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与“下”:一项乡村虚拟社区公共领域的网络民族志研究
——以湖北Q村微信群及其“抵制垃圾场”事件为例
2021-01-31王红红
□ 王红红
一、Q村村貌
Q村是一个拥有相对丰富的铁矿资源和气候资源的鄂西南小村。50年前,国企在Q村开始开采铁矿。近20年,当地开垦荒地,种植反季节蔬菜,造成植被破坏、水土流失。此外,Q村每年还有巨量的尾菜垃圾无力处理,只能集中倾倒,任其腐烂。本文中Q村的垃圾场就承担着整个乡镇尾菜倾倒点的功能,附近村民饱受异味、污水折磨。近几年,Q村面临产业转型需求,基层政府也大力提倡发展旅游业。Q村环境问题亟需解决。
过去20年,Q村村民依靠蔬菜种植积累了一定的财富。Q村绝大多数青壮年也仍留在村中,或从事农业生产,或在从事农业生产的同时在矿区谋职、承包工程等。而后者通常依靠较高的财富或与地方政府较为熟络的门路、关系而成为“新型乡村精英”。除此之外,Q村还是一个以血缘、宗族聚居的村落,其中W姓、R姓、X姓是较大的宗族。而本文中的垃圾场对W姓的影响最大,离W姓最近的一户村民直线距离不超过300米。
二、信息传播路径:由“从上到下”到“从下到上”
此次研究的微信群是由Q村受污染较为严重的三组、四组村民组成的实名群,群成员除了村民还有乡党委书记、副书记、乡长、基层政府办事员、派出所警员等。一般来说,片区中一个三口或五口之家,至少有一到两个人在这个实名群中。
(一)微信群信息类型
微信群消息主要分五类。第一类是信息分享类。这类消息多发生在村民之间,例如找顺风车,询问农产品价格、工价等,这类消息出现次数最多。第二类是通知类信息。主体是政府基层干部、村干部或公共机构负责人,例如卫生室负责人在群里通知村民进行免费体检,村干部通知缴纳社保、提醒雷雨天气注意防洪防灾等。发布者会着重强调重大信息,并请大家相互转告,尤其是要照顾到不用智能手机或者独居的老年人等人群。第三类是广告宣传。有在乡镇里经营农业化肥、种子等生意的村民偶尔在群里发广告,宣传自家产品等。除了商家之外,乡镇干部也会在群里转发产业转型、乡村民宿的宣传消息等。第四类主要是村民向干部反映问题的消息,相对来说较少,频率大概保持在一个月2-3条,而农忙季节时会有所增加。对于这类消息,干部们大多都会先在群里承诺帮助解决,并发布进度、后续情况等。第五类是一些涉及村务的内容,常常带有公共性质,一般都由村干部发起号召,例如号召大家捐款修路,或者自然灾害后组织大家抢修、疏通涵洞、水管等。一般村干部发起的号召大家都较为积极地响应,参与的人数较多,也有许多在外地的村民会在群里捐款,由村干部登记并在群里公示,专款专用。通常这类消息是数量最少的。
(二)信息传播方式的变化
从群聊的主要内容可以观察到四点。
首先,农村组织传播的主要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无论是过去基层政府依赖的会议—文件系统,还是传统的以广播为主的大众传播基本上都销声匿迹了,依靠村干部每家每户传话的耳口相传的传播方式也大大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网上通知,从一对一变成了一对多,大大提高了农村基层组织传播的效率。这点可以从村干部的口中得到验证:“才当组长的时候,一天到晚在山上跑,这家坐了去那家,户户都要通知到位,有时还要跑到田头上,不然有什么事别人不知道就容易耽误事啊。天天忙得饭都没时间在家吃。”“现在多方便,手机上接到上头什么通知,转群里就行了,顺手的事,这比以前容易多啦。”
其次,村民之间的信息也从闭塞变成流通,增加了资源共享,而且这种日常交往的信息往往能在强化社区连接方面起到重要作用。“农忙要雇人干活的时候不知道工价的行情,在群里一问就知道了,心里好有个谱儿。”“要去县城的有时候是‘车找人’,有时候是‘人找车’,开车的赚个油钱,坐车的免得等那几趟班车,两边都是赚的。”
再次,农村信息的传播从“由上至下”的单向传播实现了双方互动式的传播,尤其是给村民们“由下至上”发表意见提供了机会。“以前有点什么事还要专门跑到乡政府,现在有事直接在群里‘圈’(@)领导,领导看到就会帮忙解决的。”这一转变可以说从根本上改变了农村基层信息传播的方式,让村民和干部同时置身于一个共同的空间,大大缩短了信息传播的路径。无论是去基层政府反映问题的物理距离,还是通过村干部层层向上反映问题的环节与流程都得到改观,降低了村民意见表达的成本。
