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海洋奇缘》的当代女性神话建构

2021-01-31蒋晓璇

视听 2021年2期
关键词:奇缘女神女性主义

□ 蒋晓璇

2016年,迪士尼动画工作室推出了两部动画电影——《疯狂动物城》与《海洋奇缘》。相比于极具创新性且包含了大量现实政治隐喻的《疯狂动物城》,《海洋奇缘》似乎黯然失色,最终在奥斯卡的评选中也败给了前者。不过两位迪士尼元老导演(曾导演过《小美人鱼》《阿拉丁》等影片的约翰·马斯克与罗恩·克莱蒙兹)的首次CG动画尝试不仅在技术方面,而且在女性主义相关价值观的表达方面挑战了自己,取得了突破,为观众呈现了一则值得回味的当代女性神话。

一、新神话主义:神话的当代呈现

在当今的大众流行文化中,我们可以接触到大量存在神话元素的作品,它们或是改编自原神话故事,或是对各种神话元素进行拼贴重组。这些作品有的以文字的形式构成,有的则以影像形式呈现。学界用“新神话主义”这一术语来描述这种创作风潮。

(一)“新神话主义”的定义

“神话主义”最早由苏联神话学家梅列金斯基提出。在其著作《神话的诗学》中,他分析了“20世纪的文学中存在的神话主义”,并将作家“袭用古代神话”“汲取神话的传统”①进行文学创作的现象称为“神话主义”。

而关于新神话主义,目前尚无公认的、比较确定的定义。一般情况下,它指的是20世纪末期西方形成的一股文化潮流。2004年,《中国图书商报》上载有关于新神话主义的专题讨论,谢迪南认为新神话主义是“以技术发展(主要指电脑技术)为基础,以幻想为特征,以传统幻想作品为摹本,以商业利益和精神消费为最终目的,是多媒体共生的产物,也是大众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②。我国著名神话学家叶舒宪先生也数次撰文讨论“新神话主义”③,认为“新神话主义”是新旧世纪之交的西方在文化与思想方面的一次价值变动,一方面确实是现代性的产物,一方面又在价值观上反叛现代性,试图反思现代社会。

谢迪南与叶舒宪都对“新神话主义”持一种相对中立的态度,而学者张碧的《现代神话:从神话主义到新神话主义》一文则秉持一种消极的观点。他从消费主义、景观社会的理论入手,认为这种潮流中的作品具有浓厚的工商主义色彩,这些作品通过“景观化”神话削弱了神话的深度模式④。

(二)“神话重述”的意义:当代价值观念的表达

虽然“新神话主义”目前尚无较为清晰的定义,但是从已有的研究中我们仍能一瞥“新神话主义”作品的两个面向:其一,它与现当代媒体、大众文化的联系过于紧密,造成部分作品的深度性被削减,成为当代人的文化“快餐”,它作为一种“景观”遮蔽了当今社会存在的种种弊端;其二,依旧有不少作品试图通过重构神话来反思现代性,试图寻求解决当代人精神危机的途径。

笔者认为,无论它们迎合了观众的口味,还是对现代性进行反思,其实都表达了当代社会某些特定群体的价值观念。当代神话故事已经不可能完全是对曾经的神话的复制粘贴,对神话的重述或是对神话元素的重新组合的最终落脚点都在于传达当代人的价值观念或是对这些观念进行反思。

二、女神文明的银幕重构

《海洋奇缘》是迪士尼动画工作室九十多年的历史中第一次尝试改编波利尼西亚神话故事。波利尼西亚是太平洋三大群岛之一,包括新西兰、复活节岛、夏威夷群岛、图瓦卢群岛等。波利尼西亚在与西方文化没有接触的数千年里发展了自己的文明,并通过口口相传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神话传说。迪士尼动画工作室汲取这些神话故事中的部分元素,创造了一个女性神祗占主导的世界。

(一)前父权制时代的女神文明

西方关于父权社会之前存在的社会形态,较为系统的猜想与研究始于瑞士人类学家巴霍芬(Bachofen)。在《母权论》一书中,他第一次提出了“母权制”的概念。通过研究各个民族的神话传说,他试图论证母权在人类发展历史上普遍存在,并指出这一社会形态要早于父系社会。他的理论不仅影响了19世纪的恩格斯等人,也对20世纪的女性主义运动提供了思想上的支撑。

到了20世纪70年代,美国、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出现了一股“女神复兴运动”的浪潮。该运动的重点在于寻找基督教之外的宗教与神话中的“妇女灵性”并对其进行深入研究。该运动作为当时女性主义浪潮的组成部分,体现了女性主义者们对父权社会以及现代性困境的思考。美国考古学家金芭塔丝(Gimbutas)的研究也为这个运动提供了思想上的助力。与这个领域的多数神话学家不同,金芭塔丝特殊的学术身份使得她能够从考古学的角度论证一个女神文明的古代社会的存在。她在生前共发表了三部著作——《古欧洲的女神和男神》《女神的语言》与《女神文明:古欧洲世界》,身后她的手稿则由学生整理出版并取名为《活着的女神》。金芭塔丝将目光投向新石器时代的各种文物,结合神话学、符号学等学科的理论与方法,研究分析这些文物中出现的女性形象(还有部分男性形象)以及文物上的各种图腾、象征符号,以此来揭开古代欧洲曾经存在过的“女神文明”的面纱。

