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会稽掇英集》初探
2021-01-31奎欣怡
奎欣怡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黄康弼辑《续会稽掇英集》与孔延之编《会稽掇英总集》是现存唯二的北宋地方文学总集,与《会稽掇英总集》相比,《续会稽掇英集》知名度低且文本窜乱现象严重[1],因此前人对这部地方文学总集的关注较少①。《续会稽掇英集》一书共收录了110 位诗人的送任之作,但引人注意的是,这些诗歌均题为《送程给事知越州》,即送程氏赴越州任所作。据《嘉泰会稽志》载:“程名师孟,熙宁十年十月以给事中充集贤殿修撰知,元丰二年十二月替。”[2]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中对此事亦有记录:“程公守越,仅逾二年,当时赋诗饯行,多至一百二十余家,足以瞻风气之盛。”[3]在诗歌史上,诗人送行赋诗极为常见,也不乏同题共作的诗歌作品,但鲜有送人赴任同题诗达百首以上,这盛况背后的原因值得进一步思考。此外,这些送任诗歌在北宋中期就被辑录成集,其艺术的优长与弊病,及其背后所映射出的文人心态,都值得讨论和深究。
一、《续会稽掇英集》中送行赋诗盛况产生的原因
北宋文人的交游盛行及诗歌交际功能的增强推动了《续会稽掇英集》中赋诗送行盛况的出现。随着北宋“崇文抑武”基本国策的确立及科举制度的不断完善,北宋的教育水平也得到了长足发展,文化教育出现了向平民倾斜的趋势,大量平民知识分子得以走入仕途。此外,北宋时期门阀制度的彻底消失也让社会各成员间的身份差异缩小,阶层间的交流增加,士、庶间的互动成为可能②。加之北宋时商品经济的繁荣发展使得社会的活跃程度进一步增加,文人的交游圈不断拓展,交游逐渐成为文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几乎到了“举世重交游”[4]的程度。北宋文人交游的形式包括走访出游、结社集会、宴饮弈棋等[5],这些活动不仅丰富了文人们的日常生活,也充实了他们的精神世界。这些善于在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材、有着强烈“日常化”创作倾向[6]的北宋诗人,十分乐意在诗歌中表达自己的交游之乐,因此诗歌成为最重要的交流工具,大部分诗人都留下过与交游主题有关的诗作。如欧阳修《奉答原甫九月八日见过会饮之作》:“我歌君当和,我酌君勿辞”[7],就表达了与好友宴饮的欢乐与即将分别的不舍之情。
将诗歌作为交游活动的交流工具,这就使得诗歌的交际功能大大增强。北宋文人迎来送往之时,也乐得将情感诉诸诗歌,将其作为情感沟通的桥梁,这也是北宋迎送主题诗歌数量极多的重要原因。以送人赴任诗为例,北宋送人赴任诗的总数约在一千三百首左右,在数量上远远超过前代。《送程给事知越州》同题诗也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出现的,这也就可以解释《续会稽掇英集》中所出现的送行盛况。
