先后有王敦叛乱,攻占石头城;历阳镇将苏峻叛乱,固守石头城;桓玄篡立,败走石头城,等等。元兴三年三月,桓玄任命刘裕为建武将军,举义之后,刘裕又被新任为镇军将军、徐州刺史、都督八州军事、假节。陶渊明本来担任刘牢之镇军参军,刘牢之自缢,刘裕举义,诗人继续任旧职。刘裕新得志,诗人并不看好他。桓玄篡位尚未平息,即便平息之后,借武力上位的刘裕成为桓玄第二尚未可知。因此,《拟古》其四有“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陶澍《靖节先生集》卷四评该诗:“慷慨而争,同归于尽,后之视今将亦犹今之视昔耳。哀司马即是哀刘裕,意在言外,当善会之。”[4]233诗人或从王敦、苏峻、桓玄等人身上,看到了刘裕的影子。军阀政治乱象丛生,命运多无常,诗人已经厌倦功名。《拟古》其七“日暮天无云”表达了与其四相似的主旨,其中诗有“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3]284,袁行霈析义称:“颇多人生无常、良景易逝之叹。”[14]334客观地讲,陶渊明投身刘裕举义的队伍,反对桓玄的战斗正如火如荼,恢复晋祚有望,他自不必如此消极。他之所以发此冷语,应与他跟刘裕关系不洽有关。
六、知音难得另觅栖身
诗人既然处不好与刘裕的关系,处其军幕之下就只能受挫辱了,但他似乎并不甘心。《拟古》其八诗云:“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3]285
“壮且厉”,龚斌注引《晋书》云:“人情挫辱,则壮厉之心生。”[3]285又注“饥食”二句云:“首阳、易水,以寓夷、齐耻食周粟,荆轲为燕报仇之意。”[3]285诗人坦言少时不堪挫辱,快意恩仇。伯牙有钟子期,庄周有惠子,诗人胸有高山流水奏于何人?后六句感叹自己知音难觅。刘裕出任镇军将军的元兴三年三月,诗人已经四十岁①王质:《栗里谱》:“元兴三年甲辰,君年四十。”见王质等撰、许逸民校辑:《陶渊明年谱》,中华书局1986年出版,第3页。,少年不再。他检讨自己的行为,“吾行欲何求”,归隐的思想又被生活激发出来。诗人的《连雨独饮》或作于同时,可与《拟古》其八对读互证。其中有“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意为勉励自己不为功名所困。该诗又有“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3]111诗人直言被称作神仙的赤松子和王子乔无处寻觅,他的心情极为低落,借酒浇愁,以至于辞刘裕军幕而另谋高就。
《拟古》其五诗云:“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3]280
“东方”之士,旧指诗人自称。如龚斌注引诸家说云:“苏轼《东坡题跋》卷二:‘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谓渊明‘自拟其平生固穷守节之志’。陈沆《诗比兴笺》卷二谓‘此渊明自咏也’。”[3]281文本中,“被”指被子。“服”,古代一车驾四马,居中的两匹称服。《诗经•郑风•大叔于田》:“两服上襄,两骖雁行。”[16]“被服常不完”,意为住行常不完备;“三旬九遇食”,意为一月内多次得到食物,换言之,有生活不继之虞;“著”,明示。《礼记•祭法》:“帝喾能序星辰以著众。”[17]463“冠”,谓超出众人,居于首位。《汉书•魏相丙吉传赞》:“高祖开基,萧曹为冠。”[18]“十年著一冠”,意为多年事实表明卓尔不群。
笔者认为,被诗人赞赏的“士”应为刘敬宣。原因有三:其一,翻检史料,早在隆安年间刘敬宣就追随其父刘牢之平定孙恩之乱,元兴元年三月,刘牢之投降桓玄,刘敬宣被桓玄任命为谘议参军。元兴二年冬,“桓玄将行篡逆,诛不附己者”[1]2131,身为征虏将军的刘敬宣投奔慕容德。刘敬宣暗中结交青州大姓崔氏和封氏,并邀约鲜卑大帅免逵,诛杀慕容德。后来计谋暴露,只好奔“至淮、泗间。会高祖(刘裕)平京口,手书招敬宣”[9]928,任其为辅国将军、晋陵太守,袭封武冈县男。元兴元年以来的三年间,刘敬宣过着席不暇暖、颠沛流离的生活,为复兴晋室殚精竭虑,表现出优秀的军事才能。其二,文本“别鹤”与“孤鸾”,龚斌引《乐府诗集》卷五十八引崔豹《古今注》注云:“《别鹤操》,商陵牧子所作也。娶妻五年而无子,父兄将为之改娶。妻闻之,中夜起,倚户而悲啸。牧子闻之,怆然而悲,乃援琴而歌。后人因为乐章焉。”[3]281“《孤鸾》:即《离鸾》,琴曲名,西汉庆安世作。”[3]281这两支琴曲均以离别为主题。刘敬宣被迫北投南燕,又与诗人同为北府军旧将,聚少离多,因此,他可以和琴曲产生共鸣。《别鹤》表现夫妻中途见弃。鸾为吉祥鸟,《山海经•西山经》:“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19]《孤鸾》故有求试用的意思。这两首曲子均得诗人心曲,刘敬宣所弹奏,诗人引以为知己。其三,刘敬宣回到建康,被任命为晋陵太守,屯住江之下游、建康之东的京口,因此文本有“东方”一词,称其为“东方有一士”。
“知我故来意”“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就”,《说文》:“就,就高也。从京,从尤。尤,异于凡也。”[20]言外之意,陶渊明就高而居,他辞去刘裕参军,主动来投刘敬宣军幕,称到冬月再作他计。但战事不容诗人从容计议,元兴三年四月,“桓玄兄子歆引氐帅杨秋寇历阳,魏咏之帅诸葛长民、刘敬宣、刘钟共击破之,斩杨秋于练固”[6]3569。刘裕任命刘敬宣为江州刺史,诗人只得追随刘敬宣作战,《拟古》其五应创作于四月之前。次年,即义熙元年(405),诗人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七、结语
在诸本《陶渊明集》里,《拟古》九首依次为:“荣荣窗下兰”“辞家夙严驾”“仲春遘时雨”“迢迢百尺楼”“东方有一士”“苍苍谷中树”“日暮天无云”“少时壮且厉”“种桑长江边”。据各首主旨,以桓玄篡位时间前后为顺序,组诗编次可调整为:“种桑长江边”“苍苍谷中树”“仲春遘时雨”“荣荣窗下兰”“辞家夙严驾”“迢迢百尺楼”“日暮天无云”“少时壮且厉”“东方有一士”。具言之,诗人在浔阳获悉桓玄篡位,赋“种桑长江边”,讽谏晋廷误用桓玄,又寻求沟通刘敬宣等人勤王的可能性,赋“苍苍谷中树”;刘裕举义,诗人赴京口响应,赋“仲春遘时雨”“荣荣窗下兰”表白心迹,又被刘裕遣使浔阳邀盟郭昶之等,赋“辞家夙严驾”;桓玄败走,诗人屯住石头城,赋“迢迢百尺楼”“日暮天无云”,感叹功名无常,良景易逝。进而觉得知音难得,赋“少时壮且厉”,辞去刘裕镇军参军,投奔刘敬宣以待时机,赋“东方有一士”。据此,《拟古》九首的创作时间,以元兴二年十二月桓玄篡位为上限,以次年四月刘敬宣任江州刺史为下限,浔阳、京口、建康等地均为创作地点。《拟古》九首非一时一地之作,在编次上之所以出现混乱,诚如《饮酒》二十首并序所言,诗人“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3]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