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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群体癫狂到共同反抗
——《鼠疫》中的群体心理分析

2021-01-31韩睿可

关键词:加缪鼠疫瘟疫

韩睿可

(克莱蒙奥弗涅大学 人文及社会科学博士生院,法国 克莱蒙费郎 63000)

一、引言

荒诞与反抗是加缪作品的两大主题。《鼠疫》和《反抗者》集中体现了加缪的反抗思想。在加缪看来,唯有反抗,才能与现实世界的荒诞对抗。他认为,人必须在完全意识到自己存在境况的前提下进行集体反抗。加缪在《反抗者》中提出:我反抗,故我们存在。通过描写北非奥兰城在突发鼠疫后以里厄医生为代表的人们面对瘟疫奋力抗争的故事,《鼠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正义和真理的自由人道主义精神。在该作品中,人类的共同抵抗是战胜荒诞的关键因素。通过积极治病救人的个人行动和组织领导集体抗疫,里厄医生成为加缪竭力塑造的“反抗者”代表,揭示了唯有人道主义行动才能对抗瘟疫所影射的人生之荒诞。在《鼠疫》前半部分,奥兰城的居民尚未意识到瘟疫的严重性。在群体心理的驱使下,这些“醒着的做梦者”披上合群的保护色,随波逐流,继续做买卖、旅行、聚众活动,对瘟疫视若无睹。这种漫不经心的消极态度加速了病毒蔓延,无论是穿雨衣防瘟疫的谣言,还是帕纳鲁神父的布道祈祷,抑或是求助于邪教等对他人和权威的盲从,使得身体上的病毒转化为心灵的瘟疫,并通过群体大肆传播。因此,可以说“乌合之众”的每个成员都是鼠疫患者,所有的漠视与不作为实质上都是瘟疫传播的帮凶。他们心安理得地目睹他人的死亡,也永远丧失了内心的安宁。

《鼠疫》中居民所体现的“机械趋同”和“盲从权威”,与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所揭示的群体心理不谋而合。弗洛姆认为:“孤独的经历引起人们的焦虑。”[1]12人们加入集体是为了摆脱孤独感和焦虑感,通过建立起与社会的联系,从而更好地行使其人权和把握世界。在《逃避自由》中,弗洛姆提到:“人需要与自身之外的世界相联系,以免孤独。感到完全孤独和孤立会导致精神崩溃,恰如肉体饥饿会导致死亡。”[2]11“为了克服这种孤独和无能为力感,个体产生了放弃个性的冲动,把自己完全消融在外面的世界里。”[2]19弗洛姆倡导通过爱与劳动建立起人与自然的自发联系,在保留个性的同时,把个人与世界联系起来。在现代社会,资本主义的发展促进了个性解放、自由成长,培养了人的批判精神、责任感和进取心,使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不必听命于他人。然而,资本主义在帮助人实现自由独立的同时,“使个人更孤独,更孤立,使他深深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无能为力”[2]72。这种无能为力感导致了心理逃避机制的产生,表现为权威主义和机械趋同。弗洛姆认为,必须将个体与世界有机联系,充分肯定个体的独一无二性和积极创造力,使人充分认识到自己的社会责任,才能实现个体的自由、全面发展。

在其著作《乌合之众:群体心理研究》中,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庞阐述了群体的心理特征、群体对个体的淹没,以及统治者是如何利用群体心理来建立和巩固其统治的。他认为:“一旦个体结为群体,那他们的智商就会明显地下降。”[3]39在他看来,“群体只能通过印象思考,只会依从令自己深深触动的深刻印象”[3]60,因而具有非理性特征;相较于事实本身,群体更加关注重新呈现事实的方式,因而“谁懂得了令群体想象力深刻的艺术,谁就掌握了驾驭他们的艺术”[3]63。

本文拟围绕“机械趋同”和“盲从权威”两个维度,揭示《鼠疫》中所体现的群体心理特征,剖析其心理学根源,并从群体心理学的角度指出共同反抗的必要性,探究加缪反抗思想的精神内核。

二、机械趋同:从众是一种保护色

弗洛姆认为,机械趋同这一逃避机制为大多数人所采用,表现为个体被群体同化以消除“我”与世界之间的鸿沟,从而驱逐个体的孤独感和无能为力感。这一逃避机制类似于动物的保护色:通过与周围环境混为一体,“人放弃自我,成为一个机器人”[2]123,这一逃避孤独的代价是自我意识的丧失。勒庞认为,群体中的个体相互联系,具有“共同的灵魂”[3]4,集体的感染性促使个体利益让位于集体利益。“在群体中,感觉的夸张被面对的事实强化,体现出来的感觉通过感染和暗示的途径迅速增殖。”[3]36他认为,加入集体会让个体在文明阶层上大步倒退,变成“受原始本能支配的野蛮人”[3]43。“群体中的个体,宛若沙漠中的一粒沙,扬起的风向,决定了他的意愿。”[3]14

