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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对称性世界主义
——跨国女性主义视角解读汤亭亭的《女勇士》

2021-01-31张怡靓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亭亭女性主义华人

张怡靓

(延世大学,韩国 原州 26493)

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是美国当代著名华裔女性作家之一。她的文学作品《女勇士》(TheWomanWarrior,1973)、《中国佬》(ChinaMen,1980)、《孙行者》(TripmasterMoney,1989)等都在美国华裔文学史上颇具影响力。《女勇士》作为汤亭亭创作的第一部文学作品,一经出版便引起强烈反响,该作品获得美国书评届最佳非小说奖(National Book Award for Nonfiction),并被美国时代周刊(Times)评为十年来十大非小说类书籍之一[1]。这部以女性主义为主题,集自传、历史、虚构、神话多种书写风格于一体的文学作品,以独特的华裔视角,通过改写中国传统故事,追叙母亲回忆等手段多维度展现了20世纪中国父权制社会和美国白人至上的种族社会下东方女性的生存困境,为长期生活在中国社会底层和美国社会边缘的女性勇敢发声,但该作品独特的东方女性的形象书写和建构手法一直饱受争议。著名亚裔美国文学家赵建秀曾公开批判汤亭亭及其作品,认为汤亭亭对中国历史、文化、儿童文学和神话的改写加重了白人种族主义对中国的刻板印象,完全是为了迎合美国白人读者口味:“她将中国人描述为一个吵闹的、不文明的群体,这不仅贬低了中国文化,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侮辱了中国文化”[2]。因为汤亭亭从未在中国生活过,她的华裔成长经历和美国主流社会教育经历使其作品对东方女性的形象建构,仍是来自西方女性主义视角的凝视和阶级歧视,以美国中产阶级白人女性经验为标准,缺乏中国中心视角的第三世界妇女视角,对中国妇女解放的研究和书写也具有一定的均质单一性[3],且忽视了跨国女性形象的多元化和女性主体的差异性。

一、“非对称的世界主义”——跨国女性主义

西方女性主义发展共经历了三次浪潮。第一次女性主义浪潮主要集中在19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60年代期间,以为女性争取平等投票权为主题展开[4]。伊丽莎白·卡迪·斯坦顿(Elizabeth Cady Stanton)作为美国女权运动的先驱人物,首次于1969年成立了全国妇女选举权协会(National Woman Suffrage Association),此后各地妇女选举协会纷纷建立[5]。女性主义的第二次浪潮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又称为激进的女权运动,以美国为中心开展,认为女性受压迫的根源是父权制,反对男性菲勒斯中心主义(phallocentrism),拒绝成为男性附属品,强调女性自主性和主体性,要求女性从男性依存关系的父权制中全面解放出来。在第二次浪潮中,社会运动不仅局限于街头游行等方式,同时还通过法律博弈、文化话语建构与系统建立女性主义学术理论等方式增强女性话语权,尤其鼓励和支持女性主义写作,建构以女性话语为主导的历史书写,使得女性在除了政治、经济领域外的文化领域也掌握一定话语权[4]。联合国世界妇女大会对于国际女性主义运动和女性主义思想的传播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全球女性主义(global feminism)的思想概念便是在联合国世界妇女大会讨论中发展而来的。会中有学者提出“父权制无处不在”,面对压迫,全球女性都是彼此的“姐妹”[6]。虽然此番浪潮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女性意识的觉醒,但全球女性主义概念受到了来自第三世界妇女学者们的批评。第三世界学者认为,全球女性主义提倡的是西方女性主义者建立以西方主义为中心,推崇西方女性主义价值观上的普世原则,并未考虑到女性经历本身就充满差异性的特质。在罗宾·梅根(Robin Morgan)提出“全球女性主义”理念时,普拉蒂巴·帕马(Pratibha Parmar)和瓦莱丽·阿摩司(Valerie Amos)补充道,“全球女性主义”的恰当名称应该是“帝国女性主义(imperial feminism)”,其本质也是西方的霸权主义[7]。第三次女性主义浪潮则从20世纪80年代发展至今,受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影响,提倡身份多元化和杂糅性,批判本质主义和以白人中产阶级女性经验为主体的普世价值,注重女性内部差异;跨国女性主义思想概念是第三次女性运动思潮的重要标志。越来越多的第三世界妇女代表、学者参与到女性主义的讨论中,批判西方白人女性一刀切的思想,强调要考虑不同群体女性的不同需求,坚持国族、阶级、种族都是造成性别压迫的重要原因之一;有色种族的女性承受着性别、种族和阶级的多重压迫,而白人女性却享受着肤色带来的特权[8]95。跨国女性主义则能够更好地将性别、阶级、种族等差异纳入到女性问题的探讨中,承认女性经历的多元化、游弋性和杂糅性。