其次,宋代馆阁文学的繁荣也与《续会稽掇英集》中赋诗送行盛况的产生息息相关。馆阁指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三馆和秘阁,承担着掌管图书、校书著作、储才育才的职能[8]。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太宗下旨整修三馆,并赐名三馆新修书院为崇文院[9]57,表现出了统治者对于文学文化的高度重视。北宋馆阁文人的日常生活与文学息息相关。宋初四部大书的编修、馆阁曝书会等活动都给了馆阁文人大量阅读书籍、切磋学问的机会,这也使得馆阁文人饱读诗书,有着极高的学识。苏颂《和宋次道戊午岁馆中曝书画》中云:“宴觞更盛华林会,坐客咸推大厦才。久事簿书抛翰墨,文林何幸许参陪。”[10]表现了能够参加曝书会的荣幸,透露着对馆阁文士学识的钦佩,也反映出了其时文人对于渊博学识的向往和追求。极富学识的馆阁文人们以诗文作为展示自身才华的手段,不仅诗歌唱和十分频繁,诗文风格也带有了“馆阁风气”。太宗时期即有馆阁文人唱和诗集《翰林酬唱集》③一卷,“开宋初馆阁酬唱之风”[11],此后还有《禁林宴会集》《西昆酬唱集》等馆阁文人的酬唱诗集,无一不表明馆阁酬唱风气之盛。此外,馆阁文人在侍宴、送行等重要场合,也喜以诗歌传递情感、展示自身学识。这股风气由馆阁而蔓延,但凡朝廷要员出京赴任,都有大批文人作诗相赠。真宗咸平元年杨亿出知处州,共有三十八人到场送行。“公卿巨儒,台阁髦士,寮寀之际,朋从之间,相率赠言”[12]。与杨亿在馆阁有修书之谊、唱和颇多的钱惟演、刘筠、钱若水也前来送行,并留下了不少送任诗作。除杨亿外,文彦博、朱昂、钱若水、钱纯老、曾巩等人离京时,都有数十位同僚作诗相赠,作诗送任颇成一时风气。前辈如此,作为后辈的程师孟及其同僚自然乐意效法前辈雅致④。这也就不难解释《续会稽掇英集》中所出现的送行盛况了。
最后,程师孟本人在政坛与文坛的地位与《续会稽掇英集》中赋诗送行盛况的出现直接关联。程氏生于官宦之家,景祐元年中进士,历任河东提点刑狱、广州知州、集贤殿修撰、越州知州等职,在官期间政绩卓著,为百姓所爱戴。《宋史》对程氏的评价为:“师孟累领剧镇,为政简而严,罪非死者不以属吏。发隐擿伏如神,得豪恶不逞跌宕者,必痛惩艾之,至剿绝乃已,所部肃然。洪、福、广、越,为立生祠。”[9]10662不仅政绩卓著,在文学创作方面,程师孟也颇有造诣。《吴郡志》卷二五云:“喜为诗,效白乐天而尤简直……米芾亦云:‘广平公以文学登科,以政事跻显,以言语出疆,以恬退告老,足之所及,功力蔚起’云。有诗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13]华镇《上蒋枢密书》中云:“程公,近世诗人之宗匠也。”[14]李定《续会稽掇英集序》中亦云:“盖公以诗名天下者三十年,而今日之作,抑从公所好也。”[15]467程氏之诗当时深受喜爱,其任福州知州时,吏民“以其所为诗刻石于其旁”[16],也是对程师孟文学水准的一种肯定。程师孟诗现大多亡佚,《全宋诗》从方志等辑出四十首,虽不能完全代表其文学水准,但亦能窥见一斑。其诗歌内容多表现自己恬淡自足、闲逸自适的心境,如“人意不如毛羽意,声声犹道不如归”[17]“尽放迟回官舍近,不妨闲坐石门深”[18]194等句,自然而无矫揉造作之情,酷似乐天晚年闲适之作,反映了他的恬静而又旷达的心境。
此外,程氏与王安石、元绛等朝廷要员私交甚笃,这对他的文学及社会影响也有一定的推动作用。程师孟与王安石二人曾结为姻亲,关系十分亲密。张师正《倦游杂录》中载,程师孟曾对王安石说:“冀得丞相一埋铭,庶几名附雄文,不磨灭于后世。”[19]虽有对王安石恭维之嫌,但仍可体现程氏对王安石的敬佩与欣赏之情。此则轶事在冯梦龙《古今谭概·容悦部》中亦有记载。自越州卸任后,程氏又与章岵、元绛等人成立了苏州九老会⑤,这不仅体现了程师孟本人对于诗歌唱和的积极态度,也体现出他与其他朝廷要员的深厚交情与广阔人脉。