最后,就群聊中涉及到的捐款、出力、修路等公共事务来看,微信群已经变成了一个虚拟的公共空间,“村民借助微信群实现了群体的虚拟在场”①,并讨论、参与村务,从而催生出社区公共领域。
三、“抵制垃圾场”事件:从“线下”到“线上”再到“线下”
罗伯特·达尔认为,微观公共领“是在对西方代议制民主批判的基础上,设想建立一种少量人参加的微型公共领域”。学者牛耀红将“基于社区的微观公共领域定义为社区公共领域”②。随着移动网络的发展,虚拟社区公共领域在社区关联、议题建构、社区公共行动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微信等社会化媒体往往在其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通过Q村“抵制垃圾场”事件始末得出更清晰的结论。
(一)从“线下”到“线上”:虚拟公共领域的形成
公共领域往往建立在一定的社会关联之上。或者基于地缘、血缘,或者基于共同的利益和共同关心的问题等形成的公共空间就是公共领域。Q村村民们的关联既有血缘、地缘的因素,也同是蔬菜垃圾造成的环境污染的受害者,拥有相同诉求和“敌人”——蔬菜加工企业。“一个具体的村民处于事件中时,他可以动员起来的关系”③是整个村庄,在现实社会空间中,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社会关联,只是困于村民们分布较为分散,且农忙期间,人员走动少,只能基于较近的人际关系形成几股分散性的力量。而微信群聊技术提供了一个交流意见和情感的平台,不仅“使社会个体在现实社会空间形成的情感纽带都可在虚拟社群得到延续”④,而且还能集中那些分散的、横向的力量,形成合力。
村民WHJ:“图片一(内容为村民WHY家门口密密麻麻的苍蝇)”。
村民WHJ:“图片二(内容为村民WDH家门前水沟里的黑色污水)”。
村民WHJ:“请大家看看,这是我们这几户离垃圾场最近的几家屋门口的情况,请领导们来看看,这是不是人住的地方?”
村民LJY:“确实是的,我们这几天在家里也都闻到臭味了,这还怎么发展旅游业?”
村民XQL:“我们住在下面的几户已经找领导们反映过了,但是没有办法。”
关于垃圾场的话题,第一个正式在群里提起的村民就是此次抵制事件的发起者WHJ。作为受害最直接、最严重、最敢讲真话的村民,他凭借财富和灵活的头脑、门路而形成“乡村精英”身份,迅速成为意见领袖,团结起了受污染的村民。在这一过程中,微信群完成了帮助人们在虚拟空间中重构自我身份认同的任务,通过“线下”“线上”的双重信息分享,加强了情感的链接,让村民们在虚拟社区也能感受到归属感,通过多元主体之间的话语交流增强了“共同体”意识。“大伙儿都在群里反映,就晓得不只是我们受不了,连(住在)最底下的也受不了了。”由此,Q村村民们将“私人的担忧通过各种形式和实践转变为公共事件,从而带来了类似环境公共领域的东西”⑤。
(二)从“线上”再到“线下”:从意识到行动
媒介对于环境议题注意以及环境风险感知具有一定的建构作用⑥。例如人们在群聊中对于关键地点的命名,把官方提出的“蔬菜尾菜临时倾倒点”直接叫做“垃圾场”,把下游的无名湖泊叫“烂泥湖”,还有反复出现的“污水”“黑水”“有毒”“作呕”等词语,以及铺满地面的苍蝇、漫山的乌鸦、“垃圾场”周围受虫害农作物的照片等,在视觉上带来了直观的冲击,引发了村民们的讨论和担忧。不仅如此,群聊中还出现了“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后人想”“整一个Q村都得怪病”等“悲叹式”的修辞体裁,加速了群成员环境风险意识的形成。
在微信群中,“分散个体的愤怒情绪经由社会化媒体的扩散实现了情绪的传染和情绪池的聚集”⑦,并形成了舆论,村民们纷纷要求基层政府改善周边生活环境,保障用水卫生等。在这个环境议题构建过程中,微信群提供了平台,使得“村民、媒介、基层政府三方议程的关系由递进转向互动”⑧,成为村民向基层政府反映问题、施加压力最重要的舆论场地。
微信群的另一主要功能是动员:社群媒体的使用能间接或直接影响政治公民参与。Q村村民在群聊中向领导讨要说法,但是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在意见发起人的动员下,线上的舆论施压转变成了线下的抵制与实践活动。村民积极响应意见发起人在群聊里的号召,组建了20人左右的核心团队,在“垃圾场”24小时轮流值班,通过设置路障、拦车的方法,阻止尾菜垃圾继续倾倒。与此同时,值守的村民还将拦车成功的视频发到群里,这一举动鼓舞了更多观望的村民加入其中,进一步起到了动员作用。