在《鼠疫》中,这种机械趋同的逃避机制首先体现为人们面对瘟疫时的疏忽大意,他们宁愿把灾祸当成是一场噩梦,也不愿意面对现实。这些没有采取任何预防措施的“人文主义者”想的是他们自己,继续着他们的生意、旅行和议论,“自以为无拘无束,但只要大难临头,谁都不可能无拘无束”[4]29。机械趋同的逃避机制还体现为群体的自私冷漠:首先表现在因鼠疫而封城之后,人们继续把自己的私事放在首位,相较于空前的灾难,他们更为敏感的是习惯的打乱和个人利益的损害。在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之前,群体无意识让他们以看客的身份观照一切。“许多人一直希望瘟疫快快结束,希望自己和家人都能幸免。他们还没有感到自己有义务干点儿什么,鼠疫于他们不过是讨厌的过客,既然来了,总有一天会离去。”[4]69自私冷漠还表现为对他人死亡的漠视,诚如作者所言:“既然人在死亡时只有被别人看见才受重视,分散在历史长河中的一亿尸体无非是想象中的一缕青烟而已。”[4]29以个人利益为核心的消极应对方式也体现在居民自我习惯的趋同与延续,即使在环境巨变的情况下,绝大多数人也希望以不变应万变,用习惯了的方式应对,因为这样最省心省力。

其次,机械趋同体现为人们在封城初期以各种方式保持与亲人的通讯及与外界的交往。电话、信件、电报,人们表现出对亲情和爱情的强烈渴求,希望以重复的问候和信息交换驱赶孤独。瘟疫唤醒了人们对情感联结的渴望,即将失去的压力教会人们重新学会珍惜。在瘟疫的威胁下,人们承受着来自于本人和远方亲人的双重痛苦。为了与亲人团聚,有些人“已失去了理智,他们放任自己诉诸暴力,而且企图蒙混过关,逃出城去”[4]78。

再次,这种逃避机制体现为鼠疫中群体的“流放感”和心不在焉的应对态度。封城带来的亲友别离将人们与正常的生活割裂,“流放在自己家里”[4]54,只能靠过往的记忆生活,他们心急如焚,希望时光加快飞逝,期待分离和瘟疫同时结束。闭门独处加深了人们的孤独感,孤独带来的焦虑转化为空虚与绝望。在鼠疫高峰期,绝望带来的心不在焉很容易被误认为从容不迫。心不在焉的应对态度还表现为鼠疫后期群体对绝望的适应和习惯。进入鼠疫时期的正常生活秩序以后,人们在议论时不再满怀豪情,也丧失了“激烈的愤懑情绪”[4]136。这种循规蹈矩才是真正的不幸,因为“习惯于绝望比绝望本身还要糟糕”[4]136。在瘟疫发展的后期,投入到抗疫斗争中的人们心力交瘁,他们听任自己漫不经心、疏忽大意,表现出这样的倾向:“凡是他们认为绝非必要的行动,以及他们认为力所不及的事,他们都退避三舍……有时甚至在没有采取预防传染的措施时就赶到肺鼠疫病患者那里去。”[4]184有些人“一认识到疫病的严重性,便只想着寻欢作乐了”[4]89。鼠疫已经磨灭了人们的价值判断力,“人们开始不在意自己购买的衣服或食品的质量了,大家都囫囵接受一切”[4]138。群体在现实中安顿下来,丧失了记忆与希望。“鼠疫已夺走了所有人谈情说爱甚至交友的能力。因为爱情要求些许未来的曙光,对我们来说,只存在当前的瞬间。”[4]137这一非本真的当前被海德格尔称为“当前化”。

第四,机械趋同体现为鼠疫后期的谣言四起。在诸圣瞻礼节之后,商家宣传涂油面料的雨衣可以预防传染,利用鼠疫推销过时雨衣的存货,而购买者也希望从中获得免疫力。谣言的传播还表现为人们开始“用迷信代替宗教”[4]166,听信占星术士的预言或天主教堂圣人的谶语,或争相阅读有关鼠疫的各类预言,热情空前高涨,预言的结论具有的宽慰性缓解了人们的心灵痛苦,却改变不了瘟疫肆虐的现实。