程师孟以进士甲科及第,政事与文学兼善,一生中多次到地方任职,深受百姓爱戴。他一生保持名节,晚年恬退告老,不仅在百姓中的口碑极佳,在文人士大夫中也有很高的威望,加之其与王安石、元绛等朝廷大员交情颇深,人脉颇广,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同僚文人参与送行,也因此就不难理解《续会稽掇英集》中所出现的盛况了。
二、《续会稽掇英集》中同题共作诗歌的创作特点
《续会稽掇英集》中所录诗歌的艺术特色历来少有人关注。一方面,大量同题共作诗歌都是针对一人一事而发,在内容上带有较强的重复性,多表现对程师孟杰出政治才能的称赞、对其出京任职的惋惜以及对其早日回京的期待;另一方面,除王安石等个别人外,绝大多数作者都未在诗歌创作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因此这些诗作总体艺术成就并不高,自然也就很难吸引研究者的注意力。但作为北宋唯二传世的地方性文学总集,其中诗歌所体现的创作特点仍不容忽视。
(一)景物描写与典故运用带有强烈的地域色彩
越州自然风光秀美,物产富饶,自古以来便是浙东之重镇。《会稽续志》中云:“其地襟海带江,方制千里,实东南一大都会,又物产之饶,鱼盐之富,实为浙右之奥区也。”[20]秀丽的自然风光与富饶肥沃的土地,孕育了绍兴丰厚的历史文化,这片土地也记录了不少文人墨客的轶事传奇。美丽的自然风光、厚重的人文历史底蕴与富庶的都市风光交融为一,为诗歌创作提供了大量的写作素材,因此《续会稽掇英集》中的诗歌不论是自然意象还是人文意象,都带有极强的绍兴地方色彩。
带有大量的景物描写是送人赴任诗的一大艺术特色。宋代送人赴任诗中的景色描写主要侧重于对就职地的风景进行描绘,辅之以当地风土人情的渲染。绍兴地处东南沿海,在江南温润气候的滋养下,自然景色怡人雅致,如诗如画,是入诗的佳选。因此在《续会稽掇英集》中的上百首诗歌中,涉及景色描写的诗歌占到总数的七成以上,蓬莱阁、鉴湖、兰亭、禹穴、剡溪等带有典型地方特色的意象更是反复出现,如:
想到蓬莱游未遍,已应归步在云衢。[15]468(曾公亮)
满目湖山何处胜,蓬莱高阁正清秋。[15]469(陈升之)
秦山千仞高无加,昼望蓬莱挹仙霞。
鉴湖万顷淼无涯,夜看牛斗乘星槎。[15]470(李中师)
羡君一入蓬莱阁,吟醉萧然未遽央。[15]471-472(王益柔)
会稽山碧人多秀,贺监湖清月正秋。[15]471(孙固)
蓬莱危阁切苍霞,湖面百顷秋光里。[15]484(杜纮)
湖山胜迹吟毫健,风月良辰宴斝飞。[15]478(王晰)
亭惹春云兰渚静,波涵秋月鉴湖清。[15]478(王说)
秋风剡溪生早凉,鉴湖一夜飞清霜。[15]485(余中)
这些诗句都选取了带有浓郁绍兴地方色彩的意象:蓬莱阁登高远眺、鉴湖烟雨秋月、剡溪清风、兰亭春光胜景,勾勒出了一幅幅曼妙的越州风景图。秀丽的自然风光,滋养了一方士人,而这些景色描写也暗含着诗人们对于程公在越州任职期间的祝愿和美好期盼,望在其治理下,越州能更加兴盛繁华,与美丽的自然风光相得益彰。
大量运用有地方色彩的典故是送人赴任诗的另一大艺术特色。越州自古以来便是浙东重镇,历史文化积淀深厚,不少文人墨客行经此地并留下了大量与之相关的历史文化典故。《续会稽掇英集》中的上百首诗歌中,也包含了大量与越州相关的典故,如:
吾皇倚待唯三九,不用夸乡诏买臣。[15]480(范百禄)
不比当年元与白,锦衣易地镇仙乡。[15]479(姚原道)
诗编岂愧微之富,杯酒应嗤贺监狂。[15]479(王汾)
