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真性、真诚性与普遍性
——女护士视角下的情感劳动
2021-01-31马冬玲
马冬玲
(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 妇女研究所,北京 100730)
一、问题的提出
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情感研究的革命”出现以来,诸多学科纷纷在情感研究上取得了突破[1]。在情感社会学的发展过程中,霍赫希尔德提出了“情感劳动”(“emotion labor”,也作“emotional labor”,有的翻译为“情绪劳动”)的概念,大大推动了劳动领域的相关研究并在其他领域广泛应用。成伯清建构出三个领域三种情感体制的理想类型,认为其中在工作领域居于支配地位的是“整饰体制”,其主导性的规范情感是友好亲切,要求个体管理和调节自己的情感,以适应外在的组织和职业要求[2]。在劳动研究领域,诸多实证研究对教师、社会工作者、空乘、家政工作者等多个行业的情感劳动特征、管理者的情感控制、对工作者的影响及其反抗空间与策略等进行探索[3-6]。这些研究往往采取批判的视角,对劳动者情感劳动的负向效应特别是职业倦怠、情感耗竭等关注较多,或从社会层面情感劳动的性别分工进行探讨[7],无疑是对情感劳动研究的推进。
但是,当前国内外情感劳动研究的一个取向是日益精细化乃至枝节化,不少研究将目光集中在情感劳动的定义、结构、测量工具、影响因素、效果变量、调节变量和中间变量等方面[8]。此外,已有研究取向尽管秉持了霍赫希尔德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精神,尽管承认存在深度表演的可能性[9]、灵活反抗形式[5]、自我调适与逃离和改变的可能[10],但总体来说对“外在客观环境的制约和控制”[9]而非情感劳动者的主体性更为着力。更重要的是,对资本与劳动者个体之间的关系探讨更多,而对劳动者之间的关系关注不足,对“情感劳动”中的“劳动”而非“情感”探讨更多。
本研究试图以女护士作为情感的认知与实践主体,从作为个体的女护士对情感劳动本身的认识与实践、对组织的情感劳动管理、对组织内部其他从业者(这里仅讨论与女护士职业关联最大的医生)的情感劳动实践的审视与评价三个维度,讨论女护士如何认识劳动过程中情感的本质要求。以护士为研究对象,乃因为将护理与情感劳动联系起来正源自于霍赫希尔德提出“情感劳动”的概念并将护士的劳动定义为情感劳动。在她之后,护士情感劳动的内容、特点、表现方式和对劳动者的影响等得到了研究。由于截至2018年,注册护士中女性占97.7%,且本次调查未能接触到男护士,因此本文将调查对象限定为女护士,如无特殊说明,下文中“护士”均指女护士。
本文研究资料主要来自笔者2007—2012年间的田野调查(包括观察和个案访谈)。笔者首先对H省一位熟识的资深护士进行了访谈,形成访谈提纲后主要在北京一家三级甲等医院(T医院)进行田野调查(个案访谈和参与观察),后在Y医院进行了补充访谈。笔者先后对护士、医生和患者共计32人进行了半结构式的个案访谈,其中护士23人,护生2人,均为女性;医生5人(其中C1、C2为男性,C3、C4、C5为女性);病人2人,均为男性。这25名护士/生的年龄分布如下:20~30岁的6名,30~40岁的12名,40岁及以上的7名。她们所在的科室包括外科、内科、眼科、中医科、急诊科、保健中心等。每次访谈时长为半小时到两小时。文中对受访者进行了编码,其中A代表“护士”,B代表“病人”,C代表“医生”,D代表“护生”,A、B、C、D后的数字代表访谈顺序。此外,笔者在该医院15天的住院经验以及4次观察提供了访谈对象工作背景和场景的参考资料。同时,笔者还关注了T医院网站上发布的百余期内刊及该院管理者发表的论文,涉及该院2009年以来的主要工作,以期了解管理者的管理理念与方法、主要工作内容、关注点等。
二、本真性:作为人性本能与专业伦理的情感劳动及其操演