在《少数族裔的跨国主义》(MinorTransnationalism)一书中,著名华文学者史书美(Shu-mei Shih)提出“非对称的世界主义”这一概念用以重新审视西方女权主义与中国妇女之间的关系。1988年由原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在北京举办的中美作家研讨会以及随后的一系列交流会上,美国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提出的最多的问题之一就是“中国女性作家是否热爱表达对女权主义思考以及揭发女性受到的压迫?”[9](1)原文为“whether Chinese Women Writers were keen on expressing feminist intent and exposing female oppression”。在被问到这一问题时,中国著名女作家张洁的回答是:“中国没有‘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她不想称自己为女权主义者或女权作家”[9]。对于这一充满争议的辩题,史书美犀利地指出问题所在:一是西方作家和学者过于武断地把以西方国家为中心产生的女性主义理论和概念强加给第三世界女性,西方口中的女权主义是以批判国家制度,反对男权集权为基础定义的,完全忽视了中国妇女百年解放运动史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反封建反殖民的抗争史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因此,面对西方学者傲慢和专横的提问,作家张洁只能用没有或者沉默作为回答。二是作为美国作家代表团随行翻译的她,也犯了和西方作者一样的错误。译者应该邀请张洁根据客观的社会和历史事实讲述中国社会主义和妇女解放的复杂关系,而不是盲目地将西方学者问题的字面意思直接翻译给张洁。因为缺乏对中国妇女解放史的了解,导致史书美也间接成为西方学者的“帮凶”,没有从中国国情出发提供有效的交流中介。诸如此类的跨文化交际中产生的误会多数是因为西方学者缺乏对第三世界国家的了解,拒绝承认双方所处社会形态和历史实质的差异。史教授基于此提出了“非对称的世界主义”这一概念,即西方以外的学者必须掌握一种西方文化或者一门西方语言(metropolitan languages)才能成为“世界主义者”(cosmopolitan),而西方学者不需要掌握任何一门非西方语言(non-metropolitan language)便可以被称为“世界主义者”[9](2)本文对史书美(Shu-mei Shih)关于“非对称性世界主义”概念由来的讨论,均出自其论文Towards an Ethics of Transnational Encounter,or “When” Does a “Chinese” Woman Become a “Feminist”? 该论文同时被收录在由史书美负责编辑的图书Minor Transnationalism中。参见Lionnet,Françoise和Shumei Shi编:Minor Transnationalism,Durham,NC:Duke University,2005年版。。西方主体实践非对称的世界主义最有力的武器不是否定非西方国家走向世界主义的可能性,而是拥有权力轻视非西方国家或对其一无所知。对非西方的他者,使用选择性承认的政治(a politics of selective recognition),通过东方主义模式掩盖对其东方他者缺乏了解欲望的心态。从此意义上看,东方主义不过是西方世界的托辞,西方世界以高昂的姿态将东方世界贬低为不同于西方世界的他者。