厌看图牒评句践,惯把圭符笑买臣。[15]476(沈季长)
遥想兰亭多胜集,早传佳句到都城。[15]482(王陟臣)
会稽归去两朱轮,青琐恩辉笑买臣。[15]482(王伯虎)
何藉扁舟追范蠡,更将一钓问任公。[15]487(黄默)
这些诗歌句中所涉典故,皆与越州密切相关。贺知章、元稹、王羲之都是一时文坛之翘楚,他们或生于越州,或任职于越州,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不少优秀的文学作品。朱买臣、范蠡等名臣亦与会稽有着深厚渊源。诗人们以这些典故入诗,不仅增加了自身诗歌的文化内蕴,亦能与《送程给事知越州》的送行主题相吻合,表现出对程师孟文学才能的肯定及其治理越州的美好憧憬。但是这些地域性的意象大量、频繁地出现在诗歌中,也使这些诗歌的内容有所重复,加之大部分诗人并未在技巧、语言、技法等方面进行过多的琢磨,就使得这些诗歌产生了创作模式化的问题。
(二)诗歌创作带有强烈的模式化
《续会稽掇英集》中的上百首诗歌都针对同一事而作,因此在诗歌内容和艺术等方面有所重复,导致了大部分诗歌表现出模式化的创作特点。
从诗歌体裁来看,《续会稽掇英集》中的诗歌以七言律诗为主,数量在九十首左右。律诗不仅篇幅长,能容纳更多内容,并且格律工整,更适合严肃的送任场合。而绝句由于篇幅的限制,更多用以抒情,因此《续会稽掇英集》中没有单首绝句出现。从写作手法上来看,大部分诗歌都运用了用典、景物描写的写作手法,对于意象的剪裁和翻新都有所欠缺;从结构、内容上来看,诗歌首联多言程氏官职的变动,以及表现其任职地前后的改变。颔联、颈联多对越州的秀丽风景或程氏本人的文才、政绩进行夸赞。尾联则多表达对程氏的祝福与寄托,望其在政治上有新的建树。下以王说、毕仲衍二人的作品为例:
晓色光华去玉京,画船新指会稽行。地严琐闼通班贵,道出吴门过里荣。亭惹春云兰渚静,波涵秋月鉴湖清。吏师诗匠高当世,卧镇何妨咏太平[15]478。
朝回鸣橹下东流,人自承明向越州。印绶光华将过里,江山萧洒去迎秋。香销琐闼成新梦,云映蓬莱识旧游。须体圣心图任切,鉴湖虽好莫淹留[15]488。
两首诗都在首联点明诗题,指明程氏即将从京赴越州任职一事。颔联、颈联都着笔于景,表现越州的秀丽山水。二诗尾联也都以夸赞的口吻,赞扬了程师孟的文才及政治才华,并期待他能造福于民,寄托了对其治理越州的无限期待。这种模式化的诗歌创作用在官场送行唱和虽无不妥,但相同的诗歌体裁与内容、相似的诗歌结构与艺术手法,加上诗歌中几乎没有作者个人情感的表达,使得其在艺术上来讲并无太多可圈点之处。王说、毕仲衍二人诗集今已佚,二人的诗风现已无从考察,而仅存的《送程给事知越州》又难以体现其创作的个人特色,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或许正是因为《续会稽掇英集》中有太多类似的模式化之作,使得诗集整体艺术水平流于平庸,这才导致此集在长时间内未得到世人的关注。
此外,《续会稽掇英集》虽为送人赴任诗集,但集中的上百首诗歌几乎绝口不提朝政之事,这似乎与宋诗中多议论、多关涉时政的风格有些不符。其实这与送行作诗的时间密切相关。程师孟于熙宁十年赴越州任,李定《序》中交代此集成于元丰元年。此前不久发生了范仲淹进奏院案,熙宁年间又发生了王安石《淮南杂说》文字狱案,频繁的文字狱案件使得大部分文人不敢在诗中随意议政,此时诗歌创作与政治之间的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一年后爆发的乌台诗案使得这种紧张关系达到了顶峰,因此也就可以理解《续会稽掇英集》中的诗歌为何几乎不涉朝政。