涂尔干指出,“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的目的、方法以至精神气质”[11]。护理专业伦理的本质是关爱,即爱人、助人,是人性本能的发展。大多数护士认为病人是弱势群体,对工作所要求的爱人、助人的工作伦理予以认可,愿意在工作中付出努力去关爱和体谅病人,尽量满足病人的需求。
(一)从人性本能到专业的关爱
在生产力极不发达的远古时代,护理是先于医疗出现的,而且最初它是人类在面临生存挑战时的一种自觉行为[12]。护士与病人作为社会共同体的成员与伙伴,具有守望互助的生物本能与惺惺相惜的社会相通性。
调查过程中,不少护士表达了作为人类对病人这一弱势方天然的恻隐之心。如A23认为:“这个东西是天生的,比如说你看这个病人这样了,一定要有同情心”,她认为爱心对护士“非常重要”。A6觉得“病人本身都很痛苦,你再板着脸……人家会受不了……你跟病人态度好一些就行了,本来人家就痛苦”。A15同样认为:“他们都是病人嘛,挺痛苦的,确实是挺痛苦”,“来到医院应该是尽最大努力帮助他们,无论是哪方面吧,能做到尽量为病人做。”A19对“以病人为中心”的理解就是:“本身病人来看病,就是想让咱们态度好一点,从病人角度想就是多关心他们,就像家人一样的感觉,他们来了你说你板着脸什么的,本来就疼不舒服……所以咱们对病人肯定要微笑或者怎么样的。”A14也肯定安慰病人的必要性:“我觉得有时候医护人员的语言对病人太重要了。”
作为社会成员,人们之间境遇的相通性也提供了理解对方痛苦的可能性。亚当·斯密认为,使人们设身处地地把自己与别人等同起来,分担他人感觉或感情的同情心是人类的一种天性[13]。A17意识到同情心源于作为人的感同身受,源于生活经历带来的对他人之痛的理解:“因为你没有遭遇过难,你就没有那么多同情心,只有你亲身感受了体验了你才能知道什么叫痛,当时他是怎样的一种状态一种心情,你才知道怎么去应对。那经过一个时间经过一个阅历,你像我这么大年龄了以后,我们的同情心就多了”。
情感也来自于护患双方的互动,“情感劳动是在互动过程中进行的,这种互动过程是由工作者和工作对象共同创造的情境”[9]。如A17认为:“就是说有些病人,他跟你交心非常信任你的时候,他会把你当亲人一样,跟你说他们家里的状况,姐妹的情况甚至家庭矛盾,甚至父母的性格都会跟你说,人家都这么跟你唠家常了,你能不唠家常?我认为这种过程就是拿病人如亲人了,亲人也不过如此。”
关爱首先是人性之本能。“恻隐之心”是一种先于主体情感的情感,是一种本源情感[14]。护理学通过教育和努力,将关爱这种自然的感情培养成一种自觉的道德情感,变成专业关爱[15]。关怀照顾是护理身份、护理专业的来源,是护士角色中的基本要素[16]。
绝大多数护士认同情感劳动是护理专业劳动的组成部分。在她们看来,一方面,沟通、安慰是病人的需求,是心理护理的组成部分。护生D2从医学模式的转变角度谈到了在护理中对患者进行情感劳动的必要性:“希望护士能更多地关注病人,加强跟病人的沟通,了解病人的一些心理,就是让病人在病房里面也能够住得比较舒服,不仅仅来看病,也能心情愉快,住得比较好一点。”护士A17认为:“护士应该把素养情感都融入到你的专业里边。”A14认为安慰实践对病人“肯定有好处,现在都要求心理护理,身心合一……有病三分治七分养,这养当中就包括跟他聊天,使他心理放松,心情愉快”。医生C2也认为护理这个职业需要她们更关注病人的心理感受:“职业里应该也有,多考虑心理感受。”另一方面,情感劳动也是护士自身提高职业修养与职业表现的前提。A23认为:“也只有有爱心了以后才能对你的工作认真。你对病人工作的一丝不苟,必须得有这个作为前提。”
(二)情感劳动的操演
在护士们的理解中,带有关爱意味的情感劳动包括了从表情管理(微笑、不要“板着脸”、“态度好一些”等等)、话语控制(“语言对病人太重要了”)到身体劳动(“尽最大努力帮助他们”“无论哪方面”“尽量为病人做”)等。