在《鼠疫》中,无论是疏忽大意、自私冷漠、心不在焉、得过且过,还是与外界交流的疯狂渴望、谣言四起,都助长了瘟疫的传播,体现了群体心理的非理性和趋同性特征。专横偏执的群体力量导致其无法全面辩证地看待事物。放弃个性,通过获得别人的认可寻找自我的身份特征,这种机械趋同的生存模式“加剧了个人的无助感和不安全感”[2]136,从而背离了其从众的初衷。

三、盲从权威:受虐是一种安全感

弗洛姆认为,权威主义表现为放弃个人的自我独立倾向,渴望臣服或被主宰,其本质都是“对无法忍受的孤独的一种逃避”[2]94。盲从权威来自于人的受虐冲动,即“贬低自己,自甘懦弱,不敢主宰事物”[2]94。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这种“失去自我”的受虐冲动,会使个人“与数百万有同样情感的人连为一体”[2]101,从而获得某种安全感。在《乌合之众》中,勒庞认为,游走于无意识边缘的群体“很容易遭受一切暗示”[3]25,丧失理性批判精神,变得极为盲从。同时,群体的灵魂核心不是追求自由,而是奴性。“群体们是如此饥渴地寻求服从,本能地臣服于那些发表意见的主宰。”[3]136他们“甚至不在乎说什么,而只在乎持此说之人物的地位,因为群众需要服从权威的指导”[5]。勒庞认为:“群体会顺从地服从于力量,但是却很难被仁慈打动。他们的同情与好感从来没有献给宽厚的领导,而是献给了那些疯狂压迫他们的暴君,总是为暴君树立最宏伟的雕像。”[3]41

诚如勒庞所说:“在人类所有的力量中,信仰永远是最强大的力量。”[3]135在《鼠疫》中,盲从权威这一群体心理特征集中体现为奥兰城的居民对宗教的依赖与盲从。在瘟疫发展初期,奥兰城的教会组织集体祈祷,以自己的方式与鼠疫斗争。因鼠疫而变得“客观”的居民,认为“祈祷没有坏处”[4]69。在祈祷中,神父帕纳鲁认为鼠疫源自于人的原罪,是上帝对冷淡信众的惩罚。“我的兄弟们,你们这是罪有应得。”[4]70“上帝并不喜欢冷淡……这是他爱你们的独特方式。”[4]72神父提出的抗击鼠疫的方式是忽略瘟疫的悲惨景象和垂死者的哀号,向上天倾诉自己的爱慕之情,“其余的事上帝自会安排”[4]74。通过创设偏激狭隘的宗教仪式,宗教论断使得“群体产生狂热迷恋的感觉”[3]69,致使他们“在臣服与倾慕之中寻求到幸福”[3]69。宗教为群体创造出希望的幻觉,从而统治群体,因为“群体从不渴求真理……宁可把错误奉为神明——只要这错误诱惑到了他们”[3]121。在这次集体祈祷的演说中,神父帕纳鲁通过使用重复、断言、感染等手段,使其言辞更具有说服力和煽动性。他多次重复“我的兄弟们”这一称呼,以拉近与受众的心理距离;通过反复渲染瘟疫的灾难性后果,以攻破群体的心理防线;多次强调人类的罪恶和上帝的慈悲,以树立教会绝对的领导权威并麻痹群体的判断;他甚至鼓吹瘟神的存在,宣扬科学无用论,“白费力气的人类科学无法让你们避免灾难”[4]71。宗教通过重复、断言、感染等手段,利用群体的冲动性、无意识和非理性特征,形成强大的传染机制,支配着群体的理念、情绪及信仰,以达到洗脑的效果。如此,个体迷失在群体之中,“他们忘却了自身的利益,接受了他们的领袖所谓的共同愿望”[6]。这一愿望,即从属于权威,从受虐中获取安全感的奴性愿望。

面对鼠疫带来的不安全感和放逐感,群体选择了放弃自由的“逃避机制”,表现为机械趋同与盲从权威,“试图通过消弭个人自我与社会之间的鸿沟的方式来克服孤独”[2]93,但是这条道路永远无法将其与世界融为一体,无法带来积极与幸福的全新人生。

四、自由独立:走上共同反抗的人道主义道路

为克服孤独无助的状态,弗洛姆并不提倡机械趋同和盲从权威的逃避机制,相反,他认为必须沿着“积极自由”前进,在保持自我完整与独立的前提下,“自发地在爱与劳动中与世界相连,在真正表达自己的情感、感觉与思想中与世界相连”[2]92-93。同样,勒庞并未完全否认群体的正面作用,他认为群体创造了文明,“文明的曙光,是凭借无数的、各式各样起源的人,通过偶然的迁徙、侵略以及征服从而发生联合”[3]239。