(三)诗歌风格、情感与作者身份相关联
《续会稽掇英集》中的诗歌虽有模式化之弊病,但也有部分诗人在自己的诗作中打破了这一模式,并在笔下倾注了真挚的个人情感,不仅使诗歌带有了个人色彩,还使得诗歌的风格、情感与作者身份相关联。如程师孟挚交元绛的诗作:“四十年来出处同,交情偏见岁寒中。相先各上青云路,斗在俱为白发翁”[15]469,以好友间谈话般的口吻,总结回顾了两人四十年来的交情,奠定了全诗饱含关切的情感基调。结句“因君更忆蓬莱雪,不觉吟魂过剡东”[15]469更是以景触情,体现了对老友的思念。此诗结句自注云:“子昔有《蓬莱阁玩雪长篇》,宾僚皆和”[15]469,昔日与好友在蓬莱阁赏雪赋诗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只能目送好友远去,今昔欢乐与伤感的对比更加衬托出二人情谊的深厚。此诗只虽是众诗中的一首,仍能以情谊与温度引人瞩目。程师孟自越州卸任返乡后,与元绛等人又结为诗社,共同赋诗唱和,也算是对这段情谊的再书写。
除了有老友借送行叙旧情外,亦有人借送行以托出心志,表明对自身沉沦下僚的不甘与无奈。莫渊之作即是如此。莫渊,历任刑房掌法令改、河西房置边吏习事[21]。元丰中,改任左班殿直枢密院点检文字,一生辗转下僚,难有施展大志的机会。在诗歌中他先以叙事手法历数程氏之政绩,表达了对程师孟能再得新功绩的期盼。但诗歌结尾处却笔锋一转,改叙自身官职的卑微与辛酸:“官资卑执戟,身势类浮鸥。每玷乡人荐,长思国士酬。 那堪闻叠鼓,惆怅送行辀。”[15]488面对自身处境与抱负存在矛盾的现实,莫渊是希望通过送行赋诗的方式引起程师孟的关注,并能在政途中助他一臂之力,早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此诗与元绛之作风格、情感上的差异一目了然,不难看出作者身份、处境的差异所造成的同题诗歌、情感的差异。
三、《续会稽掇英集》中反映的文人心理
首先,《续会稽掇英集》中的诗歌表现出了北宋文人对于边防的忧患意识,其中潜藏着对北宋军事薄弱的担忧和牵挂。程师孟曾作为北宋使臣出使辽国,《宋史》载:“(师孟)贺契丹生辰,至涿州,契丹命席,迎者正南向,涿州官西向,宋使介东向。师孟曰:‘是卑我也。’不就列。自日昃争至暮,从者失色,师孟辞气益厉,叱傧者易之,于是更与迎者东西向。明日,涿人饯于郊,疾驰过不顾。”[9]10661这次出使成为程师孟政治生涯的高光时刻。辽使面南,宋使东向,这意味着辽人以宋为臣。此举关乎国体,必不能让。程师孟据理力争,算是为宋王朝挽回了一点颜面。但此举又违拗了北宋朝廷以和为主的对外态度,因此程师孟回朝后就遭罢免,“坐罢归班”[9]10661。然而在当时的文人眼中,程师孟此举是极为威风且荣耀的,因此他们在诗歌中大肆歌颂此事:
一言不为戎人屈,万里能全汉节还。[15]490(孔平仲)
尊君抗礼屈单于。自注:昨奉使,首正坐次,虏人甚屈。[15]480(程嗣弼)
虏庭上座衣冠壮。[15]480(范百禄)
候骑百城瞻使节,壶浆十里过乡关。[15]490(上官均)
威名尝使虏人惊,杖节还朝欲请缨。[15]486(张炎民)
独能持节屈戎人。[15]486(郎淑)
江吴士气久凋摧,比见高牙拥诏回。共喜识兵侔汉相,果闻持节过燕台。驰驱中礼戎心服,顾眄生威虏使猜。[15]489(崔公度)