可以说,女神复兴运动倡导女神文明、女性宗教,正是试图通过对一个属于“女神”的时代的回溯“找到失落5000年的人类信仰之根”⑤,为现代女性主义以及人类应对现代性的困境提供独特的新视角。

(二)独尊的女神:重写波利尼西亚神话

动画电影的创作一般需要很长的周期,在这个周期内,动画创作者们会对电影的剧情等进行变动与修改。电影中的创世女神特菲提(Te Fiti)在失去以绿色石头为外形的“心”之后被称为恶卡(Te Kā),而这个形态的女神的名字在创作的过程中曾经被暂定为“Te-Po”⑥。“Te-Po”这个名字显然来自波利尼西亚神话中的黑夜女神Hine-nui-te-po。在原神话中,英雄半神毛伊得知黑夜女神掌控死亡之后,为了自身的不朽以及人类的永生,在女神沉睡时潜入她的体内。女神在毛伊即将成功之际惊醒,一口将毛伊咬死。《海洋奇缘》的创作团队从原神话毛伊的故事中获得了灵感并进行了改编。

特菲提是与原神话中的黑夜女神不同的神祗。从电影序幕部分莫阿娜祖母讲述的传说中我们可以得知,特菲提是创世神,是一切生命的创造者。原波利尼西亚神话中的创世故事主要分为两种:第一种讲述世界如何在男性与女性的两性结合中诞生、繁衍与进化;第二种则是关于一个唯一的、至高无上的神如何创造世界的故事(这个神是男性,部分研究者认为这种传说是18世纪晚期基督教文明传入后才诞生的)⑦。而在该片构筑的神话世界中,女神特菲提成了唯一的创世神,是一切生物之生命力的源头所在。在第三幕中,当莫阿娜将她那颗被盗走的石头状的心放回原处之后,她的指尖所触碰之处,大地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这正是“女神复兴运动”中寻觅的远古时期的女神形象。正如金芭塔丝所言:“她是所有生命的创造者,人类、植物及动物源于她,又复归于她。”⑧

波利尼西亚各地区现存的神话多数是多神体系神话,存在多个男神与女神,而该片并不存在明显的男性神祗,唯一与“神”有关的男性角色是毛伊。原神话中的毛伊是货真价实的“半神”,但电影里的毛伊则只是被神赠与了附带神力的鱼钩的凡人。通过对原神话中半神毛伊的“降格”,影片进一步构建了一个“女神独尊”的世界。此外,电影也通过情节安排拒斥了男性对女神权力的“僭越”。根据金芭塔丝的《古欧洲的女神和男神》,古代欧洲的女神文明在印欧文明的源头——库尔干文明到来之后被同化。在《海洋奇缘》中,电影创作者们拒绝了历史的重演。男性/父系社会企图剥夺女神的创世能力与功劳的行为被否认:毛伊在处于父系社会的人类的要求之下去夺取女神之心,但其他的生命并不能驾驭创世之力企图僭越女神“权力”的行为最终只能招来惩罚(自身的生存空间被逐步吞噬)。男性的“夺权”行为招致了巨大的灾难,而灾难的终结则要归功于女性(女主莫阿娜)的努力。在人类女性的帮助下,女神文明的世界得以重建。

三、生态女性主义的愿景

生态女性主义理论的核心在于指出女性与生态之间的密切联系。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自然与女性之间有一种同构关系,父权制度下男女之间的关系和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也存在一种同构性。他们认为,父权制度下的等级制度、二元论等思维模式对女性以及生态自然造成了危害,认为“对妇女的压迫与对自然的压迫有着重要的联系”⑨,父权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的压迫与人类对自然的破坏类似。生态女性主义主张打破父权社会男性所占的主导地位,解放女性与自然,从而使男性与女性达成一种和谐的合作关系,实现人与自然共同发展。《海洋奇缘》通过对两名女性形象的塑造,通过两者与自然的联系以及影片最后解决问题的方式,传达了生态女性主义的理念。

(一)与自然“共舞”的女性

影片中最重要的两个女性角色——主角莫阿娜和她的祖母可以说是与自然“共舞”的女性,她们与自然之间存在着一种看不见但却无比紧密、和谐的纽带。

作为主角的莫阿娜是被海洋“选中”的人。莫阿娜小时候在海滩上玩耍时,救了一只陷入危险的小海龟。由于这次善举,海洋(影片中的海洋虽无人或者动物的外形,但被赋予了一些人格化的特点)认可了小莫阿娜,并将沉没在海底的女神之心交给了她。在此之后,莫阿娜与海洋之间建立起一种“朋友关系”。在莫阿娜的“英雄之旅”中,海洋曾多次帮助她:莫阿娜初次出海,仅凭借自己的力量到达毛伊所在之地困难重重,是海洋帮助她迅速找到了毛伊;在莫阿娜走向因为失去“心”而成为恶卡(Te Kā)的特菲提、归还女神之心的时候,海洋听从了莫阿娜的话给她开路。