面对奥兰城出现的群体恐慌,以里厄医生为代表的反抗者们坚持治病救人,与瘟疫进行不懈的抗争,只为摆脱荒诞,重获自由。加缪主张的诚实理性、自由独立的反抗观,是人类抵抗荒诞的有力武器。

这一反抗观首先体现为群体共同的反抗。在《反抗者》中,加缪说:“何谓反抗者?一个说‘不’的人。然而,他虽然拒绝,却并不放弃;他也是从一开始行动就说‘是’的人。”[7]15反抗的意义在于重建价值,它不仅是个体重构自我价值的过程,也呼唤着人类携手抵御共同的苦难,从而建立人类共同的价值。在《反抗者》中,加缪提到:“在荒谬的经历中,痛苦是个人的。一进入反抗行动,痛苦则成为集体的,成为众人的遭遇……我反抗,故我们存在。”[7]24-25如此,加缪的反抗超越了个体独自的抗争,成为群体共同的责任;个体在为自己奋斗的同时,也为他人奋斗。

这一反抗精神在《鼠疫》中表现为里厄医生组织医疗小组,尽全力救治病患。诚实、客观、理性、行动,这是他面对瘟疫的反抗原则。“明确承认必须承认的事实,消除无益的疑心,并采取适当的措施。”[4]82对人的博爱让他坚持斗争,“只要看到鼠疫给人们带来的不幸和痛苦,只有疯子、瞎子或懦夫才会放弃斗争”[4]93。他认为不能依赖宗教,因为“上帝也许宁愿人们别相信他而全力以赴同死亡作斗争”[4]95。他坚信必须与鼠疫作战,“尽可能阻止人们死于鼠疫,与亲人永别”[4]99。他相信“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4]124,而且斗争必须建立在做好自己本职工作的基础上。为抗疫作出巨大贡献的里厄,并不认为自己是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的践行者,他“感兴趣的是怎样做人”[4]193。在《反抗者》最后一章中,加缪指出,“我们存在定义了一种新个人主义”[7]325,必须以在历史中保持自己为前提,个人不应屈从于集体的重压。“我需要其他人,他们也需要我与每个人。”[7]325个体与群体的辩证关系决定了《鼠疫》中的反抗是个体反抗与集体反抗的结合,里厄的反抗行动践行了加缪“我反抗故我们存在”这一观点。以里厄医生为代表的人们在抗疫行动中的无私奉献,是群体战胜灾难的真正力量,体现了唯有把个人融入集体、把“我”融入“我们”,才能实现个人幸福和社会进步的统一。

在加缪看来,每一个独立存在的“我”都是“我们”赖以存在的基石。“任何一个我的毁灭,都将使我们不复存在。”[8]反抗难免带来流血和牺牲。加缪认为,必须把反抗保持在一定的限度之内,反抗必须以尊重他人为基础,而且认定将反抗等同于合法杀人是对反抗的背叛。“如果我们的时代轻易地认为杀人自有其道理,这是由于对生命的冷漠,这正是虚无主义的标志。”[7]21这种以适度均衡原则为基础的人道主义精神,集中体现在《鼠疫》的主人公之一——塔鲁的身上。

作为检察官的儿子,塔鲁从小目睹父亲以社会的名义判处他人死刑,并据此认为“这个社会是建筑在死刑基础上的”[4]188,他因此决定投身于革命活动,与“谋杀作斗争”[4]188。面对革命造成的死亡,他一度认为“为了实现没有杀人的世界,死那几个人是必要的”[4]188,后来却失望地发现革命不过是以“反抗”的名义对他人施以暴力,“这是对反抗本身的背弃”[9]。他奔走呼告,组建起第一支防疫队伍,积极投身于对抗鼠疫的斗争,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他在日记中写道:“在这次疫情中,除了感到必须在你们身边共同奋战之外,我没有学到别的什么。”[4]105在他看来,唯有共同奋斗才能赢得集体的未来。面对鼠疫对社会和人的心灵的异化,里厄和塔鲁们用生命与病毒抗争,体现了唯有团结和分担才能赢得斗争的胜利。怀揣着对人类和社会的大爱,他们带领居民走出生存困境,战胜了心灵的瘟疫,体现了爱对于消除异化、实现人类解放的关键性作用。在与里厄的谈话中,塔鲁说:“至少我自己一直是一个鼠疫患者,而这些年我却全心全意地相信我是在与鼠疫作斗争。我得知我曾间接赞同几千个人的死亡,我甚至促成了那些死亡。”[4]189为了不再成为“鼠疫患者”,他“决定拒绝接受促人死亡的,或认为杀人有理的一切,不论它是直接的或间接的,不论它有理无理”[4]191。秉持着“理解”这一道德观,塔鲁认为,“最令人厌恶的不道德是愚昧无知,无知的人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因而自认有权杀人”[4]97。对生命的信仰促使他努力成为“圣人”,他说:“基督徒看见一个无辜的人被挖掉了眼睛时,这个教徒要么失去了信仰,要么同意别人挖掉自己的眼睛。”[4]172对他而言,同意杀人就是对生命信仰的亵渎,背离了最初的反抗精神。在与鼠疫进行了不懈的搏斗之后,这位人道主义战士最终难逃病毒的魔爪,结束一生寻求“神圣”的征程,带着无尽的“痛苦与矛盾”[4]220,从死亡中获得最后的安宁。