二、中国妇女的双重压迫

《女勇士》第一章《无名女子》的故事情节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中国父权制结构下传统家庭模式对妇女的压迫,暗示中国女性“在旧中国别无选择”[10]。作品第一章故事背景为20世纪初期的中国农村,“我”的无名姑妈的丈夫在新婚第二天便前往美国淘金,姑妈独自留守在丈夫家族中照顾婆婆。无名姑妈的意外怀孕遭到了婆家和村民谴责,他们指责其通奸,给家族蒙羞,自责绝望的姑姑在生下孩子的当晚便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跳井自尽。汤亭亭对中国女性的书写符合20世纪初期美国传教士们对当代中国妇女研究的著述:中国妇女地位低下,教育普及程度极低且社会充满野蛮鄙陋风俗,婚姻制度是“从夫居”,妻子长期处于附属地位,必须服侍公婆,坚守贞操[11]。在父权制为基础的社会权力等级体系下,男性和女性、丈夫和妻子、婆婆和媳妇存在于自上而下的等级体系中。母亲勇兰在前往广州学医之前,也和无名姑妈一样,在夫家服侍婆婆,穿针引线、辛勤劳作。紧张矛盾的婆媳关系展示了中国父权制传统家庭矛盾的特殊性,年轻妇女不仅要和男性霸权作斗争,还要和同性别特别是年长的其他女性作斗争[12]。

然而,这一章同时也展现了汤亭亭“非对称的世界主义”的狭隘视野。汤亭亭与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学界一样,受制于有限的学术资源和狭隘的学术视野,缺乏对中国历史和妇女运动史的深入了解,片面地将东方妇女描绘成底层或边缘被动的受压迫群体[12]。事实上,20世纪早期的中国妇女,即使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妇女,也并不尽如《女勇士》女性形象一样是毫无女性自主意识、完全受压迫的落后女性。《中国妇女运动百年简史》回顾,五四运动与国民革命时期(1915—1927),全国各地妇女运动正在各地如火如荼地展开。1915年开始的新文化运动对促进和宣扬妇女思想解放起到了重要作用。随后以五四运动为契机,中国妇女解放运动与反帝爱国运动相结合,各界妇女纷纷参与到抗日救灾的民族运动和爱国宣传中,抵制日货、妇女工人罢工、示威游行等活动都是对帝国主义和父权制社会结构发起的挑战。与此同时,各阶层妇女也在积极争取自身权利,呼吁教育平等、职业平等、经济独立;争取男女社交公开、婚恋自由、抵制包办婚姻。北京、上海、广州等地还出现了女子银行,以鼓励女子经济独立;全国各地的妇女团体和妇女报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13]。由此可见,尽管中国当时尚未完全脱离封建父权制社会形态,但中国妇女解放运动也在逐渐解构男性霸权主义,女性意识在斗争中逐渐获得觉醒。而汤亭亭对中国底层女性形象的构建仍停留在西方传教士塑造的刻板印象中。

