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影像中的藏族表达
2021-01-31李梦婷
□ 李梦婷
地域的特殊性、历史的复杂性、藏传佛教以及藏族文化的神秘性,使得藏族电影成为中国电影的独特分支。以万玛才旦、松太加、拉华加为代表的藏族导演凭借自己藏族身份的主体性,通过去语境化,避开了意识形态的话语共同体,脱离了宏大叙事。他们用藏族导演、藏族题材、藏族演员,共同塑造了一种纯正的藏族文化和宗教形象,重构了藏族电影。
作为“藏地新浪潮”的核心人物,万玛才旦当属最具有作者身份的藏族导演。迄今为止,他导演了《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塔洛》《撞死一只羊》《气球》共七部长片,高度的文化自觉性和主体意识使其不再展现传奇性和神圣化的藏地题材,而是单纯作为一个藏族人对藏文化进行阐释,并将祛魅的视角对准了现代化过程中的藏族人,展现了他们的心灵空间。他对藏族个体生存体验的刻画突破了藏族空间的限制,以少数族群的概念来完成基于人类本质的共同命运的探索。
一、作为影像载体的藏语
语言是人类社会和文化的集中体现,更是一个民族的核心特质。人类诞生以来,语言代表着一个群体的精神力量,不计其数的民族个体担负着创造语言的任务,通过口头传述、书籍等方式熔铸起他们的民族精神。
对于藏族这一群体而言,他们的语言是神圣的。在那个独特的地理空间中衍生出的精神特性和民族特性通过语言表达出来,作为民族精神的根基,起着支持作用。二十一世纪以前,最具有代表性的藏族题材电影便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农奴》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红河谷》。
《农奴》讲述了西藏地区农奴解放的故事,《红河谷》则是一段关于西藏的英雄爱情传奇。尽管它们具有高度的艺术价值,但两部片子都依附于“共同体美学”,藏族题材与类型的融合以及汉语和汉族演员的建构使其失去了藏族母语本体的表达,藏族的主体性在电影中是有一定程度的缺失的,藏族命题被消解于国家主题中的汉族话语影像里。两部优秀的电影在藏族人的心中却显得有些困惑,他们的直观体验存在不真实性,在历史叙事之下忽略了藏族人生命个体的存在。
万玛才旦认为,非角色身份的语言会大大削弱角色的力量,使其与环境剥离,并与藏族观影者产生巨大的间离感。
作为万玛才旦的第一部藏语电影,《静静的嘛呢石》以纪实的视角讲述了藏族地区宗教背景之下一个小喇嘛的故事,把藏族题材的书写影像化。借此,万玛才旦开启了藏语电影的文化现象,用藏语、藏族班底的模式,以一种“母语电影”的方式挖掘藏地内部的生活细节,贴近藏族人民生活的真实形态和现实意义上的藏族文化。他用自己的生命体验重塑藏族的历史、文化与生活,通达藏族人的集体精神空间,表达了他们的文化情感需求,民族语言使得电影中的人物和藏地文化的主题真正融合在了一起,不再被意识形态所拘束,而藏族地区的奇观化想象也得到了解构,藏民族群的现实得到了影像化表达。这种表达模式也消除了藏族人与藏地电影之间的隔阂,实现了他们民族情感的有效传递。万玛才旦集作家、编剧、导演于一身,他自己创作剧本,或改编适合表达藏族灵魂的小说,从小说到电影,从文字到影像,用他的藏族语言,以一种强烈的作者意识书写和建构着自己心里的藏地空间。
二、轮回观念下的藏地文化
在万玛才旦的电影中,轮回是一个重要的意象,他通过藏传佛教与藏语文学将其传递出来。藏传佛教是藏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以藏传佛教圣地拉萨为中心,佛教的力量辐射整个藏语地区。和家乡的许多人一样,万玛才旦自己也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在他的电影里,万玛才旦融入了大量关于佛教文化的思考,宗教是万玛才旦观察世界的一种方式,而宗教在电影中的呈现方式便是轮回。
嘛呢石因被雕刻在石块之上的六字真言而得名。在古老的藏族传统文化中,嘛呢石是宗教信仰的一种具象化表现。藏族佛教徒深信只要把这些六字真言虔诚地雕刻在石头上,嘛呢石便会具备超自然的灵性功能,能够净化死者的灵魂,并将其带入西方极乐世界。这具体表现在电影作品《静静的嘛呢石》中,索巴爷爷将自己置身于荒野之中,十几年不间断地进行着雕刻工作,悼念死去的灵魂以求其往生天界。索巴爷爷去世后,小喇嘛抱着那块未完成的嘛呢石为爷爷诵念平安经,而他从世俗化的经历中又回到了宗教的怀抱,亦体现了一种轮回的理念。在《撞死了一只羊》中,金巴通过喇嘛对羊的超度让可怜的羊也进入轮回。所以在藏族人的心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是生灵,理应进入轮回。而《气球》更是通过超现实的影像展现了生命的轮回。达杰的父亲死后,他的儿子在梦境中见证了爷爷灵魂的转世。万玛才旦用这一段带有魔幻和神秘色彩的影像表达了自己心中的轮回转世。