莫阿娜的祖母则是除莫阿娜外与自然联系最为密切的人类角色。她很少出现在部落人群中,整日在海滩上与自然共处。影片中,她的纹身是黄貂鱼,而她与作为自然一份子的黄貂鱼之间也确实存在着某种魔法力量:在祖母即将拥抱死亡的那个黄昏,海水中的黄貂鱼围绕着起舞的她游动;她死后,灵魂则化为巨大的黄貂鱼状“灵体”,护送莫阿娜扬帆起航。此外,也正是她目睹了小时候莫阿娜与海洋之间的互动,正是她指导长大后的莫阿娜第一次“有意识”地接触海洋。

影片中莫阿娜及其祖母与自然生态(海洋本身、海洋中的生物等)之间的这种和谐互助的关系展现了一种生态女性视角之下、人与自然之间的理想状态。

(二)拒绝暴力:生态女权主义理想的银幕呈现

我们熟悉的古代神话文本中有大量的英雄故事,而这些英雄为人类做出的贡献往往都是以暴力征服的方式完成的。生态女性主义者否认父权制度下存在的对女性的压迫、人与人之间的施暴以及人类对自然的施暴。在《海洋奇缘》中,传统英雄故事那种“征服”的方式被改变了。毛伊曾经想在他的鱼钩的帮助下打败恶卡,归还女神之心,但是结果却是自己的鱼钩损坏,无法修复。影片中问题最终解决的关键在于:莫阿娜通过观察认出了恶卡是失去了“心”的女神特菲提,并看透了恶卡的内心需求。在莫阿娜走向恶卡的过程中,她唱着“我知道你的名字”“这不是真的你,你知道真正的自己”。从这段唱出来的台词中,我们可以发现莫阿娜不是以一种妄图征服对方的姿态来面对恶卡的,而是通过女性强大的共情能力理解了恶卡的内心所求,并摆出了一种寻求和平沟通交流的姿态。莫阿娜沿着海洋为她开辟的道路走向恶卡,而恶卡则在爬向莫阿娜的过程中随着莫阿娜的一句句唱词逐渐冷静。最终,恶卡周身的岩浆随着她逐渐平复的情绪而消失,莫阿娜也成功地将女神之心放回原处。影片采用了这种相对平和的方式化解矛盾,在大银幕上呈现了生态女性主义者解决问题的理想途径。

四、结语

《海洋奇缘》通过对波利尼西亚神话的改编,在银幕上呈现了一个全新的当代神话。它既是对《小美人鱼》以来迪士尼塑造独立女性的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也是对美国社会近十年性别话语变动的一次积极回应。虽然面临着好莱坞固有的一些商业利益的约束,这则当代女性神话依旧在传达现当代女性主义观念、意识方面进行了值得赞许的尝试。该片因与《疯狂动物城》同一年问世,难免会面临“过于保守”的批评。但是将这部动画电影放置于迪士尼公主歌舞动画的序列之中,我们仍能够看到面临承袭工作室传统压力的迪士尼创作群体为寻求突破可能性而做出的努力。

注释:

①[俄]叶·莫·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M].魏庆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296.

②谢迪南.当“新神话主义”成为潮流[N].中国图书商报,2004-10-08.

③相关文章包括:叶舒宪.人类学想象与新神话主义[A].王宁.文学理论前沿(第二辑)[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叶舒宪.再论新神话主义——兼评中国重述神话的学术缺失倾向[J].中国比较文学,2007(04):39-50.叶舒宪.新神话主义与文化寻根 [N].人民政协报,2010-07-12(011).

④张碧.现代神话:从神话主义到新神话主义[J].求索,2010(05):177-179.

⑤叶舒宪.寻找“女儿国”:听,女神的语言[N].新京报书评周刊,2016-07-16(B08).

⑥见电影原声带豪华版中的弃用曲 “不可阻挡”(Unstoppable)。

⑦ Robert D.Craig,Handbook of Polynesian Mythology(Santa Barbara,California:ABC-CLIO,Inc.,2004),p40-41,43-44.

⑧马丽娅·金芭塔丝,叶舒宪.女神文明:前父权制欧洲的宗教[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02):63-70+106.

⑨Karen J.Warren,“Feminism and Ecology,” Environmental Review 9,no.1(Spring,1987):3-20.

猜你喜欢

奇缘女神女性主义
美味奇缘
“女神”不易做
我的“森林奇缘”之旅
我的冰雪奇缘
女神犯二的爆笑瞬间
《人·鬼·情》中的女性主义
浅析女性主义翻译
羽衣奇缘
女神犯二的爆笑瞬间
坠落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