《女勇士》的描述问题在于,该作品引导读者将无名姑妈的悲剧完全归咎于中国社会的封建落后和父权制家庭,却忽视了美国的种族歧视和霸权主义也是导致第一代华人劳工妻子悲剧的重要原因。19至20世纪期间,美国政府颁布的一系列排华法案,导致第一代移民华工与妻子被迫长期异国分居。1848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发现金矿,吸引了大批中国移民前往美国西海岸特别是加利福尼亚淘金,这些人被视为中国第一代赴美移民,无名姑妈的丈夫就是其中一员。随着美国西进运动的发展,一批又一批华人赴美谋生计。身处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社会,华工移民受到美国主流社会的歧视和政策的打压,一系列排华运动逐渐从加州扩展至美国其他地区,移民华人长期处于被排挤的主流社会边缘,是主流话语中的“他者”[14]。美国主流社会将华工描述为“不正常的移民”,亚洲苦力被认为等同于“奴隶”“致病的秽物”,与美国社会的现代文明理念相悖[15]。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排华法案》(ChineseExclusionAct),禁止华工移民,拒绝华人加入美国国籍;1892年美国国会通过《基瑞法案》(GearyAct),将禁止华工移民的《排华法案》再延长十年;1924年的《限制移民法》禁止华人家属前往美国,留居美国的华人被局限在规定的华人社区(唐人街)。1902年国会决定无期限延长华工移民禁令,直到1943年才彻底废除《排华法案》,准许华人获得每年150人的移民配额。1945年国会通过《战时新娘法案》(WarBridesAct),允许6000名华裔军人配偶不占用移民配额赴美定居;一年后,国会允许华裔美国公民的中国妻子移民美国。1953年,美国总统签署《难民解救法案》(RefugeeReliefAct),允许中国女性以“难民”身份移民美国[16]。由于美国近百年的排华浪潮,导致无数中国夫妻被迫处于长期跨国分居状态,家庭支离破碎。因而在探究20世纪早期中国女性生存困境,尤其是底层留守妇女问题时,不应该片面地归结于中国传统家庭模式对妇女的压迫,美国种族歧视政策和霸权主义的受害者不仅是华裔劳工,更有其跨越海岸远在中国的妻子。

三、美国唐人街的华人女性刻板形象

小说第四章《西门宫外》和第五章《羌笛野曲》从“我”的母亲、“我”的姨妈和“我”三个女性的视角叙事,展现了美国20世纪中后期华人女性的生存状况,虽然书写了美国唐人街华人女性的多种面貌,却难逃东方主义思想,始终把中国妇女放置于主流社会的“他者”地位。

在美国排华情绪高涨时期,早期的华工移民无法从事之前的淘金、铁路运输、矿产挖掘等苦力行业。由于从事洗衣店生意所需成本低,易操作,只需肥皂、洗衣板和简单劳动力即可开店,因而众多华工开始合伙经营洗衣店。到20世纪30年代,纽约华人社会一半人口都在从事此项服务业,扩展至六千到七千家手工洗衣店[17];到二战后期,对华移民限制逐渐解除,华工妻子得以赴美与丈夫团聚,但由于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华人仍然只能从事社会底层的工作。家庭经营的小本买卖经营模式成为初期唐人街华人主要的营生手段。作品中“我”的家庭就是典型的美国第一代移民家庭,母亲勇兰虽然在国内是受人尊敬的医生,来到美国后却不得不与父亲在唐人街经营洗衣店,在闷热狭窄的环境中艰难谋生。而“我”的姨妈月兰原本靠着丈夫从美国寄来的丰厚赡养费,从乡下搬去香港过着富裕的生活。姨妈在母亲的鼓励下毅然赴美寻夫,却惨遭丈夫遗弃。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姨妈无法承受洗衣房或餐厅服务员、保姆、罐头厂工人这些传统华人的工作,巨大的文化差异和生活落差,使得姨妈逐渐精神失常,最终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

小说通过对学医的母亲和姨妈的对比描写呈现了两类女性华人移民后的生存状态:一是来自中国城市并受过一定教育的华人女性,她们更容易适应新环境;虽然来到美国后遭受种族歧视,但仍然可以凭借坚韧不拔的精神在美国扎根。二是如月兰姨妈一样的女性,她们代表着一大批中国底层乡村妇女:没有任何教育背景,语言不通,且与丈夫多年分居导致夫妻感情破裂,难以融入新环境,生活愈发艰难。据统计,20世纪70年代纽约唐人街华裔女性自杀率是其他族裔女性群体的两倍,高自杀率和高离婚率是当时华人夫妻团聚后所面临的主要难题[18]25。汤亭亭着重描述了华人女性来到美国后面临的各种生活困境和身份焦虑,但其展现的更多是美国主流社会对东方女性的刻板印象:沉默、思想落后,甚至疯癫。“我”眼中的华人社区,也正如美国主流媒体描述的那般居住环境拥挤、脏乱、细菌横生,与美国主流社会之间仿佛隔着一堵“隐形的墙”[10]。