斯人已逝,而其体现出来的以适度均衡为原则的人道主义精神却成为加缪反抗思想的完美注脚。在《反抗者》结尾,加缪认为,反抗不应成为“新暴君的借口”[7]308,反抗是在一定限度内维护所有人共同拥有的尊严。“反抗者若听由自己卷入杀人行动,只有一种方式可以和他的杀人行为和解,即接受他自己的死亡与牺牲。”[7]310加缪反对历史中所有合法化的暴力(如法西斯主义),认为必须为反抗设立适当的限度。在《反抗者》中,他将这一思想总结为南方思想。他坚信反抗依靠真实而持久的战斗,这一战斗“应该是为了生命,而不是反对生命”[7]326。以生命为原则,加缪认为反抗与节制应该达到一种平衡状态,“反抗正是节制,在捍卫着它,穿过历史及其混乱而重新创立节制。节制诞生于反抗,它只有通过反抗才能生存”[7]329。反抗与节制的平衡状态能够使人们“既不受奴役,又不奴役他人,保持尊严,获得幸福”[10]。

加缪以适度均衡为核心的思想,源于古希腊地中海文化对他的影响。作为生于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加缪自幼受到古希腊地中海文化精神的浸润。建立在适度、均衡的原则上,地中海思想赞扬自然之美,尊重生命平等,继承和发展了西方人文主义的传统。加缪认为革命思想一旦失去平衡的力量,就会走向衰落。“从希腊文化以来,大自然便由此与变化取得平衡。”[7]326在他看来,当时世界的冲突源于德意志的意识形态与地中海传统之间的冲突,是自然与历史之间的冲突。通过“纯粹的征服行动”[7]327,“德意志梦想”[7]327与自然对立,从而建立了专制的统治,打破了世界的平衡与稳定。

在《鼠疫》中,除了里厄和塔鲁,许多普通人也为抵抗瘟疫默默做出了自己的奉献。例如小职员格朗,一直安守本分,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承担疫情记录的任务,从未抱怨过自己的薪水“少得可怜”[4]34,只是为战胜鼠疫默默奉献,他埋头工作的精神有力推动了防疫工作的进展,加缪赞之为“故事的楷模、名不见经传的英雄”[4]118。原本想要逃出奥兰城与爱人会面的记者朗贝尔,最终决定留下来和其他人共同斗争。在残酷的现实和集体的共同利益面前,他选择暂时牺牲自己的幸福,承担崇高的责任。许许多多的普通人加入抗击鼠疫的行列,体现了团结一致、共同抵抗才是战胜病毒唯一道路的观点。

在《鼠疫》中,加缪笔下主人公身上所体现的无私奉献、共同反抗、适度均衡的人道主义精神,印证了弗洛姆所提倡的“积极自由”的人生道路,展现了弗洛姆对人的生存困境的解答——爱、自我实现、构建健全的社会。抗疫英雄们对他人及社会的无私大爱,在实现自我社会价值的同时,也为社会的健康发展贡献了力量。唯有在自我与外界之间找到平衡的支点,才能推动人与社会的协调持续发展。

五、结语

综上,面对鼠疫这一荒诞的生存环境,奥兰城居民出现的疏忽大意、自私冷漠、集体恐慌、谣言蔓延、宗教依赖等现象都体现了群体心理的特征。唯有坚持共同抵抗、适度均衡的人道主义道路,才能真正发挥群体的正面作用,实现人的积极自由和全面发展。正如加缪在《反抗者》结尾所说:“反抗是各种形式的母亲,真正生活的源泉,它让我们在历史未完成的狂暴运动中永远昂然挺立。”[7]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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