护理中的情感劳动首先表现在患者与医院环境和医疗流程之间建立联系,消除陌生感与恐惧感。“护士的工作是在令人痛苦的检查之前先赢得患者的信任,这是一项保障‘安全’的工作,包括检查工作程序和器械;这又是一项‘情感劳动’,满足患者的情感方面的需要。”[17]90-91在护理操作中,存在许多“安慰工作”,如在静脉穿刺、置管等操作过程中对病员所做的解释、安抚工作。护士们还往往作为机器的首要使用者和新技术信息的解释者,对病患进行教育,以使他们了解、接受设施,减少恐惧。“护理成为使健康照顾硬件得到安全的、有效的、高效的甚至是顺从的应用的软技术。”[18]护士A3表示经常要跟病人沟通:“你做(什么)都要病人理解……一般都是耐心对待。与病人多沟通、多交流,尽量满足要求。除了无理的要求,一般就是多解释。”在急诊科工作的A8谈道,“我们这里昏迷的多,插管的多。要是清醒的病人就尽量交流。有些术后病人,麻醉完了,不知道自己在哪。环境变了,你要跟他沟通,操作时要解释,减少他的焦虑。像有的病人比较烦躁,要拔管什么的,要多交流”,要“给他解释清楚,多沟通”。
情感劳动的另一种具体表现是对病人病情的安慰,缓解其恐惧心理。在田野调查中,这样的实践无处不在。她们会用轻松的语调开玩笑,转移癌症患者对病情的注意力,用“病程长,恢复需要时间”等安慰焦虑的病人。A8提到,“你给他解释、鼓励,拿别的相同的病例,后来怎么了,鼓励他”。A11也经常会提供情感疏解:“别的科我不敢说,但在我们科,护士对病人都很好,有的时候跟他逗逗、开开玩笑,就像对自己家的老人一样。他也会挺高兴的,也会跟你说很多,虽然他以前说过很多遍了,但他特别愿意跟你来说,因为在家都是孤寡老人。”她们致力于将病房生活日常化,营造一个将疾病与痛苦暂时隔离的环境。
即便遇到病人的不理解甚至轻视,她们最终还是会从责任感出发,关心病人。A16 工作中遇到“有的病人来了以后就是气哼哼的,一看就是较着劲来的,就是挑你刺,什么都挑”。但是她坚持情感付出,“你要是几个来回下来,他一看你确实对他很真诚,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就不跟你……”。A23指出:“你不可能说他这样我不管我走了,不管他跟你有没有关系,曾经跟你吵过还是闹过,他都是病人。”这种情感劳动有时甚至延伸到下班后,D2在实习中感受到:“假如你是主管护士你要管一个病人的话,在平常的时候你还会惦记一下他的情况,比如说他平时有什么伤或者什么,你还是会心里想一下那种”。
可以说,护理中的关爱是基于人性本能向专业伦理要求的上升,护士们的情感劳动是符合病人真实利益与需求的,是必要的劳动,也是她们内心认可并愿意付出身心劳动去践行的。亦即,她们认可本真性是关爱劳动的重要特征与要求。
三、真诚性:对组织内情感劳动特质的观察
2008年,T医院职员发表了一篇文章讨论体验经济、体验医疗,将其与获取更高的利润联系在一起,显示了其市场化医院的定位。在此逻辑下,医院也要求护士提供更好的专业服务。在2010年的护理研究年会上,T医院副院长指出,“希望全体护士在今后的工作中更加细致地关注患者的心理变化,为患者提供更好的护理服务”(1)来源:内刊。,组织对护士的形象也提出了更多要求。由于情感劳动是护理专业知识的内在组成部分,护士的形象、言语、情绪等都受专业伦理的指引。从诞生伊始,包括服装、语言在内的形象就是护士专业特征的一部分[19]。因此,当机构的要求被认为符合以病人为中心的职业伦理时,护士们普遍表示认可。但是,在护士们看来,管理方的一些要求并不符合关爱的真诚性要求,而是一种形式上的表演甚至是对护士主体性的贬低。
(一)专业形象与“礼仪小姐”
部分护理专家从“塑造良好的专业形象”的角度,指出对护士进行礼仪训练及美学教育的必要性,其中对护士的“招呼礼貌用语、介绍方法、交谈礼仪、正确姿态、仪表要求、用餐礼仪、坐车礼仪、面对礼仪等等”提出了建议[20]。护士们认可形象上的干净、整洁等要求,但是,当管理者对外在形象的强调超过专业要求的必要程度时,护士们明确表示质疑。