实际上,还有一类唐人街华人女性群体长期被美国主流媒体忽视,她们也是促进唐人街华人社区结构转型的主力军。随着现代洗涤技术的发展,传统的华人洗衣房逐渐落寞,美国唐人街20世纪40年代后期和50年代早期开始兴起服装厂。关于服装店招聘导购员的第一则广告刊登在1952年1月27日的《中国日报》(ChinaDailyNews)上[18]28。《1965年移民与国籍法修正案》(The1965AmendmenttotheImmigrationandNationalityAct)逐步废除了限制国际移民的限额,允许大批移民女性进入美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服装产业对劳动力的需求。华人开的服装店从1952年的3家增长至1965年的30余家,唐人街华人女性开始逐步参与到服装行业中。国际女装工人联合会(The International Ladies’ Garment Workers Union)自1957年开始将唐人街的服装商店纳入其工会联盟,服装产业成为唯一一个华人社区有工会的产业,给予华人女工更多机会接触唐人街以外的社会活动;到1980年代,百分之六十的女性工人在服装产业工作。越来越多来自中国各阶层的华裔女性,特别是年轻女性加入到服装产业中。这一发展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传统中国家庭结构:一是从以男性收入为主的传统家庭结构转变为双薪家庭,女性家庭和社会地位都有所提升;二是中国唐人街服装产业兴盛及工会联盟使众多中国工人融入到美国主流社会中[18]30。唐人街华人女性在服装产业工作中获得了更多自主意识和话语权,此类女性也是当代华人女性形象的代言人之一,却鲜少被主流媒体和华裔作品提及。

四、女性主体差异性

《女勇士》的第三章《白虎山学道》和最后一章《羌笛野曲》是最能体现作者女性主义主张的两个章节。汤亭亭分别从两个角度为东方女性提供了争取平等权利,冲破父权制和种族歧视枷锁的方式:一是像花木兰那样勇敢地去战斗,积极参加女性主义运动,建立女性同盟。花木兰带领女性战友们勇敢反抗封建王朝,展现的是汤亭亭积极团结不同阶级、国族女性,宣扬全球姐妹情谊(global sisterhood)的理念[6];二是像叙述者“我”一样,打破沉默,勇敢发声。“我”在学校强迫另外一位同样沉默的华裔女孩说话,彰显了作者强调勇敢发声对少数族裔冲破身份枷锁的重要性。但作者暗示的此种提高东方女性意识觉醒的方式,把妇女问题简单化、同质化,缺乏深入的观察和批判的思维,反而凸显了其全球女性主义的视角狭隘性。19世纪末开始直到20世纪冷战时期,美国始终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营造国内和国际舆论,将亚洲人民塑造成未开化的无知贱民,亟待西方文明特别是美国现代文明的启蒙,政治宣讲无处不在,鼓吹只有拥抱美国自由民主的文化才能获得真正的文明和现代化[19]。从小接受美国主流教育的汤亭亭,虽然背负着华裔身份,却属于“帝国主义使者”中的一员,忽略了女性之间阶级和国族的差异性。

小说中花木兰最后结婚生子结局的设计,和文中的“我尝试实现自身向美国女性的转化”一样[10],都是参照西方白人中产阶级异性恋女性经验,特别是冷战时期主流媒体对于女性形象的设定。二战后,为了全面掌控国内力量抵抗红色社会主义阵营,美国实行一系列冷战遏制政策。政府和主流媒体建构的冷战意识和主流话语,都是鼓励异性恋组成基本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认为牢固的家庭是美国抵抗外来威胁的重要堡垒。女性的价值体现在她是否能够适应社会既定的角色,即鼓励女性回归家庭,专注于家庭生活,树立好妻子、好妈妈的形象。冷战时期的美国流行文化曾大量出产宣传白人中产阶级女性居住在宁静的郊区,家庭美满,邻居有爱画面的影视剧[18]230。单身女性、同性恋、少数族裔女性等不符合中产阶级白人家庭主妇标准的女性,都被标榜为危害社会秩序的异类,不可避免地受到排挤。《女勇士》中花木兰久经沙场后仍回归家庭、相夫教子这一结局,凸显了汤亭亭受到冷战时期要求妇女以家庭为中心和明确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的冷战文化的影响。