此番轮回也体现在藏语文学中。万玛才旦的电影是现实主义的,但同时他的电影又是寓言式的。藏语文学本身不强调现实主义的描绘,而强调象征和寓言的成分,这也与藏传佛教对文学的影响密不可分。藏族的佛教信仰是藏族人民生活里的一部分,而佛教中的宗教术语以及各种寓意也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了藏族文学作品之中。同时,藏族作家会用一种精炼的诗化语言去表述其作品。《撞死了一只羊》根据次仁罗布的小说《杀手》和万玛才旦的小说《撞死了一只羊》改编,两部短篇小说都具有较强的先锋性,而这种先锋性也体现在了这部电影之中。在影片的最后,万玛才旦引用了一句藏族谚语:“如果我告诉你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这句谚语强调了两个金巴之间故事的多义性和模糊性。结尾处,司机金巴通过一个梦境完成了康巴杀手金巴所没有完成的复仇。万玛才旦的寓意旨在佛教上施舍的教义,两个金巴融为一体,通过梦中杀人的方式,撞死了一只羊的金巴从个体意义上得到了解脱。他的这种轮回思想也可以体现于他对演员的使用上。电影《撞死了一只羊》中,扮演金巴和酒馆老板娘的两位演员在酒馆这个特殊固定的场景里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氛围。而两位演员同样也在电影《气球》中再次以一对夫妻的身份出现,似乎人物在他不同的电影和文学作品中也在不断进行着轮回。
三、现代与传统夹缝中的藏族人
万玛才旦电影中的地域空间是针对“自我”而产生的藏族人的内部世界。一方面,空间规定了藏地中个体及其意识形态的同构性;另一方面,藏族人内部精神空间的冲突也能通过叙事中影像空间的变化表现出来。万玛才旦的电影倾向于建构一个立体的、富有层次的生命空间,藏族人个体点缀于这个藏区的无限空间之中。在藏地空间的影像里,万玛才旦传递着在现代空间与传统空间二者夹缝中生存着的藏族人的自我意识。
早在第四代电影中,西部电影的主题便是文明与愚昧、城市与乡村的碰撞。万玛才旦电影里褪去了传奇化外衣的藏族地区,也同样被暴露在社会现代性的现状之下。万玛才旦电影的文化现代性是对社会性的反思,在现代文化的冲击之下,藏族人的传统生活与现状开始产生了一种分裂的状况,但万玛才旦电影中的两种文化不仅仅是简单的二元对立,更是遍布于藏族人的生活里和他们复杂的内心环境之中。
在《静静的嘛呢石》中,小喇嘛在寺庙中的生活是与世俗隔离的,但他潜意识中渴望与外界的沟通。当时,电视媒介已经开始在藏族地区流通,那个黑色的铁盒是他联结外界的唯一方式,他和小活佛一样喜欢电视中的《西游记》,在唐僧和尚的故事里,他的关注点不是和尚本身,而是作为英雄形象的孙悟空。他乞求父亲将电视机带入了寺庙,而作为西藏传统文化的藏戏已经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他的小喇嘛身份也和他的少年意识形成冲突并逐渐被割裂。但在影片的最后,小喇嘛依然能为去神圣的拉萨朝圣而感到兴奋,在现代文化与佛教文化的碰撞中,试图寻找属于自己的契合点。
作品《塔洛》在这种探索中更为深入。影片的开头用一个长镜头表现主人公用超强的记忆力一字不落地背诵《为人民服务》的场景,这在当代社会中却显得十分突兀。《塔洛》的主题是一个羊倌寻找自己的身份,而通过这段镜头,他模糊的身份似乎被停留在了背诵语录的年代,他好像被排除在了这个现代社会之外。影片中,藏族女孩的设置具有符号化的功能,她与塔洛的身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本身的形象是对藏族传统生活的一种反叛,她开了一家在藏族地区代表时尚能指的理发店,爱打扮、K歌、看电影,她渴望着西藏以外的地方。而女孩身上所体现的本就是与塔洛格格不入的现代特质,却成了塔洛的感情想要依附的对象。活在封闭空间里的他对她产生了爱情,甚至为她剃去了头发,但当他最终发现了那个女孩无法成为自己的感情居所之后,他毅然离开了理发店,回到了派出所,开始了最初背诵语录的一幕,并在影片最后骑着摩托车回到了属于他的群山里,这或许是他对自己想要寻找的现代性身份的一种破坏。
在影片的创作过程中,万玛才旦也自觉培养了女性意识,将他的视点扩展到了对藏族女性的关注中。在藏族地区的历史中,藏族女性长期被男性压制。尽管藏族妇女在新时期获得了极大的解放,但其个体生活依然值得关注。万玛才旦的《气球》讲述灵魂和现实的紧张关系,在素日里,主人公达杰一家在广阔的草原上过着平凡的生活,草原空间形成了家庭的全部。但妻子的意外怀孕使家庭变得动荡。由于已有两个孩子,为了家庭着想,妻子的女性自觉让她选择了以现代医学的手段堕胎。在草原内部,妻子的话语隐匿于父权体制之下,恰巧在此时,达杰的父亲突然离世,而佛教的活佛认为他妻子怀中的胎儿是他父亲的圣灵转世,无论是丈夫还是儿子,都对活佛的话语深信不疑,崇拜生殖的达杰对妻子的堕胎要求表示坚决反对。此时,传统女性的使命对现代女性个体意识的渴望,交合于妻子的身份之上,家庭中的父系权威和宗教的绝对性令她无法挣脱。
万玛才旦的作品所呈现的并不是绝对的现代与传统的二元对立,而是从藏族普遍文化性的问题中所得到的一种现实状态,用复杂的心理体验去表述藏族人在夹缝中的生存体验。万玛才旦通过电影艺术从整体上呈现出自己对藏地文化和社会问题的解读,通过电影中的人物来表现当代藏地社会存在的问题和藏族人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