不少护士观察到在招聘的时候,应聘者的外貌得到过分强调。A8发现“有的领导愿意要好看的”,A13也同意面试时“形象很重要”。还处于实习阶段的护理专业学生D1也感受到护士的“外形”在竞聘中的力量,“确实找工作时这个还是挺重要的”。A16提到有几年医院特别重视护士的外形,招聘的时候要求“都得一米六以上的,太胖的还不行……为此我们医院到东北去招护士去,东北护士不是个儿高嘛”。从事护理工作需要一定的体能,但在她看来,对身高的要求并非出于护理工作中对体能的要求:“我们这的主任可能是完美主义者,她想护士出来都跟模特似的。”A17也提到之前招聘护士的情况:“我跟你说服务礼仪小姐似的要求。那时候好像招这样……有一段儿他们是不是有标准,反正至少进科里的人都是一米七几,至少是得一米六八,然后都是瘦瘦的,都是那种。”A20认为招人的时候有“形象要求……面试的时候你个矮或者长得太那个的话,可能会被刷下去”,在她看来,院方这样做并非为了更好地完成护理工作,而是“为医院的形象考虑”。
工作过程中,管理者对护士也有形象、衣着等方面的要求。如护士A1观察到,工作培训中包含化妆方面的内容,工作过程中“要求带妆上岗”。A20也被要求“淡妆上岗,每天上班之前要先化妆”,因为要“注意形象……要给病人一个好的精神面貌吧”。着装上要求女性化,如A13指出,管理者要求护士冬天“穿一丝袜,穿一鞋,底下都露着,为了好看……注重外表。化妆什么的,穿什么都得穿袜子,不能穿裤子”。护士A17以“礼仪小姐”作对比:“导向呢,就是都整整齐齐的不出错,然后慢条斯理的,然后礼仪小姐似的。”
(二)亲切热情与“孙子文化”
部分护理专家从专业的角度倡导护士微笑服务的理念,并体现在入院接待礼仪、操作、病人住院及出院指导的全过程中,体现在言语、表情、体态和情绪控制中[21-22]。管理者亦要求护士对待病人态度要亲切、热情,在与病人的日常交往中要有礼貌。
护士A1发现,所在科室每周的例会、总结等,都有关于“礼仪礼貌”的内容:“打招呼什么的,就是基本的社交礼仪”。打招呼的时候“不用病床号称呼人,就得用尊称。年纪大的叫爷爷什么的。(把病人当)亲人,热情、大方、亲切”。护士们通常能够接受这样的规训,如A1所理解的:“我们毕竟是服务行业……要求给人感觉比较精神饱满,要注意形象”。当护士们自认为属于“服务行业”时,这些“礼仪礼貌”方面的规训与她们的职业伦理要求就是相符合的,被她们认可。
但是,当对患者的亲切态度与关怀被管理者强化、极端化,当管理者要求医护人员将病人看成“上帝”时,护士们并不完全认同。在一篇内刊的文章中,T医院管理者将患者及其家属当作“顾客”,向员工提出一种对待他们的“孙子文化”,对这种定位,护士们不以为然。A13认为,当遇到病人投诉自己态度不好时:“医院只会听病人一方的问题,而不会听你护士怎样怎样!”A17也表示待病人如亲人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她“一直对一个事情很有看法,要求我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A20对组织单方面、无底线的要求表示反对:“病人投诉你,你不可能投诉病人,现在就是你跟病人有争吵有冲突的话,那肯定是找你。就说病人有意见你也要耐心解释,你也不能跟病人发生冲突……因为病人现在可能对我们要求也挺严的,不能说你跟病人有什么需求,比如说你烦了或者什么的,你见到他就得面带笑容。”
护士作为服务提供者或者说提供关爱的主体,对组织安排的非必要情感劳动表示不满,一定程度上是基于对患者真实需求的捕捉。作为一线与患者面对面接触最多的人,护士们最有资格与能力去了解患者的真实需求,并据此调整自己的工作重点。调查显示,病人并不完全认同医院将其作为普通服务行业消费者的一些安排,尽管这些安排往往以病人需要为名。例如,在病人看来,护士的技术水平远比其形象与态度重要。病人B1(男性)认为护士年轻漂亮没有必要,“业务强就行”,要求扎针准,给患者减少痛苦,“好看难看(不重要),主要是病人康复了”。多项对住院患者的调查也表明,护士是否漂亮、烫发染发与否[23]都不重要,其身高只要不影响正常工作即可[24],更重要的是“是否尽职和专业”[25]。
当雇主购买一个劳动力,他也期待一个可塑的、驯化的身体[26]。护士们从专业伦理出发提出的“以病人为中心”并体现在形象、言语等情感劳动方面的自我要求,与管理者从商业伦理(利润视角)出发的“以病人为中心”的形象方面的规训之间存在一定的重合性,护士们一定程度上能够接受管理者的管理和规训,但另一方面也坚持以病人真实需求为标准,对组织安排的情感劳动的真诚性产生质疑。但因二者之间界限较为微妙,难以区分,护士们也不时陷入心理冲突之中。