此外,小说中的“我”强行要求另一位华裔女生说话的举动也是一项以西方白人女性主义为标准的叙述策略,两人的对抗正是“非对称的世界主义”的具体体现。“我”仅根据设想和所谓的经验就以高姿态向其他女性提供指导意见,映射了西方女性主义者对东方女性的狂妄和随意点评,实际上是一种专横霸道的行为(high-handed gesture)。首先,非本土女性主义者在尚未充分了解本土女性的文化传统和生存经验,没有考虑她们与殖民世界的复杂关系的情况下,就一味地鼓励第三世界女性发声,很容易陷入霸权话语,反而将本土女性置于“他者”甚至“失语”的状态中[11]。其次,从无产阶级或工人阶级妇女角度出发,阶级差异也是导致各阶层女性诉求产生冲突的重要原因。无产阶级女性的压迫往往来自资本主义中产阶级女性,这也是导致其失语的重要原因之一[8]83。后殖民主义学者佳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在探讨庶民女性发声问题时曾反对将发声看作是解决社会和性别压迫问题的普世原则;她反驳道,“即便她们发声,那她们的诉求真的能被听到吗?”暗示白人族群常以牺牲底层阶级和第三世界女性的利益为捷径去实现其自身的权益诉求[7]。对文化差异或族裔差异的忽视很容易导致西方女性主义变成了“文化帝国主义的共谋”[20],小说中塑造的“我”看似是那位沉默的华裔女孩的“拯救者”,而实际上却是她的同性“压迫者”。

五、结语

面对西方女性主义学者的“非对称的世界主义”视角,第三世界妇女研究学者多次提出性别压迫与国族、种族和阶级压迫是密不可分的。女性主义理论中,跨国思维也是一种分析方法,避免使用“全球”这一笼统而模糊的概念将普世的价值观强加于第三世界女性[11]。要了解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史与西方女性主义发展历程之间的复杂关系,需将族裔性别研究和独特的族裔视角(即中国中心视角)纳入到妇女研究的讨论范畴中来。史书美指出,因为西方女性主义缺乏对中国国情和历史的基本了解,导致她们自认为中西方女性主义的对话是“先进的”西方女性主义理念与“落后的”“第三世界姐妹”(“backward” “Third World sisters”)之间的交流;而事实上,从中国中心视角观察东方女性主体性发展,中国妇女发展一直在以自己的节奏稳步前进,并且取得了巨大成就。

作为美籍华裔女性作家的代言人,汤亭亭的《女勇士》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父权制文化、展现了美国种族歧视对华人女性的压迫。但是,汤亭亭和西方女性主义学者笔下的20世纪东方女性形象书写和中国妇女观充满了西方文明论和西方女性主义的傲慢与偏见,缺乏真正的中国视角。斯皮瓦克在提及离散族裔知识分子的身份和立场时曾发问:“他们究竟为谁工作?”史书美也在文章中提出类似的思考,对于中国妇女历史缺乏充分认识的离散族裔或少数族裔知识分子,很有可能成为“另一种帝国主义者的使者”(another imperialism agent)[9]。对于20世纪东方女性形象的书写,要结合殖民主义和冷战时代背景,从跨国视角思考造成东方女性生存困境的原因是什么。对于女性问题特别是中国妇女的研究,应当从两性关系、种族、阶级、国族的相互关系中考察,关注女性主义异质性,不能仅从美国社会或中国社会单一角度理解跨文化、跨国族和跨时代的东方女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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