熙宁年间,北宋对辽处于军事劣势地位,与此同时,北宋还在与西夏的战场上投入了大量兵力,这让北宋在对辽态度上更加软弱,宋辽划界也以北宋的妥协退让为结果。这一严峻现实可称得上是“仆奴凌主人,夷狄犯中国”[22]。而程师孟与辽使据理力争的这一举动,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深埋在北宋文人们心中的遗憾和屈辱,同时也刺激起了他们心中的“强军”梦。他们在诗歌中大肆歌颂、赞扬此事,甚至不惜添加想象和夸张的成分,无一不表明他们对于边防状况的担忧与牵挂。
其次,《续会稽掇英集》中的诗歌还表现出了北宋文人应酬时的从众心理。自古以来,送行都不是一项浩大的集体活动,而多是出行者与一位或几位好友间的私人活动,送别所得诗歌也都饱含着对彼此的依依不舍与惺惺相惜之情。古来送别多有佳作,如“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23]676“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23]1556等,其或表达离别的伤感之情,或诉说对友人的勉励之语,感情深厚且真挚。《续会稽掇英集》中不仅送别作诗的人数众多,而且诗人们的年龄跨度较大。年轻者如张修,《宋诗纪事补遗》载其为熙宁三年进士[18]449,此时踏入仕途不过短短几年;年长者如曾公亮,他生于真宗咸平二年,送行时已七十七岁。在程氏赴任时,也不是所有诗人都亲临送行现场,如王安石此时于江宁任官。这些年龄、身份、地位、阅历相差极大甚至不在同一场所的上百位送行者能够集体完成这些诗作,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们应酬时的从众心理。在这里,送行已经从私人活动彻底演变成了集体活动,能够参与其中并努力彰显自身价值成为诗人们的首要追求,跟随好友、同僚一起参与这种送行活动,既有利于官场的交际,拓展自身人脉,又有利于展现自身文采,赢得瞩目的机会。这种从众心理也使得诗歌中的感情元素大大削弱,艺术价值有所下滑,这也是《续会稽掇英集》中模式化作品频出、罕见佳作的重要原因。
孔延之编就的《会稽掇英总集》保存了大量绍兴地方文献,其中诗歌部分单列《送别》一类,记录了北宋熙宁前与绍兴相关的送别诗歌,具有重要的文献意义。同为绍兴地方官,黄康弼参考了孔延之《会稽掇英总集》的编写思路,将程师孟任越州太守时同僚诗人所作的送行诗歌编写成集,也具有重要的文献意义。作为现存唯二的北宋地方文学总集,《续会稽掇英集》保存了以程师孟为中心的北宋官僚文人的交际网络,为后人研究这一时期官员间的交游提供了重要资料;其次,它所收录的众多同题共作诗歌不仅保存了北宋官员赴任送行的盛大场面,还具有一定艺术上的研究价值。另外,许多诗人的诗集今已亡佚,有赖于《续会稽掇英集》才得以保全一二。
注释:
①《<续会稽掇英集>文本窜乱考》一文中指出,《续会稽掇英集》卷二中窜入友人送程氏赴江西任所作诗,在此不予讨论这部分诗歌。
②熊海英《北宋文人集会与诗歌》(中华书局2008 年)一书第三章第二节《忘形到坦率:关系平等化》(第53-55 页)对此观点进行了详细论述。
③此书现已佚。
④在《续会稽掇英集》中,出身馆阁的饯行者共三十三人,约占饯行总人数的三分之一。
⑤欧阳光《宋代的怡老诗社》(《文学遗产》1997 年第一期)中指出,耆英会、九老会、真率会一类诗社带有怡老性质,主要为退休官员怡情的一种群体活动形式,文学上的成就并不算高,但是由于此类诗社的主盟大多担任过朝廷高官,故仍在社会上产生了不小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