四、普遍性:对情感劳动分工的审视
对一个病症的治疗,往往要求数个专业和工种参与,包括医生、护士、药剂师、医疗器械技术人员等。在所有这些医疗服务提供者中,医生和护士是两个最重要且日常交流、互动也最为频繁的群体,在专业技术知识方面也有相当多的重叠。“护理学和医学被期待以非同寻常的紧密共同工作,不是各做各的,而是彼此互动地完成一个共同的任务:患者的健康和福祉。”[27]但是,职业之间在对工作的控制上不可避免地产生冲突[28]。对患者来说,来自组织内部所有工作人员的关爱都是需要的,医院的情感劳动却并不依此进行安排。可以说,情感劳动不是普遍的,而是按照不同职业进行分配的。
(一)医生伦理中的情感劳动要求
德国病理学家维尔啸(Rudolf Virchow,1821—1902)认为“医学是一门社会科学”[29];1927年,美国医生弗朗西斯·皮波迪(Francis Peabody)提出,情绪是导致疾病的原因之一;1960年,英国的心理分析学家米歇尔·巴兰特(Michelle Balint)认为对病人的倾听和关心能够发挥和药物一样的作用[17]63-64;医生特鲁多的墓志铭“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更是广为流传。近些年,医学界越来越强调人文内涵和“全人”概念,叙事医学等具有人文色彩的研究方法日益得到重视。T医院最富盛名的科室的主任在受伤住院期间作为患者,对患者的情感需求进行了反思(2)来源:内刊。:
“这14天,他切肤地体会到了病人的需求、病人的希望。病人希望得到最及时的治疗,希望知道治疗后的效果,希望医生出现在病房,希望医生能倾听自己对病体感觉的诉说、解除自己的种种疑问,希望得到组织功能恢复训练的指导……他也体会到了,医生的每一个笑脸都能让病人感到温暖,每一个耐心解答都能让病人的精神放松,每一句温情的话语都能让病人得到心灵慰藉,即便囿于当代医学水平和医疗条件,病人的某些希望还是奢望。”
医学模式转变和医疗服务市场化的过程,要求全部医务人员更多地关注病人的心理需求,即进行一定的情感劳动。实际上,对于患者来说,由于医生的知识权威性更高,医生的诊断与言语对患者的身心影响是远高于护士的。如医生C2认为,在患者面前,医生具有绝对的权威和权力,病人“畏惧大夫。你在这里住院,处理,敬畏吧”,但“护士不一样”,因为“有的病人打心眼里看不起护士”。可以说,患者心理上更需要医生。
(二)被拒绝与转移的情感劳动
调查中,医生们认为患者确实存在情感需求,但他们往往拒绝承担。
如医生C1认为,管理者要求对病人态度要好一些,但是“医生还担负医德、责任,很多很多的”。医生C2则对患者的情感需求表示直接的不满和拒绝:“有的病人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就把你叫到病床前,叨叨叨叨说半天。医生你有其他的工作,不是只有一个病人,有的扯的根本不是医疗上的事。看沟通,我不爱听的,就说:打住,咱们不谈这个。”这种对情感劳动的规避有时是借用医学的“理性”来进行的,如医生C5解释道:“不能跟亲人一样在那嚎嚎大哭,给他知道病情后手足无措,这种情况是不可以的。你可以有同情,但是……医生这个职业本来就是一个很理性化的职业……医生是个理智的职业,他需要理智地去分析病情各个方面……医学应该是很严谨、科学的一个学科”。因此,实践中医生主要承担手的工作而非心的工作。A14观察到:“医生多数还是做手术,跟你看病,跟你谈你的病情会怎么样,然后用药。”A20也发现:“(医生)早上起来查房一次,如果没有什么事,不需要换药,手术又完事了,那他没有必要见他。”