整个抗议事件持续半个月左右。起初,村民们在微信群里中直接要求基层政府解决问题,收效甚微;而后发展成线下抗议,在基层政府、企业、村民三方协调之下,以修建防撞墙、永久关闭临时倾倒点、给村民发放一定的补偿、蔬菜尾菜分散处理作为结束。抗议发起者WHJ也在微信群中第一时间公开了协商、谈判结果,得到了村民们的理解和认可。可以说,这场起源于微信群两张图片的抗议活动在Q村村民们的共同努力下获得了胜利,村民们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好的生活、居住环境。
四、结语
在社会治理领域,“公众对社会治理的参与由低至高有六个层次,分别是学习、反馈、建议、合作、受权与自治”⑨。Q村村民正是利用微信这一社会化媒体,分享信息,互通有无,增进了村民之间的联系和归属感。他们通过新媒体赋权,改变了所在村庄传统的“由上而下”的信息传播模式,掌握更大的话语权,形成了“由下而上”的舆论,并在社区公共领域表达自己的意见,更借助社会化媒体的动员功能,发展成线下的实践行动,从而形成乡村治理中某项结果的改变,完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反馈、建议、合作,甚至是自治。
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虽然社会化媒体在公民参与社会治理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我们仍然要认清“线上”和“线下”的互动关系,因为“参与式媒体在直接民主运动中的作用是加强和补充线下动员、组织,而不是取代它”⑩。Q村“抵制垃圾场”事件中,现实生活中的共同利益,由于血缘、地缘带来的与生俱来的信任和情感连接,是个人担忧能够成为公共话题、意见发起人能够短时间组织和动员村民参与实践的重要条件。微信群聊起到的作用是将原本的“半熟人社会”变成“熟人社会”,让原本分散的情绪得以集中,强化公共舆论,并为相关公共事件的讨论、组织和动员提供更优的平台。如果完全忽视“线下”的关联,这场环境战役就不会轻易取得成功。
注释:
①牛耀红.社区再造:微信群与乡村秩序建构——基于公共传播分析框架[J].新闻大学,2018(05):84-93+150.
②牛耀红.建构乡村内生秩序的数字“社区公共领域”——一个西部乡村的移动互联网实践[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04):39-56+126-127.
③贺雪峰.新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1.
④郑满宁.公共事件在微信社群的传播场域与话语空间研究[J].国际新闻界,2018(04):76-96.
⑤[美]罗伯特·考克斯.假如自然不沉默——环境传播与公共领域[M].纪莉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29.
⑥孙明源,王锡苓.社会变迁视阈下的中国城市居民媒介使用与生态环境认知[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12):21-41+126.
⑦杨银娟.社会化媒体、框架整合与集体行动的动员:广东茂名PX事件研究 [J].国际新闻界,2015(02):117-129.
⑧高芳芳.环境传播:媒介、公众与社会[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90.
⑨武小川.公众参与社会治理的法治化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102-103.
⑩ Doug Tewksbury.Digital Solidarity,Analogue Mobilization:An Ethnography of the Technology-Embedded Protest Networks of the Québec Student Strike[J].Canadi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18(4):601-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