相比之下,护士较多地认可自己应更多地承担针对患者的情感劳动。如护生D2同意医学模式的转换不光是针对护理学,对医学也应该有此要求,但她发现这项工作医生不会做,仍然会全部交给护士:“是这样要求,但是感觉没有太大变化,他们还是每天查查房,然后没事的时候就待在办公室写写病例,然后有事的时候就来看看病人,不会像护士这样,经常去病房看看病人”。护士A14认为:“反正现在护理就是归护士,做心理护理。”A20也同意:“要算责任的话就得在病人(身边)呆着,病人所有的吃喝拉撒,包括所有的治疗什么的。”A17发现:“大夫看完了人家不管了。他跟病人接触的时间毕竟少……护士不光管医疗,吃喝拉撒什么,其实啥都管。”
医生拒绝情感劳动,并将其更多地转移给护士,除了组织的工作安排方案,以及他们在组织中更大的话语权等客观因素外,一定程度上出于他们对自身利益的考虑。情感劳动需要付出较多的时间和精力,本身也会给劳动者带来情感损耗,更重要的是,将占据医生们用于做手术、专业学习和写论文等职业发展方面的时间。在定义什么是相对不重要的工作时,医学中的“心术”“仁术”或者说对病人的情感劳动相对于能直接带来学术或市场利益的工作,被一些医生认为是对自己时间的浪费。于是,这种责任往往更多地落在护士身上了。如医生C5谈道:“医生这边,可能来诊了,会很忙,他可能由护士来通知医生,很多都是这样。所以对生命体征的观察对护士来说是挺……什么时候该通知医生,什么时候是安全的状态,所以这些对护士来说会更那什么一些。”医生C2则表述得更加直白:“护士承担了那些工作,我们就可以干别的,手术什么的。护士做的事,医生可以做,但是琐碎……。”
如此,对病人来说,关爱不是医院这一机构内所有员工普遍提供的,而是集中来源于某一个或某一些群体;在情感劳动的分配上,医护之间存在不平等现象,护士不成比例地承担了更多的情感劳动。医院里情感劳动的这种非普遍性,使得护士不得不干更多琐碎的工作,承担更多情感劳动如处理人际关系和管理病人等。在组织内部情感劳动不普遍、不平等、不均衡的分配过程中,护士识别出情感与情感劳动在组织中作为“附加价值”的真实地位,发现关爱并非组织内部具有共通性、被共享的价值,可能影响她们对自己情感付出乃至职业价值的评价。对于医生来说,缺少与患者和同事的情感连接,亦可能影响其对职业伦理的理解与人文精神的滋养。
五、小结与讨论
护理对人类生命存续和生活质量具有重要意义。作为关爱劳动的主体,护士们对情感劳动进行认知与操演。同时,她们还对组织内部情感劳动的要求与分工进行观察与审视。
作为劳动者主体的护士个体与群体付出巨大的努力,认同建立在人性关爱基础之上、经专业塑造的对病人的关爱伦理,并勉力操演。在这个意义上,关爱可以成为其劳动过程中有机的一部分,成为其满足感和成就感的来源,成为人与人之间打造本真关系的中介。
但是,当组织将市场话语与专业话语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指向以患者/客户为中心,要求护士在工作中投入更多情感时,她们亦会对这种要求的真诚性进行判断。当组织将经济利益置于关爱之上,关爱在一定程度上被异化为追求利益的工具性表演时,她们对于组织所施加,而并非基于患者真实需求,从而是不真诚的情感劳动要求往往会加以质疑与否定。此外,护士们发现,围绕服务对象的情感劳动在组织内部并非普遍的,而是在不同群体之间非均衡分配的。由于医生在组织追求利润的系统中具有更大的话语权和议价权,尽管患者对他们也有同样的甚至更迫切的情感关怀需求,他们也往往选择拒绝情感劳动并将其转移给护士。
护士们的自省与观察表明,她们对于劳动中情感的异化表示质疑与反对,努力在情感本真性与市场、机构、医生群体等外力影响造成的情感异化之间挣扎、调试、妥协或变通,提出了情感的本真、真诚、普遍的要求。霍赫希尔德的情感劳动研究了资本将劳动者的情感商品化的过程与机制。本文的研究表明,这个过程不仅仅是资本与劳动者个体之间的故事,也是劳动者与自身、劳动者与其他劳动者之间的故事;不仅仅是关于劳动的故事,也是关于情感的故事。
涂尔干在其《职业伦理与公民道德》一书中认为,职业团体是社会分工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里实现有机团结的重要方式[30]。照顾性劳动的本质是关爱,是我们的社会关爱这一团结要素。照顾性的关爱,不仅是对接受关爱者的一种福祉,还有利于促进社会的进一步团结。然而,关爱要求本真性、真诚性、普遍性,如此其才可能成为人类的团结要素。